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瑩

晨曦 繆宜江攝
眼前的沅水遼闊寧靜,兩岸峰巒連綿深幽。游船在山的護衛中輕行,盛綠中偶爾掠過山腳脈絡整齊傾斜的灰色風化巖,楓楊和竹子臨水的低枝迎風在江面輕顫,與水輕語著微瀾。自然的造化美得讓人忘卻言語。在游船激起的白色浪花里,漁人出身的土家族導游清越的棹歌聲逐風遠揚。
如果你了解沅水,那么,站在沅水前,你的胸腔定然會不能自禁地流淌著感慨。因為你知道,這是一條從歷史辰光中迤邐而來的長河,你知道這一曲長河曾流經多少輝煌、戰火、文明與情思。二酉山洞在秦焚書坑儒時藏下的書簡千卷為中華文明保存了秦前文化火種,屈原憂愁的舲船從這里駛過,劉禹錫的詩意與情歌在這里遺珠,岸畔世界最古老的書院龍興講寺的晨鐘漾開清晨江面的薄霧,王陽明在虎溪書院講學的身影被流水不倦訴說,寡婦鏈扣住了婦人一生的悲壯眷戀……
沅水的故事,岸邊的山民在代代相傳的閑話間也熟稔于心。坐在江邊一戶村民家門口歇腳,隨意聊侃,那對老夫妻腦海中的沅水故事多如星辰,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王陽明龍場悟道,都略知其故。說到寡婦鏈,夫婦臉上更有了厚重相通的民間悲喜。
千里沅水多險灘,而險灘最為聚集的地方便在沅陵境內。尤其清浪灘一帶,灘險流急,江邊懸崖峭壁,舊時纖夫在此處常因過灘失足失了性命。一位張姓寡婦,其公公、丈夫、兒子皆因險灘拉纖而亡。悲痛之中,她以乞討賣唱為生,集數十年風雨艱辛之銀,聘石匠在江岸絕壁上開鑿石路、鑲嵌鐵鏈,給過往的纖夫打造一條生命鏈。人們感念她,將此鏈稱為“寡婦鏈”。一位痛失愛人與家人的沅水畔尋常婦人,未悲痛沉息于命運的殘忍,而是用她的半世艱辛,庇護了這沅水岸眾多鄉鄰家中的父與兒。她領受過的痛苦,她不肯讓命運再肆虐加諸他人。她伸出的瘦弱手臂,在噩運從嘲弄到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有力地擋住了它暴虐的步伐。沅水啊,就是養育出了這樣恩深義重的子民,哪怕她只是一個鄉野間走出來的婦人。
身邊同伴聊及剛才船上土家導游所唱的棹歌,老大爺朗聲笑著說那是勞動號子。
歷史上,沅江是大湘西連接大千世界的主要通道,山貨遠銷,食鹽布匹等物資進來,都靠行船拉纖。沅江湍急灘險,礁石林立,漢子們用號子激勵斗志,也用號子排遣水上漂泊的寂寞。號子聲聲,在漫長的時光里宛若沅江上綻放的漁火。今天,勞動號子已作為文化符號,留在故舊的時光里,只偶爾為一些老人遣懷。
今天,再沒有險灘上生離死別的故事了。以發電為主,兼有防洪、航運等綜合功能的國家“八五”重點工程——五強溪水利樞紐巍然矗立于沅水之上,將奔流的沅江水梳理得平闊井然。五強溪大壩抬高了沅江水位,整個庫區水深面廣,浮光躍金、潮平岸闊。從五強溪碼頭順水而下,北岸經明月山、順母橋、象鼻巖、夸父山、寡婦鏈、十里畫廊、海螺山,到達打卦巖;南岸經大伏角、瓜瓢灣、柳林汊……一路都是人間桃花源。五強溪和鳳灘、高灘一江碧水三梯次的有序開發利用,共同奠定了沅陵“全國十大水電基地”的穩固地位。
吃一口老大媽熱情遞上的當地清甜西瓜,暑意立消。之前在江畔果園嘗到當地的葡萄和黃桃,也是甜過別處。大媽說,這是沅水澆灌出來的,這一處水土才能種出來這個味兒,這瓜果種到了別處,總得不出這味兒。大媽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驕傲。沅水,已是這一方人親入骨血的鄉魂。
大媽說,這些年里,沅江比以前更清了,山水比以前更好看了。除卻沅水,“酉水拖藍”等諸多沅陵特色水景都在今天顯示出比以往更美的景貌?!熬G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是在沅陵時??梢姷臉苏Z,也是沅陵人看在眼里的畫面。很多普通居民并不全然詳知沅陵在10 年全面禁漁上的錚錚鐵腕,在河長制全面落實上做出的艱辛努力,但他們看到了母親河沅江和沅陵境內其他910 條河溪年勝一年水清岸綠,美如畫卷。他們看到了很多政府工作人員和穿紅馬甲的護河隊伍時常走在水邊。“他們很辛苦?!贝髬尭锌卣f。
