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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還是偽裝?
——莎士比亞對十四行詩傳統的反諷式改寫

2023-12-12 04:09:35徐梓賢北京大學
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 2023年2期

徐梓賢 北京大學

1609 年,倫敦書商托馬斯·索普(Thomas Thorpe,c. 1569-c. 1625)出版四開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Shakespeare’sSonnets),書中包括154首十四行詩和一首329行敘事詩《情女怨》(ALover’sComplaint)。由于約翰·本森(John Benson,?-1667)出版于1640年的版本距離莎士比亞時代較為遙遠且深陷爭議之中,索普版本成為了現代學者校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時最重要的底本。令人困惑的是,盡管十四行詩獲得了莎學界和普通讀者的廣泛認可,《情女怨》卻長期不受關注,被隔絕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解釋傳統之外。然而,不存在“脫離了任何物質性的抽象、理想化的文本”1Roger Chartier, “Laborers and Voyagers: From the Text to the Reader,” Diacritics 22 (1992): 50.,讀者手中書籍的結構和形態決定了他們對作品的詮釋。被剝離了物質形態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無疑是不完整的。在克里根(John Kerrigan,1956-)出版于1986年的企鵝版把十四行詩和《情女怨》一起編輯出版后,2詳見The Sonnets and A Lover’s Complaint, ed. John Kerrigan (London: Penguin, 1986), 7-18.將這兩個在同一本書中出版的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閱讀已成為當今讀者的一項迫切的任務。

歷史上,導致《情女怨》受到冷遇的原因主要有兩個。首先,多數早期學者認為這首詩在藝術造詣上難稱一流。其次,部分學者懷疑它并非出自莎士比亞之手。20 世紀初最重要的莎學家之一錫德尼·李(Sidney Lee,1859-1926)的意見頗具代表性:“它的標題在伊麗莎白朝詩歌中相當尋常,風格傳統,語言造作……它很可能是某二流詩人就常見題材的習作……被一個野心勃勃的抄錄者署以莎士比亞之名。”3Shakespeare’s Sonnets, ed. Sidney Lee (Oxford: Clarendon, 1905), 49-50. 關于《情女怨》作者問題的早期學術史論爭,參見A New Variorum Edition of Shakespeare: The Poems, ed. H. E. Rollins (Philadelphia and London: J. B. Lippincott Company, 1938), 584-603.上世紀末,鄧肯-瓊斯(Katherine Duncan-Jones,1941-2022)撰文從索普的出版經歷、詩集結構完整性等方面論證1609 年四開本經過莎士比亞授權,4Katherine Duncan-Jones, “Was the 1609 Shake-Speares Sonnets Really Unauthorized?” The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134 (1983): 151-71.杰克遜(MacDonald P. Jackson,1938-)等學者又利用風格統計學方法證明《情女怨》在用詞習慣上更接近莎士比亞,520 世紀后利用風格統計學討論《情女怨》作者問題的單篇論文和專著逾20 種,其中杰克遜的專著塑造了當前學界的主流共識,參見MacDonald P. Jackson, Determining the Shakespeare Canon: “Arden of Faversham” and “A Lover’s Complai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情女怨》的作者問題大體上已經塵埃落定。其中,鄧肯-瓊斯特別提到原書與16 世紀90 年代出版的丹尼爾(Samuel Daniel,1562-1619)《狄莉婭》(Delia,1592)等詩集在結構上的相似性,6Katherine Duncan-Jones, “Was the 1609 Shake-Speares Sonnets Really Unauthorized?” 165-70.克里根明確“狄莉婭結構”(Delian structure)通常由三個部分組成、涉及六種16 世紀90 年代出版的詩集,并指出莎士比亞的讀者在閱讀他的詩集前早已“熟識了閱讀它的框架”。7The Sonnets and A Lover’s Complaint, ed. John Kerrigan, 14.但既往研究往往只關注狄莉婭結構在形式上的共通性,未能就狄莉婭結構在主題上的連貫性展開充分討論。筆者認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必須放在全書結構內部才能得到深入理解,而對十四行詩和《情女怨》關系的討論必須放在狄莉婭結構這一具有連續性的話語傳統內部加以探討。沿著這一線索,可明確莎士比亞發展了伊麗莎白晚期十四行詩詩集結構中的反諷式結尾,進一步闡明莎士比亞對十四行詩傳統的革新性所在;若從全書結構反觀十四行詩本身,則可提煉出對部分詩篇加以重新闡釋的可能。

