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思沅陵

□吳克敬

借母溪、寡婦鏈、藏書洞、壺頭山、清浪灘、馬援苦……離開湘西腹地的沅陵，回到祖居地古周原，耳畔總是轟響著這一串名字。我知道這是風(fēng)先生的作用，是他在咬著我的耳朵，念念不忘地提醒我了。

結(jié)交上從歷史深處走來的風(fēng)先生是我的大幸。他常會以風(fēng)的姿態(tài)，提醒或“教唆”做了他朋友的我，撲下身子，做我懷念在心的事情。這次受邀到湘西沅陵，他不離不棄地伴著我來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他，同我來到這里，用他的說教，讓對這里陌生的我，知曉了許多這里的傳奇。

吊腳樓 繆宜江攝

坐在電腦前，風(fēng)先生盯著我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指，幫助我書寫。三兩下敲出“借母溪”三個字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母親怎么個借法？正嘀咕著，風(fēng)先生替我在電腦上敲了起來，我盯著電腦屏幕，一個故事活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一位年輕的苗族小娘子，穿著苗族特有的華彩服飾，跟在一個小伙兒的身后，攀爬在一條掩映在樹蔭下的羊腸小道上，翻過高可接天的山嶺，趕到小伙子的村寨里去給他生孩子。一年到頭，生出小孩子來，小娘子給小孩子喂食兩個月的奶水，就丟下小孩子轉(zhuǎn)身離去，去到另一處地方，再做被借的母親……

這個故事被改編成一部名叫《狃花女》的電影，還被演繹到一部地方戲中。

我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也沒能看上那部地方戲，只是聽著那樣的故事，我已傷心得想要哭。風(fēng)先生如不代我在電腦上敲打那個故事，我是一定要避開的，哪怕那是借母溪邊曾經(jīng)流傳了許多年的事實……一字一句地敲打出那個故事后，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想著可以逃避開那樣的故事了，不承想，風(fēng)先生不歇氣地又把“寡婦鏈”三個字敲在了電腦屏幕上。

看著有別于“借母溪”的三個漢字，我的眼睛已然像是被那個鐵打的鏈子猛地撞了一下，痛了起來。

那是一個十分悲傷的傳說。傳說在峭峰險灘不絕的沅水邊上，尤其是甕子洞一帶更為險惡——風(fēng)先生在電腦上很是自如地敲打著“灘雖不長，但灣中有險，稍不注意，就要掉下喪命”的一串字符，這串字符當(dāng)即醒目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想象得到，人工鏨修的纖夫棧道，狹窄難行，纖夫手足并用，一不小心掉下懸崖，就會尸骨無存。主人公的公公是個拉纖的人，他墜入沅水死了。為了生活，主人公的丈夫勇敢地頂了上去，很不幸，他再次墜入沅水，丟掉了性命。主人公的兒子一天天長大，長到也能拉纖的年紀，也如他的爺爺和父親一般，投入拉纖的隊列里，但他又墜入了沅水……三代人的死，像一根鎖鏈般，使年輕的寡婦感到窒息，因為人們都在背后議論她是個不祥的人。

她晝思夜想，以為只要在她公公、丈夫、兒子喪命的江邊上鑿穿石壁，修建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牽的鐵鏈，使拉纖的纖夫有鐵鏈可依，就能結(jié)束這宿命般的噩夢。

想到這個主意的她，賣掉了家里的田產(chǎn)和房產(chǎn)，走出家門，以乞討賣唱為生。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的寒風(fēng)苦雨，寡婦得銀若干，聘請了眾多石匠，在甕子洞的江岸絕壁上，開鑿出了一條石路，并在巖壁上鑲嵌了鐵鏈，使過往的纖夫可以手抓鐵鏈，安全蹚過險灘。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明代，現(xiàn)存的一段鐵鏈，還如初始時一般，閃耀著2000 余米鐵色的烏光，鑲在沅水邊上的五強溪鎮(zhèn)明月洄村北岸。后人為了紀念這位寡婦，將這條鐵鏈取名為“寡婦鏈”，把她生活過的村寨改名為“寡婦村”。

一條長長的鐵鏈，橫亙在沅水邊的險灘絕壁上，昭示著的，是一顆不畏非議、不懼詬病的女人心。

沅陵縣五強溪鎮(zhèn)壩下柳林風(fēng)光帶 繆宜江攝

風(fēng)先生感慨，這女人堅強的心跳，就是跳動在沅水上的波濤，波濤常在，女人的心不息！與這女人的心一般，泛濫在沅水上的還有一個男人的心，那個男人要比那個女人古老得多，他生活在秦王掃六合的始皇帝執(zhí)政時期。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詔令焚書坑儒，愛書如命的博士官伏勝，偷運了五車即將被焚毀的禁書，跋山涉水，歷盡了千辛，遭遇了萬苦，來到這里的二酉山，把他偷運來的典籍，藏在了二酉山向陽處的一個山洞里，這處山洞從此有了“藏書洞”的盛名，這座山從此有了“中華文化圣山”的偉名。

