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下落不明

文/林希聲 圖/青由

我終將你留在我的眼角，見證我所有耀眼瞬間。亦將在你看不見的遠方，時常為你們舉杯祝福。

1.

“你說她怎么天天都在睡覺啊？”

“人家天天睡覺也能進紅榜啊，底子好跟我們不一樣。”

“果然名不虛傳，做到了‘入室即困，入坐即睡’啊！”

“別說了，一會兒她醒了……你題還做不做了？”

鹿好緊閉雙眼，眼皮微微顫動。

坐在她前方的兩個同學時不時回頭偷看她，聲音倒是不大，不過這個距離，足夠她聽得清楚了。

她醒來有一會兒了，這里不比零班，就算是上課也不乏有許多稀碎的噪音。

睡得也沒那么舒服。

她也沒睜開眼，只是默默地聽著別人議論自己。畢竟在零班的時候，雖沒人敢當她面這么說，背后的風言風語也沒少聽。

鹿好在年級里也算是個名氣不小的人了。她是為數不多能擠進理科尖子班里的女生，而且還是長得好看的女生。并且常年穩居學校紅榜的第三十名，也就是理零一班的倒數第一，并且從來沒讓第三十一名超過。

在這個如同小高考圈的重點高中里，學校一共設立了三個尖子班，文科一個，理科兩個。

零班師資好，學習氛圍也好，連教室都在二樓省了爬樓的時間，年級在前三百名的人沒有不想沖一沖。而已經在零班的學生也是拼命學習，生怕后面的豺狼虎豹沖出重圍頂替自己。

鹿好連續三次小考掉到百名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年級，所有想進零班的學生都對她的位置虎視眈眈。

鹿好路過辦公室的時候，偶然聽到各個平行班的班主任在向她的班主任討人。聽說，她可以自己選擇想去的平行班。

So，她沒有等人來通知她要換班，她是自己搬著桌子上的樓。

她選擇了文科八班。

一個理科零班的學生沒等任何通知就自作主張搬著桌子去了文科平行班。

這個消息像炸彈一樣，讓整個高三年級炸開了。

一下為難了兩個班主任。

教室里貼著紅色的橫幅，上面寫著：入室即靜，入座即學。

她留給文科八班新同學的印象也可以用八個字概括——入室即困，入坐即睡。

年級里有很多關于她的傳聞，有人說她不在乎學習，在零班時也是吊兒郎當的，也不知道怎么每次都能剛好就能卡在三十名；也有人說，她是故意下降到平行班的。考第一不難，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成績高低，這是只有學神才能做到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她就是個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寧愿回避也不愿面對，永遠只懂得逃避后退的膽小鬼。

一對用透明盒子裝好的熒光色耳塞從她身后，以完美的弧度越過她的肩頭，穩穩落在她的桌子上。她順勢睜開眼，回過頭去，斜后方只有兩張桌子，一張空著沒人，一張趴著一個男生在桌子上睡覺，鹿好看不清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看著手中熒光色的耳塞，小聲道了謝。

2.

鹿好在零班的時候就被封號“睡神”，睡覺這種行為在零班是禁忌，在平行班卻是常態。雖然文理分班后學校就已經是高考氛圍了，平行班的人還是會在某些課上補補眠。平行班的任課老師也不會走過來叫醒她，更不會開口罵她。

這就有傳言說她其實是為了睡覺才下降到平行班的。

每星期二、四、六是語文早讀，早讀的時候是沒有老師坐鎮的，文科八班的學生，對于背誦的懈怠不是一天兩天了，以每個雙數日的早讀，文科八班總是不安分。

“吵什么吵！整個年級就你們班最吵！你們不讀書還要影響別人是嗎？有什么想說的話，來跟我說說啊！”

一個和平常沒有多大區別的早晨，賀主任推開了文科八班的教室門，很大火氣，教訓聲甚至蓋過了隔壁班早讀。

吵鬧的班級立刻安靜了下來，但也有膽大的人碎念道：“分明是因為某人才針對我們班的。”

“誰在說話！”賀主任隔著眼鏡片環視了一圈教室，最后目光鎖定在最后排兩個趴著的人頭上，徑直走了過去。

鹿好耳朵塞著的熒光色耳塞看著十分礙眼，賀主任一時怒從中來，一把把她耳朵上的耳塞拔了下來甩在課桌上：“鹿好！這就是你說的對自己負責嗎？”

