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平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學術界一般認為,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指認黑格爾法哲學是神學形而上學的副產品,并認為只有否定黑格爾形而上學才能從根本上批判黑格爾法哲學。這種觀點陷入費爾巴哈主義的思想邏輯,也忽視了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哲學深度,并且導致《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法哲學批判偏離批判重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批判重點偏移了馬克思如何通過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來實現實踐哲學的政治批判,而是轉變為馬克思對神學形而上學的邏輯學批判。
我們試圖為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的哲學批判提供一種新的解釋路徑。這種解釋路徑就是馬克思通過實踐哲學范式轉換理論形而上學實現政治批判。在實踐哲學視野下,馬克思不僅實現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還實現了黑格爾邏輯學批判。這種實踐哲學的政治批判路徑,能夠為當下的爭論提供實踐哲學批判范式與形而上學批判價值。同時,這種批判路徑也能夠為歷史唯物主義發生史提供思想坐標和方向引領。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針對黑格爾的王權理論和國家觀進行批判,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黑格爾思辨哲學及其形而上學批判。部分學者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實現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誤解了黑格爾的王權理論和國家觀。他們通過《法哲學原理》手稿重新發掘認為,馬克思可能批判了一個“假黑格爾”,以此質疑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對黑格爾的王權理論和國家觀的批判。當下要回應這種質疑,關鍵在于厘清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邏輯和理論線索,并且以此為契機澄清當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研究中出現的新問題。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直接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關鍵性文本。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得出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結論,開辟了通往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道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哲學思想的跨越。一般學術觀點認為,馬克思運用費爾巴哈本質主義方法論批判了黑格爾的絕對主義、邏輯主義、形而上學。以此為基礎,馬克思轉向社會歷史的政治經濟學研究。這種觀點暗示馬克思必須激進地批判黑格爾形而上學。①另一方面,近年來學術界表達過馬克思早期批判方法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差異,以此去闡發馬克思早期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批判邏輯。從這種學術觀點來看,得出兩個問題。第一,青年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批判,批判程度和批判路徑需要得到澄清。[1]第二,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是建立在批判黑格爾神學形而上學的基礎上,就需要回應黑格爾法哲學與黑格爾神學形而上學關系。這種批判路徑弱化黑格爾法哲學而高揚黑格爾神學形而上學。首先,在一定程度上,會降低黑格爾哲學的哲學深度和廣度,還會影響到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誤讀。[2]如果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并非否定神學形而上學,那么馬克思必然有一種超越否定形而上學的法哲學批判路徑。一方面,這種批判路徑一定程度上實現了馬克思對神學形而上學等抽象精神理念的批判;另一方面,也賦予我們當下哲學爭論的歷史傳統與時代內涵,即通過揚棄理論形而上學而走向實踐哲學政治批判語境。