山下一條酉水，一條酉溪，二水環(huán)山繞谷，奔騰著合流入沅水，壯大著沅水的聲勢。

歷史在風(fēng)先生的見證下，過去了1000 余年，到了北宋真宗執(zhí)政年間，辰州通判歐陽陟登上二酉山，感慕追思伏勝藏書之德，上書皇帝趙恒，請建祠廟祭祀善卷，以示崇德報功之意。宋真宗準(zhǔn)奏，下旨在二酉山山頂為伏勝建立祠堂。當(dāng)時，辰州衛(wèi)（今沅陵）人董漢策、王世隆，也分別在山中興建了翠山書院和妙華書院。

如今的二酉山，傳承著先輩好學(xué)尚文的風(fēng)氣，人才輩出，成為聞名全國的教授山。

眼前沅水浪高，耳畔沅水聲急，突然地浪平了，聲咽了。我是要疑惑的，而風(fēng)先生不許我疑惑，他如風(fēng)般揪扯著我的眼光，使我看到遠方的峽谷口，聳立起一面混凝土的水壩，截斷了浩浩蕩蕩的沅水。高峽出平湖，原來的沅水，幻化成了今日的五溪湖……雖然改變了沅水原有的景色，但改變不了沅水本有的歷史底蘊，如風(fēng)先生強調(diào)的，壺頭山還是壺頭山，青浪灘也還是青浪灘。高聳云天的壺頭山，與沉寂水下的青浪灘，與風(fēng)先生一起，銘記著一個英雄人物，他就是伏波將軍馬援。

風(fēng)先生的記憶力超強，他不用翻書，張嘴就能把歷史上評價馬援的句子，流水滔滔般往外說。

風(fēng)先生首先推出歷史學(xué)家范曄來，說他聲言：“馬援騰聲三輔，遨游二帝，及定節(jié)立謀，以干時主，將懷負鼎之愿，蓋為千載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禍，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讒隙。豈功名之際，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dāng)嗔x必厲。誠能回觀物之智而為反身之察，若施之于人則能恕，自鑒其情亦明矣……伏波好功，爰自冀、隴。南靜駱越，西屠燒種。徂年已流，壯情方勇。明德既升，家祚以興。”接著又舉例唐代大詩人劉禹錫，說他詩頌馬援：“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壺頭。漢壘麏鼯斗，蠻溪霧雨愁。懷人敬遺像，閱世指東流。自負霸王略，安知恩澤侯。鄉(xiāng)園辭石柱，筋力盡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再舉例明代學(xué)者黃道周的四言詩：“馬援大志，少便莫倫。益堅益壯，時時自陳。陽蛙井底，囂挾奸心。及見光武，知帝有真。聚米指形，帝喜進兵。西羌內(nèi)寇，邊害頻頻。拜援隴守，擊破先零。金城欲棄，援苦請存。歸民樂業(yè)，羌來和親。賓客故舊，日滿其門。征側(cè)、征貳，二女不馴。伏波伐之，傳首立勛。裹尸明志，矍鑠報恩。壺頭失利，受責(zé)虎賁。怒收印綬，嘆殺功臣。”

史書上歌頌馬援的文章及詩句成千上萬、不勝枚舉。風(fēng)先生絮絮叨叨，給我不斷地灌輸著，說了宋代的張預(yù)、劉祁、陳亮、徐鈞、陳元靚等，明代的歸有光、李贄、王夫之等，以及清代的鄭觀應(yīng)、易順鼎、金虞、黃彭年、屈大均、蔡東藩、李景星等。便是因?qū)憽都t樓夢》而名滿天下的曹雪芹，亦作了首七言古風(fēng)，頌揚活在他心中的千古英雄馬援：“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確如曹雪芹說的那樣，我不好論說馬援。但我有可愛的風(fēng)先生做朋友，老實傾聽他說應(yīng)該可以吧。他十分自信，在我將手伸向電腦鍵盤時，他就代我把《詩經(jīng)》中那首名曰《無衣》的歌謠，清晰地敲了出來：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風(fēng)先生在把文言文的原詩吟誦出來后，沒歇氣地還用白話文翻譯給我聽了。他說小小三個段落的詩句，頭一段講了：“誰說我們沒衣穿？與你同穿那長袍。君王發(fā)兵去交戰(zhàn)，修整我那戈與矛，殺敵與你同目標(biāo)。”第二段講了:“誰說我們沒衣穿？與你同穿那內(nèi)衣。君王發(fā)兵去交戰(zhàn)，修整我那矛與戟，出發(fā)與你在一起。”第三段講了:“誰說我們沒衣穿？與你同穿那戰(zhàn)裙。君王發(fā)兵去交戰(zhàn)，修整甲胄與刀兵，殺敵與你共前進。”

