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安,王 琪,牛建波
(1.天津財經大學商學院,天津 300222;2.南開大學中國公司治理研究院,天津 300071)
18 世紀后半葉,全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濃度開始上升,地球自此進入了“人類世”(Anthropocene)時代[1]。“人類世”標志著人類活動對環境的影響已經超過了地球的調節能力和生態系統的穩定,威脅到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地球生物的生存。“人類世”下對傳統經濟發展模式的反思使企業的綠色行為受到廣泛關注。如何促進企業在追求經濟利益時兼顧環境責任,成為學術和業界的共同焦點。為促進企業的綠色行為,首先要了解企業行為的動機。動機提供了企業行為的本源,構成了企業行為的內在邏輯,深刻且廣泛地影響甚至決定組織決策結果[2]。在企業社會責任方面,利益相關者理論區分了企業社會責任的工具動機和規范動機[3],不同的動機預測了不同的企業結果,驅動機制對于理解企業社會責任的社會影響至關重要[4]。為此,學者們也呼吁,未來企業社會責任研究需要更多地關注企業社會責任背后的動機[5]。
企業綠色行為是企業社會責任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尚未有研究從動機視角對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進行系統性綜述。本文基于利益相關者理論的工具視角和規范核心,從外部壓力動機、內部工具動機和內部規范動機三個方面綜述了企業綠色行為的相關文獻,從研究的理論視角、主要驅動因素和研究趨勢分別展開敘述,總結了現有研究的進展和不足,并提出了未來的研究方向。
本文從動機視角對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的總結研究,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企業綠色行為的內在邏輯和驅動因素的影響機制。此外,本文為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的研究提供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框架,為未來研究提供了一定參考。
雖然Donaldson 和Preston(1995)[3]強調了對利益相關者規范視角的重視,但工具視角仍主導了企業社會責任領域的研究[6]。工具視角關注利益相關者實踐與公司傳統經濟目標、績效(如盈利和增長)之間的關系。工具視角遵循結果導向的思維,探討以利益相關者為導向的管理行為如何影響公司的財務績效,其核心思想是企業的綠色行為是其追求最大化股東財富的策略。工具視角背后的理論基礎包括合法性理論和資源依賴理論等,其中,合法性理論強調,企業為了在社會中獲得支持和資源,需要展現其對環境的責任和承諾;而資源依賴理論指出,企業為了獲取和維持關鍵資源,可能需要滿足某些綠色標準或認證,這通常由其利益相關者如供應商、金融機構或消費者設定。
工具視角認為企業的主要目的(如果不是唯一目的)是為股東實現財富價值最大化。基于此目標,大量實證研究證明了企業社會績效與財務績效之間存在著正相關關系,以證明利益相關者管理圍繞企業財務結果是值得的,以在一個股東財富價值最大化范式占主導地位的世界里,找到一種利益相關者管理的正當理由。
規范視角是利益相關者理論的基石[3]。這一視角超越了工具視角下純粹的經濟計算,進入了道德和倫理的領域。與工具視角主要關注利益相關者管理對企業經濟績效的影響不同,規范視角更多關注道德和價值。在這里,利益相關者管理不是基于“做或不做”的成本—收益分析,而是基于“應該做或不應該做”的道德判斷。
規范視角下的企業綠色行為源于對社會和環境的真誠關心和承諾。企業的綠色行為不是因為它們在經濟上是有益的,而是因為它們在道德上是正確和有價值的。這意味著,綠色行為不僅僅是企業的道德責任,還是其對社會和環境的長期承諾。此外,規范視角還強調企業與其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互動關系。這種關系不僅基于交易,還基于信任、尊重和互利。規范視角認識到,企業不是孤立的經濟實體,而是社會的一部分,它與社會中的其他實體存在深厚的互相依賴關系。