早期十四行詩詩集的結尾模式:維持、和解或反諷

學界認為英國十四行詩包含三種話語,即“激情,或欲望的話語;反思,或斯多亞主義的話語;阿那克里翁風格(Anacreontic),或詼諧、博學的話語”。8Michael R. G. Spille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nnet: An Introduc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2), 124.但后兩種話語僅占極少數;基于彼特拉克十四行詩在文類上的規定性,“欲望的話語”總是構成其主導性的話語模式。伊麗莎白時代十四行詩組詩通常以單戀的失敗結尾,以錫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的奠基性詩集《愛星者與星》(AstrophilandStella,1591)為例,作為抒情主人公的詩人在最后一首詩中感嘆:“可一旦對你的思念令我歡暢,/當我年輕的靈魂振翅飛向你,它的窩巢,/魯莽的絕望,這不速之客,就會到來,/鉗住我的翅膀,把我裹進他的黑夜……”9The Poems of Sir Philip Sidney, ed. William A. Ringler (Oxford: Clarendon, 1962), 236.但具備狄莉婭結構的詩集通常在十四行詩組詩后附有其他文類的詩歌,因而能掙脫十四行詩的文類規定性,為十四行詩的單戀之“結”給出不同的“解”。以丹尼爾《狄莉婭》為例,全書由50 首十四行詩(在同年出版的第2 版中增補為54 首)、兩首抒情短詩(在第二版中并為一首)和敘事詩《羅莎蒙德之怨》(TheComplaintofRosamond)共同構成“十四行詩—過渡片段—敘事詩”的三分式結構。丹尼爾被認為開啟了“一種出版潮流,一種在文本上結構這種歷史悠久的形式的方法”。10Wendy Wall, The Imprint of Gender: Authorship and Publication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253.在莎士比亞的詩集出版前,共有6位作者的十四行詩詩集具備類似的結構,均出版于16 世紀90 年代。11羅伯特·帕里(Robert Parry,1540-1612)、亞歷山大·克雷格(Alexander Craig,1567-1627)、大衛·默里(David Murray,1567-1629)、瑪麗·羅思(Mary Wroth,1587-1653)也被近期學者列為狄莉婭傳統可能的參與者,參見Thomas P.Roche, Petrarch and the English Sonnet Sequences (New York: AMS Press, 1989), 343;Heather Dubrow, “‘Dressing old words new’? Re-evaluating the ‘Delian Structure’,” in A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s Sonnets, ed. Michael Schoenfeldt (Oxford:Blackwell, 2007), 91;Katherine Jo Smith, Ovidian Female-Voiced Complaint Poetr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PhD diss.,University of Warwick, 2016), 79-84。但他們的詩集或接近蘇格蘭傳統、或結構歸屬牽強,同莎士比亞詩集結構可能的相關性較小,茲不作考察。這些詩集中的過渡片段和敘事詩(作為“結尾部分”)往往和作為主體的十四行詩組詩形成豐富的對話關系,筆者將其歸納為維持、和解和反諷等三種結尾模式。

維持的結尾模式在結尾部分中維持了十四行詩組詩的矛盾,沒有給出解決方案。林奇(Richard Linche,活躍于1596-1601)的詩集《狄埃拉》(Diella,1596)在38 首十四行詩后附有敘事詩《唐·迭戈與吉內芙拉的愛情》(TheLoveofDomDiegoandGynevra)。林奇在《狄埃拉》最后一首中請求心上人繼續閱讀他的詩集:“狄埃拉,請聆聽一會兒故事……把它通篇讀完……但請特別關注結局……”12Elizabethan Sonnets, vol. 2, ed. Sidney Lee (Westminster: Archibald Constable, 1904), 320.這說明《唐·迭戈與吉內芙拉之愛》是林奇有意設計的詩集結尾;另外,這首詩“錯彩鏤金的辭采、精巧構思的堆疊無不令人回想起伴隨它的《狄埃拉》”。13Louis R. Zocca, Elizabethan Narrative Poetry (New Brunswick, N. J.: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50), 129.林奇在詩歌結尾處宣布他戀情失敗,決心不再寫作:“再見吧;風已催動征鐸。/我低劣的禿筆,將不再/向世人播揚你的美麗……”14Seven Minor Epics of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1596-1624), ed. Paul W. Miller (Florida: Scholar, 1967), 102.但他并未否定十四行詩欲望話語的邏輯,這一宣言不過是對詩集在形式上的結束的象征性解釋。

和解的結尾模式在結尾部分中解決了十四行詩組詩中無解的矛盾。一般認為,斯賓塞(Edmund Spenser,1552/1553-1599)在《小愛神與婚頌》(AmorettiandEpithalamion,1595)的前89首十四行詩中記錄了他追求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博伊爾(Elizabeth Boyle,c. 1565-1590)的過程,在《婚頌》中記錄了他和博伊爾結婚當天的心理過程。在組詩中,斯賓塞在對博伊爾的身體之愛和新柏拉圖主義式精神之愛的矛盾之間掙扎:“唯有那束天光留下的形象,/依然留存在我的眼中……但當我用這束光芒充盈了心靈,/我卻身體挨餓,雙眼無神。”15Edmund Spenser’s “Amoretti” and “Epithalamion”: A Critical Edition, ed. Kenneth J. Larsen (Tempe, AZ: MRTS, 1997), 104.這種兩難的痛苦在過渡性的九首阿那克里翁體詩中得到諷喻式再現,詩人再次被“愛情的利箭”16Ibid., 107.貫穿的形象證明了“感情的不穩定、脆弱、延宕和推遲”17Catherine Bates, The Rhetoric of Courtship in Elizabeth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147.。但斯賓塞在接下來安排了《婚頌》。作為文類的婚頌(epithalamium)被視為宣泄受挫情欲的“安全閥”,18Leonard Forster, The Icy Fire: Five Studies in European Petrarch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9), 88.斯賓塞借用這一和解性的文類將彼特拉克式不穩定戀情祝圣為合法的基督教愛情,解決了十四行詩組詩中的兩難。