鹿好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眼前站著的賀主任，意識還沒蘇醒過來張口就說：“我怎么回零班了？”

“準備挺充足，你是打算睡到高考之后嗎？”賀主任的嘴唇有些發紫，臉色發青，她這才慢慢清醒過來。

“賀老師，我已經不是你們班的學生了。”鹿好心里有埋怨這件事上卻也自知理虧，沒敢直視他。

“你在一中一天你就還是我的學生！我不能看著你在平行班里自甘墮落！”

“賀老師，這話不對吧？什么叫在平行班里自甘墮落啊？”從后排傳來幽幽地低沉男聲，“這個耳塞是我給她的。”

魏秦聲伸了個懶腰，抬眼用嬉皮笑臉的目光看向賀主任。

魏秦聲。

他看起來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或許是真的沒心沒肺，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總是能最快洞察到她費盡心思的偽裝。

原來那天給她耳塞的男生是魏秦聲。

那就不奇怪了，如果是他，確實是會在那種時候發現她其實早就已經醒過來，并且扔了一副耳塞過去。

魏秦聲是鹿好初中唯一同桌過的人。

初中的時候，鹿好家里大人找了關系，整個初中三年讓她直接半永久了老師講桌兩旁的特別座位，所以她是沒有同桌的人。

按道理來說他倆一個好學生，一個壞學生。一個坐教室最前面，另一個常年隱居最后一排，很難有什么交際。但偏偏當時，他們初中班主任搞了個一幫一，魏秦聲剛好就是她一幫一的對象。

初中時的鹿好，如她的名字一般，成績好家世好長相好，驕傲得不可一世。班上要在英語節中排演英文舞臺劇，鹿好孤芳自賞自然是不屑參與這種活動的。可她聽不得吹捧，聽說如果能拔得頭籌，作品便有機會在市話劇院演出。她認定自己排出來的舞臺劇一定能夠在英語節中出類拔萃奪得所有光彩，于是毛遂自薦。

她沒想到，這根本就是一個爛攤子！

班主任在選公主和王子的角色上，各挑了兩個候選，這么得罪人的事情轉手就交到了鹿好身上。

經過鹿好各個方面的考量比對，她各選擇了她認為最為合適的人選。然而沒有被選上的公主，覺得不選她的原因是因為她們關系不好；而被選上的王子，因為不想跟被選上的公主演對手戲，消極排練。加上排演幾次下來，鹿好嚴苛的要求使整個團隊渙散，導致的結果就是以這樣不堪的精神面貌在全班同學的面前展現了第一次彩排成果。

她從小驕傲，沒有受過任何挫折。一個人就到學校天臺的角落里小聲啜泣起來，沒想到正好被上來偷懶透風的魏秦聲發現了。

鹿好在魏秦聲面前是高傲的，畢竟他是她一幫一的對象，是他的小老師。而魏秦聲看到蹲在角落里的她，還以為被抓到偷懶，說話結巴：“那什么，我就是上來……”

他剛想解釋自己不是偷懶，就被陷入悲傷無法自拔的鹿好厲聲打斷：“真是吃力不討好！”

魏秦聲這才發現她眼睛紅紅的，很明顯她在哭，他再怎么遲鈍，也明白她哭的原因是什么。

那么驕傲的人，當眾被批評，肯定會受不了啊。

“你別哭了。”他很不會安慰人，想了半天只是說了這么一句。

鹿好一擦眼淚，憤憤地說道：“我不干了。”

“但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做到啊，你不做誰做啊？”他補充，“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

魏秦聲說得理所當然，他不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對不對，不過鹿好確實停下了哭聲。

3.