基于上述利益相關者的工具視角和規范核心,本文從外部壓力動機、內部工具動機和內部規范動機三個方面對現有文獻進行了綜述。其中,內部規范動機基于利益相關者的規范視角,而外部壓力動機和內部工具動機均基于利益相關者的工具視角,其區別在于:外部壓力動機下,企業被動實施綠色行為;而在內部工具動機下,企業主動追求綠色行為。
基于外部壓力動機的企業綠色行為意味著企業對于綠色責任的承擔是被動的、消極的、反應性的,企業將綠色行為視為一種成本和負擔。推動企業綠色行為的因素主要源于企業外部利益相關者群體。外部壓力動機是目前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的主導視角。
1.理論視角
在外部壓力動機視角下,企業的綠色行為是迫于外部制度壓力,為了維持其合法性,獲取相關資源。基于外部壓力的企業綠色行為,其理論視角多從合法性理論、資源依賴理論、利益相關者—代理理論、印象管理理論展開,其中很多研究同時采用了多個理論視角。
(1)合法性理論。合法性理論主張,組織要想在社會環境中生存和發展,需要社會的接受和認可,也即合法性。合法性是一種普遍的感知和假設,用以確定組織行為在社會建構(制度框架)的規范、價值觀、信仰和定義體系中是適當的和可取的[7]。合法性理論強調企業綠色行為是為了取得合法性,外部利益相關者基于合法性的制度壓力對企業的綠色行為提出了要求,在該視角下,具有合法性的外部利益相關者是驅動企業綠色行為的主要因素,研究多從政府的強制合法性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展開。
(2)資源依賴理論。資源依賴理論提出組織并非自給自足,而是依賴于外部環境獲取所需資源[8]。正是對外部資源的依賴使得這些資源的所有者(即外部利益相關者)能夠對組織產生重要影響。由此,資源依賴理論強調企業的綠色行為是為了獲取外部資源,那些掌握了企業經營所需重要資源的利益相關者對良好自然環境的偏好與訴求會促使企業作出綠色行為。
(3)利益相關者—代理理論。利益相關者—代理理論將企業視為資源所有者之間契約的紐帶[9],這一范式涵蓋了管理者與利益相關者之間的隱含契約關系,而不僅僅是代理理論中強調的與股東密切相關的經濟契約關系。在這些隱性契約關系中,每一個利益相關者都為公司提供了關鍵的資源,并對公司提出了一定的要求。由此,利益相關者對公司應該如何分配資源具有合法的要求。利益相關者—代理理論強調,企業的綠色行為是基于與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契約關系,這種契約紐帶要求企業滿足利益相關者的綠色期望和訴求。
(4)印象管理理論。印象管理理論指出,制度壓力不僅可以激勵企業規范運作,還可以引導企業策略性溝通,使企業的做法看起來更符合制度的期望,從而獲得外界認可和支持[10]。在企業綠色行為研究中,印象管理理論通常與合法性理論和資源依賴理論相結合,揭示企業為取得外部資源和合法性,對企業綠色行為進行外部溝通,創造良好的企業綠色形象,但沒有在實質上改善企業的綠色行為。
2.主要因素
基于外部壓力動機的企業綠色行為研究強調了不同利益相關者對企業施加的影響,研究較多關注的利益相關者群體包括政府、媒體、社區等。
(1)政府。政府被認為是企業綠色行為壓力的最大來源,它以多種方式表現出來,包括環境法規[11]和監管執行[12]等。政府基于強制合法性機制要求企業必須遵守與環境有關的法律法規,如果企業違背了強制性規定,將面臨處罰。因不遵守這些規定受到處罰進而喪失合法性,一直是企業綠色行為的關鍵驅動力。此外,污染征稅和補貼等政府工具也促使企業制定和實施環境友好型政策和實踐[13-14]。
(2)媒體。媒體對企業環境事故和環境污染的報道引起了公眾和政府等利益相關者的關注[15],也使企業進一步受到媒體、政府和公眾等利益相關者的持續關注和嚴格審查,從而約束了企業不承擔環境責任的行為[16]。在這種監督壓力和輿論壓力下,媒體關注和環境報道倒逼了企業進行綠色創新,改善了企業環境績效[17]。
(3)社區。社區不僅是受有毒物質釋放影響最大的地理單位,而且是具有共同歸屬感和社會行動方向的社會單位[18]。社區作為警惕的監督者,可以通過組織社區抗議、吸引當地媒體關注等方式對企業施加直接壓力,影響企業的環境行為和表現[19]。此外,社區基于與企業之間更為緊密的聯系,不僅直接影響嵌入其中的組織行為,而且對更高層次的制度邏輯起到過濾作用,影響企業對領域層次制度邏輯的理解和反應。研究表明,相對于主張持續的經濟增長和低失業率的政治保守的社區而言,親環境/生態邏輯社區支持政府的環境監管政策,進而有利于企業降低其有毒物質排放[20],提升其綠色創新水平[21]。
