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欣,劉 坤
(大連大學,遼寧 大連 116622)
中朝兩國“鬼”文化均源遠流長且影響深遠,歷代對于鬼故事之書寫相當繁盛,《太平廣記》與《於于野譚》可分別稱為集大成者與典范之作。《太平廣記》在朝鮮半島的廣泛傳播與作者柳夢寅對其閱讀喜愛使得《於于野譚》尤其是其鬼類故事的創作受之影響深切。柳夢寅一生與中國往來密切,對中華文化十分仰慕且頗為精通,其文學創作時常帶有中華歷史文化之烙印,如“於于”二字便是取自《莊子》“於于以蓋眾”[1](P344)之句。作為一部優秀的漢文作品,《於于野譚》目前在國內尚未取得較為專門、系統的研究成果,其文本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挖掘,希望能以此文拋磚引玉,以期讓這顆蒙塵之珠在光景常新的中韓相關文學研究中綻放異彩。
《太平廣記》為宋太平興國年間李昉、徐鉉等文臣奉敕編訂,秉持“盡萬物之情”的編纂理念將宋前之野史傳記小說諸家幾乎網羅殆盡,裁成類例,編為神仙、女仙、報應、鬼等共九十二大類,對后世文學創作的繁榮、小說觀念的轉變、文獻的搜集整理等都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魯迅稱贊其“不特稗說之淵海,且為文心之統計”[2](P76)。中朝兩國自古往來密切,文化交流頻繁,中國古代典籍曾大量傳入朝鮮,為之提供了豐富的小說創作題材和可供模仿的藝術典范,《太平廣記》便是其中之一。據《高麗史·志·樂二》所載,高宗(1214—1259)時期,翰林學士們以朝鮮國語詩歌的形式集體所賦長詩《翰林別曲》中已有《太平廣記》之書名:
唐漢書,莊老子,韓柳文集,李杜集……一氣背誦,其樂復何如?太平廣記,四百余卷,通讀遍覽,其樂復何如?[3](P18)
可見《太平廣記》最晚已于高麗高宗時期傳入朝鮮半島,其初傳時屬于機要書籍,主要用于當時兩班貴族娛樂性、功利性的欣賞和接受,非朝堂之人無權閱讀。朝鮮朝時,作為集賢殿官員的成任在有幸讀到《太平廣記》后,將其五百卷縮減節選為五十卷的《太平廣記詳節》,于世祖八年(1462)初刊,這使得《太平廣記》在文人士大夫之間得到普及。世宗時期訓民正音頒布后刊行的《太平廣記》的朝鮮語翻譯本——《太平廣記諺解》將《太平廣記》的藏閱群體擴大至普通平民,切實推動了其在朝鮮半島的廣泛傳播。
《太平廣記》廣泛流傳于朝鮮后對其文學發展產生了深刻且持久的影響,首先,其包羅萬象的內容為朝鮮半島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多樣的素材,如《麴醇傳》《孔方傳》等假傳體小說、《新羅殊異傳》等志怪小說、《金鰲新話》等傳奇小說、《九云夢》等夢幻型小說以及《太平閑話滑稽傳》等笑話集都能從《太平廣記》中找到素材原型。其次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部分文人對小說的的態度發生轉變,如梁誠之云:“至于稗官小說,亦儒者,以文章為劇談,或資料博聞,或因破閑,皆不可無者也。”[4](P15)再如李胤保在《太平廣記詳節》之序文中云:
然天下之理無窮,而事物之變亦無窮,故經史之外,又有百家眾枝之流,各隨所見,立言著書,雖未能盡合于圣人之道,未必無一曲之可觀……況天地間之事,皆吾分內事,則有一毫之不知,亦傳者之所深恥,此《太平廣記》之所以作也。[5](P5)