鹿好自身帶著優等生的光環，進辦公室罰站了十幾分鐘領了三千字的檢討這件事也就算了。

魏秦聲就沒那么好運了，鹿好剛出來，柳老師就帶著他進去辦公室挨罵，還被叫了家長。

“對不起啊，連累你了，你家長那邊我去幫你解釋吧！”鹿好一直等在門口，她太過抱歉，以至于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看著他。

“沒事兒，這耳塞本來也就是我給你的，不冤枉！”魏秦聲是一個人出來的，門縫里看著兩位老師的背影，氣氛沉重。

“其實你沒必要站出來的。”

對于鹿好的道歉，魏秦聲擺了擺手，還不知輕重的拍了兩下她的頭。鹿好的心，也跟隨著他拍頭的頻率，砰砰跳了兩下。

“幫老同學，我肯定義不容辭！”那只剛剛拍過鹿好頭的手掌，又握成拳頭錘了錘自己的左肩，“不過，我覺得他也是真的為了你好。”

兩人走上三樓樓梯口處，所有的班級都在上課，能聽到不同老師帶著小蜜蜂還聲嘶力竭的聲音交匯在一起。鹿好回了一個笑容，兩腳一跳連跨了三個臺階，超過了魏秦聲。

“可魏秦聲，你明明不知道。”鹿好停在了比他高三個臺階的位置，“你怎么還跟以前一樣自以為是。”

鹿好可以從早讀睡到晚自習前，而魏秦聲是只睡早自習和晚自習。

他們之間是有時差的。

她醒來的時間，他剛好入睡，兩人不會有太多交集。這樣的情況一直到鹿好旁邊空座位的主人返校。

這女生小小一只，站在她身邊像溜小雞。說起話來糯糯的，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在介紹完自己叫唐滿樂之后，竟然紅了臉。

是個溫柔的小姑娘。

唐滿樂從不開口問關于自己身上的流言蜚語，還愿意溫柔相待，光是這點，就讓鹿好對她好感倍增。

一開始她好像還有點怕鹿好，即便不敢招惹也忍不住給予鹿好關心。她會在鹿好趴桌上時給她蓋件校服，把整理好的筆記放進她的書包。

鹿好唯一受到影響的就是耳塞被賀鐵牛給沒收了，沒有耳塞，再困也睡不過兩節課。就算醒著，她也趴在桌子上閉著眼，假裝自己還跟以前一樣從第一節課睡到最后一節課。

沒有了耳塞，聽到的聲音也更多了。

她聽到了很多魏秦聲和唐滿樂之間的對話，魏秦聲跟她記憶里似乎有了偏差。

在那時的鹿好看來，他就是個傻小子，沒心沒肺又無所畏懼，一點就炸，有股子無知的樂觀和沖勁。

鹿好曾以為沒什么能讓魏秦聲服軟。

原來，是有的。

前一秒還在看漫畫發出“咯咯”笑聲，只要唐滿樂說一句“魏秦聲，聽課呀。”他立刻就放下漫畫，不管多么不情愿也會乖乖拿出課本。

“魏秦聲，這道題我不會。”唐滿樂回過頭，推了推睡得正香的魏秦聲。

“唔……什么題，我看看。”魏秦聲一個激靈，揉了揉睡眼，抽走遞過去的書。

這要換作初中那會兒，誰要是敢把魏秦聲這樣突然叫醒，那個人早就被打腫成豬頭了。

鹿好知道這樣很不好，可她也沒辦法，距離這么近，怎么都能聽得見。

好久，魏秦聲講了半天也沒講出個所以然來，本來唐滿樂只卡住了一個步驟，現在她只能推翻重來了。

“你們倆還真是一個敢講一個敢聽啊。”實在是聽不下去的鹿好只能直起腰回過身去加入兩人的對話。

“這句話元希也說過。”魏秦聲露出憨厚笑容，顯然是已經忘記了那天發生的事情。

不過這樣也挺好，就是害得鹿好獨自尷尬這么多天了。

鹿好瞟了一眼題，她實在是不理解，魏秦聲到底是怎么把一道基礎證明題講的比最后兩大題還復雜的。

鹿好聰明，兩句話就講出了解題的關鍵，唐滿樂也聰明，只聽了一遍就明白了。

“原來這么簡單！你真的好聰明啊！”唐滿樂的感嘆讓她很有成就感，這是在理零從沒有過的成就感。

鹿好利落總結：“不是我聰明，也不是你笨，是魏秦聲攪屎棍！”

魏秦聲不滿：“什么啊？我怎么就成攪屎棍了？”

“不好意思，你初中英語成績需要我再次提醒嗎？”

“我除了英語，其他都還不錯的好不好？”

“你有幾次不吊車尾的？”