3.研究趨勢
在外部壓力驅動企業綠色行為的視角下,研究逐漸開始探討外部壓力發揮作用的條件因素及其局限性,以及不同外部驅動因素對企業綠色行為的交互影響。
(1)外部驅動因素發揮作用的條件、局限。由于外部壓力動機下,企業綠色行為是為了獲取合法性和外部資源,當外部利益相關者未能對企業的污染或違規行為進行有效監督和制裁[22],或者企業對外部資源的依賴程度較低時[23],外部驅動因素對企業綠色行為的作用便產生了局限性。另外,外部壓力驅動的綠色行為常常導致企業的機會主義行為,這種機會主義行為包括但不限于企業的監管套利行為[24]和選擇性信息披露行為[25]。此外,基于監管動機的企業往往采取反應性的環境戰略,反應性的環境戰略以滿足而不是超越利益相關者的要求和期望為目標。因此,相對于主動環境戰略而言,采用反應性環境戰略的企業環境績效顯著偏低[2,26]。
(2)外部驅動因素間的交互作用。在外部驅動因素間的交互作用中,已有研究主要圍繞不同因素間的互補關系、替代關系展開。一些研究實證檢驗了不同外部驅動因素間產生的合力,如環境規制工具與新媒體環境對重污染企業綠色技術創新的互補促進作用[27],以及新媒體壓力對客戶壓力促進高管環保意識的正向調節作用[12]。還有研究檢驗了不同驅動因素間可能產生的替代作用,例如,Guo 和Lu(2020)[28]指出,在政府對環境保護重視程度較低的地區,媒體對企業環境績效的影響更為明顯。另外,還有研究基于制度邏輯視角,檢驗了社區邏輯對政府政策的過濾作用,指出社區邏輯影響企業對政府環境政策的理解和反應[20]。
外部壓力動機下,企業將綠色行為視為一種成本而被動承擔環境責任;內部工具動機下,企業則將綠色行為視為一種資源和機會,主動追求綠色行為。感知的聲譽提升[29]及財務績效反饋[30]是影響企業主動踐行綠色行為的重要動機。
1.理論視角
在內部工具動機視角下,企業綠色行為是為了取得良好的聲譽和外部形象、提升企業競爭力、降低資本成本等潛在收益。該視角下,文獻主要采用了自然資源基礎理論、代理理論和認知理論等。
(1)自然資源基礎理論。自然資源基礎理論認為,隨著人們越來越意識到自然環境施加的約束,戰略和競爭優勢將更多地取決于企業促進可持續經濟活動的能力——污染預防、產品管理和可持續發展將越來越多地成為競爭優勢的來源,那些能夠更好地應對這種限制的企業將獲得可持續的競爭優勢[31]。自然資源基礎觀下,企業將綠色行為視為一種資源和競爭優勢,為企業綠色行為的內部工具動機提供了理論基礎。
(2)代理理論。代理理論指出,公司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使得高管和股東的利益并不一致,為了使高管盡可能根據股東的利益行事,需要對高管進行監督與激勵[32]。根據代理理論,股東和管理者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偏好可能并不一致,對高管的監督與激勵可促進管理者根據股東的利益實施綠色行為。在企業綠色行為研究中,代理理論通常與自然資源基礎理論相結合,認為企業綠色行為有助于提升企業競爭力進而提升企業的財務績效,股東成為企業綠色行為的重要驅動因素。
(3)認知理論。認知理論強調對行為的理解和解釋,不僅需要考慮客觀條件,還要考慮人的主觀認知,認知存在偏差和局限,認知框架決定了什么信息被注意,這些信息如何被編碼、保留、檢索、儲存和解釋,從而影響評估、判斷、預測和推斷[33]。認知理論視角下,企業的綠色行為取決于管理者對綠色行為的認知,當高管將企業綠色行為理解為一種機遇時,將會促進企業的綠色行為;而當管理者將其視為一種成本時,將會抑制企業綠色行為。
2.主要因素
基于內部工具動機,企業綠色行為與企業財務績效間關系的研究大量產生[34],以檢驗公司能否從企業綠色行為中獲利。但有關內部工具驅動因素的研究相對匱乏,本文從公司治理、高管特征和企業特征三個方面梳理了內部工具驅動因素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
(1)公司治理。企業綠色行為為企業創造了新的和有競爭力的資源[31],提高了企業聲譽,降低了資本成本[35]。基于企業綠色行為與財務績效之間的雙贏假設,良好的公司治理成為推動企業綠色行為的重要因素。已有研究表明,董事會的獨立性、董事會規模及其會議召開的頻次代表了更低的代理成本,進而與企業的環境表現正相關[26,36];而較長的董事會任期以及審計委員會任期代表了更高的董事會質量,從而提升了企業的環境績效[37]。