反諷的結尾模式在結尾部分中對十四行詩話語加以模仿甚至戲仿,以取消矛盾合理性的方式消釋矛盾,其代表是丹尼爾的詩集《狄莉婭》。在作為《狄莉婭》結尾的敘事詩《羅莎蒙德之怨》中,羅莎蒙德的鬼魂首先要得到“世上情人的嘆息”才能被允許渡過冥河。她提到“狄莉婭也許會偶然惠閱我們的故事,/繼而奉上她的嘆息”;19Motives of Woe: Shakespeare and ‘Female Complaint’: A Critical Anthology, ed. John Kerrigan (Oxford: Clarendon, 1991), 166.在結尾,羅莎蒙德請求詩人“告訴狄莉婭她的嘆息能幫到我,/也讓她明白我們天性的軟弱(the frailtie of our blood)”。20Ibid., 189.但在詩中,羅莎蒙德遭年長婦人誘騙,淪為亨利國王的禁臠,最終被王后毒殺。顯然,聽完這個故事后“狄莉婭”拒絕詩人的決心只會更加堅定。年長婦人勸說羅莎蒙德的手法也令人想起《狄莉婭》組詩。例如,婦人利用“美好的事物終將凋零”的道理來勸說狄莉婭接受國王的求愛,21Ibid., 173.同樣的道理也被詩人用來勸說狄莉婭接受他的求愛。22Poems and A Defence of Ryme, ed. Arthur Spragu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0), 26.羅莎蒙德的悲劇結局于是為狄莉婭提供了一個警示性的預演,“為少女的貞潔辯護并打破了對詩人的認同”23Carol Thomas Neely, “The Structure of English Renaissance Sonnet Sequences,” ELH 45 (1978): 381.。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丹尼爾在《羅莎蒙德之怨》中不斷誘導著讀者質疑《狄莉婭》組詩所基于的十四行詩話語的道德合法性。

洛奇(Thomas Lodge,c. 1558-1625)、弗萊徹(Giles Fletcher the Elder,c. 1548-1611)和巴恩菲爾德(Richard Barnfield,1574-1620)在他們的十四行詩詩集中沿用了反諷的結尾模式。例如,在洛奇詩集《菲莉絲》(Phillis,1593)所附敘事詩《艾斯垂德之怨》(TheComplaint ofElstred)中,女主角艾斯垂德將自身的悲劇歸咎于國王引誘她時使用的修辭話術:“種種蜜糖般的語詞枷鎖,/由一條狡詐的赫拉克勒斯之舌操縱,/足以迷惑所有耳朵、驅逐一切憂傷。”24The Complete Works of Thomas Lodge, vol. 2, ed. Edmund Gosse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883), 71.弗萊徹在《黎西婭》(Licia,1593)組詩后附上抒情詩、對話、拉丁對句、怨詩等多種文類的作品,呈現出關于愛情的復雜聲音。在其中一篇譯自公元2世紀諷刺作者路吉阿諾斯(Lucian)的詩體對話的結尾,一位海中仙女嘲笑她的同伴對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Polyphemus)的迷戀:“如今我們見識了愛能有多愚蠢,/竟把丑的看成是美的。”25The English Works of Giles Fletcher, the Elder, ed. Lloyd E. Berry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64), 115.這一反諷性的警句促使讀者修正先前對作為詩集主體的十四行詩的接受。巴恩菲爾德的詩集《辛西婭》(Cynthia,1595)所附敘事詩《卡珊德拉》(Cassandra)展現出同樣強烈的反十四行詩傾向,女主角在被囚禁后哀嘆“愿一切少女以我為鑒……保住無瑕的貞潔”26Richard Barnfield: The Complete Poems, ed. George Klawitter (Selinsgrove, PA: Susquehanna University Press, 1990), 146.,為占據詩集主導地位的欲望話語引入對抗性的道德話語。

《情女怨》中的指環、十四行詩與贈送的隱喻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書可分為“十四行詩(前152 首)—過渡片段(2 首阿那克里翁體詩)—敘事詩(《情女怨》)”三分結構(或“十四行詩—敘事詩”二分結構),同16世紀90年代出版的六種狄莉婭結構詩集顯示出強烈的繼承—模仿關系。若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放回到這些詩集的延長線上閱讀,就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為雜湊性的詩歌結集,而需要考察全書結構中不同部分之間的對話關系。表面上看,《情女怨》講的是一位無名的少女向一位老者自述被一位英俊青年追求后拋棄的故事,和之前十四行詩的主題缺乏明顯關聯。那么,這首收綰全書的敘事詩在全書結構中是否承擔了某種功能?《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結尾是否繼承了前述狄莉婭結構詩集的結尾模式?