“那是我們初中大神太多了好吧，我們班當時最后一名在全年級都是百名以內吧？”

兩人你來我往說一句頂一句，說得唐滿樂完全脫離在狀況之外，好不容易插上一句，問道：“你們初中是同學呀？”

“對呀！這可是我初中的English teacher 呢！”

鹿好清楚這是他的全部水平了，一臉無奈地問唐滿樂：“你以前有問題都去問他的嗎？”

唐滿樂臉又紅了，她說話又輕又慢卻有感情起伏，讓聽得人很舒服，想一直聽她講話。

“你來之前這個位置是元希的，我們三個就是誰會就誰教，她走了以后也就只能問魏秦聲，我是藝術生，他還是比我強很多的！”

藝術生啊。

鹿好忍不住問：“你是學什么的？”

“美術！滿滿畫畫可好看了！”魏秦聲搶著回答，唐滿樂只能附和著點了點頭。

“快要去集訓了吧？”鹿好不動聲色，眼底閃過似有若無的暗色，好在他們都沒察覺。

唐滿樂低頭繼續寫題：“嗯，所以要抓緊時間多寫一點題。”

鹿好微微一愣，眼神熱烈：“那在你走之前，有什么問題就來問我吧！”

“可以嗎？”唐滿樂猛一抬頭，眼睛對著她忽閃忽閃，像是裝滿了星星。

“可以呀。”

鹿好笑著回應，又忍不住動念心想。

真是令人羨慕。

4.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三個月，馬上就要入夏，天氣一會兒冷得以為冬天還沒走，一會兒熱到頭腦發脹，讓人捉摸不透。

教室里的學生抓緊時間去食堂吃飯，鹿好總是拖到沒人才開始收拾東西。她將包往肩上一扔，轉身就看見了賀鐵牛。

一開始誰也不說話，賀鐵牛直直盯著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鹿好。

“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想干的事情都跟你們說得很清楚了，為什么還問我想怎么樣？”鹿好說這句話時，還是比較冷靜。

賀鐵牛鐵青著臉，咬緊后槽牙，最后卻嘆了口氣：“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我的人生為什么要因為‘為你好’任憑決定？”鹿好因這句話激動起來，聲音不自覺的就大了，“在學校我尊敬你是我的老師，在校外我也尊敬你是長輩。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該做什么，我父母不能插手，你更不能。”

語畢，鹿好從他身邊走過。沒兩步，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輕聲說了句：“還是說，您真把自己當成我的父親，可以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了？”

她邁開步伐，用力撞開了被賀鐵牛關上的門。

見到了魏秦聲。

“那天我說話沖了一點，對不起。”鹿好把魏秦聲叫上天臺，主動道與他道歉。

魏秦聲對她的抱歉不明所以，顯然是已經忘記了兩個人之前發生的那些不悅。

鹿好驚覺他們兩個的頻率好像永遠不在一起，就像他們之間明明在同一間教室卻過著不同時差的生活。

她get 不到魏秦聲道歉的點，魏秦聲也是。

“那天我說你自以為是……”

“我早就忘了。”他停頓了一下，想到剛才在門口聽見的話，“其實你說的也沒錯，我的確什么都不知道，還隨意發表意見了。”

“他是我媽媽的再婚對象。”鹿好決定讓自己坦誠，放下一切防備轉身，對著眼前華燈初上，“其實老牛人挺好的，對我一直視如己出，就是太固執了。”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為什么啊？”魏秦聲本來猶豫要不要開口，見她主動說起，也就不扭捏了。

鹿好愣住，須臾，眺望遠處：“我其實吧，很羨慕唐滿樂。”

魏秦聲是為數不多給了鹿好同學錄的人，她在那張紙的座右銘一欄，從一而終寫著：羨慕就輸了。

這是她第一次羨慕一個人。

初中時那場舞臺劇，最后是鹿好作為女主角登上了舞臺。她不僅一人擔兩責，為了出彩，她將臺詞填進了旋律中，以音樂劇的形式完成了演出。

所有人都在夸獎鹿好，但她心里明白能想出辦法解決，這一切其實都歸功于魏秦聲。

不是他，她根本就沒想過逼自己，是他激發出自己的潛能。也是得到了他的認同，她因此找到了方向。

她不再一味埋頭只知道學習，也不再那么驕傲，開始學會反思，甚至生出了夢想。

鹿好想成為一名音樂劇演員。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也許她說了，不過卻換來一句：“你瘋了嗎？你這個成績，為什么要去學藝術？”

