龍秀娟
摘 要:契訶夫平白地譜寫了一首《櫻桃園》溫柔的挽歌,用寧靜的日常瑣事細膩描繪歷史的篇章,借用櫻桃園的易主與消失引出對時間、空間藝術的思考,建構跨時代的詩意。他聚焦大時代下小人物的荒唐無奈揮灑毫末,縱情寫詩,塑造了三類時態人物,探討了自己世紀之交的困惑。
關鍵詞:時態人物;櫻桃園;詩意建構
中圖分類號:J5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0905(2023)32-00-03
《櫻桃園》作為契訶夫的戲劇終筆之作,凝結了這位文學巨匠對戲劇世界的所思所悟。他通過直敘瑣碎日常,抒寫平靜現實,借用櫻桃園的易主與消失引出對空間、時間藝術的思考,以及跨時代的詩意建構,尤其是劇中人的詩意表達。契訶夫在《櫻桃園》中主要塑造了三類時態人物:現在時人物、過去時人物、將來時人物[1],創作了一首毫無哀嘆的挽歌[2]。
一、現在時人物:灰色的描摹
現在時態其代表人物是商人洛巴興(以下均采用汝龍的譯本[3]),他祖上曾經受過封建地主階級的摧殘,但由于抓住了俄羅斯社會巨變的風口,快速攫取財富,身份由農奴轉變為新興資產階級。洛巴興作為現在崛起的一批人,他的詩意主要著墨于人性灰色描摹。契訶夫并沒有將新興資產階級塑造成非黑即白的流水線產物,而是站在中庸的角度調取灰色值,在看似毫無波瀾的生活里闡釋人物的復雜性。
洛巴興在劇中是一位打擊封建地主的“復仇者”,同樣也是一位帶來希望萌芽的“救世者”。櫻桃園對于洛巴興而言承載了不好的記憶——莊稼漢父親、冷血的拳頭,“小鄉巴佬”的階級歧視;但也有溫情的回憶——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的隨和照顧。因此,在戲劇開端,洛巴興并不排斥迎接從巴黎回國的安德烈耶芙娜,并且會從現實的角度建議她將櫻桃園改造成別墅出租,順應時代洪流。資產階級陣營通常以利益至上為行事準則,洛巴興能夠先對安德烈耶芙娜提出中肯意見而不是直接強制收購櫻桃園,這已經體現出他心理上的糾結,證明他的內心依舊對這位非典型的女地主存在一絲溫情。
洛巴興是《櫻桃園》里面典型的現在時人物,他對時間十分敏感,看懷表是他下意識的動作。“每天五點鐘就起來”“必須搭乘四點半的火車到哈爾科夫去”“櫻桃園的拍賣日期是八月二十二日”“離開車只有四十六分鐘了”等臺詞都是洛巴興反復念叨的,他的時間心理和“別墅”空間相聯系,他爭分奪秒,來去匆匆,都是為了毀滅櫻桃園蓋起別墅成為“復仇者”。洛巴興作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個人利益是他的行為導向。封建地主階級本就是對立的陣營,哪怕安德烈耶芙娜對自己有過恩情,封建莊園必然破產、封建地主階級必然會被歷史淘汰,這是歷史決定的。因此,櫻桃園最終被洛巴興買下來了,實現了新興資產階級“現在時復仇”。而戲劇的最后一幕“從遠處隱隱傳來砍伐樹木的斧聲”“被拋棄的老仆”也清晰地象征著舊時代、舊生活已經成為過去式。一批“救世者”洛巴興們帶來了進步之光,櫻桃園沒了,但新生活還在繼續。
二、過去時人物:落日的余暉
沒落的貴族地主安德烈耶芙娜是過去時人物的典型代表,還有潦倒的地主彼希克,以及農奴時代留下來的老仆人菲爾斯。他們的心里總是停留在過去,缺乏現在和未來的時間感,所以他們常常被時間嘲弄。洛巴興也曾感嘆他們是不切實際糊里糊涂的人,明明有讓櫻桃園活下去的機會,但始終囿于虛無縹緲的貴族式身份,莊園即將被拍賣的現實,拒絕接受新改變。