此時部分文人對于儒家思想中所提倡的經史貴于小說的文化價值觀已有所突破,有些文人已不再執著于文學的世教性,認為經史之外的百家眾枝之流雖未能盡合于圣人之道,但未必無絲毫可觀之處。并指出《太平廣記》等稗官小說可供人消遣,解頤逗趣,并能由此而知天地間之事,增長見聞。這種對小說的肯定態度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朝鮮稗說文學的蓬勃興盛,眾多作品紛紛涌現,如《慵齋從話》《破閑集》《里鄉見聞錄》《筆苑雜記》《櫟翁稗說》等,柳夢寅的《於于野譚》也是其中之一。
《於于野譚》是朝鮮最早繼承前代筆記雜錄傳統的野譚集,包含了民間故事、野史傳說、士大夫軼事、平民軼事、詩話、笑話等多種類型,按照人倫篇、宗教篇、學藝篇、社會篇、萬物篇進行分類構架,所錄故事共500余篇,“不僅影響了18、19世紀廣為流行的神仙傳的創作,也為朝鮮后期三大野譚集——《溪西野譚》《青邱野譚》《東野匯輯》中的諸多故事提供了重組的跳板”[6]。作者柳夢寅(1559-1623),字應文,號於于堂,艮齋、默好子,全羅南道興陽縣人,是朝鮮中期宣祖、光海君時代的人物。柳出身于書香門第、官宦世家,32歲高中狀元后便一直在朝為官,滿懷赤忱為國計民生盡心竭力,在政治方面頗有建樹,曾任暗行御史、巡撫御史、觀察使等職,游歷過京畿道、咸鏡道,平安道、黃海道等許多地區,目睹了百姓生活現狀。其立足于所聞,將親身體驗的現實意識投射于書中,以歷史記述的方式為基礎,同時也注重文學的趣味性與虛構性,重譜了諸多小人物生活的悲歡。
柳夢寅一生與中國往來密切,“曾作為質正官、進慰使兼書狀官、圣節使兼謝恩使于1591年、1596年、1609年三次出使中國”[7](P14),對中華文化十分仰慕且頗為精通,與《太平廣記》更是淵源頗深。其于《於于野譚》提到自己讀過《太平廣記》:“嘗觀《太平廣記》有是事。”[8](P294)又于第235篇記載到:“李洪男與羅世纘,相酬唱,以簫字為韻……余每奇其句。后得《太平廣記》于中原,羅李為簫之語,出自唐人。”[8](P168)《於于野譚》內容駁雜,崇尚奇異,這與《太平廣記》多談神怪、採摭繁富的編纂理念頗為相似,柳夢寅在創作時對其也多有模仿借鑒,如第481篇便與《太平廣記》卷四百三十八中所載袁繼謙家中之事幾盡一致,具體如表1:
上述兩則故事均寫某犬夜入器皿不能出,夜間其聲嗚咽被人誤作鬼怪,敘事順序幾乎相同,語言方面也多有仿照,只在某些細節刻畫上略有差異。朝鮮半島與中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太平廣記》在朝鮮的廣泛傳播與柳夢寅對其熟讀與喜愛使得《於于野譚》在創作方面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了《太平廣記》的深切影響。尤其是其鬼類故事的創作,在包羅萬象的此書中占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這異彩紛呈的幽冥世界里,鬼的形象、思維、情感以及與人之間發生的諸般關系均得到了細致入微的刻畫和生動的再現,從中也更能窺探到《太平廣記》的諸多痕跡。
中國鬼文化源遠流長且影響深遠,歷朝歷代對于鬼故事之書寫不可勝記。正如陳獨秀所言:“吾國鬼神之說素盛,支配全國人心者,當以此種之無意識之宗教觀念最為有力”[10](P33)。《太平廣記》博綜群言,不遺眾善,其所載宋初之前的鬼類相關故事眾多,幾乎涵蓋了后世鬼故事的全部主題。《於于野譚》所載鬼類故事四十余篇,在具體的故事類型與情節構建方面對《太平廣記》多有借鑒。