不遠處,沅水面上正成群飛掠而過的白鷺,如同風頒給這帶綠水青山的勛章。風中那一串不知從哪重山間傳來的隱約號子聲,將沅水江面的時光拉得悠長。
這是沅水,護佑著代代沅陵人,也被今天的沅陵人用更多行動與作為深沉愛著的沅陵之水。
沅陵很靜,靜得像一場故夢。
我是入夜時分到達沅陵的。在懷化出芷江機場,三四個小時車程,大巴車一路輕輕搖晃著,將白晝漸搖入夜色的星光。進了沅陵縣城,棵棵香樟樹站在路燈底下投下溫柔樹影,一江穿城,江風濕潤,橋底下大片的紫茉莉在夜色中綻放熟悉的芬芳,所有細節都喚起我的鄉愁。這景象與我在江西的故鄉小城何其相似。與我的小城不同的是,沅陵的城中有山,山廓抱城。山水間的沅陵,塔寺叢立,自有別處不可復制的山水之美與厚重人文韻味。
一千里沅水從容,兩千年沅陵人文。
于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 年)立縣的沅陵,擁有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距縣城20 千米的窯頭村古墓群遺址,先是商周時的濮國都城,后為秦黔中郡址。城中虎溪山古墓出土的“吳陽”印章,佐證了沅陵是西漢的王侯封地。
沅陵著名的二酉山在中華文脈的傳承歷史中舉足輕重。秦掃六合,天下歸一。為去六國之雜音,滅六國之異心,始皇帝推出焚書坑儒之舉。時有儒生伏勝,偷運書簡藏于二酉山洞,保留下諸多先秦的珍貴史料。二酉山也由此成為“學富五車、書通二酉”的典出之處。這里的文脈傳承擔當激勵著沅陵的后人們。二酉山所在的二酉村,在新中國成立后先后走出了67 位教授,被稱為“中國教授村”。二酉山不只是沅陵人的驕傲,也是很多中華學者心中的朝圣地。被歐美學者稱作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文學史家之一的胡應麟,就將自己的藏書樓命名為二酉山房;清代著名學者張澍將自己的書房取名二酉堂,并將花費自己一生心血整理編輯出的甘肅古代地理輯軼類書籍20 多種,定名為“二酉堂叢書”。二酉山,是中國學者氣度與根骨的一截脊梁。
在沅陵縣城中,至今屹立著唐王朝為大西南設立的高等學府——龍興講寺。自唐貞觀二年(628年)李世民敕建,距今已有1300 多年。明正德六年(1511 年),王陽明途經沅陵,在龍興講寺講授“致良知”,開沅陵一代學風,立國學一門新學,更成為沅陵不朽的榮光。后人在他講學的地方建陽明學院(今虎溪書院)以示紀念。今天,在沅陵縣城徐步而往,學院深學雅靜之氛圍猶然可感。
沅陵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伐蠻”兵敗、“馬革裹尸”一詞出處,是乾隆親題“天下辰龍第一關”的要塞辰龍關所在處,也是賀龍等老一輩革命家長征過沅陵、湘西剿匪的烽火歲月印證處。紅色文化,曾在此如同喧天焰火,照亮了沅陵的山水與人心。
羈押過張學良的鳳凰山上,則銘記了這位愛國少帥的無奈與哀愁。以囚徒之身,對壯志難酬。一腔報國心,空對燭影佛光。木魚聲中但望江水東流,報國不能,有家難歸。命運的洪流裹挾之處,又有誰能輕言英雄豪邁。
屈原、王昌齡、劉禹錫、王陽明、薛瑄、楊慎、林則徐、沈從文、林徽因等先賢名流,都與沅陵有著深刻的緣分,留下了與之有關的故事與篇章。
提到沅陵,就不得不提起沈從文。沈從文先生所寫作的三部散文長卷:《從文自傳》《湘行散記》和《湘西》,其中的大量篇幅,都直接或間接地寫到了沅陵。他一生都視沅陵為第二故鄉。
沅陵民間的傳承更為精彩紛呈。古曰辰州的沅陵,自古是一個苗族、土家族夾居,“巫儺文化”盛行的“神秘王國”。沅陵巫儺文化流傳幾千年,蠱術、辰州符、做道場、唱土地、還儺愿、打醮等法事及上刀山、下火海、滾油鍋等詭異絕技,至今在民間可尋。如今,沅陵辰州儺已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同樣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還有沅陵賽龍舟?!爸袊鴤鹘y龍舟之鄉”沅陵,為賽龍舟起源地。此處龍舟賽事源于遠古,早在屈原之前就已存在,相傳是為紀念五溪各族的始祖盤瓠。盤瓠后,其子孫按照當地巫祭習俗,劃龍舟游弋沅水為其招魂。沅陵傳統龍舟賽歷經幾千年,已形成博大精深的湘西沅陵傳統龍舟文化。