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她的悲劇性在于始終執著于自己的想法,固執地用過去的眼光來判斷現在,充滿自信地依從過去的時間,一心一意地追求過去時間里的一切。櫻桃園成為安德烈耶芙娜寄托自己情懷的精神園地,里面承載了她成長的記憶,有痛苦的——她的兒子命喪于此,有幸福的——她的育嬰室、那些燦爛綻放的櫻花。明明已經經濟拮據,卻總是點最貴的菜,給仆人賞錢也總是一出手就是一個盧布,始終沉浸在過去的輝煌里。櫻桃園的那種帶有血腥味的詩意,以及由這種詩意所代表的過去貴族地主的生存法則,明明早就落后于時代了,安德烈耶芙娜卻硬是讓它們擺出舍我其誰的莊重,以此來和強大的時間對抗,規則不可破,當新的文明以一種更文明的或者不文明的方式蠶食著舊的精神家園時,這位沒落貴族女地主的結局注定成為落日的余暉。
落魄地主彼希克是過去的窗口。他到處欠下了債,天天追著安德烈耶芙娜借盧布來付抵押契約的利息。他有著地主階級貴族式驕傲,對過去的貴族陣營有歸屬感,親切地稱呼安德烈耶芙娜是“我的親人”。他更偏愛找困窘的女地主借錢,由此可見他內心深處并不承認“小鄉巴佬”洛巴興的新身份,因為他和安德烈耶芙娜才是一邊的。彼希克即便對未來抱有希望,但依舊未能擺脫過去的影子。他嘴上總是說著“會有辦法的”“彩票會中獎的”,行為上還是貴族的那一套,奢靡腐朽,舞會享樂一個不落,將驕矜進行到底。
老仆人菲爾斯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的過去時人物。在他絕大多數臺詞里,緬懷的都是過去的人和事。他懷念早先舞會上的將軍、男爵,他悼念去世的老爺,櫻桃園的老祖父,菲爾斯整天將“當初”“那個時候”“老年間”“先前”掛在嘴邊,讓人心生煩悶。在第四幕中,過去時人物都陸續離開了櫻桃園,所有的門都上了鎖,只留下生病了的菲爾斯。他撫摸著莊園里一個個上了鎖的門把手,嘴里喃喃自語“他們把我忘了”“你沒有力氣了,一點也沒有了”,盡顯凄涼與無奈。年邁的老仆人見證了櫻桃園的輝煌、沒落與毀滅,他聽著斧頭砍樹的聲音,什么都無法阻止,嘴里還念叨著列奧尼德·安德烈伊奇,腦海里回憶著他還是毛孩子的畫面。他的時間始終停留在過去,止步不前,必定是被“拋棄”的過去時人物。
三、將來時人物:燃燒的火焰
將來時代表人物主要是大學生彼得·謝爾蓋耶維奇·特羅菲莫夫,還有逐漸覺醒的年輕人安尼雅。契訶夫通過塑造特羅菲莫夫這一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來寄托對未來的期許。這位大學生是安德烈耶芙娜的兒子格利沙生前的家庭教師,剛從法國歸來的女地主驚嘆他頭發稀了,戴上眼鏡了,甚至一位火車上的鄉下女人都稱呼他為禿頭老爺。特羅菲莫夫在櫻桃園里度過了他的青春年華,但是,這位略微潦草的大學生在面對女地主“難道您還算是個大學生嗎”的提問時,依舊斬釘截鐵地給出他的答案:“大概我會成為一個永久的大學生。”
特羅菲莫夫作為將來時人物的代表,首先他觀點比較超前。他指出新興資產階級商人洛巴興是必要的,就像是猛獸吃光一路的食物,新陳代謝的規律依舊存在。他認為人是脆弱的,驕傲沒有意義,應該投身工作,用全部力量幫助那些尋找真理的人。可以說,劇中絕大部分哲理高光時刻都產自這位大學生之口。其次,特羅菲莫夫具有未來的視野,他不追逐名利甚至有些天真不切實際,但他敢于控訴學術圈的腐朽。在戲劇的第二幕中,他與洛巴興展開了一場辯論。在這場辯論中,他言辭犀利地剖析了俄國知識分子的畸形現狀:喜歡高談闊論,自命不凡,學識很差,把仆人看成下等人,對待農民如同對待家畜一樣。特羅菲莫夫從激動的辯詞中表達了自己對未來知識分子群體的擔憂。再次,特羅菲莫夫向往美好未來。