鬼故事書寫之繁盛與人們對于鬼神的信奉首先是建立在相信鬼之實有的基礎上的,正如《神秘的鬼魂世界——中國鬼文化探秘》一書中所言,各類鬼故事的書寫“關注的首先是鬼的有和無,而不是圍繞鬼展開的故事情節”[11](P179)。中朝兩國的先民都曾篤信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死,在認識水平較為有限的時代,人們在面對變幻無常的自然界時依賴與敬畏并存,認為萬物萬象背后都有一個主宰,他們可為人賜福或降災,這便是鬼神。再者,人們逐漸認識到生命之可貴,希望死亡不是一切的斷滅,企盼生命能以另外的方式延續下去,這種認知上的無知和情感上的需要相結合,便形成了靈魂不死的觀念,這都為鬼神實有之信奉奠定了基礎。干寶在《搜神記》序中言明因見先父之妾死而復生,便想撰古今怪異非常之事,“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12](P3),柳夢寅亦言:“少經鬼變,始知天下之事,不可執一而論……”[13](P174-175)《太平廣記》與《於于野譚》兩部作品中多篇故事都以證明鬼之實有為創作宗旨,但大多情節簡略,僅描述某人在何種情境下遇到過鬼,如《太平廣記》載:“謝晦在荊州,壁角間有一赤鬼,長可三尺,來至其前……”[9](P2 562)《於于野譚》第144篇,某承旨夜間入值,“忽有一鬼,身長八九尺,長脛聳身,立于窗外”[8](P123)。諸如此類在兩部作品中均不勝枚舉,如《太平廣記》中官夜宿官坡館遇鬼,進士盧燕夜遇女鬼等。《於于野譚》第137篇成守琛黃昏獨坐遇鬼,第138篇鄭百昌山寺讀書遇鬼,第146篇李舜臣伐樹造船遇鬼等。此類故事僅以證明鬼的存在為唯一旨歸,并未圍繞鬼與人的交流而展開詳細敘述。
清人王夫之所作《俟解》在人鬼關系上曾精辟地指出:“世之所謂鬼神之狀者,仿佛乎人之狀。所謂鬼神之情者,推之以凡近之情。”[14]鬼神只不過是人的變形,他們也有著極為豐富的情感世界,《太平廣記》鬼類故事中描摹得最為精彩,格外攝人心魄的莫過于人鬼相戀的故事,“常見的有途中遇鬼、女鬼上門、還魂結合、姻緣宿定四種基本模式”[15](P61),《於于野譚》主要對前兩種有所承襲模仿,如第155篇[8](P130)寫女鬼與全羅金某相戀,此篇無論是在敘事內容還是人物形象塑造上都與《太平廣記》中《鐘繇》[9](P2 509)一文極為相似,開篇都為女鬼主動上門與人相識,日夕與之歡會,鐘繇“忽不復朝會,意性有異于常”,“金精神蕭爽,形貌槁萎,漸至委頓床席”。對人的正常生活產生影響后便都有好友介入,來提醒或幫助其除鬼,女鬼均有所察覺,《鐘繇》中女鬼問曰:“何以有相殺意?”《於于野譚》中女鬼謂金曰:“思子棄我而去。”即便如此,二位女鬼依舊如飛蛾撲火般延續人鬼相戀之情誼,最后身心俱傷,黯然離去。兩位勇敢執著、美麗多情的女鬼,盡管已預感到所愛之人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卻絲毫不能阻礙她們對愛的向往,在與人共同生活的短暫時光中,她們所表現的并非厲鬼的兇煞之氣,而是人間女子的脈脈溫情。再如第143、145篇都是寫某男子夜遇美姝,與之共赴其家,二人飲酒共歡、終宵駢枕,曉來夢覺,發現此處乃一空宅且死尸縱橫。此故事幾乎是脫胎于《太平廣記》中所載的《盧充》《王恭伯》《長孫紹祖》等多篇描繪人鬼之間露水姻緣的故事,只不過并未繼承其分別時的“贈物”傳統,反而于結尾處更添悲劇色彩,女鬼全家病饑而死,與人共度春宵不過是想求之為其全家斂葬,這與朝鮮朝當時經歷壬辰戰爭后民生凋敝的社會環境不無關聯,同時也體現了作者對現實的深切關懷意識。