(2)高管特征。企業綠色行為能否給企業帶來收益,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管理層的解釋。已有研究表明,高管的教育背景影響高管對環境問題的理解,擁有MBA 學位的首席執行官比其他高管更有可能將主動披露公司環境績效視為一種提高公司聲譽和環境合法性的戰略機遇,由此更可能自愿披露環境信息;而擁有法律學位的管理者往往行事保守,更重視自愿披露的潛在成本,從而更不可能主動披露環境信息[38]。此外,高管的環境意識,包括環境風險意識和環境成本收益意識影響企業的主動環境戰略[39]。
(3)企業特征。一些研究檢驗了企業特定情境對綠色行為的影響,表明具有外部融資需求的公司[40]以及具有負面報道[41]的公司更傾向于披露環境信息,以取得更低的資本成本及緩解企業負面報道的影響。還有一些研究基于聲譽機制檢驗了哪些企業特征使其更注重自身的聲譽進而促進了企業的綠色行為:有研究直接檢驗了企業聲譽對企業綠色行為的正向影響[42];另一些研究關注了家族企業和集團企業,認為家族企業基于其社會情感財富會優先考慮家族身份,維護家族形象和聲譽,從而具有更好的環境表現[43]和更高的生態創新水平[44],而鑒于集團公司的聲譽外部性,企業社會責任作為提高聲譽資本以緩沖不良事件的一種手段在集團公司中得到了更為明顯的表現[45];還有一些研究關注了所有權的可識別性,將所有權可識別性界定為外部利益相關者可輕松確定企業所有者身份的程度,研究表明,企業所有權的可識別性越高,聲譽在生態創新決策中的考慮越重要,進而企業所有權的可識別性促使了企業提升綠色創新水平[21]。
3.研究趨勢
(1)內部工具驅動因素發揮作用的條件、局限。內部工具驅動因素存在其作用條件與邊界。一些工具驅動因素在某些特定類型的企業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例如,有研究表明,聲譽和融資動機驅動的企業綠色創新在大型企業和國有企業中更加明顯[46];綠色信貸通過融資約束機制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對于非國有企業而言效果更為凸顯[47]。
在內部工具動機發揮作用的局限方面,當企業綠色行為與財務績效是一個“權衡”命題即“輸贏”命題時,那些取得了良好環境績效的公司可能經歷負的異常回報[48],內部工具驅動因素便暴露了其局限性。不僅如此,關注私利的工具動機對企業綠色行為的作用往往僅體現在表面層次上而不必真正實施,大量關于漂綠和脫鉤的文獻[49-51]也驗證了工具性動機下企業對環境問題解決的局限性。
(2)內部工具驅動因素與外部驅動因素的交互作用。目前,關于內部工具驅動因素與外部驅動因素之間相互作用的研究仍然很少。有些研究揭示了它們之間的互補效應,例如,社區生態邏輯與公司所有者的可識別性[21],以及家族所有權與公司在本地的嵌入性[44]。然而,也有證據顯示它們可能存在替代效應,例如,當外部金融市場質量較低時,企業內部融資需求對碳排放披露的影響更強[40]。
工具動機通過強調獎勵與懲罰將企業綠色行為視為一種成本效益決策,而規范動機強調道德和價值。當前,企業綠色行為的驅動因素研究依然以工具動機為主導視角,規范驅動因素的研究相對較少。
1.理論視角
內部規范視角下,企業的綠色行為是由道德、價值觀和文化認知驅動的。高階團隊理論、社會身份理論以及社會情感財富理論多被用來解釋企業規范驅動因素的影響。
(1)高階團隊理論。高階團隊理論指出,高層管理者的特征,諸如管理者的認知、價值觀、情感、性格等心理特征以及管理者的性別、年齡、經歷、背景等可觀察的特征,是解釋企業行為與戰略選擇的基礎[52]。根據高階團隊理論,企業的綠色行為與高管特征緊密相關,高管對于環境問題的價值觀、政治意識形態等影響企業的綠色行為。
(2)社會身份理論。社會身份是一種社會取向系統,在建立情感和價值感中起著重要作用。社會身份增加了對某些行為的敏感性和接受性,為經驗提供認知框架,因此,社會身份理論強調,社會身份預測個人和組織的行為選擇[53],個人與組織作出與其社會身份相一致的行為和行動。社會身份理論為企業綠色行為的規范動機提供了理論基礎,認為企業基于其社會身份主動踐行綠色行為。