其實她沒有外面傳的那么神，她比任何人都要普通，比任何人都要膽小，比任何人都要畏縮。

她沒有能控制成績的能力，只是一個想學表演，想參加藝考，不被得到理解，只能用最幼稚、最無力的方式發出反抗的普通學生罷了。

鹿好自嘲一笑：“她可以學自己想學的，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但我不行。”

“你很好，為什么要羨慕別人呢？”在他的印象中，鹿好長相姣好，成績優秀，前途無憂。魏秦聲咧嘴對她笑，他曬到黑黝黝地臉龐融在漸漸黑下去的天色中，“還有啊，如果連你都不能決定自己的選擇，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決定呢？”

十五歲的鹿好，自命不凡。仗著自己天賦過人，就傲世輕物，她從來不會羨慕別人，因為羨慕，就會輸。

正是因為這樣的她過于自負，哪怕一點，一點點的打擊都經受不住，很小的事情就能讓她陷入自我懷疑。

十五歲的魏秦聲在她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時候對她說：“只有你有能力做到，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

十七歲的鹿好，越長大越容易陷入自我懷疑，慢慢地，她就從一個自以為是的人變成了一個只會妄自菲薄的人。

她深感成長的無能為力，這個時候，又是那個男孩對她說：“如果連你都不能決定自己的選擇，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決定呢？”

魏秦聲還是那個傻小子。

不過這個傻小子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不自覺流露出了許多溫暖，令她有了勇氣，支撐她完成了這場沒有硝煙的反抗。

“他們都說我是錯的，我也不知道這么做究竟對不對了。”

他突然正色，“你為什么想學藝術？”

幾乎是脫口而出：“喜歡。”

“鹿好，我怎么原來沒發現你這么幼稚呢？”不知是否夜色慵懶了他的神色，他打了個哈欠，悠悠道，“那就夠了，不過天天睡覺可達不到你的最終目標。”

5.

魏秦聲一語點醒夢中人后，鹿好不再睡覺了。她不再羞于提起自己在別人眼里或許不值一提的夢想，開始著手制定實際的計劃。

唐滿樂在知曉此事之后，熱心介紹起究竟該如何走藝考路。等鹿好真的開始了解藝考時，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把這件事想的太過簡單。

首先想成為一個音樂劇演員，比起表演，音樂才更需要童子功。藝考的學生總是被偏見的以為是學習不好的孩子需要走捷徑上大學。在藝考中，家長為了孩子升學會選擇比較速成的傳媒類，相對應的，需要的文化分數也會更高。美術音樂都屬于需要長久功底，在文化分數要求自然也低。

鹿好在表演上已經算是晚了，更別提音樂。

她一時間又打起了退堂鼓。

“鹿好，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氣。”唐滿樂應該是看出了她的顧慮，鼓勵她，“人生永遠沒有太晚開始。”

唐滿樂說這些話時，眼里是有光的。魏秦聲也被她感染，看向她目光灼灼：“滿滿說得對！開始已經成功一半了，擔心是下一步才該考慮的。”

話是對鹿好說的，眼神卻一刻也沒離開過唐滿樂。

鹿好愈發羨慕唐滿樂，羨慕她普通卻不平凡，羨慕她看上去柔弱，實際上比自己堅強不知道多少倍，羨慕她可以義無反顧選擇自己的夢想。

也羨慕她，能擁有魏秦聲的喜歡。

唐滿樂是真的在為她著想，想了個圍魏救趙的辦法：讓她以表演生的身份參加聯考，等到校考的時候再去報考有細分音樂劇方向的表演專業。

鹿好在確定好方向之后，邊著手準備著專業學校。她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這才算是有方向該去怎么說服“別人”了。

唐滿樂已經進入第二階段的集訓了，而她還沒得到允許去學專業，想到這里她就頭大。魏秦聲睡醒看她撐著腦袋一臉愁眉苦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你也不用把這件事情想得這么復雜。”魏秦聲抬抬睡眼，換了個方向繼續睡。