羅伯特·皮平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采取一種拒絕的態度,并且要求否定任何超驗主體和先驗結構。這樣的理論后果就是黑格爾邏輯學是黑格爾法哲學的形而上學基礎。因此,馬克思勢必對邏輯學形而上學進行批判。[3]一方面,這會導致馬克思對理論哲學的批判路徑的解釋。另一方面,這種闡發路徑也表達了馬克思與費爾巴哈之間存在較深的哲學觀點的差異。正如一些國內外學者認為,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借用來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更多是策略性選擇,馬克思歸根到底仍然是對黑格爾哲學的繼承。如果依據皮平的看法,馬克思直接拒絕了黑格爾哲學,但在手稿時期,馬克思為什么卻要求對黑格爾邏輯學展開第二次系統性批判,并在《資本論》時期對黑格爾的邏輯學進行借用呢?這顯然是不充分的解釋。我們必須要回到《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批判路徑才能得出合理的解釋。同時,這樣做能夠為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展開真正的對話提供合理解答,也能更好地對待歷史唯物主義發生史。
當代黑格爾法哲學研究對當代哲學也極為重要。一方面,由于黑格爾哲學的本質被批評為邏輯學形而上學,而黑格爾法哲學正是邏輯學形而上學基礎上建立的一般科學,因此黑格爾法哲學陷入純粹概念演繹而廣受批判,其被認為是一種缺乏現實歷史境遇的抽象理論;另一方面,當代哲學正是在批判黑格爾哲學中的理論進路中形成的思想產物。當代哲學一般將黑格爾法哲學當作邏輯學形而上學副產品,因而忽視了黑格爾法哲學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即使當代哲學中出現了對黑格爾法哲學解讀,但并未深刻考慮黑格爾法哲學所帶來的思想影響。
在黑格爾看來,法哲學討論的是“自由”概念得以現實地實現的學科。法哲學是“自由”概念在法權環節得以實現的理論。抽象法是私有制社會的所有權邏輯的必然結果,也是最樸素的人類私有制社會的最初成果。因此,“自由”概念在人類歷史發展中,每個環節都得到具體的展現。具體來說,就是“自由”概念在一個“具象化”的過程中。每一個環節都處于一個具體的“歷史”之中轉化與過渡,最終指向人類自由的本質力量自我實現。既然黑格爾認為法哲學是關于自由的理論,那么就應該被認為是自由主義特征的法哲學。但現今學術界認為,黑格爾法哲學是捍衛普魯士專制政權的保守主義哲學。因此,我們必然需要回顧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歷史評價和哲學思考。
馬克思雖然在1843年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了批判,但是他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并未形成黑格爾法哲學是普魯士專制政權保守主義哲學的學術觀點。一方面,馬克思1843年寫作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克羅茨納赫手稿》),隨著《德法年鑒》雜志被普魯士政府查封,失去了可供思想爭論的學術平臺。這種歷史境遇導致《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文本未能發揮其思想傳播價值。直至1927年才出版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克羅茨納赫手稿》)則作為馬克思早期思想轉變的過程體現,并且更多地作為不完善的哲學論著而被低估。另一方面,馬克思曾有計劃出版《1844年哲學經濟學手稿》對黑格爾哲學進行系統性批判。②由于歷史境況,《1844年哲學經濟學手稿》并未在當時出版。這部著作在當下思想史上看來都為理解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批判增添了豐富思想價值。在19世紀中旬學術視野中,馬克思對于闡發黑格爾法哲學的學術觀點并未獲得主導性學術地位。在19世紀中葉,馬克思雖未在出版著作中明確闡發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價值意義,但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黑格爾哲學高度評價,也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定的思想線索。馬克思指出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對《資本論》及其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刻影響,因此在20世紀馬克思主義發展史視野中,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哲學關系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重點。③正如海德格爾所言,如果沒有黑格爾,那么馬克思無法形成自己的一套獨特理論。
顯然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是具有深刻意義的,但囿于時代局限和文本內容而未得到充分彰顯。這導致關于黑格爾法哲學的學術思想史探討和批判反思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影響。因此,我們必須理解馬克思批判視野之外與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理解路徑的區別及其聯系。這能夠為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所做出的歷史評價得到更為全面的理解。我們必須回顧馬克思批判視野之外的黑格爾法哲學的哲學語境歷史演變過程。