聯合國科教文組織曾前來沅陵進行全程錄像的辰河高腔、以歌定情的情儂山歌,24 個少數民族的各異民風民俗:苗家的蠟染、土家的花帕、吊腳樓、攔門酒等,共同構建起沅陵這個多民族交融區獨特的風情。
但這些,并不足以概括今天的沅陵。在沅陵的這些沉雅與循古之外,你會留意到,那些正從沅陵各個細節角落溢逸而出的蓬勃時代銳氣。從環保舉措的細致、生態全面治理層級分明有序的落實、“紅色引擎”對鄉村振興的強勁驅動力、城市更新的細節在街頭巷尾的藏影、當地在各類自然與人文資源強力保護基礎上的積極整合開發、綠色能源及科技創新等新興產業鏈在縣城的安家落戶與風生水起……這一切讓人對這個目前尚稱為縣城的沅陵完全不敢小覷。這是一座新與舊奇異融合的小城。這是一座讓人展望之城。

沅陵縣城全景 繆宜江攝
沅陵人的故事,其實已經全然書寫在了沅陵的山水和今天的沅陵城里。
沅陵的山水與地域歷史風云鑄就了沅陵人,沅陵人又以他們的脾性與熱血書寫著今天的沅陵。
沅陵人好客直爽。到沅陵街頭小館吃粉,店里年輕的老板娘擦著額上汗,將一碗米粉的澆頭堆到冒尖,還指著旁邊自助小料的臺面催促我:“看看喜歡什么小料,自己加啊,我們的酸腌菜剛加出來的哈?!痹诠麍@剛夸句黃桃甜,兩個圓滾滾的黃桃便立刻被不容推辭地塞進了手里。
沅陵人口味重,和脾性來得一樣爽利。尚辣,滿桌紅椒里,松枝熏出的柴火臘味、勁道的曬蘭肉、野勁十足的蕨菜干配上當地的沅陵大曲,菜和當地人一樣底氣十足,掏心掏肺。沅陵的朋友笑道,走到哪里,這味道都是他們的鄉愁。
沅陵歷來為漢蠻交界之地,征戰屯兵重地,很多沅陵后人骨血里流淌著悍勇秉直。行走在沅陵,你會發現這里的人身上鮮明的楚風讓人感動,慷慨俠義,壯勇豁達。
高亢的辰河高腔,沖出喉嗓,便天高云闊地游走。原本只在山中唱的山歌,隨著下山城居的沅陵山民入了城,江畔的公園樹下,三五成群地對唱接腔里,散蕩著自由愉快的落拓地方風情。
沅陵人以自己的鄉土為榮。沅陵街巷,人們茶碗里的綠茶時常都是那一碗當地的名茶碣灘茶?!耙徽戆迪懵牂┞?,尋夢無痕到碣灘。”碣灘茶出自險灘碣灘,唐時曾為貢茶,由官府每年派人監制。若得知你來自外地,熱情的沅陵人便要向你推介他們的碣灘茶:這是世界名茶,獲過米蘭世博會中國名茶金獎。又常有人要給你泡上一杯,滿目期待等你的贊許,仿佛是等你夸耀他珍愛的兒女。
翻開下榻酒店贈送的當地報紙,見到某某人攜資返鄉支援家鄉建設的報道,便想到一位沅陵導游閑聊時所言的:沅陵人總是思鄉的,在外面混好了大多都要回來的,把外面的新點子、新路子、新機會帶回來成就他們的沅陵。
走訪沅陵時,接觸過幾位當地的政府人員,大都是溫和中可見銳氣的類型。他們的對話中,對文化元素敏感,對新政策和文化理論敏銳,時刻在探索著沅陵更好的前路。這增添了我在沅陵那幾日對這座城的好奇。
沅陵一程,觸動頗多。但觸及我內心最深的,還是沅江邊一位素不相識與之連一句對話也未曾有的大姐。
那日晚飯后在江畔廣場散步的時候,見到一位大姐與熟人打招呼,精神爽朗,完全不似病人。對方問:“醫生說還有多久?”大姐大咧咧地伸出一根手指:“一年多吧,大概不到兩年?!甭犃藬稻?,才得知她原來患了癌,所剩時日并不長久。大姐那坦然無謂的言語里,似乎死亡只是一趟返鄉的旅程。那一晚的沿江路,我天馬行空地想了很多。我想起了諸多文學和影視作品里這帶人們在面對敵軍和湘西悍匪時不留退路的激烈抗爭,也想起了在沅陵山間走訪的時候,發現村民們供在家中的親友遺像總是彩色的,而不像其他地域多是黑白的。我自然也難免想起了自己人生中一些無謂的悲喜。最后,我的思想長久地停留于一個想法:能輕快正視死亡這關的人,他在這世間的生途上,一定是恣意而熱烈的吧!這是我對沅陵這片地域上的人們一個極深的印象,當然,它也許出自我部分偏執的認定。
此時,我坐在電腦前,想起沅陵的江畔和江岸青山的綿延輪廓,想起詩人車延高的一句詩:兩岸青山越綠,人越怕白頭。是的,美好,總是與羈絆相生。但我想,對沅陵的沅陵人,和沅陵人的沅陵來說,這羈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