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意識到《情女怨》明確提到了作為一種文類的十四行詩。在詩中,青年曾把他的追求者送來的信物轉交給少女:“看這些秀發結成的塔蘭特27原文作“talents”,注者或釋為“貴重物件”(克里根、羅伊[John Roe]),或解為“珍貴信物”(伯羅),或校訂為“爪狀物”(鄧肯-瓊斯),但鄉健治(Kenji Go)證明更可能指《馬太福音》第25 章中的貨幣“塔蘭特”。參見Kenji Go, “Samuel Daniel’s The Complaint of Rosamond and an Emblematic Reconsideration of A Lover’s Complaint,” Studies in Philology, 104(2007), 100-106。青年的追求者把秀發編成錢幣狀。,/溫柔地纏系著貴重的指環,/是我從許多個美人那兒得來。/她們噙淚哀求我答應收下,/另有鑲嵌其上的美麗寶石,/附上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deep-brained sonnets),/詳述每顆寶石的珍貴價值。”28The Complete Sonnets and Poems, ed. Colin Burro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708. 以后引用,隨文括注“CP”加頁碼,不再另外出注。在全詩開篇,被背叛的少女絕望地“撕扯紙頁,掰斷指環”(CP695),克里根正確地指出青年轉送的“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和“貴重的指環”就是少女在開篇毀壞的“紙頁”和“指環”。29Motives of Woe: Shakespeare and ‘Female Complaint’: A Critical Anthology, ed. John Kerrigan, 46.“指環”和作為指環襯墊的發圈在傳統上被視為浪漫愛情的物質象征。在莎劇《威尼斯商人》中,鮑西亞贈給巴薩尼奧指環作為信物。《情女怨》中的指環“由金、骨制成,鐫有銘文”(CP698),而尼莉莎也給葛萊西安諾送過一枚金質指環,鐫有“愛我毋相棄”的“銘文”。30William Shakespeare: Complete Works, ed. Richard Proudfoot et al. (London: Bloomsbury, 2021), 975. 以后引用,隨文括注“CW”加頁碼,不再另外出注。在《仲夏夜之夢》中,伊吉斯指責拉山德贈給他女兒赫米婭“押韻的詩”和“秀發結成的腕環、指環”作為“愛情的信物”(CW1009),而十四行詩作為“押韻的詩”中最顯要的文類,在形塑浪漫愛情想象的文化話語中承載著極高的符號價值。在《愛的徒勞》中,國王、俾隆、朗格維等人都為心上人創作了十四行詩,俾隆甚至承認正是戀愛教會他“寫詩和憂郁”(CW877)。但當《情女怨》中的少女掰斷指環、撕毀情書和詩歌時,這些愛情的物質或精神載體反而成為了“謊言的記錄”“禁不起考驗的證明”(CP698)。《情女怨》給出了十四行詩在現實中的一種可能的危險用法:不懷好意者利用它動人的修辭和真誠的表象來騙取他人的情感。

對青年轉送的“精心結構的十四首詩”的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伯羅(Colin Burrow,1963-)提出這些內容未知的十四行詩“并不揭示情感”,“只是提供了某種體驗的入口”。31Colin Burrow, “Life and Work in Shakespeare’s Poems,”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97 (1998): 28.筆者認為莎士比亞通過此處的留白引導讀者把這句話視為對作為一種文類的十四行詩整體的指涉,繼而引導讀者反思《情女怨》和之前的154 首“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之間的關系。當前學界通常認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是獻給彭布羅克伯爵威廉·赫伯特(William Herbert,1580-1630)的,而后者也很可能是詩中青年的原型。32支持“Mr. W. H.”為威廉·赫伯特的最詳盡論證參見Shakespeare’s Sonnets, ed. Katherine Duncan-Jones (Walton-on-Thames: Thomas Nelson, 1997), 55-69。柯林·伯羅認為“Mr. W. H.”是基于小圈子的首字母游戲(CP 100-103)。諾頓第三版《莎詩》編者琳恩·馬格努森沿用1987 年唐納德·福斯特文章的觀點,認為“W. H.”是對“W. S.”(即“威廉·莎士比亞”)的誤印,參見Donald W. Foster, “Master W. H., R. I. P.”, PMLA 102 (1987): 42-54;Lynne Magnusson, “Thomas Thorpe’s Shakespeare: ‘The Only Begetter’,” in The Sonnets: The State of Play, ed. Hannah Crawforth et al. (London: Bloomsbury,2017), 33-54.莎士比亞在組詩中多次提到贈送的行為,如第26首詩:“我寄給你這紙質的訊息,/為的是向你述職,而非夸耀才智。”(CP433)又如第77首詩:“這些空白紙頁將記錄你心靈的痕跡,/這本書會使你體驗到這種學說。”(CP535)在這些語境下,《情女怨》中青年對少女的贈送行為構成了詩人—莎士比亞對青年—赫伯特的贈送行為的一個隱喻。在這一意義上,輕信了這些十四行詩的少女被背叛、拋棄的悲劇結局為同一本書中的十四行詩的真誠性投下了陰影。它讓讀者想起這些詩歌只呈現了詩人的單一聲音,比起戲劇性的對話更接近一種“能聽到但無法回應的獨白”33Heather Dubrow, “Shakespeare’s Undramatic Monologues: Toward a Reading of the Sonnets,” Shakespeare Quarterly 32 (1981): 62.,繼而將《情女怨》作為十四行詩文本和讀者之間關系的一個寓言來閱讀。