關于馬克思批判視野之外的黑格爾法哲學評判的思想史中,基本上有三種批判語境。第一種批判語境將黑格爾法哲學與普魯士國家聯系起來,從而得出黑格爾法哲學是普魯士威權國家的官方哲學。這一觀點在19世紀中期得到普遍性的認同。直至現今,黑格爾法哲學依然被認為是保守主義國家哲學。歐洲大陸哲學強調黑格爾法哲學是專制制度的官方哲學,并且黑格爾法哲學對后來德國國家專制主義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和歷史影響。[4]第二種批判語境認為,黑格爾法哲學并非為普魯士國家制度辯護,而是隱秘的自由主義哲學。這種觀點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講義與草稿發表后得到增強。這一學術觀點,在20世紀70年代后成為當今黑格爾法哲學研究的主流話語。這種觀點將黑格爾與啟蒙時代緊密聯系起來,并將黑格爾塑造為啟蒙哲學的繼承者。第三種批判語境否定黑格爾法哲學與意識形態的聯系。這種批判語境認為,黑格爾法哲學是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敘述語境下的理論演繹,并非基于意識形態的立場論述,而是黑格爾形而上學思想客觀演繹化的理論成果。
這三種馬克思批判視野外的黑格爾法哲學哲學語境,在一定程度上對我們理解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提供了豐富的歷史價值和理論資源。同時,這三種批判語境能夠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發生學術史上的關聯。第一種哲學語境將黑格爾法哲學與威權主義和極權主義的國家制度聯系起來,指出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秉持神學形而上學批判的觀點,并在之后的論述中得出“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結論。但這種哲學語境,并未闡明馬克思放棄政治批判的法哲學批判思路的思想原因,而且這種哲學語境也不能完全闡明馬克思思想內涵。
當馬克思要求從感性的、現實的人類歷史生存活動闡發歷史唯物主義時,并非實現對傳統形而上學的直接否定,而是實現了對傳統形而上學的實踐哲學批判。因此,我們應當把馬克思對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的批判理解為針對理論形而上學的實踐哲學批判。這種實踐哲學不是物質性的工業化實踐話語,而是馬克思對亞里士多德實踐哲學的接受。這種實踐哲學是萊茵報時期對透過社會生活與民主革命的激進化政治話語的政治實踐的現實產物。④在這個實踐哲學框架內,馬克思轉換理論與實踐關系的問題域,擺脫對傳統理論形而上學批判而造成的理論批判問題域之內的本體論問題的爭論與誤區。由于馬克思實現了對理論形而上學的超越,因此超越了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范式。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性質,指出黑格爾法哲學本質上是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的副產品。馬克思通過對國家和市民社會關系的再次重構,突破了黑格爾以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為核心的法哲學,從而得出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之間的分裂是必然的結論。⑤馬克思認為,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馬克思實現了對黑格爾法哲學的突破,形成了兩種批判路徑。
第一種批判路徑是馬克思運用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方法顛倒現實和觀念的關系來批判黑格爾法哲學,并認為黑格爾法哲學中的王權理論基于自然倫理與習慣,而非理性精神和現實物質利益關系。由此,馬克思得出黑格爾形而上學是神學形而上學。伍德(Allen Wood) 所言,海姆(Rudolf Haym) 對把黑格爾解釋為普魯士保守主義辯護士的學術傳統負有主要責任。因而,關涉黑格爾法哲學的思想史研究中,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神學形而上學的批判路徑同占據思想史主流中海姆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理解較為相似。⑥
第二種批判路徑是馬克思轉換形而上學批判語境,實現對理論形而上學的實踐哲學超越。馬克思雖然對黑格爾以形而上學為基礎的法哲學進行批判,但同時也將黑格爾形而上學的批判轉換了哲學語境。馬克思從《博士論文》的內在形而上學理論突破轉向外在形而上學現實超越。這種哲學語境體現在“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現實生活的理論起點。馬克思實現了對資產階級政治國家的政治批判,走向了歷史唯物主義。雖然能夠看到馬克思拒絕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并且要求消解形而上學的傾向,但馬克思始終對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有所保留。在之后的寫作中,馬克思明確承認是黑格爾哲學的繼承者,并批判地認為自己繼承了黑格爾形而上學的邏輯方法論。
理論哲學的形而上學批判路徑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能夠得到較為充分的體現。首先,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法哲學中,家庭和市民社會到政治國家的邏輯進程中家庭和市民社會并不是作為現實性的存在,而是作為思想性、邏輯性的存在。因此,家庭和市民社會到政治國家的過渡則是本質領域到概念領域思想過渡。[5]13其次,馬克思認為政治國家原本是一個抽象的形式概念規定,卻被異化為具有豐富內容的現實規定概念。馬克思激烈地指出,哲學原本能夠體現時代,但其表征出社會現實的理論功能也被異化為消解現實社會規定的純粹思想性的學科,從而使哲學喪失對現實的批判及其指導性作用與價值。[5]22最后,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法哲學只是黑格爾邏輯學的政治經驗補充。[5]23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中所涉及的家庭、市民社會及其國家展開連續批判,進而認為黑格爾法哲學是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的副產品。