《無衣》被風(fēng)先生用白話文翻譯出來，自然就好理解了。仔細聽來，這歌謠當(dāng)是一首戰(zhàn)歌，充滿了激昂慷慨、豪邁樂觀及熱情互助的精神，表現(xiàn)出同仇敵愾、舍生忘死、英勇抗敵、保衛(wèi)家園的勇氣。英雄馬援老當(dāng)益壯、馬革裹尸，很好地體現(xiàn)了《無衣》一詩的精神氣質(zhì)。風(fēng)先生作為馬援生平的見證者，知曉他的先祖為戰(zhàn)國時期趙國名將、馬服君趙奢，子孫因其封號，以馬為姓。馬援的曾祖父名馬通，父親名馬仲，育有四子，他是第四子。哥哥馬況去世了，馬援為哥哥守孝一年。在此期間，他沒有離開過馬況的墓地，對守寡的嫂嫂非常敬重，不整肅衣冠，就不踏進家門。后來，馬援當(dāng)了郡督郵。一次，他奉命押送囚犯到司命府。囚犯身有重罪，馬援可憐他，私自將他放掉，自己則逃往北地郡。后天下大赦，馬援就在當(dāng)?shù)匦箴B(yǎng)起牛羊來。時日一久，不斷有人從四方趕來依附他，于是他手下就有了幾百戶人家，供他指揮役使，他帶著這些人游牧于隴漢之間，但胸中之志并未消減。他常對賓客們說，大丈夫的志氣，應(yīng)當(dāng)在窮困時更加堅定，年老時更加壯烈。

英雄崇拜是人們共有的一種情結(jié)，我與風(fēng)先生也都認同，但我沒有風(fēng)先生那樣的能力，所以就只能羨慕風(fēng)先生可以追隨在英雄馬援的身邊，馳騁疆場、建功立業(yè)。

起勢北地郡，揚名三輔地，征討隗囂軍，安撫隴西郡，復(fù)又轉(zhuǎn)戰(zhàn)交趾……在那些腥風(fēng)血雨的日子里，風(fēng)先生如馬援隨軍的記事官，一筆一筆，非常認真地記錄著馬援的每一次戰(zhàn)功，還有他的事跡。時間到了東漢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 年），北方的戰(zhàn)局隨著馬援威名的遠揚，逐漸平息下來。然而，國家的安全形勢卻像是按住北方的葫蘆，又浮起南方的瓢，武陵郡的五溪人突然發(fā)生暴動，朝廷命武威將軍劉尚前去鎮(zhèn)壓，但他太冒進了，結(jié)果全軍覆沒。

怎么辦好呢？端坐在皇宮大殿上的劉秀作難了。他想到了老將軍馬援，但此時的老將軍已62 歲。還能派遣他出征嗎？軍務(wù)煩冗是一個方面，還要親冒矢石，老將軍頂?shù)孟聛韱幔烤驮趧⑿悛q豫再三之際，馬援主動請戰(zhàn)，說：“臣還能披甲上馬。”劉秀心動了，準(zhǔn)許他試試，他即披甲持矛、飛身上馬、手扶馬鞍、顧盼四方，一時須發(fā)飄飄、神采飛揚！劉秀夸贊他“烈士暮年，老當(dāng)益壯”，于是派遣他率領(lǐng)中郎將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及4萬余兵卒收復(fù)武陵去了。

別說馬援老將軍的手下將士被他的精神感動，便是跟隨在他身邊的風(fēng)先生，也為他不屈的英雄氣概而慨嘆不已。

風(fēng)先生知道身為老將軍部將的耿舒，寫信給后方的朝堂告狀。收到告狀信的天子劉秀，雖然感懷老將軍的不易，但是架不住朝堂其他人的攻訐，就派出虎賁中郎將梁松前去責(zé)問馬援，并命他代監(jiān)馬援的部隊。

這個梁松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到達武陵（今沅陵）時，馬援實現(xiàn)了他馬革裹尸的夙愿。小人就是小人，馬援的身故沒有感化梁松，他堅持誣陷馬援，使劉秀收回了馬援的新息侯印綬。

在小人的誣陷下，天子劉秀褫奪了馬援的封號，但馬援幸有明慧的妻子，六次上書劉秀，為夫君申訴冤情，其言辭之凄切，令劉秀實在過意不去，這才頒旨遵照他們馬氏一族的先例，歸葬馬援回扶風(fēng)縣的畢公村。又過了幾年，東漢建初二年（公元77 年），漢章帝感念馬援的卓越功績，追謚馬援為忠成侯。

蓋棺成定論，馬援以他忠貞不渝、勇毅卓絕的品性，在歷史的榮譽榜上留名。我從沅陵采風(fēng)回來，風(fēng)先生陪我到扶風(fēng)縣畢公村馬援祠，我倆站在他的金身塑像前，把從武陵帶來的一把“馬援苦”獻祭給了他。

我說：“沅陵人懷念你，把你陣前常吃的野菜敗醬草，叫了馬援苦。”

我還說：“沅陵人現(xiàn)在還吃敗醬草，那是他們對你的紀念哩！我也吃了，吃著只覺味道苦，我們苦在舌尖上，而你苦在心里頭。”

風(fēng)先生聽著我的話，頗有感觸地接了句：“沒有苦，哪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