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先秦時期,御史的職責還只是掌管文書記錄與記事。秦漢時期,大約官員人數日增,不法事件日多,竟逐漸轉向糾察之職,此后,御史的職權范圍日漸擴大并細化,官職稱謂也屢有沿革,但總是圍繞著監察百官這一中心。
監察百官,其權力可謂大矣,然而御史臺除了正副長官品級較高(如唐代御史大夫三品,御史中丞五品)外,其擔負直接彈劾、糾察之責的各級屬員,從漢代到清代,幾乎都是清一色七八品的芝麻綠豆官,這不免令人疑惑—如此低的品秩,在最重等級的古代官場中,何以能震肅百官,辟易權貴,維護王朝的吏治呢?
細讀史書便可以發現,這是一種極費心機的制度設計,“卑秩”現象的背后,還有“權重”“厚賞”為之輔翼。
御史權重,非止一端。首先是其任命的權威性。漢代是中國歷史上相權極大的時期,御史品級既低,自然多由宰相任命,君主很少過問。于是一個弊端產生了:御史仰宰相之鼻息,自不敢彈劾宰相,甚至連宰相的私人親好亦不敢過問,糾察百官,成為一紙空文。于是唐宋之后,御史除授,多是“敕授”(即君主直接下旨)。按照一般慣例,七八品的低級官員,多由吏部選派,甚至宰相都懶得過問,可是御史卻為天子“欽點”,這份榮耀和知遇之恩,自然在提高御史地位之余,復令其感念“皇恩浩蕩”,黽勉從事。同時,御史臺相對獨立于行政機構之外,直接對皇帝負責,解除了其“下級監督上級”的顧慮,為其獨立行使職權,提供了制度保障。
其次是御史的威儀盛大。御史有專門的法冠—獬豸冠。據說獬豸是一種異獸,頭生一角,遇不直則觸之,能辨忠奸,因此也成為懲惡揚善的御史的象征。東漢時,御史中丞威權赫赫,朝會時可獨坐(當時只有尚書令、司隸校尉可與其分庭抗禮),出行時有專道,無論三公列卿、文武百官,都要“停駐”或“回避”。到南北朝時,更提高到無3以復加的程度;中丞外出,有各類儀仗執事,千步以內都要清道,百僚下馬,王公遜避,敢有違者,以棒擊之。南朝梁代的張緬為御史中丞,號為“勁直”,梁武帝竟令畫工畫其像于臺省,以激勵在職官員。這種近乎個人崇拜式的推重,在今人看來,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御史的獨立彈奏之權。這種獨立彈奏權,包括案件材料的收集、整理、分析,奏章的草擬、定稿、進呈(一般的低級官員,根本就沒有向皇帝上書奏事的權力)。整個過程既不受宰相干擾,甚至連御史臺的長官也不必稟明(所謂“臺省無長官”),而直達身居九重的皇帝手中。
可以想象,這種獨奏權是如何被各級官員所懼所忌。在各種壓力之下,唐初曾一度要求御史在進呈奏章之前,需先稟明御史大夫,“許則奏之,不許則止”這一舉措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先請領導把把關,免得犯錯誤。實際上,這種做法很容易導致“只拍蒼蠅,不打老虎”的后果,對于監察百官、使皇帝認清政局和積弊,極其不利。而那些素有節操、忠貞盡職的御史,卻不大買賬。
武后朝,監察御史蕭至忠不經身為長官的御史大夫李承嘉同意,即彈劾宰相蘇味道貪污受賄。李承嘉對此大為不滿(大約還有對于得罪宰相的恐懼),召集眾御史于一處,厲聲責問:“最近有御史上書言事而不經過我同意,這難道合乎規矩嗎?”眾皆默然。李自以為理直氣壯,再次責問。此時,行列中一位御史挺身而出,抗聲反問道:“御史是皇帝的耳目,有獨立奏事之權,假如彈劾別人,需要先請示您,那有一天我要彈劾您,不知又該請示誰?”這段話,擲地有聲,風骨凜然,問得李承嘉一時啞口無言。這位御史,便是彈劾宰相在前,成為宰相于后的蕭至忠。
再次一條,也是極有爭議的一條—風聞言事。所謂風聞言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等同于“道聽途說”,即御史監察官員,不一定要有確鑿的證據,可以僅根據傳聞或檢舉,便進入彈劾程序,即使弄錯,也不必負責,并為檢舉者嚴格保密。這種奏事方式,是將御史的彈奏監察權力擴大到了極致,有點寧錯勿漏的味道。這種制度的好處,在于可以有限獲取下層官吏和民眾的意見,形成一種類似全方位的監督。但其弊端,也一目了然:容易鼓勵不負責任的誣告,容易變成黨派攻擊的工具。但是,自南北朝以來,這種制度始終沒有被廢棄,即使清初一度禁止,也很快恢復。可見,這種在中國延續了千余年的“風聞言事”制度,至少是適應古代王朝懲奸肅貪的需要的。
最后,御史的權力范圍十分廣泛。在不同的時期,御史的權限范圍不一,但都頗為廣泛,日常糾察中央各部門及百官的各類不法行為,具體包括貪贓枉法、玩忽職守、結黨營私、違禮悖德、恃強凌弱等,除此之外,還要巡查郡縣、平反冤獄、整肅朝儀等等,在奉旨出巡地方期間,還可以便宜行事,類似于民間所津津樂道的“先斬后奏”之權。古人認為御史的威權,足以動搖山岳,震懾百官。這種評價,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
權重之外,還有“厚賞”。這一點更易理解,因為“權重”本就是一種變相的“厚賞”。除了因勤勉工作而獲得皇帝的正式與非正式的語言、文書、物質褒獎之外,御史的升遷不按照一般官員論資排輩、逐級升轉的慣例,往往能夠破格提拔,速度遠遠快于其它的同級官員。如漢代,部刺史如果成功彈劾了郡守、國相,那么原則上可以取而代之;御史大夫一旦彈劾了丞相,也可能身登相位。而在整個古代,御史或御史大夫、中丞因為恪盡職守而獲得賞識,致身公卿乃至宰相者,都不乏其人。
以糾察、監督官員為職責的一個機構,照理說是極容易得罪同僚,為人所孤立、排擠、嫉恨,很難在官場立足的。然而,御史們品秩低下而名聲籍籍,孤高不群卻升遷極速,宜乎他們前仆后繼,不懼刀斧地為王朝盡忠竭力了。
—摘編自鳳凰出版社《盛衰成敗中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