黑格爾承認現代社會存在著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分裂,也提出了相關的解決方案。這也能看出黑格爾法哲學的歷史深度及其理論價值。可是,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法哲學的根本問題在于“黑格爾覺得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是一種矛盾,這是他的著作中比較深刻的地方。但錯誤在于:他滿足于這種解決辦法的表面現象,并把這種表面現象當作事情的本質;而他不屑一顧的‘所謂的理論’則要求市民等級和政治等級‘分離’。而且這樣要求是有理由的,因為這些理論以此表現現代社會的結果”[5]94。這種批判路徑實現了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中存在觀念與現實割裂的形而上學邏輯學批判。但是,問題在于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并非對黑格爾形而上學的直接觀念性的理論批判。因此,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觀念性批判會被異化為本體論上的形而上學批判。
實踐哲學的政治批判路徑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需要結合馬克思能夠接受思想資源的程度,才能得到全面的把握與澄清。首先,馬克思熟悉古希臘哲學,早在《博士論文》期間便做了亞里士多德的《論靈魂》的摘錄筆記。馬克思秉持亞里士多德的本質主義,在《博士論文》中闡發人的本質。其次,馬克思受到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和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理論影響。⑦費爾巴哈認為,宗教產生的根源是因為人把人的本質當作一種外在于人的精神實體,這導致宗教的產生,人本學的哲學任務就是把原本屬于人的本質從彼岸世界拉回此岸世界。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理論也通過宗教批判對馬克思產生影響。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得出:“就德國來說,對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經結束;而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6]3首先,馬克思試圖通過政治實踐批判來實現宗教批判。因此,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前七段中能看出馬克思對宗教的批判簡化為“一種現實的意識形態的反映”。從這一個視角來看,馬克思受到費爾巴哈人本學的影響。其次,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對青年黑格爾派當中的自我意識理論與原子式個人主義的批判,導致馬克思意識到兩者之間存在理論思想關聯性。因此,從反社會的利己主義與神學人格主義的聯合來看,馬克思必須清算基督教原子式個人主義與青年黑格爾派。在當時的理論資源中,費爾巴哈人本學為馬克思提供外在批判形而上學的哲學路徑。馬克思通過政治實踐對宗教批判的解釋,統統被認為是對基督教和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而不作為簡單化的宗教批判。最后,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遇到了物質利益的難題。馬克思關注普魯士王國的貧困問題,撰寫了兩篇著作《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與《摩澤爾記者的辯護》,分別批判普魯士專制政府不公正的特殊利益和不正義的道德評判。從這兩篇文章所體現的哲學話語來看,馬克思顯然在此時堅持亞里士多德實踐哲學的道德批判和正義觀念。同時,馬克思實現了實踐哲學批判的哲學轉向。因此,馬克思不再關注曾經的理論形而上學。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重點突出人的本質與異化理論,指出消除異化勞動實現人類的對象性活動是人的本質的復歸。馬克思又一步指出,只有實現對資本主義的政治批判才能實現人的本質。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指出生產力發展導致社會矛盾的政治激化。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總代表,具有共產主義意識和覺悟,能夠推翻社會統治階級的統治,并且能夠在政治革命實現后重建新型的政治社會。馬克思又進一步指出,消滅分工后新的社會同樣需要政治共同體。舊的政治共同體是以統治階級的個人為利益出發點,以往的國家共同體也是虛幻的政治共同體。只有真正的政治共同體中才能實現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并且這一思想影響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聯合體”概念。