戲仿修辭與不可靠敘述者

《情女怨》的敘事結構本身是經過多重中介的。詩歌主體是不知名敘述者對少女的懺悔的轉述,少女又在懺悔中轉述了青年追求她時的長篇告白。高度復雜的敘事結構提示我們關注這些敘事本身的特點。首先是青年的告白。青年在轉送指環和“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時懇求少女:“把這些比喻(similes)都收歸麾下吧,/它們因我肺部燒出的嘆息而變得神圣。”(CP710)“這些比喻”即前述十四行詩中的比喻。34Shakespeare’s Sonnets, ed. Katherine Duncan-Jones, 446.這讓讀者想起莎士比亞本人就是一位擅長“比喻”的行家:他是第18首十四行詩中膾炙人口的“夏日”喻的作者;在第35首詩中,他連用四個“比喻”(compare)為對方的不忠開脫(CP451)。研究者未曾指出的是,后一行中“肺部燒出的嘆息”模仿了英國十四行詩傳統中的一個常見比喻,如丹尼爾《迪莉婭》第8首:“你可憐的心已被獻祭給最美的人,/把你嘆息的焚香奉上了天空。”35Poems and A Defence of Ryme, ed. Arthur Sprague, 14.青年之后又把少女比作深不可測的“海洋”(CP712),這一修辭見于丹尼爾《迪莉婭》第1首:“朝向你的美的無垠海洋,/奔流著這條小河。”36Ibid., 11.莎士比亞自己就在第80首十四行詩中效法過丹尼爾:“我冒失的輕舟雖相形見絀,/卻也莽撞地到你的茫茫大海上爭流。”(CP541)在《情女怨》中,莎士比亞借少女之口特意強調了青年的修辭學家屬性:“在他壓倒群倫的舌尖,/各種論據和深刻的論題37關于“論題”,參見Quentin Skinner, Forensic Shakespea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22-25.……為他的便利時而清醒、時而沉睡……他了知辯論術(dialect)和修辭技巧(different skills),/憑他塑造欲望的技藝(craft of will)俘獲一切情緒。”(CP703)但在詩歌的語境下,“辯論術和修辭技巧”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學問,而是一種“塑造欲望的技藝”,是操縱他人情感、欺騙少女獻身的不義手段。透過青年—修辭學家這一形象,莎士比亞不僅戲仿了英國十四行詩話語的傳統修辭,而且質疑了他自己的十四行詩中的一些類似用法。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原創性修辭也在《情女怨》戲仿的范圍之內。例如,青年在告白中說要把他的追求者送給他的“所有款項(sums)”(比喻“所有的愛”)“悉經匯總”后一并交給少女的“賬目”(audit;CP712),鄉健治指出莎士比亞第4 首十四行詩也提到了“賬目”,38Kenji Go, “Samuel Daniel’s The Complaint of Rosamond and an Emblematic Reconsideration of A Lover’s Complaint,”115-18.但第49首中的賬目隱喻在表述上更接近:“當你的愛拋擲了最后一筆錢(sum),/被深思熟慮喚去把賬目(audit)核對。”(CP479)把愛的多少比喻為金錢的多少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獨創的修辭,而它在《情女怨》青年的愛情謊言中的重復無疑為前者的真誠性帶來了一種令人不安的諷刺感。又如,《情女怨》中的少女說青年“統治著眾人的心”(CP703),青年在對少女的告白中說“看這些熾烈戀情的紀念碑(trophies)……這些禮物注定是給你的供奉,/因我是她們的祭壇,而你是我的主保圣人”(CP709-10),并描述一位被他拋棄的修女被“虔誠之愛(religious love)剜去了虔敬之眼”(CP711),這些表述幾乎復制了莎士比亞第31首十四行詩:“你的心為眾心所愛……有多少哀毀的圣潔淚珠,/曾從我眼中偷出虔誠之愛(religious love)……你是容納已葬愛情的墳墓,/綴滿我昔日愛人的紀念碑(trophies),/他們把我的部分奉贈于你,/而今你獨享眾人應得的愛意……”(CP443)這兩首詩的高度相似性促使讀者把《情女怨》中誘騙少女的青年和歌頌青年—赫伯特/黑膚女郎的詩人—莎士比亞等同起來,而詩中青年“塑造欲望的技藝”(craft of will)可能的雙關義“威爾(莎士比亞)的技藝”(craft of Will)39James Schiffer,“‘Honey Words’: A Lover’s Complaint and the Fine Art of Seduction,” in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A Lover’s Complaint”: Suffering Ecstasy, ed. Shirley Sharon-Zisser (London: Routledge, 2006), 145.進一步揭示了這一點。