他崇尚美好的愛情,對于養女瓦莉雅的防備,他不屑一顧,認為她狹隘的頭腦沒辦法理解自己與安尼雅之間超越戀愛之上的精神交流。特羅菲莫夫始終堅持超越那些妨礙人自由和幸福的淺薄而虛幻的東西,進而實現生活的意義。最后,特羅菲莫夫也堅定地朝著他未來的道路走去——在第四幕,他動身前往莫斯科,想要去嘗試點新鮮的玩意。但不管前路如何,他始終朝著人類的最高真理前進。商人洛巴興質疑他是否能實現這個宏愿,特羅菲莫夫堅定地道:“我走得到,或者給別人指出一條怎樣才能走到的路。”他是那位指明未來方向的人,安尼雅就是受到他指引的一員。
安尼雅是安德烈耶芙娜的女兒,年方十七,曾經跟隨母親見過法國巴黎的繁華,也了解過櫻桃園往日的輝煌與當下的窘迫。大學生特羅菲莫夫為她點亮了新的窗口,鼓勵她往遠處閃爍著的那顆明星走去,她是典型的未來時態人物之一。在特羅菲莫夫的未來思維影響下,安尼雅意識到農奴主的時代已經過去,歷史的巨輪終將推翻地主的莊園。當櫻桃園里的其他人都還沉浸在虛假的幻想中時,安尼雅已經能清醒地說出“我們所住的房子早已不是我們的了”這樣的話語。安尼雅敢于和過去決裂,她安慰逃避現實的母親,一邊戳破安德烈耶芙娜的幻想泡沫,把母親拉入現實當中;一邊對母親描繪美好藍圖:建立一個新的花園,比櫻桃園還要茂盛。在戲劇的結尾,她準備和特羅菲莫夫一起去探索新生活:通過中學考試,找一份工作,讀很多的書。特羅菲莫夫、安尼雅象征著未來的朝陽,在日暮西山的時候,他們的心中依舊燃燒著對火焰的渴望。
四、時間與空間的詩意建構
《櫻桃園》通過塑造現在時人物、過去時人物、將來時人物三類時態人物,橫向展現了故事背后宏大的歷史脈絡。通過疊加縱向的空間截面,讓整部作品變得更加立體生動,詩意盎然。
火車這一空間意象始終貫穿三個時態。工業時代發明了動力火車,隨之而來的是浩浩蕩蕩的工業革命,社會變革。火車是新事物的象征,寓意著新時代已經來臨,舊時代即將過去。第一,在塑造現在時人物洛巴興時,火車總是悄無聲息地闖入他的生活里,他在評估櫻桃園的商業價值的時候也曾提到,莊園離城只有二十里地,旁邊又有鐵路經過。正是因為火車的入侵,櫻桃園也必然會成為新興資本家的別墅。櫻桃園與其說是被斧頭砍掉的,還不如說是被火車給推倒的。在戲劇的結尾,洛巴興一直念叨離開車只有四十六分鐘了,再過二十分鐘就得動身到火車站去了,由此可見,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迎接新生活。第二,過去時人物安德烈耶芙娜是坐火車回來的,火車在櫻桃園里成了一種外來物入侵者。在櫻桃園被拍賣后,這位女地主也是乘坐火車重返巴黎的,與開頭形成了一個閉環,進一步呼應了新事物必將戰勝舊事物的作品主題。老仆菲爾斯也曾提到當年莊園老爺去過巴黎,但卻是坐馬車去的。這向我們傳遞了一個重要的信息,當貴族階級拋棄馬車,登上火車后,他們的氣數也就盡了。第三,未來時人物與火車也息息相關。
大學生特羅菲莫夫被火車上的鄉下女人稱為禿頭老爺,證明他經常有火車的行程,并不僅僅被困于櫻桃園中,而是有向外汲取新事物。安尼雅更是坐著火車無奈回到櫻桃園,又坐著火車毅然離開櫻桃園,將那種與過去割裂的決心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戲劇的結尾,特羅菲莫夫和安尼雅一起坐火車前往俄羅斯,他的臺詞“火車馬上就要到了”也指出了舊的時代已經過去,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巴黎也是劇中一個很重要的空間意象,它代表著對資本主義的崇尚,對金錢化的向往。安德烈耶芙娜的空間軌跡是巴黎—俄羅斯(櫻桃園)—巴黎,通過疊加空間意象,進一步豐滿了女地主的人物形象。