馬克思的兩種批判路徑都可以提供歷史唯物主義生成路徑的解釋框架。前者是理論哲學的批判模式,后者是實踐哲學的批判模式。實踐哲學的批判模式,更多地與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話語息息相關。對于馬克思而言,黑格爾法哲學也涉及邏輯學形而上學的闡發。馬克思不僅強調黑格爾法哲學中蘊含的邏輯學形而上學價值,而且高度評價黑格爾哲學的價值。馬克思說:“黑格爾完成了實證唯心主義。在他看來,不僅整個物質世界變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個歷史變成了思想的歷史。他并不滿足于記述思想中的東西,他還試圖描繪它們的生產活動。”[6]510馬克思正是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出發,逐步從實踐哲學的批判路徑,轉換理論與實踐的批判視域,從而完成了整個批判轉向。
隨著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個人與社會、國家之間關系出現了分裂與矛盾,啟蒙思想家們都在試圖重構這三者框架。其中,社會契約論的解讀邏輯甚囂塵上,但社會契約論中所蘊含的局限性也凸顯出來。社會契約論堅持消解自然倫理,重構以物質利益為出發點的社會倫理。消解自然倫理造成的社會問題也日益凸顯,這導致18世紀的浪漫主義思想家對資本主義人道主義批判。18世紀的浪漫主義思想家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使原有的倫理共同體變成利益共同體,使得金錢關系成為衡量人們之間的關系的唯一紐帶。黑格爾正是看到浪漫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激進批判所出現的弊端,他認為應當實現自然與社會的調和。因此,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維系倫理共同體的環節即“抽象法”“道德”和“倫理”,這些維護倫理共同體的環節仍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并且發揮著積極作用。黑格爾認為,“倫理”概念是實現民族國家共同體生活的必要條件,因而個人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倫理。馬克思看到黑格爾法哲學中所闡發的“倫理”蘊含著理論與實踐分裂的弊端,從而批判黑格爾法哲學,并指出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一科學決斷。
如何理解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理解及其文本語境,不僅是解釋近代以來資本主義的歷史和傳統,也是當代學界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重要思想議題之一。一方面,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符合黑格爾哲學解體之后哲學史的發展。當下哲學發展視野下,理解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歷史線索有助于澄清馬克思主義發生史,也有助于我們理清我們的時代范疇和核心概念;另一方面,《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跨越百年,在20世紀其文本才得以呈現。盡管社會進程發生了巨大轉變,哲學發展也發生了重要的變化,但馬克思對法律與道德的分離和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裂現象依舊引人深思。
考慮到現代社會哲學政治國家與現代市民社會日漸割裂,人類異化程度逐漸提高,擁有多元的主體性地位與身份的問題日益凸顯,平等與解放的多元視域擴展與增強等這些歷史情況,我們必須借鑒以往解決這樣問題的哲學框架,汲取理論資源和澄清思想線索。我們必須承認其理論批判價值有效性。一方面,我們應當認可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是當代哲學及其現代生活的歷史性解釋;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認同黑格爾將政治國家當作某種超越經驗世界范圍內并對經驗世界持續有效的絕對概念。黑格爾將形而上學精神滲入到政治國家的公共視野中,使得人們相信形而上學等精神理念是人類社會現實的邏輯化表征。考慮到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政治批判,人們事實上的異化程度得到深化的社會現實,這些問題所凸顯出來的突出社會價值無須深入論證,我們也能理解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價值。
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可以得到以下現代哲學思潮視域下的理論問題。例如,我們能從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中獲取適用于當代哲學思潮發展的理論依據嗎?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關系會出現絕對的斷裂嗎?歷史唯物主義是否實現了不僅“解釋世界”還要“改造世界”的哲學使命?如果我們分析從亞里士多德以來實踐哲學與理論哲學的關系就可以理解了。亞里士多德甚至包括德國古典哲學的康德與黑格爾都相信通過以理論哲學為基礎是可以給予一個政治的理想生活的;而馬克思迥然不同,馬克思相信只有以良善的政治社會為基礎,即通過走向社會主義革命后完成對市民社會的內在顛覆,從而實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變后,作為符合人民利益和世界歷史發展方向的現實的物質基礎才能為理論哲學提供一種新的奠基方式。
眾所周知,這些問題直到今天或許在今天之后更為強烈地成為我們研究資本主義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重要議題。其具有雙重意義。
