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學問

我家姐弟四人,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弟弟出生時,父親已年逾半百。母親體弱,掙工分養家糊口的擔子逼迫父親一個人負重前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糧食年年青黃不接。
弟弟上小學那年,一場重病讓母親住進醫院,父親全程陪護,兩個姐姐在十公里外的江口中學住校讀書,家里只有我和弟弟。那天放晚學后,我倆和村里幾個小伙伴像往常一樣忘我地追逐嬉戲。當夜幕降臨,伙伴們都各自回家吃晚飯時,我和弟弟才回到我們空蕩蕩的家。
家徒四壁,水缸里沒有一滴水,鍋盆都是底朝天。這時,鬧饑餓了,我們倆趕緊動手,先一起披著夜色去井邊打水、到菜地摘青菜,然后劈柴生火、淘米煮飯,直到我們吃飽飯,一輪皓月爬上窗口,我才意識到今天是中秋節。我打開音樂課本,跟弟弟一起唱《爺爺為我打月餅》,唱著唱著,弟弟不知不覺就進入夢鄉……
窮人薄命。經歷過這個特殊的節日,我和弟弟漸漸明白了大人們平常所說諸如“學會感恩”“勤不富也飽”“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等句子所蘊含的道理,在母親的眼里變得越來越乖。放學后主動分擔挑井水、割豬菜、砍柴火、除地草、掰玉米等力所能及的家務事。每次完成任務,母親總是煮一鍋香噴噴的飯菜,以犒勞我們兄弟倆。
但再乖的孩子,也有被父母責怪和打罵的時候。有一次,記不得是因為什么事情和弟弟鬧了別扭,沒想到他“出賣”了我,把我做家務“偷工減料”的事向母親告狀,母親氣不打一處來,抓一根枝條就攆著打我,并聲明不給我吃飯。我偷偷溜到墻角窺探著家里,待母親拿著工具佯裝去菜園翻地,我趕緊溜回家裝滿一碗飯菜跑到外面吃。
我早掌握母親這個“把戲”,見我吃飯了,母親也就消氣了。
母親氣消了,我的氣可沒消。母親走遠后,我就把弟弟逮到一邊,揪住他的小耳朵,以扭斷耳根來威脅他:“以后還告狀嗎?”嚇得他一個勁地求饒。
打斷骨頭連著筋。兄弟之間經常磕磕碰碰,但從不計較一時之懊惱,小打小鬧之后依然和好如初。
家里雖然很窮,但慶幸的是,吃過文盲“啞巴虧”的父親堅持送我們姐弟上學,不能當“睜眼瞎”。我們也爭氣,在校用心念書,念到初中畢業,成了那個年代村里少有的“文化人”。
特別是我破天荒考上巴馬民族師范學校后,父母都樂開了花,鄉親們也都為村溝里飛出這樣一只跳出“農門”的“金鳳凰”奔走相告,弟弟更是欣喜若狂,說將來一定以哥哥為榜樣,考取更好的學校。
讀師范免交學費。但每個學期兩三百元的日常開銷,對我這個積貧積弱的農村家庭來說,仍是天文數字。每次臨近開學,父母都為如何湊夠這筆錢而喋喋不休吵得不可開交,這些情景在年少輕狂的弟弟眼前現場直播,心里或許留下了“負面”陰影。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漸諳世事的弟弟,初三畢業就選擇輟學回家,與年邁的父母相依為命,起早貪黑賣苦力掙錢供我讀完師范。
弟弟身強體壯,是一把侍弄莊稼的好手。收割季節,烈日炙烤,一般勞力一天能打出兩三擔稻谷便精疲力竭。而弟弟,一個人一口氣肩挑背扛能打出五六擔生谷,令人贊不絕口。一些媒婆紛紛上門介紹媳婦。弟弟開始一笑了之,久了便避而不見,漸漸地“失聯”了。
其實,弟弟為了安靜,在祖屋附近一個隱蔽的地方悄悄搭了一個窩棚,勞動之余,閉門耕讀、自學函授教材。
江河行地,日月經天,一晃就是幾個春秋。幾年間,弟弟先后在各級報紙雜志公開發表百余篇“豆腐塊”信息稿件和短篇小說、散文,還拿到了中專、大專和本科學歷證書。
不久,國家規定,公務員招錄“凡進必考”。2005 年度全區公開考試錄用公務員,弟弟決定報考縣級人民法院職位。這個職位,報名者眾多,高手如林。開考前夕,我為弟弟鼓勁加油,勉勵他沉著應試,旗開得勝。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筆試成績出來了,弟弟入圍面試。接下來,他過關斬將,順利通過面試、體檢和考察政審等環節。從一名“鄉下農伯”華麗轉身成為法院系統的一名公務員,弟弟奔狂之情不言而喻。他站在家鄉的黃土高坡上,仰天長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言畢,哈哈大笑,一瓶啤酒被喝了個底朝天。
在新的工作崗位,弟弟倍加珍惜,拼命工作。每年年度考核,他都被單位評定為優秀等次,多次立功受獎。2015 年,他獲自治區黨委、自治區人民政府授予“先進工作者”稱號。
天有不測風云。弟弟在他熱愛的事業上一路高歌猛進,無情的病魔卻悄悄侵害著他。一天晚上,弟弟來電說身體不太舒服,服藥也不見好轉。我讓弟弟來市醫院再查。弟弟查出惡疾,我在懵了一下之后迅速清醒過來,四處預約各地相關醫院和資深專家,第一時間前往復查確診治療。
經過系統治療,弟弟病情得到穩定,他返回單位,邊工作邊服藥治療。頑強抗爭三年多,病情再次惡化。我把工作效率與間隙的麻繩擰緊,盡量擠出時間陪護弟弟,鼓勵他戰勝病魔。弟弟調整心態,堅信身體一定向好。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的侄女,放棄出國深造機會,考取家鄉“三支一扶”,就近照顧她爸爸。每每侄女一出現,便是弟弟最開心的時光,目睹他們父女倆那份親昵與快意,我和家人無不為之動容,悄悄走出門外,拭去眼角的淚水。
自古多情傷離別,更那堪,兄弟生離死別呢。剛入不惑未達知天命之年的弟弟,還是帶著諸多遺憾走了,留給我的,是無限的手足之間的傷痛……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