再回到少女的懺悔。不知名敘述者一開始說這是一個“善變的少女”(fickle maid;CP695)4019 世紀編者哈得孫(Henry Norman Hudson, 1814-1886)將“fickle”釋為“激動的”(A New Variorum Edition of Shakespeare: The Poems, ed. H. E. Rollins, 333),但《牛津英語詞典》并未收錄該義項,羅伊由此提出排字工之誤或新造意義兩種可能(The Poems, ed. John Ro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64),但該解釋并不能令人滿意。鑒于莎劇中出現的“fickle”均表示“善變的”,可以認為這層含義在《情女怨》中至少被暗示了出來。,提示讀者對少女作為敘述者的可靠程度保持懷疑。克里根寫道:“少女言辭的藻麗使我們對她困境的認識變得復雜。”41The Sonnets and A Lover’s Complaint, ed. John Kerrigan, 59.“藻麗”體現為高度的修辭性。在《情女怨》結尾,少女自述當時被青年的淚水感動:“但當被他雙眼中的淚水所淹沒,/哪一顆頑石般的心不會被擊穿?/哪一塊冰冷的胸膛不會被溫暖?/噢,多么分裂的效果!冰冷的矜持被融化,/火熱的憤怒卻被冷卻。”(CP714-15)“滴水穿石”是當時的諺語,但也是英國十四行詩傳統里的常見修辭,如斯賓塞《小愛神》第18首:“滴落的水珠也能漫溢,/長此以往可擊穿堅硬的燧石;/可我卻不能以無數的淚滴/和漫長的哀求軟化她堅硬的心。”42Edmund Spenser’s “Amoretti” and “Epithalamion”: A Critical Edition, ed. Kenneth J. Larsen, 75.戀人在冰與火之間的分裂性體驗則是源于彼特拉克的一種程式化表述。由此可見,少女的自述本身也是高度修辭化的。這讓詩歌敘述者的價值傾向變得含混不明,也削弱了《情女怨》作為一首文藝復興“怨詩”(complaint)被期望持有的道德化立場。羅奇(Thomas P. Roche,1931-2020)把《情女怨》開篇敘述者所聽到的“雙重聲音”(double voice)視為一個“象征戲法”43Thomas P. Roche, Petrarch and the English Sonnet Sequences, 440.——作為莎士比亞詩集的結尾部分,《情女怨》為全書引入了“雙重聲音”,打破了十四行詩中的單一聲音敘事。

綜上,莎士比亞發展了16世紀90年代迪莉婭結構詩集中的反諷的結尾模式,在《情女怨》中對同一本書中的十四行詩組詩加以豐富的互文指涉,從而戲仿了傳統的十四行詩話語及其自身的原創性話語,甚至傳遞出對敘述者可靠性的質疑。其反諷程度之強烈在英國十四行詩傳統中無疑是革命性的。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真誠與偽裝

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整體結構的重新詮釋為我們閱讀前154 首十四行詩提供了新的角度。傳統觀點認為,莎士比亞的一部分詩歌顯示出對英國十四行詩傳統的反諷甚至決裂的態度。例如,莎士比亞在第130首詩中“公然利用了讀者對十四行詩傳統的期待”44Stephen Booth, An Essay on Shakespeare’s Sonnet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9), 180.,直言黑膚女郎“絕不像太陽”(CP641),表現為嘴唇不夠鮮紅、皮膚不夠白皙、秀發不夠金黃云云,戲仿了尋常十四行詩作者對心上人千篇一律的刻畫。這一態度也體現在第21 首詩中,莎士比亞批評其他詩人“使用一對對浮夸的比喻”,唯有自己“真誠地愛,真誠地創作”(CP423)。可以說,“真誠”構成了詩人—莎士比亞這一“人格”(persona)以傳統十四行詩作者的“不真誠”為參照系展開的自我形塑過程中的核心概念。正是基于這一印象,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說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中“揭開了他的心靈”,45William Wordsworth: The Major Works, ed. Stephen Gil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356.奧登(W. H. Auden,1907-1973)則說這些詩最驚人的特點是“自傳式的直露坦白”。46W. H. Auden, Introduction to The Sonnets, ed. William Burto (New York: Signet, 1964), xxxiv.