幽冥雖殊途,但陰陽兩界并非一直相互隔絕,鬼時常穿梭于人世并與人之間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最為溫情的莫過于對人的掛念與幫助,如《太平廣記》裴晠篇,晠生前教妹彈箏,卒后鬼魂還家,“復令其妹理曲,有所誤錯,悉皆正之”[9](P2 671)。《於于野譚》第135篇金禹瑞父亡后,其鬼魂住家,“凡有吉兇禍幅,先事而言之,無不中……謂其妻曰:‘某婢偷某物。’索而見獲,笞之,自此,家僮不敢復欺。”[8](P118)不過,《於于野譚》中鬼對人的幫助多是基于血緣關系,如第133篇敘某宰相逝后“家業貧窶,其子婚祀艱窘”[8](P117),其鬼魂之身便贈葉簪之珠以相資助;第120篇俞絳之鬼魂半夜顯靈,提示其孫提防惡奴夜襲;第531篇已故李相國在孫兒匍匐幾入井之時,現身敲醒沉睡乳母,使其救孫于阽危之際等。這些祖父輩鬼魂現身,幫孫兒輩躲災避難的故事反映出了根植于朝鮮人民心中的祖先崇拜意識,信奉萬物有靈的先民認為祖先是不死的,他們化而為鬼與生者同世,以庇佑后代子子孫孫,同時這也為宗法祭祀之存在提供了合理依據。《廣記》中也有許多基于親情血緣關系的助佑,如《彭虎子》篇亡母護子,《給使》篇鬼母為兒披被等,但更不乏基于因果報應而產生的人鬼互助故事,如《桓恭》篇,桓恭參軍時常以飯食投古冢之穴,經年后鬼言:“感君之德,報君以寧州刺史也。”[9](P2 539)再如《史萬歲》篇史萬歲幫樊噲遷墓改葬,其鬼魂謝曰:“君當為將,吾必助君。后萬歲為隋將,每遇賊,便覺鬼兵助己,戰必大捷。”[9](P2 598)此觀念反映出魏晉以來佛教的盛行,雖然中國傳統觀念中也有報應說,但這多由“天道”所決定,“佛教卻將善惡報應歸結為自己業力的感召”,這也為當時社會道德倫理的維持提供了強力的支撐。
《太平廣記》自傳入朝鮮半島后便廣受文人學士喜愛,柳夢寅更是直言“我國文章之士,皆攻《太平廣記》”[8](P168),其進行創作時在故事類型方面對《太平廣記》多有借鑒,除上述所言外,還有諸多情節的構思與之在相通之處,如表2所示。概而言之,柳夢寅對于《太平廣記》的熟讀與接受為《於于野譚》鬼類故事的創作提供了諸多思路,從中也反映出了中朝兩國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

表2 《太平廣記》與《於于野譚》鬼類故事部分相似情節
《於于野譚》中的鬼類故事不僅在類型與情節方面對《太平廣記》有所借鑒和模仿,在主題方面亦有所承繼,諸如二者都映射了兵戈搶攘的動亂時局、哀嘆民生之多艱、期盼死生之相續。但在跨民族的文學交流過程中,由于兩國具體的政治、文化等環境不同,“來自影響者的文學作品或現象在接受者的文化環境中會被選擇、改造和重新定位”[16](P181),因而兩部作品鬼類故事在主題傳達方面可謂同中有異,各臻其妙。
《太平廣記》中所收錄鬼類故事的創作背景從漢末延續至宋初,其間除盛唐有二百余年的繁榮穩定之外,其他時期大多是是風雨飄搖,支體鱗皴。漢末三國狼煙四起,戰亂頻繁;魏晉之際,政治的黑暗與戰爭的殘酷并肩相襲;唐末藩鎮割據,五代十國分裂動亂使得百姓流離失所,困苦不堪。因而此時期內部分鬼類故事的創作便映射了當時天下動蕩、兵戈搶攘的局面。如《張勍》《蘇太玄》等以陰間的戰亂紛爭隱喻動蕩亂世,《李叔霽》一文描述安史之亂背景下人們妻離子散,相繼命喪黃泉之慘狀,以致最后人鬼難辨。《閻敬立》一文借廢棄使館內的鬼魂之口慨嘆當時天下榛莽,荊棘叢生,人鬼皆無處安身立命。《於于野譚》作者柳夢寅生于朝鮮外敵屢犯、黨政激烈的時代,尤其是日本于1592年所發動的史稱“壬辰倭亂”的侵朝戰爭,使得朝鮮半島幾近民不聊生。柳夢寅時任巡按御史等官職,目睹了戰亂下百姓之慘狀,其于《於于集》中寫道:“即今觀國家多事,百姓嗷嗷。剮肌醋骨,左啖右齬,如入湯鼎之里……舉八道無一安棲。”[17](P384)同《太平廣記》理念一致,柳夢寅也借鬼類故事傳達了當時百姓所遭受的戰爭離亂之苦。如128篇兵書佐郞李慶流,戰敗死于賊,“方其被刃,魂精驚散,不知形體所居”[8](P115)。遺骸已無處可尋,鬼魂之身亦流離漂泊。129篇李舜臣之子遇倭襲擊,墜馬而死,至死未能瞑目,便化作鬼魂托夢于其父。146篇全羅道儒生,一家男女皆死于兵,魂魄之身托于樹上。143篇直言“兵后翌年,舉國饑饉,人相食,餓殍相藉于路”[8](P122)。