(3)社會情感財富理論。社會情感財富理論指出,同非家族企業將財務價值置于社會價值之上不同,家族所有者受到社會情感財富保存動機的引導,優先考慮滿足家族情感需求的非財務方面,如身份認同、行使家族影響力以及家族的延續,以獲取情感效用[54-55]。根據社會情感財富理論,家族企業出于情感動機,在綠色行為中更具有規范性和主動性,以更實質的方式承擔企業的綠色責任。
2.主要因素
關于企業綠色行為的規范驅動因素,已有文獻主要從高管特征和企業特征兩個方面展開研究。
(1)高管特征。在高管特征層面,現有研究主要關注了高管的價值觀、政治意識形態及悖論認知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研究表明,管理者高度致力于道德規范的公司與那些完全是為了應對外部壓力的公司相比,其道德參與項目更廣泛、更深刻[56],高層管理人員的價值觀和信念在企業社會責任承擔中發揮著關鍵的作用[57]。將這一價值觀視角延伸到高管政治意識形態角度,有研究表明,CEO 基于其公平、包容、社會平等的價值觀對企業環境績效具有正向影響[58]。此外,基于高管認知視角,Hahn 等(2014)[59]指出,悖論認知框架通過悖論思維,使得管理者接受緊張關系,協調相互沖突又相互聯系的經濟、環境和社會問題,而不是消除它們,因此,當管理者持有悖論認知框架時,會對企業的可持續問題采取更全面的應對措施。
(2)企業特征。在企業特征層面,現有研究主要關注了家族企業及組織的政治意識形態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家族企業具有保護社會情感財富的動機[43],對非經濟目標具有一定偏好。當家族利益占主導地位時,企業更有可能承擔實施環境友好政策所涉及的成本和不確定性,家族企業的綠色行為往往基于一種“社會價值”實現的信念而不是任何經濟收益和偏好[55],因此,當一家企業處于家族控制之下時,它比非家族企業更有可能以更主動和更實質性的方式承擔綠色責任[60]。此外,組織的政治意識形態作為組織成員的普遍信念,通過“認知過濾”和適當性邏輯指引組織行動,當組織以一種更包容的方式看待利益相關者時,企業社會責任績效越好[61]。
3.研究趨勢
(1)規范動機和工具動機的異質性結果。規范動機和工具動機雖同為企業綠色行為的驅動力,但其核心邏輯及導致的結果大相徑庭。員工對于企業的綠色行為是出于工具考慮還是出于道德原因的看法,直接影響其綠色行為倡導的投入和熱情[62]。另外,外部評估對企業的市場效果至關重要。若企業社會責任被視為追求自利的手段,可能導致外部質疑與負面評價;反之,如果被認為是基于道德的承諾,企業將獲得正面評價和積極反饋[63-64]。這種動機背后的差異,對企業的市場表現和聲譽形成有深遠影響。
(2)規范驅動因素發揮作用的條件、局限。規范因素受內在價值觀、道德和認知引導,而非受外部監管、媒體關注的約束。規范驅動因素如高管特征因素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可能因高管任期、創始人身份、高管自由裁量權[57,61]的不同而異。同時,董事會政治意識形態調節CEO 政治意識形態與企業環境表現之間的關系[58]。
(3)規范驅動因素與工具驅動因素的交互作用。關于規范和工具驅動因素的交互作用,現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文獻顯示,當行業社會責任標準較低時,組織內部的政治意識形態可能成為主導行為的關鍵。而在高規范的行業,由于制度同構,組織間的社會責任差異減少。當缺乏行業標準時,不同政治取向的企業在社會責任上的差異可能加大[61],這強調了規范驅動因素在行業標準不足時的重要性。如何結合規范和工具驅動因素及其在不同情境中的交互作用,是未來需要進一步研究的重要問題。
如何促進企業的綠色行為以降低企業對環境造成的負面影響,在環境問題日益突出的當下成為重要的研究方向。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基于動機為企業綠色行為提供了底層邏輯,本文基于外部壓力動機、內部工具動機和內部規范動機分別綜述了不同動機下企業綠色行為的主要理論視角、驅動因素和研究趨勢,具體見表1所列。目前,關于企業綠色行為驅動因素研究已經取得了豐富成果,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外部壓力視角,認為企業綠色行為是出于制度壓力,而近期研究開始關注企業綠色行為的內部驅動力量,而且研究越來越多地關注不同驅動因素發揮作用的條件因素及其相互作用。

表1 不同動機下企業綠色行為的理論視角、驅動因素及研究趨勢