她心志不堅,容易動搖,家產因為駢夫敗光了,卻還能因為一份來自巴黎的電報又回到法國;她貪圖享樂又虛偽,在法國的那些年安德烈耶芙娜過著荒唐的生活,她其實從內心就渴望著巴黎燈紅酒綠的生活,只有享樂才能讓她暫時忘記了櫻桃園,忘記了現實空間里的一切。與之相對的是未來時人物代表——正在覺醒的安尼雅,她與母親的行動軌跡有重合,但是她的終局卻截然不同。安尼雅的空間軌跡是巴黎—俄羅斯(櫻桃園)—俄羅斯(祖國)。她一直有清醒的認知,如果說安德烈耶芙娜是活在泡沫中的人,那么安尼雅就是那個戳破泡泡的人。在法國,當母親還沉浸在地主的輝煌夢境中時,她會直接點出殘酷事實。例如,抱怨母親明明變賣了房產,在財政吃緊的情況下依舊點最貴的餐,賞最貴的小費。安尼雅清楚地知道,櫻桃園的氣數已盡,在大學生特羅菲莫夫的影響之下,更是決定活在現實里,沒有和母親回到巴黎,而是前往俄羅斯,迎接革命的曙光。
“斧頭砍樹”是隱藏的空間意象,它砍掉的是以安德烈耶芙娜為代表的農奴地主們的精神花園。時代在快速地按照歷史法則前進,那聽了讓人心顫的“砍伐樹木的斧聲”實則也可以聽成“時代前進的腳步聲”。我們好像每天都在迎接新的別墅樓拔地而起,同時我們每天都在目睹無數櫻桃園的消失。這一空間意象也引發契訶夫對世紀困惑的思考:情感與理智的永恒沖突、精神與物質的不可兼得、趨新與懷舊的兩難選擇等,進一步延展了劇作《櫻桃園》的現實意義。我們應當用跨文化的眼光看待契訶夫的創作[4],重審契訶夫所帶來的現代性啟示。例如,當下的城市化發展、房地產開發、古建筑保護等課題。可以說,《櫻桃園》哪怕放到現在也不過時。
五、結束語
契訶夫聚焦時代洪流下的小人物,通過白描手法平鋪直敘地繪制了沒落莊園里的瑣碎圖景,他筆下的一切事物都彌漫著一種抒情的詩意[5]。契訶夫結合時間與空間打造了三維立體的櫻桃園,他從現在時、過去時、將來時三個時態出發,塑造了新興資產階級商人洛巴興、過去的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以及大學生特羅菲莫夫等時態人物,借助櫻桃園從側面展現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俄羅斯國情,進一步揭示了封建莊園必然破產、封建地主階級必然會被歷史淘汰的主題,拓展了戲劇作品《櫻桃園》的現實意義。與此同時,契訶夫也集中探討了新舊世紀之交的時代困惑,批判了痛苦黑暗的過去,肯定了幸福光明的未來。他始終對即將到來的革命風暴懷有期待,即使是最后一部戲劇作品,卻一點沒有日暮西山的喪氣,而是像初創作品時充滿著喜悅與朝氣,具有跨時代的詩意。
參考文獻:
[1]彭甄.歷時性錯位:人格結構與喜劇性構成——契訶夫劇作《櫻桃園》的體裁研究[J].藝術評論,2010,84(11):48-51.
[2]董曉.契訶夫:憂郁的喜劇家[J].戲劇藝術,2013,171(02):24-33.
[3][俄]契訶夫,著.櫻桃園[M].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4]張凌燕,凌建侯.系統·多元·先鋒:中國契訶夫戲劇研究(2004-2015)[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7,54(05):130-140+160.
[5]胡志毅.論契訶夫“抒情喜劇”的美學風格[J].戲劇(中央戲劇學院學報),2014,157(05):1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