鹿好白了他一眼，用手把臉擠變了形：“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秦聲頭也不抬，優哉游哉道：“他們之前不讓你做，是因為你自己都沒想好，你現在有方向目標足夠表明決心了，真誠說出自己的想法，不會為難你的。”

鹿好眉皺得更深了。

他怎么會懂呢？

是笨蛋啊。

魏秦聲猛地睜眼，爬起來一屁股坐到唐滿樂的座位上，敲敲桌子：“你該不會是在害怕？”

她被戳穿心思，慌亂否認。

他雙手插肩，大大咧咧翹起二郎腿：“如果實在不知道怎么開口，要不我先借你錢去上專業課？”

鹿好驚恐扭頭，不可置信望向他，剛一對眼，立刻又彈開。她感覺到了溫度傳上臉蛋，心里抑制不住歡喜，又被理智打敗：“別說得你像個富二代一樣。”

魏秦聲用手蹭蹭鼻子：“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就不算事兒。”

鹿好蒙了，看他的眼神多了兩層敬意，看來真是富二代。

6.

在魏秦聲的幫助下，鹿好權衡利弊后選擇了一家大型經紀公司旗下的藝考培訓機構。

此時已經是暑期，大部分學生已經開始了很長一段時間。鹿好除了長相，其他幾乎都是從零開始，機構給她的建議是復讀一年，參加后年的藝考。

鹿好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只有這一次機會。”

機構開始是不愿意收她的，后來才松口，答應給她半個月時間。如果追不上半年的進度，他們并不建議她參加藝考。

除了專業考察，老師還交代她，她想要考的方向對形體要求極高，她至少還要減掉5KG 才能達標。

“即使都能達到，還是落了別人很多，不過你也別太有壓力，如果你確定要學，我們復讀是不收二次學費的。”

她從前很確定自己是個逃避型人格，這次卻異常堅定。

“我會超過每一個人。”

話是說出去了，鹿好也是真拼命。她本來就瘦，小基數本來就很難掉秤。在高強度的專業課下，她只能靠斷食來加快速度。

直到她拼到昏厥倒地。

機構里家長號碼填的是魏秦聲的號碼，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剛打上營養液。

他再三考慮之后，還是給賀鐵牛打了電話。

等鹿好醒來，只看見了母親和賀鐵牛。

賀鐵牛背對著站在病床前，母親坐在一旁。見她醒來，眼神閃過一瞬慶幸，又面無表情撇過臉去，半天說了句：“好好養身體，回學校你還是回理零去。”

鹿好閉上眼卻止不住眼淚滲出，好半天才開口：“你永遠是傷我最深的人。”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真的是為了我嗎？”鹿好唇角微揚，“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最寒心的不是你不讓我學藝術，而是你不信任我。”

默默在一旁的賀鐵牛突然開口：“你先出去，我和她聊聊。”

鹿好聽見母親的啜泣聲，她眉頭動了動，之后聽見了關門聲。

“你說我們不懂你，你覺得全世界都不懂你，可你也不懂父母心。”賀鐵牛走過去，坐了下來，“你心里覺得我沒有資格跟你說這些。”

鹿好動容，睜開眼看著天花板：“你看，你說一句話她就會聽，可我說一百句都抵不過你一句。”

“魏秦聲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亂七八糟說了一堆沒有重點的話……我不想聽他說，你自己說。真的想好確定了，不會后悔嗎？”

賀鐵牛想到魏秦聲語無倫次的樣子，竟難得露出了笑容。當他得知鹿好用魏秦聲的錢去學專業時，他是憤怒的。再到他聽到鹿好暈倒了，那一刻他慌亂到根本聽不見魏秦聲之后說了什么。來的路上他想了很多，等他真站在面前道歉時，他腦子里出來第一個念頭竟是自己是不是錯了。

鹿好似乎是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反應，想要給他一個認真負責的答案，思索過后卻說：“目前我也不確定，只是我想一直往前走。我沒想過以后，我只知道當下我不這么做，就會后悔。”

賀鐵牛無可奈何搖搖頭，終是松了口：“既然選擇了，后悔也沒用了。”

魏秦聲以為鹿好一定會為自己的自作主張生氣，鹿好昏倒他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只能每天匿名送去自制的營養餐表達歉意。

要么說魏秦聲腦子笨呢。

他想到要匿名，卻沒想到“減肥不能靠節食，健康吃瘦”的留言也會暴露身份。

鹿好終于是在體重合格的那天，才有時間給他發去消息：“誰要你多管閑事。”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多管閑事。”

7.