但這部詩集的結尾提示我們修正對這些“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的直覺性印象。無需否認,莎士比亞在大多數詩歌中是真誠的。但至少在詩集中的某些時刻,他的真誠是偽裝出來的;他向讀者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感受。這種不一致性造成了滑稽和反諷的效果。在前126 首詩中,詩人—莎士比亞多次提到青年—赫伯特對他的疏遠或背叛。但他極少控訴對方,在多數情況下選擇為其辯護,或至少表示順從。這些順從的結果往往是一些公認的“劣詩”。例如,溫特斯(Yvor Winters,1900-1968)批評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常常體現出“詩人一方奴隸式的軟弱(servile weakness)”,使得讀者“對主人公的同情式理解幾乎不可能”。47Yvor Winters, “Poetic Styles, Old and New,” in Four Poets on Poetry, ed. Don Cameron Allen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Press, 1959), 47-48.溫特斯承認這是宮廷詩歌傳統的特點,但他認為莎士比亞對此是認真的。第57-58 首詩或許最能代表這種“奴隸式的軟弱”。在這兩首詩中,詩人把自己描述為青年的奴仆,默默地等候對方主動差遣他。莎士比亞的用語是極為謙卑的:“作為你的奴仆,我還能做什么,/除了等候你心意(desire)所及的時機和場合?/我根本沒有珍貴的時間可消磨,/也沒有事情要做,直到你需要我。”(CP495)但這種謙卑似乎超出了應有的限度。第57 首詩的結尾增強了這種怪異感:“愛真是一個道地的傻瓜,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會往壞了揣測你的意圖(will)。”(CP495)詩人意識到自己是“傻瓜”,一方面表明他的“軟弱”,一方面暗示他意識到對方可能對他不忠。“will”隱含的雙關義“欲望”和“任性”48The Sonnets and A Lover’s Complaint, ed. John Kerrigan, 245.進一步提示了可能的真相。在遵循表面上的“主—奴”構思同時,莎士比亞顯示出一種清晰的自我意識,一種對自身在這段關系中的境遇和所扮演的角色的反思性自覺。馬丁(Philip Martin,1931-2005)認為,借助一種“自我知識”,莎士比亞得以“從另外的角度觀照自身,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他的困境”。49Philip Martin, Shakespeare’s Sonnets: Self, Love and Ar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 73.但需要指出的是,這一超越性是雙重的——不僅是對詩人自身在一段不平等戀情中所處境遇的自覺,也是對內嵌于十四行詩傳統中的“主—奴”話語模式的自覺。莎士比亞作為十四行詩這一文類游戲的局內人,暗示他知曉幕布后運作著的一切。

這類反諷在詩集中并非孤例。在第35 首詩結尾,莎士比亞總結了他矛盾的心情:“我的愛和恨打起了內戰(civil war),/最終我不得不做了那迷人竊賊/的幫兇,盡管他殘忍地劫掠了我。”(CP451)有學者認為這首詩前4行逐步惡化的比喻表達了一種“酸澀的自覺”,而最后的“內戰”比喻說明詩人為對方辯護的理由是“扭曲的”。50Michael Cameron Andrews, “Sincerity and Subterfuge in Three Shakespearean Sonnet Groups,” Shakespeare Quarterly 33 (1982): 318.需要補充的是,“心靈內戰”(psychomachia)這一可追溯到古羅馬詩人普魯登修斯(Prudentius,348-c. 413)的主題在英國十四行詩傳統中相當常見。錫德尼在他的十四行詩中呼喚“睡眠”來終止他的“內戰”,51The Poems of Sir Philip Sidney, ed. William A. Ringler (Oxford: Clarendon, 1962), 184.斯賓塞則把他對博伊爾的“情欲”和他的“理智”之間的沖突描述為“持久而殘酷的內戰”。52Edmund Spenser’s “Amoretti” and “Epithalamion”: A Critical Edition, ed. Kenneth J. Larsen, 86.錫德尼和斯賓塞的“內戰”是在新柏拉圖主義式的“理智—欲望”框架下展開的,心上人在這一過程中始終保持純潔。但在莎士比亞詩中,傳統的“內戰”比喻被創造性地挪用于一種新的情境:是否原諒心上人的不忠?通過把習慣于神化戀人的彼特拉克—錫德尼十四行詩傳統中的常見比喻挪用于一位“不忠的戀人”,莎士比亞完成了一次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所說的“克諾西斯”(kenosis):“曾經有過前驅者的地方就會出現新人——但其出現的方式是以不連續方式倒空前驅本人的神性,而表面上似乎在傾倒自己的神性。”53(美)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徐文博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年,第94 頁。[Harold Bloom,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 Trans. XU Wenbo (Beijing: SDX Joint, 1989), 94.]