其一,理論哲學自身的批判與顛覆的爭論是持久的,是人類思想的重要問題。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闡發都很重要,但馬克思對歷史現實的結構性整體把握更為重要。一方面,馬克思給予我們最根本的思想視角并且提出了時代的問題及其解決框架;另一方面,我們自身理解馬克思的思想遺產的努力還不夠。尤其是對于將馬克思視作烏托邦主義者來說的理論家,更多地陷入意識形態的立場優先,這造成了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及其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讀。
其二,這些討論對參與形而上學爭論的思想家而言極為重要。這些討論分享了古典哲學所帶來的豐厚遺產,對于理清古典哲學自身發展的邏輯線索及其文本問題有重要參考意義,也有助于我們當代哲學自身的理解和思考。
從黑格爾哲學之后,人們必須認同馬克思的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裂的現代圖景,也必然相信資本主義使得傳統生活遭遇異化與摧毀,作為純粹哲學的思想也變成建構在市民社會各個階層分裂的一種意識形態的副產品。考慮到當代社會中理論與實踐逐漸遠離,傳統宗教的式微與新興宗教信仰的擴張及其哲學日益分化的現實情況,不僅是哲學,只要是關涉到理論哲學的專業學科均得到毀滅性打擊,反而是虛無主義意識形態占據了社會現實。也許我們不需要論證就可以得到一個確切的看法,理論哲學已經成為一種歷史的傳統。這種觀點顯然對理論哲學是不公正的。一方面,新興宗教仍然擴張,實用學科充滿著理論形而上學的奠基意蘊。例如,各國的憲法宣誓彰顯其對法權形而上學的信念,各種地方的風俗習慣及其節日的休息與玩樂,也彰顯了生活中所蘊含的精神形而上學底蘊。另一方面,資本主義拜物教的普遍化也為我們提供一種解釋形而上學精神轉變的歷史途徑。傳統形而上學從以往各自地域、民族、種族的特征轉變為普遍的、超越的、相同的現實物質交往生活。其特征是以資本為核心的現代拜物教,所展現是以異化邏輯為核心的理論形而上學。因此,馬克思試圖通過實踐哲學范式的轉換來解決理論形而上學自身的內在問題,這對我們當代社會生活也持續有效。
馬克思實現了理論形而上學的革命與顛覆,同時馬克思繼承了理論形而上學最根本的思想。馬克思將形而上學的視域從理論的天國世界中轉變為革命歷史時間的現實之中。馬克思將人類歷史的展現當作一種物質性的生產過程,并認為可以通過無產階級的自身革命突破市民社會所帶來的思想局限,通過“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6]18。無產階級通過政治實踐改造世界,完成人類史前文明的跨越,走向新的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統一的共同體生活。
首先,《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思想早期的哲學著作,其中蘊含著兩種批判路徑。理論形而上學的哲學批判采取否定黑格爾哲學的邏輯學形而上學,從而完成對傳統理論形而上學的批判;實踐哲學的哲學批判采取政治批判,選擇將原本理論形而上學的領域轉換為政治實踐的領域,從而完成對理論形而上學的超越。其次,《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第一次運用其實踐哲學范式去進行哲學批判,超越了以往運用黑格爾哲學的理論形而上學的解釋框架,并且在其價值中已經蘊含著政治實踐話語的價值取向,能夠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成提供一種解釋路徑。最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中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兩種批判模式對我們當代哲學發展也具有重要意義。形而上學作為理論哲學傳統在當今社會仍然具有重要價值,但實踐哲學更是形而上學的理論基礎。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形而上學批判也吹響了對實踐哲學范式革命的號角,為無產階級進行政治實踐與社會主義國家法治建設提供了理論資源。
【注釋】
①關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國內外學界通常認為,馬克思通過費爾巴哈哲學的批判黑格爾哲學實現了對黑格爾邏輯學形而上學泛神論的批判。雖然有學者對其進行澄清來解釋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邏輯,但前種解釋仍然是學術界主導性觀點。
②《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序言部分,馬克思聲稱用專門的、獨立小冊子來批判法、道德、政治,并且闡發它們內部之間的聯系。
③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指出自己賣弄黑格爾的辯證法,表示對黑格爾哲學的高度認可,并且大方承認自己是黑格爾的學生。
④青年馬克思存在三種實踐概念,而物質生產性實踐概念定位于《神圣家族》時期最為妥當,而在《黑格爾法哲學》時期,更多的仍然是亞里士多德“實踐”概念與萊茵報時期的政治實踐、革命實踐的意蘊。
⑤一般認為馬克思以理論哲學視角批判黑格爾法哲學,但并未考察馬克思的另一種實踐哲學批判路徑。絕大多數都把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形而上學批判當作理論哲學批判。
⑥伍德的看法是深刻的,但是仍然沒有考慮到馬克思與海姆之間的思想距離。海姆對黑格爾堅持一種普魯士國家辯護士理解,但馬克思更重視黑格爾的邏輯方法。
⑦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及其馬克思的柏林筆記證明了馬克思對古希臘哲學及其亞里士多德哲學掌握和熟悉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