學藝術不怕不努力，最怕是沒天賦。

好在鹿好是有天賦的，最可怕的是她靈性足，夠拼命。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補上了別人一年的內容，更可怕的是她的感受力。

按照他們助教的話說，感受力是天賜的禮物。

只有鹿好知道，她的感受力不是天生的。她曾經也是個只專注于自己的人，后來有人一直穩著她的心，牽引著她去感受這個世界。

賀鐵牛準許她走藝考，她也答應他回理科班。回學校那天，她去班上收拾東西，但魏秦聲并不在。

她給魏秦聲打電話，才知道他去省會找唐滿樂了。

鹿好緊抓著聽筒，小心翼翼問出口：“魏秦聲，你聽過《Satisfied》嗎？”

“啥玩意兒？”

那就好。

“經典音樂劇《漢密爾頓》的選段。”

電話那頭的人一頭霧水。

鹿好吸了一下鼻子，釋懷一笑后說：“我們機構公開表演，我的選曲。你不在學校，我就放在你桌子里了，記得來看。”

她隱約聽到了唐滿樂的聲音，問是誰的電話。

“放了兩張，滿滿一起來看吧。”

演出那天，鹿好做了最充足的準備。

《Satisfied》是她備考曲目，她練了一遍又一遍，即使靠幼時少年宮的啟蒙，也已經掌握到爐火純青地步。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化全妝，穿著定制的禮服，當燈光打在她身上時，萬眾矚目。她睜大眼睛在觀眾席尋找著想見的人，最后定格在一處。

鹿好終于在那雙眼睛里看見了引以為傲，得到了一直渴望無法言喻的信任，她更加自信，唱響了整個場館。

不是她期待中的人，卻帶來了意外驚喜。

滿堂喝彩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為什么會生出這樣的夢想。

只有站在舞臺上，她才能得到，最真實的成就感。她喜歡被人崇拜，被人矚目，天生就該閃閃發光。

“我想他們來了，你一定會更安心吧！演出加油！”上臺前太緊張，才沒看見魏秦聲發來的短信。

魏秦聲，喜歡自作主張的小屁孩。

不是讓我心安的人，總能穩住我的心。

母親為她送上一束花，把她擁入懷中。賀鐵牛身著從來沒有穿過的西裝，變扭的站在一旁，訥訥道：“你們娘倆今晚去吃頓好的，我買單！”

“一起去吧。”鹿好把頭埋進母親的頸窩，小聲叫了句，“爸。”

8.

鹿好最后一次見魏秦聲，他騎著摩托車停在學校大門口的正中間，幾盞大燈也朝著他聚攏，光是破曉時才見過的金黃色，他被照著似覆上佛光一般。

他要走了，是來道別的。

她穩定心神的佛，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鹿好，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能靠真誠得到，原來真的有身不由己。

“我佩服你，也羨慕你。”

可魏秦聲，沒有你，我也做不到。

她想說，只是沒開口。

9.

后來，她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魏秦聲。

鹿好也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她喜歡魏秦聲。

哪怕說，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那可是鹿好。

那可是魏秦聲。

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精明如她竟會喜歡一個笨蛋。

可她就是喜歡了。

喜歡他的真實，喜歡他的單純，喜歡他的清醒。

只是這些喜歡，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那些被隱藏起來的小小心動在魏秦聲不曾知道的時光里悄然滋長，累成了她恒河沙數般的力量，卻又于白駒過隙間消失了蹤跡，最終下落不明。

每當鹿好站在聚光燈下，再次唱起《Satisfied》，僅僅是前奏響起，便會把她拉回到那個夏夜。想起那深邃的雙眸，回憶洶涌襲來，她沉溺其中。再往后倒流，就在她快要無法自拔的時候，才看清——他目光灼灼，看向的人，卻不是自己。

“At least I keep his eyes in my life.”

鹿好每每唱到這句，眼角都會恰好落下一滴淚劃過微微上揚的嘴角。哪怕聲音顫抖，滿是酸楚。

那不是演技，她是真的遺憾，亦是真心不吝嗇她所有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