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青花文人意趣濃

翟健民 陳曦

古陶瓷鑒賞家、香港永寶齋主人及香港國際古玩展創始人翟健民先生

崇禎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他17歲承繼大統，在位17年，“非亡國之君，而當亡國之運”。崇禎皇帝雖想整治朝綱，安定天下，卻因祖輩之惡，加之能力有限、內憂外患等諸多原因，于1644年自縊于萬歲山，從此大明王朝畫上句號。

崇禎皇帝在位期間，國勢衰頹，朝政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官窯制作雖未絕對停止，但其時官窯已毫無地位，民窯則隨意燒制。明末清初時期景德鎮窯業制作展現出嶄新的時代風貌，瓷器的諸多紋飾蘊涵著濃郁的文人氣息，題材之特別、內容之豐富，皆開一代未有之奇。

隨著晚明時期市民階層的壯大，社會風尚、審美情趣等均發生巨變，背離傳統、追求新穎、自由地多元化發展，成為時人尤其是文人、官宦群體的基本生活思想。作為當時高檔瓷器的主要消費群體，文人、官宦的審美觀念深刻地影響了瓷器的造器與裝飾圖案，從而使瓷器成為反映社會變遷的直接載體，明顯地在瓷畫中留下他們的品位。其中以人物類題材最具特色，體現出高超的制瓷水平和鮮明的文人意趣。

繪出人生美好愿景

蓮子罐因形似蓮子而得名，為明末清初特有的器型，盛行于崇禎、順治兩朝，它的出現滿足了晚明以來居家文化高度發展的需要，因此廣受歡迎。其紋飾題材甚廣，故事人物、瑞獸、花卉應有盡有，繪畫精細，色澤艷麗，是中國瓷畫史上的輝煌時期。

這件“指日高升”詩文蓮子罐（圖1）是不可多得的精品，直口短頸，溜肩，弧腹，脛部外侈，淺圈足，底部外撇。底與足均露胎，胎土淘洗精細，潔白滋潤，內外施白釉，質如凝脂，白嫩亮潔。器身以青花通景繪人物故事，畫面中見兩位高士頭戴展腳硬幞，身著官服，手挽笏板，情態悠閑自適，雅量高致，身后各有侍童持傘。在他們前面另有一高士，一手持笏板，一手指向高日，日邊以祥云紋襯文“三公應可待，指日望凌云”，寓意“指日高升”。

圖1 明崇禎 青花“指日高升”詩文蓮子罐

“指日高升”典出明代程登吉《幼學瓊林·文臣》“代天巡狩，贊稱巡按，指日高升，預賀官僚”一句。指日高升即不日升官之意，為舊時官場預祝之詞，明末清初時期大量流行于瓷器裝飾題材中，可顯文人學士之企盼。

另一件折桂圖蓮子罐（圖2）也寄托著相似的愿望，折桂圖是明末清初時期較為典型和常見的瓷繪題材，旨在鼓勵讀書人積極入仕，考取功名，也是其時讀書人踴躍入仕的心態反映。

此罐造型挺拔，胎質細膩，釉面肥潤，白中略泛青。外壁以青花為飾，繪畫細致精煉，兩位書生坐于馬上，一位手持折扇直視遠方，另一位回頭與前來送行的友人道別，身后可見兩株桂枝。畫面層次分明，栩栩如生，青花發色極佳，濃淡渲染層次分明，是頗具時代特點的崇禎青花佳作。

再看這件蓮子罐（圖3），身形飽滿端正，尤其難得的是保有原蓋。通體以青花繪漁父圖，人物刻畫傳神灑脫，衣褶折迭錯落之處尤見功力。此畫面主題應為“漁舟唱晚”，遠方一輪落日，近處風微浪穩，一只漁船停靠在岸邊，一位漁民撐桿而坐，神態悠然自得，立起的抄網表明漁民已經勞作歸來，從他的表情不難看出是滿載而歸的一天。

此罐青花色調明快，分水明顯，層次分明，堪稱崇禎時期青花瓷“上品細料器”。畫面彌散著豐富的生活情趣，把當時人們的勞動場景、生活狀況和自然景色融合描繪在一起，表達了人民安居樂業以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戲里人物精彩無限

圖2 明崇禎 青花蓮子蓋罐

圖3 明崇禎 漁舟唱晚蓮子蓋罐

圖4 明崇禎 “狗咬趙盾”圖青花罐

晚明社會商業資本的繁榮興盛，促進了明代小說、戲曲等文藝形式的發展，版畫藝術也隨之發展迅速。戲曲、小說、版畫的流行對明末清初的瓷器紋飾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是青花瓷器，多以戲曲、小說、歷史故事場景為裝飾紋樣。

這件蓮子罐（圖4）的繪畫題材即為歷史故事《狗咬趙盾》，又名《八義圖》《趙氏孤兒》，是中國古代四大悲劇之一，影響極為深遠。春秋時期，晉靈公荒淫暴虐，胡作非為，相國趙盾時時規勸，卻被晉靈公懷恨在心。此罐表現了晉靈公與擅長阿庾逢迎的大夫屠岸賈設計一出寶狗“識好壞，辨忠奸”來謀害趙盾的故事，罐身圖案正是晉靈公與一眾大臣目睹屠岸賈放狗撲咬趙盾的情節。