最尖銳的“克諾西斯”出現于第94 首詩。莎士比亞把對方描述為“神圣恩惠”的繼承者,理由是他“使人動情,自己卻像磐石,/無動于衷,冰冷,無視誘惑”(CP569)。論者認為“無動于衷”無法推出對方“繼承了神圣恩惠”的結論,因而把這首詩稱為“反諷性贊美詩”(mock-encomium)。54Michael Cameron Andrews, “Sincerity and Subterfuge in Three Shakespearean Sonnet Groups,” 325.但這一觀點未能解釋這種反諷的感覺緣何而來——這需要把這首詩放在和十四行詩傳統的關系中看待。對誘惑“無動于衷”是彼特拉克式心上人的典型特點,但幾乎總是一個負面的特點,詩人的目標往往是懇求對方不再“無動于衷”。弗萊徹在《黎西婭》第8 首中寫道:“我的眼淚太輕微,難以感動你的心,/我的嘆息像風,難以撼動那磐石[指“你的心”]。”55The English Works of Giles Fletcher, the Elder, ed. Lloyd E. Berry, 85.“黎西婭”的冷酷促使弗萊徹在結尾哀求她溫柔一點。但莎士比亞卻改寫了這一形象,把“無動于衷”作為贊美的理由。這種大膽的改寫迫使讀者反思傳統心上人形象的“合法性”。通過看似真誠的贊美,莎士比亞實際上“倒空”了傳統形象的“神性”,以一種“偽裝”的方式反諷了這一傳統。

余論:文學與社會批評

如果說莎士比亞的“偽裝”揭示了十四行詩寫作的一部分秘密,那么了解他的“偽裝”的深層動機則需要對伊麗莎白時代文學與社會之間互動關系的深入體察。十四行詩緣何在伊麗莎白時代興起?莎士比亞緣何寫作,又緣何在詩中反諷十四行詩傳統?這些問題的答案尤為復雜,一文難以窮盡。但需要指出的是,不能把伊麗莎白時代的十四行詩視為純粹的“抒情”文類。相較于其他文類,十四行詩的獨特優勢在于它天然地適于“表達欲望——不僅指某種特定的欲望(對性、對愛、對庇護),而是作為欲望實體的自我”。56Michael R. G. Spille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nnet: An Introduction, 125.而在由一位女王掌權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男性作者虛構的“追求”(courtship)故事“被視為在政治贊助體系內部的自我定位的表達”,“追求”不再指向個人的內心情感,反而“把真誠和表象的關系問題化,讓一個追求情境的‘真相’變得難以索解”。57Catherine Bates, The Rhetoric of Courtship in Elizabeth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 44.因此,當時的詩人可以借助十四行詩的欲望話語把愛情轉化為關于經濟狀況、社會階層或政治升遷等方面的廣義的“欲望”的寓言。1591 年錫德尼的遺作《愛星者與星》出版后,得益于這位“殉難的文化英雄”的顯赫聲望,十四行詩的文類地位得到了提升,這一方面“授權了不同階層的詩人參與十四行詩創作”58Arthur F. Marotti, “‘Love Is Not Love’: Elizabethan Sonnet Sequences and the Social Order,” ELH 49 (1982): 397.,另一方面也進一步擴大了十四行詩作者施展政治“腹語術”的空間。弗萊徹在他的詩集題辭中為讀者給出了他的心上人“黎西婭”原型的各種可能,但最終承認很可能不存在現實原型:“它可能只是我的構想,沒有什么意義;不管是什么,如果你們喜歡,就請接納它,并感謝這部詩集的促成者莫利諾夫人(Ladie Mollineux)。”59The English Works of Giles Fletcher, the Elder, ed. Lloyd E. Berry, 80.莫利諾夫人是弗萊徹希望憑借這部詩集打動的貴族贊助人——他需要一部寫給女性的詩集來為他邀取經濟上的贊助,也需要借助這種時興的體裁以贏得倫敦文壇的入場券。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寫作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完成的,而他自身也處于(或想要處于)和某位貴族贊助人(例如威廉·赫伯特)的贊助—被贊助關系之中。在征用、提煉傳統的同時,莎士比亞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寫作被這一關系所規定——十四行詩中常見的不平等的戀情關系正是現實中他和贊助人不平等的社會關系的文學鏡像。正如麥克勞德(Randall McLeod,1943-)所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敘事“對愛情政治的強化使其更接近于社會政治”,“暗示但從未釋放出他所指向的全部批評”。60Randall McLeod, “Unemending Shakespeare’s Sonnet 111,” SEL 21 (1981): 92.這種社會批評在某些他過度“真誠”的時刻中隱約地呈現出來,并最終成為了結構整部詩集的思想傾向。利用真誠與偽裝的修辭游戲,莎士比亞不僅以反諷的形式改寫了彼特拉克十四行詩傳統,而且隱秘地批評了這一傳統所植根的不平等社會秩序及其造成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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