《太平廣記》與《於于野譚》都借鬼類故事展現了兵荒馬亂的動蕩時局,悲嘆百姓所遭受的戰亂之苦,不過兩國所經歷的戰亂性質并不一致,中國多數是內部分裂動亂,而朝鮮半島則是外敵入侵。因而《太平廣記》中的部分鬼類故事在折射動蕩離亂之余,也表達了對太平繁榮之治世的緬懷與渴望,如《楊國忠》一文借鬼婦之口怒斥奸臣楊國忠“不以社稷為意,賢與愚不能別……”[9](P2 661)以致國朝自此弱,藩鎮割據動蕩不安。《於于野譚》中的鬼類故事則多了一層抗擊外敵下人們守望相助、共克時艱的內涵,如李慶流之鬼魂后被其兄收留、李舜臣知其子慘死后設計捉拿倭賊為其復仇、知死兵之鬼托于樹便不再砍伐、武士為女鬼全家收尸埋葬等。概而言之,兩部作品中鬼話都是兵戈不止的動亂時局的鏡像,在看似荒誕離奇的敘事中折射出普羅大眾的悲苦離亂。
蓋“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18](P80)。政權頻繁更迭,兵戈戰亂不斷,時疫亦是多發,據相關學者統計,“中古時期發生的疫災多達112次”[19],水旱火災亦是屢見不鮮,百姓因戰禍流離失所或罹戰后因災荒疾疫而死者不可勝記。朝鮮半島之上,多年戰亂本就導致財匱力盡,民不聊生,加之戰后統治者并未積極改善民生,反而實施殘酷的“三政”制度,兼并土地,增加賦稅徭役,使得民之困,極矣。因而兩部作品中的鬼類故事也多體現民生疾苦,哀嘆民生之艱。《太平廣記》中《邵公》《郭慶之》《吳士季》《司馬文宣》《章授》《劉澄》等都依托于鬼故事呈現了百姓在災疫疾病面前的艱辛慘狀。柳夢寅深諳民為邦本之道,面對民眾貧病交加之狀,曾悲慟哀嚎道“哀我斯民,亦獨何辜!”[17](P405)其在《於于野譚》中對于戰爭離亂、水旱饑饉、時疫疾病等也是著墨甚多,與鬼類故事相關的多集中于疫病方面,如122篇副提學柳瀟大夫人李氏撫養了自幼失去雙親的庶族柳師從之女,夜見柳師從鬼魂之身百拜謝于庭,不過不解其為何不著男服而衣婦人紫衣,“其女在傍聞之,不覺放聲而哭曰:‘妾父流離病疫而沒,其斂無衣,妾母脫其紫色長衣衣之。冥中所著,必斂時之服也’”[8](P113)。131篇“陰城人金容,萬歷甲午為求官,旅游京師,遭厲疾而死,饑人盜其尸,燔炙而食之”[8](P117)。141篇權擥友人闔家染病,童仆尸身相枕。145篇終娘亦是“闔家染病,死尸如麻”[8](P123)。無論是病沒時無衣斂葬、死后被饑人盜尸而食還是時疫流行下的門殫戶盡都盡顯百姓艱難竭蹶之狀,使人聞之,不勝悲咽。
中國歷史上曾時常將鬼神合稱,如《周易·謙》載“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20](P83)。《論語·雍也》言“敬鬼神而遠之”[21](P88)。雖然鬼與神都可視作人死后的歸依,但二者大有徑庭,這從《太平廣記》的類目編排上便可窺得,神類卷目中所出現的人物多為先賢大達,而鬼類則暗淡卑下許多,諸多故事描繪的是底層人民的生活百態,雖然神更顯宏大深遠,超凡脫俗,但鬼與普通百姓的聯結更為密切,他們時常遍布于世并與人雜處而居。中古時期人們對于世界的認識水平還相對較低,在承受艱苦磨難,面對災害疾疫時常感到無解、無措,于是便訴鬼話,將其解釋為鬼類作祟,如《司馬文宣》言“寅年有四百部鬼,大行疾癘”[9](P2 568)。《邵公》《郭慶之》二文亦是將瘧疾發作歸咎于小鬼之身,唯有驅鬼方能治愈。