此罐繪畫層次豐富，紋路清晰，立體感強，表現出生動鮮活的人物場景，變化自如。仔細觀賞，會發現他們在人物繪畫風格上與萬歷時期徽派版畫存在某種共同點，比如人物描繪在青花渲染之中不掩飾線條之勁挺，人物比例被適當拉長，衣飾均用“梅花形”圖案裝飾，繪畫風格典雅、富麗、縝密、纖巧等等，這些特點就像出自某一位或某一派畫人之手，作品風格極為接近。

徽派版畫代表著晚明版畫的發展高峰。徽州在當時有非常發達的商業環境，具備完善的書籍刻印條件，徽州刻工在全國有很高的聲譽。徽州版畫吸引了一大批有名的畫家參與到版畫的創作中，內容涵蓋小說、戲劇、醫藥等諸多方面。景德鎮在明代隸屬古饒州府，與徽州地域相近，民風民俗也相同，版畫名手勢必與景德鎮畫師相互影響，甚至直接參與景德鎮青花瓷的繪畫創作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瓷質筆筒誕生于明代晚期，以崇禎作品質量最佳。這一時期所制筆筒裝飾也多取材于元明戲劇小說、人物故事，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晚清寂園叟于《匋雅·卷上》有此評價：“明瓷青花人物，以筆筒、花觚為甚詼詭。”

圖5 明崇禎 青花筆筒

這件筆筒（圖5）直口微侈，直壁，下承平底，可見胎質細膩緊實，通體施透明釉，釉面潤澤。外壁以青花繪夜宴人物故事圖，發色濃艷，筆致細膩，人物生動。筒身所繪夜宴圖取材自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畫家顧閎中的絹本設色繪畫作品《韓熙載夜宴圖》，該圖如實地再現了南唐大臣韓熙載夜宴賓客的歷史情景，細致地描繪了宴會上彈絲吹竹、清歌艷舞、主客揉雜、調笑歡樂的熱鬧場面。

從畫面看，此筆筒或節選“六幺獨舞”一段，所繪人物形態各異，開臉飽滿，衣著飄逸，是一件在工藝和畫意上有所追求的作品，堪稱明代崇禎時期同類器物中的佼佼者，頗為貼合明末宋應星《天工開物·陶埏》中所云“上品細料器”之特征。

寄情山水意境幽遠

筒瓶造型出現于明萬歷時期，崇禎時期器型略有演變，器口較以前開闊、微撇。筒瓶諧音意即“一統江山”，可知其時明朝上下都有大勢已去的悲涼之感，無可奈何卻又心存僥幸，祈盼大明江山可保一統。也有學者認為，筒瓶雖為明晚期所創器型，但盛行于清朝，為的是宣揚“大清一統天下”，此說法也不無道理。

圖6 明崇禎 青花山水人物圖筒瓶

這件明崇禎青花山水人物圖筒瓶（圖6）撇口束頸，直腹下斂，底足平實。胎骨厚重堅致，通體施透明釉，釉面瑩潤微泛青，釉下以青花為飾。口沿下部繪一周變形蕉葉紋，肩部和脛部刻繪一周弦紋裝飾。器身通景繪山水人物圖，山石層疊，樹木豐茂，景色悠然。遠處一高士遠眺高山瀑布，令人想起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作。水面亭榭里也坐滿了文人，或撫琴，或賞景，或品茶，幽靜閑適。岸邊垂柳下，有人在泛舟，蕩漾的水波紋為畫面增添了幾分靈動。整體圖案層次清晰，呈色清新雅麗，所繪畫面意境靜謐深邃，頗具文人情懷，是為明末筒瓶之上乘佳作，值得珍視。

晚明時期政治昏暗，內外交困，政局動蕩。文人對朝廷無望，轉而寄情山水，他們追求高雅清逸，沉湎風花雪月，向往個性解放，縱情感官聲色。于是乎，文人的性情與喜好、文人畫的風格紛紛走進景德鎮，融入到瓷器的制作當中。這件玉壺春瓶（圖7）就是典型的例證。其線條優美秀麗，小巧可人，胎質堅細，釉面潤澤，白中泛青，青花發色明翠，濃淡有致。主紋飾以青花繪太白醉酒圖，只見詩仙醉伏于琴上，旁邊有兩壇酒，周邊襯以山石、花木，儼然一幅“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姿態。此瓶時代特征非常鮮明，可謂崇禎時期精良之作。

明末停止了官窯的燒造，但海外市場對瓷器始終有極大的需求，原本為皇家制作御瓷的匠人紛紛走進民窯，他們的絕技給民窯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據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記載，崇禎十二年（1639年）荷蘭商人在訂購克拉克瓷器時，景德鎮就已經有多種式樣模盤供西方商人選擇。而后，荷商還開啟了定制模式，由此，中國瓷器便走進了歐洲的千家萬戶。

這件圓柱形把杯（圖8）足徑微外撇，略大于口徑，側面有一握把，外觀頗似西方啤酒杯，或為其時外銷瓷器品種。外壁通景繪青花高士圖，青花發色明麗，濃淡有致，人物形神兼備，筆意生動傳神，自由灑脫。只見祥云繚繞，山石錯落，整體格調清新自然，以中國文人氣息濃郁的圖案配合西方之器型，別有意趣。

圖7 明崇禎 青花玉壺春瓶

圖8 明崇禎 青花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