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舒揚
20世紀,海南長臂猿一度從50年代初的約2000只驟減至70年代末的不足10只,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瀕危程度為“極危”。如今,它們已恢復至A、B、C、D、E、F共6個家庭群37只。它們是僅分布于中國海南的特有物種,也是海南熱帶雨林的旗艦種和重要的生態指示種。
無數人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海南長臂猿和關于它們的一切。幾十年間,來自四面八方的守護者,共同構成了這段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跨時代敘事。
每次上山,海南長臂猿監測隊隊員李文永最遲在4點前起床。他常年跟蹤海南長臂猿C家庭群,得在天亮前趕到位于白沙黎族自治縣青松鄉的監聽點,那里能聽到C群“大公”發出的第一聲鳴叫。
騎著摩托車從村子里出發,15分鐘后到達半山腰,剩下的路只能靠最原始的步行。李文永脖子上掛著一臺相機、手上拿著望遠鏡,身上背一只大黑書包,里面塞幾塊備用電池,一個能裝兩三斤水的水壺和幾包餅干——“太累了也吃不下什么東西”,他的一天在山上蜿蜒行進三四公里是常態。
雨衣也是必備品。大雨總在頃刻間劈頭蓋臉澆下來,若沒有雨衣,李文永只能就地取材,折幾片寬大的葵葉擋在頭頂,尋個遮蔽處躲一躲,雨停了再繼續。
他通常和一兩位同事結伴而行,循著C群“大公”的晨啼一路摸過去。最佳監測距離保持在30米左右,隊員們站在樹下,在紙質表格上記錄下它們的方位和一舉一動,形成寶貴的一手資料。
晨啼過后是早餐時間,黃葛榕果實這類漿果是海南長臂猿的最愛。“蕩到哪,吃到哪,拉到哪。有時我們看它準備要拉,就快點跑開,跑不及,就被它拉到頭上。”李文永難以形容那種氣味,但可以肯定的是,非常刺鼻,“很多蒼蠅都來了。”立馬徹底清洗是不可能的,條件有限,只能做一些簡單的清潔,然后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每個月,李文永有12天巡護森林,“看有沒有人砍樹”,10天跟蹤監測海南長臂猿——其中,5天時間在C群,5天在A群。他的作息也完全是“海南長臂猿式”的,不僅要早于它們起床,傍晚太陽落山,看到它們在樹上躺下了,才能放心地離開。
有一次,他正跟得起勁,沒想到這只長臂猿一個轉身,竟試圖伸手來抓他胸前的相機。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驚喜,而是害怕,“它的獠牙是很長的。”逐漸熟悉起來后,他才體會到個中奇妙。“長臂猿也是懂我們的吧,知道你不會傷害它,是來保護它的,所以想過來跟你玩。”
迄今13年的監測生涯中,這樣的時刻屈指可數,他很珍惜,但又免不了生出幾分悵惘:“現在還有這樣的機會,也怕它大了就不跟你玩了。”
2010年,海南長臂猿監測隊在霸王嶺成立,隊員要從周邊村子招募,李文永報名了,每個月監測10天,可以領1000元工資。這成了他結緣海南長臂猿的開始。隊員們正式上崗之前要接受培訓,跟著來自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上山,現場學習如何尋找和監測海南長臂猿。李文永接受了兩個月的培訓,帶他的老師叫陳慶。
陳慶只比李文永年長幾歲,但開始培訓新隊員時,他已經有近30年的林業生態資源保護經驗。
陳慶的入行經歷頗有些戲劇色彩。他算是“林二代”,高中畢業后在霸王嶺附近的一處林場做伐木工。1984年前后,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在霸王嶺開展長臂猿種群生態研究,需要一名向導,熟悉情況的陳慶又被借調至保護區。那時山上還沒有供人過夜的房屋,抵達駐點后,陳慶和大家立馬用葵葉“蓋”了一間“臨時房”。多雨潮濕的環境里,待了一會,人渾身都是發霉的氣味。
第二天起床后,陳慶正迷糊著,就聽到海南長臂猿的叫聲。“哇!很興奮,跑過去聽,感覺它們叫聲傳得好遠哦。”他回憶,那幾天,清晨與猿啼為伴,“就好像以前公雞催你起床一樣,它叫的時候,我們要趕緊沖過去,每次都沖到大喘氣,它叫到哪里,我們沖到哪里,不停地觀察、記錄”。
下山后,他做了個決定:離開工作6年的林場,成為保護區的一名護林員。“我做護林員,心里覺得很舒服。”陳慶說。
1984年,陳慶選擇當護林員的時候,霸王嶺只有兩個海南長臂猿家庭群總共十幾只。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的專家叮囑他每個月要堅持監測10天。
上山時,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一個挎包,一架望遠鏡,一臺錄音機,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就是陳慶的全部“家當”。他至今對那架望遠鏡的出色性能贊嘆不已:“倍數很高,一望過去就知道長臂猿在干什么。”
那時,學界對海南長臂猿的食性還很不了解,正是陳慶這樣長期在一線的監測者記下或拍下海南長臂猿的食物,為相關研究提供豐富的材料。
起初,有好多野果嫩葉,陳慶叫不上名字,每次研究所或其他機構的專家一來,他就湊上去問東問西,慢慢也都認識了。如今,他已經成為業內有名的植物“土專家”,“基本海南省內80%的植物都沒問題”,有時僅靠一塊樹皮就能辨認出它是什么品種。
行走山林,危險無處不在。如今,李文永遇到的“危險”,大多是指神出鬼沒的眼鏡蛇和竹葉青蛇,以及滾落的巨石。而在陳慶的年代,“危險”還有另一層人為因素,比如隱蔽的捕獸夾。
有次他入了神,只盯著高處的海南長臂猿,卻不慎踩中了偷獵者的陷阱。鐵夾狠狠咬住他的左腳,“感覺骨頭要斷了,汗一下子流下來”。后來,轄區派出所抓到布下鐵夾的偷獵者,根據對方供述,一次性收回了10多個捕獸夾。
早期的海南長臂猿保護工作,艱難可見一斑。回憶時,陳慶從未沉湎于這種艱苦敘事,反而一提到海南長臂猿,就眉飛色舞。有一張照片,是陳慶坐在尼龍布搭建的帳篷里,用樹枝挑著衣服烤火,畫面中的他,笑容燦爛。
2011年,陳慶退休了。那年9月,海南長臂猿數量增加至5群35只。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專家判斷,在全球20種長臂猿中,海南長臂猿是唯一能保持種群緩慢增長的物種。如今,陳慶依然密切關注著這群“老朋友”。2022年底,得知有母猿又生了崽,種群數量達到6群37只,他高興得不得了:“一下增加得這么快了,有點驚喜哦!”他已經買好了新相機,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再回去看看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