再如《陳導》載陳導泛舟之楚,夜泊江浦,路遇一人,其言吾非人也,冥司使者,將往楚行災,“是歲果荊楚大火,延燒數萬家,蕩無孑遺”[9](P2 607)。《劉澄》一文亦言鬼致火災。總之,用鬼話來解釋苦難現狀在我們現在看來頗有些自我麻痹的成分,但這體現了先人認識世界的探索,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們對于未知的惶恐,這也彷佛是人們掙扎于災難洪流中的一種自我寬慰與救贖。將鬼故事完全信以為真固然荒唐離奇,但就此認為其毫無可取之處卻也有失偏頗,因為“他們背后實實在在地透露出我們民族中的大多數人在苦難面前的探索、掙扎、反抗與最樸素的期盼”[22](P23)。
《於于野譚》在以鬼故事呈現民生艱苦之際并未將時疫災害等歸咎于鬼類作祟,柳夢寅對于某些以驅鬼巫術祛病而不用藥石治療,以致人命夭折、英雋豪杰之才殄滅之事倍感痛心并深切譴責,其言:“世咸曰:‘斯疾也,某事靈異,某事怪愕,非鬼而何?’不但婦人也,雖有識士大夫,未免恇惑,如巫瞽,豈不寒心哉!”[8](P132)不單限于疫病方面,柳夢寅深知百姓困苦不堪之緣由多是由于人事而非鬼怪,這一方面是由于時移世易,人們對于世間萬物的認識水平已有了相對提升,另一方面更與柳生平之經歷與思想觀念息息相通。柳夢寅不僅目睹了壬辰之亂下的民力凋敝,其為官幾十載期間更是殫誠畢慮,勤政愛民,“曾多次到地方巡行,足跡遍布八道”[23],因而對民生現狀十分了解。后因黨爭之禍,柳被迫辭官隱居,《於于野譚》便成書于此時期,其著錄鬼事,除了用以解頤逗趣、游心寓目之外,更是想要以文載道,針砭時弊,無論是尸身被饑人燔炙而食后仍能死而復生,還是女鬼與人春宵一度求其為全家收尸斂葬,在這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背后飽含著作者深切的關懷之情。其筆下的諸多鬼事亦是人事之映照,如153篇寫某鬼怪不斷向人索要珍饈財物,“不與則輒怒作怪,毆其僮仆,侵其子弟”[8](P129)以致人財匱難繼不堪其擾,此物與其說是“惡鬼”更不如說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惡官”,其表面雖談鬼尚異,避言現實,但實際旨在借鬼事以映人事,哀嘆民生之艱。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1](P608),面對人類生命終將逝去的永恒悲哀,無論是博學多智的圣賢、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亦或是樂觀豁達的文人均表現得無可奈何,我們聽到過諸多生命難留的哀傷惋嘆。人們對死亡的未知充滿了恐懼,害怕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終將歸于虛無,于是便期盼死亡只不過是生命存在形式的升華變幻,并不意味著其終結,這便是“鬼”觀念誕生的緣由之一,古人所謂“鬼者,歸也”正是此意。《太平廣記》中的諸多鬼類故事便通過表現鬼之生活與人的生活具有同一性,以此來“抵消生死兩界的絕對差異性,規避‘死’對‘生’的絕對否定”[24]。《於于野譚》中的鬼類故事也完全承繼了這一理念。