在上述研究綜述的基礎上,本文探討了目前研究領域的不足和空白:第一,動機的多元性。大部分研究都集中在企業綠色行為的工具動機或規范動機上,而對于其內在的復雜性和多樣性關注不足。特別是在這兩種動機下,企業在追求財務與社會目標之間可能出現的沖突和緊張關系尚未得到深入探討。第二,驅動因素的條件與邊界。盡管許多研究關注了工具驅動因素在不同企業性質下的作用,但高管和企業其他特性的影響被相對忽視。而在規范驅動的邊界方面,研究多關注高管特性,而對企業特性的探討則顯得不足。第三,交互效應的探索。現有研究在探討驅動因素的交互效應時,大多數集中在外部驅動因素上,而內部的工具與規范驅動因素之間的潛在交互作用尚未得到足夠關注。第四,時間維度的考量。大部分研究都基于一個靜態的視角,而忽略了企業綠色行為動機可能會隨時間而演變的動態特性。
關于企業綠色行為的驅動因素研究,本文提出以下幾點研究展望:
1.新理論視角下的企業綠色行為動機
近年來,綠色治理[65]在學術界中逐漸受到關注,被視為新的研究前沿。一方面,綠色治理的制度性通過原則和準則來指導行為,強調了企業綠色行為的規范性;另一方面,綠色治理的包容性理念賦予社會環境績效本身以價值,強調對企業財務績效與社會環境績效間緊張關系的包容性。
悖論理論為理解組織如何同時滿足矛盾需求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視角[66]。在企業社會責任研究中,悖論理論主張超越工具視角下“非此即彼”的權衡,呼吁企業社會責任中的規范性及其規范驅動下對企業財務績效與社會環境績效間緊張關系的接納與調和[67]。
制度復雜性與組織混合性為理解企業外部多重訴求與內部多重需求提供了有價值的理論視角。環境問題持續加劇的同時也進一步加深了企業制度環境的復雜性,一些前沿企業開始探索如何融合多種制度邏輯[68]以應對制度復雜性。混合性體現了企業對外部多重訴求的內化,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企業如何在追求經濟效益的同時,滿足社會和環境的要求。
2.驅動因素的作用條件及其深入探析
企業行為背后的驅動因素如何在特定條件下發揮作用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議題。每個企業都有其特質和背景,這些特質可能會影響驅動因素的效果。例如,一家歷史悠久的傳統企業可能更容易受到工具驅動因素的影響,而一家新興的創新型企業可能更受規范驅動因素的吸引。此外,高管的個人經歷、價值觀和教育背景等也可能對企業決策產生影響。以上異質性的存在,使得不同的驅動因素在不同的企業中發揮不同的作用。因此,對于未來的研究,更深入地分析企業文化、組織結構、高管團隊的構成以及其他相關特質如何與驅動因素相互作用,將為我們提供更加豐富和細致的視角。
3.驅動因素間的交互作用
盡管工具驅動因素間的交互作用已受到關注,但工具因素與規范因素的交互仍是研究的關鍵領域。例如,當政府環境監管不力或與環境相關的稅收激勵和政府補助不足從而導致工具驅動受限時,高管和企業的價值觀有望促進企業積極踐行綠色行為,促使規范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和彌補工具因素的不足。而當企業的媒體關注度較高時,高管和企業價值觀對企業綠色行為的促進作用可能會得到強化,從而規范因素與工具因素也可以實現有效配合與協同,加強對企業綠色行為的影響。未來研究應深入探索規范因素與工具因素可能產生的交互作用。
4.從動態視角研究企業綠色行為動機的演進
新古典經濟學一直強調股東價值的最大化,這導致工具動機在決定企業綠色行為時占據主導地位。起初,鑒于公共產品屬性,公眾普遍認為環境問題應該由政府和非營利組織來承擔,而不是企業。但時至今日,隨著社會觀念的轉變,企業社會責任不僅被認為是企業的基本職責,而且在很多情況下也被視為企業成功的關鍵因素。社會對企業綠色行為的期望也在不斷地演變,隨著消費者、投資者和其他利益相關者對環境問題的日益關注,企業綠色行為的動機和其對企業自身及其周邊環境的影響如何隨時間發展和改變,已經成為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5]。更重要的是,企業綠色行為動機的演進如何激勵企業采取更多的綠色措施,并逐步改變整個社會對企業綠色行為的看法和態度,這種互動效應對于未來的企業運營和社會發展來說,無疑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