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 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水

□俞勝

我想，應該是水的清澈、山的青翠和天空的澄碧疊加，才有了這條綠得如翡翠一般的沅水。

船頭犁開碧綠的水，仿佛一下子扎進了時光的隧道。沅水，她應該是一條詩意的水。一股股翡翠般的波緊咬著船尾翻滾，翻出了千百年來那些來到沅水的遷客騷人的身影。

我看見了那個一路孤憤前行的詩人屈原，“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他被流放在沅水間，創作出了《九歌》等楚辭華章。

我看見翻滾的波心里，屈原的身影變幻為劉禹錫，他攜帶著一壺老酒，乘一葉扁舟，往返于常德、沅陵間，他談及自己創作《竹枝詞》的初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俚，乃寫為《九歌》，到于今，荊、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揚之。”

屈原——這個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符號，讓來到沅陵的遷客騷人無論如何都繞不開他。或者說，他已經成為沅水記憶的一部分，掬起一捧水，水順著指縫飛濺，每一粒水珠都有屈原的影子。那個把沅陵視作“第二故鄉”、常常“苦苦思念著故鄉的那條沅水和沅水邊的人們”的沈從文——他也成為沅水記憶中的一部分。他在《箱子巖》中提到了屈原：“當時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如果沈從文沒有沅陵的生活經歷，就一定不會有翠翠那曼妙的身姿，驚艷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的畫廊吧。

夸父山與沅水 繆宜江攝

一股波緊隨著另一股波，來到沅陵的遷客騷人，前人的名字常常出現在后人的文字中，沈從文的名字也出現在林徽因的文字中。抗戰時期，來到沅陵的林徽因在給沈從文的回信中這樣寫道；“今天來到沅陵，風景愈來愈妙，有時頗疑心‘翠翠’這種人物在！沅陵城也極好玩，我愛極了。沅陵的風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們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記憶，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無論什么時候……”讀著這樣的文字，我感到，沅水這條繼往開來、詩意的水，迷人永遠。

遺憾的是，林徽因并沒能重回沅陵。但我覺得，她的一次到來就讓一條沅水泛起奇異的光彩。何況還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李白，“杖藜一過虎溪頭，何處僧房問惠休”的王陽明，“一縣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為君清”的林則徐……這些來過這里的名人襯托得這條沅水格外澄碧，他們在沅水上歌詠的詩篇此刻更像陽光一樣在波面上跳躍，在我眼前，流光溢彩。

“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眼前的沅水不僅是一條詩意的河，更是哺育著兩岸人民的母親河。沅水兩岸青峰連綿，溝壑縱橫，里面究竟藏有多少照耀今古的故事。

那座二酉山，是“學富五車、書通二酉”的典出之處。秦始皇執政，焚書坑儒，儒生伏勝偷運禁書五車藏于二酉山洞，保住春秋諸子百家不致斷絕，為延續中華5000 年文明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勛。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壯舉，二酉山讓薪火得以在暗夜中流傳。鄉賢的激勵作用像沅水一樣悠遠綿長，二酉山所在的二酉村先后走出了67 位教授，二酉村也被稱為“中國教授村”。

那座辰龍關，號稱“湘西門戶、云貴咽喉”。群山綿綿，高峰聳峙。當年，隘口僅容一騎通過。吳三桂反清，兵敗死于長沙。殘部退守云貴，扼守辰龍關，清兵三年攻打不下，后來還是禍起蕭墻——得到鄉人接應，才攻破此關。就是到了隘口已經拓寬了的今天，兩車相會，駕駛員也得小心翼翼地，兩車緩緩擦身而過。我看見山崖上，乾隆皇帝御筆的“天下辰龍第一關”幾個大字依然醒目，聽著關樓上裝飾的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耳畔就隱隱約約聽見了戰馬的嘶鳴聲——從歷史云煙的深處飄來。

沅水，更是一條紅色的水。我在王家大院“紅二、六軍團進襲沅陵縣城指揮部舊址”，聽著七旬老人向顯桃講解當年紅軍進襲沅陵縣城的意義，看著一張張紅色的圖片、一件件紅色的實物，愈加感到沅水是條英雄的河流、勝利的河流。

王家大院里有村民陳定祥一家5 代珍藏賀龍元帥軍刀的故事。

1935 年11 月，紅二、六軍團長征時，紅軍司令部就設在村民陳定祥的家中。當時，賀龍的妻子蹇先任和出生僅20 多天的女兒賀捷生也隨部隊行軍。為了讓營養不良的蹇先任有足夠的奶水喂養孩子，陳定祥一家想方設法弄來一只母雞給蹇先任燉湯。賀龍給陳定祥錢時，陳定祥說什么也不肯收。紅軍在此只短暫地休整了4 天，臨行前，賀龍將自己隨身佩戴的軍刀贈送給陳定祥。

紅軍離開后，陳定祥將這把刀埋在地下，以防被卷土重來的國民黨軍隊搜出。新中國成立后，賀龍成為共和國元帥，陳家人才重新把刀挖了出來，將其作為傳家寶，并交代后世子孫：即便家里再困難，也千萬不要打此刀的主意！這把刀從陳定祥手中算起，到2017 年4 月，已經傳了5 代，當政府有關部門提出要將這把刀征為革命文物時，陳家人慷慨獻出。

2017 年5 月，賀捷生將軍來到沅陵。沅陵縣決定把賀龍的軍刀贈送給她。5 月22 日上午，這把刀，在時隔82 年后，回到賀捷生將軍手中。在沅陵舉行的贈送儀式上，手捧著這把見證軍民魚水深情的軍刀，賀捷生睹物思人，激動不已。我讀到這個故事，也激動得熱淚盈眶，為穿越將近一個世紀的軍民魚水情，也為以陳家人為代表的沅陵人的識大體、明大義。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又使我想起了此次采風團的一位工作人員———懷化水利局的小胡——一位長相清秀、行事干凈利落的女子。我們在沅陵采風期間，她一直默默地為我們提供著各種保障。一天自助午餐時，我和同行的詩人孤城還有她恰好坐在一起。閑聊中，孤城提出沅陵采風活動結束后，他想到距離此地不遠的鳳凰古城看看。正在用餐的小胡立刻放下筷子，爽朗地說，她的先生常去鳳凰古城，對那里很熟，如果孤城要去鳳凰古城，她可以讓她的先生義務駕車送孤城去，并且讓她的先生為孤城做義務導游。

孤城是一位不愿麻煩別人的人，沅陵采風結束后，他一個人悄悄去了鳳凰古城，沒有麻煩小胡和她的先生。

在商業味越來越濃的今天，我卻從小胡的身上看到了懷化（自然包括沅陵）人的淳樸、熱情和豪爽！

這些天，我行走在沅水兩岸，這些打動我的人和事，就這么無序地匯入了我的腦海中，也匯入了我關于沅水的記憶里。所有這一切，讓我愈來愈感覺到，沅水是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水。她留著我的念想，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無論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