首先兩部作品均表現出鬼衣食住行等物質需求與人世類似。《太平廣記》中《韓弇》敘韓弇死后向友人李績求食曰:“吾久饑渴,君至明日午時,于宅西南,為置酒饌錢物……”[9](P2 695)《林昌業》篇鬼為能求得溫飽竟到人府邸中賣力氣干雜活。《謝尚》載“忽逢一鬼,乘新車,從十許人”[9](P2 551)。《於于野譚》第126篇寫洪貴達之鬼魂求助過路旅人贈熱酒一杯,127篇記黃大任向家人索要御廚珍羞,“饗訖復呼家人曰:‘昔余初終也,襲衣未具,不用青段團領,每于冥中有饗事,宰相無上服,于禮有欠,速製此遺我。’”[8](P115)此鬼不但同人一般有衣食需求,而且其于人世間所擁有的身份職位等都一同延續至陰間。再如151篇生員張彥球之鬼身謂哲光曰:“明日,館官備酒饌餉士,幸分我饋之。”[8](P127)兩部作品中的多篇故事通過描述鬼與人具有一致的衣食需求來強調冥府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同一性。
其次表現為鬼對家人的依戀照拂等精神需求等與人世類似。《趙夏日》言趙亡后其鬼魂回到家里,料理家事一如生前,“家內大小,不敢為非”[9](P2 639),《裴晠》記其亡后回到家中教其妹彈琴,《給使》敘鬼母夜間屢屢歸家為其兒蓋被。《於于野譚》中如120篇俞絳半夜顯靈,幫孫兒躲災避難,128篇李慶流死后時常“往來于兄弟之家,家中事無不言之,諄諄如平日。”[8](P115)135篇兵使金禹瑞父亡后,其鬼魂住其家,“凡有吉兇禍幅,先事而言之,無不中……”[8](P118)此等故事凸顯了鬼與家人的聯系性。人死為鬼,死后所在的冥界與人世高度相似,所以,人的卑下與高尚,人的意義和價值,人的一切特性都在冥界延續,死亡之恐懼因此被消解——這也是死生相續背后的最深內涵。
中朝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自古政治經濟文化交流頻繁,15世紀訓民正音頒布之前,漢字一直被作為官方文字在朝鮮長期使用,這使得兩國的歷史文化血脈相連,淵源深厚。《太平廣記》在朝鮮半島的廣泛流傳與柳夢寅對其閱讀喜愛,使得《於于野譚》尤其是其鬼類故事的創作受之影響深切,除故事類型與主題外,《太平廣記》鬼類故事所呈現出的虛實結合的構思藝術、史傳文學的敘事手法以及儒釋道文化等都能從《於于野譚》中窺得端倪。綜合來看,柳夢寅對于《太平廣記》的接受是多方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首先是基于人類的共通性與文化的區域性,柳夢寅之所以對其產生濃厚興趣,是因為書中所反映出的戰爭離亂、民生百態、生死觀念等同樣也是柳所密切關注的問題。再者,中朝兩國同屬東亞文化圈,思想信仰體系相似,因而“對于同一區域內的一個國家的文化有著一種本能的親近感和天生的接受能力”[25]。其次,政治方面朝鮮統治者對漢文化的重視和對《太平廣記》等古代書籍的引進以及所做的翻譯、刊布、推廣等都為其接受奠定了基礎。最后也離不開振興民族文學的強烈的民族意識的驅動,柳夢寅時常痛惜因本國偏遠弱小而不能使其文章創作舉世矚目,其言:“矧乎我國東隅極僻之域,豈無道德節行文章高天下者?雖天下有格物致知之儒,非耳目所暨,奚足以知之?余若悲之,豈流痛而止哉……”[17](P509)當時中國國力鼎盛,其文學創作日臻成熟并帶有一種民族輝煌的昂揚之氣,柳夢寅對《太平廣記》等中國文學作品的接受于學習,也是希望能“耀我文章德行,使天下知東國有人”[17](P509)。如果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所謂“正史”是為帝王將相所做的家譜,那么鬼類志怪故事則更接近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映照,映射著他們的經歷遭逢,內涵著他們的理解認識,只不過這部尋常“史書”中曲筆較多,需要我們去細細挖掘思索,《太平廣記》如是,《於于野譚》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