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詹恩墓志銘》考釋

張芃蕙

1949年以后，貴州省出土了大量墓志，《貴州省墓志選集》對墓志進行了匯總。這些墓志記載了貴州歷史與文化發展的歷程，是研究貴州文化、歷史、名人的重要資料。其中收錄了多篇詹氏家族墓志銘，這些墓志銘記載了明時各類漢人遷黔后的生態關系。詹氏家族因謫戍來到貴州，而后子孫代代便定居于貴州。通過對詹氏家族墓志銘的研究，可以了解明時漢人的遷徙史以及儒家文化在此的傳播。明代《詹恩墓志銘》出土于貴陽城西，現存于貴州省博物館。該墓志主要記述了墓主詹恩的家世、仕途功業、為人品行以及詹氏家族的歷史。對《詹恩墓志銘》的考釋，有助于了解明中期的貴州史實、制度等，以及明時貴州移民的相關情況，可補正史之缺。

一、志文考釋

根據墓志原文情況，選取部分重要原文進行考釋，對墓志原文中的官職、地名等進行考釋研究，以便于對墓志原文進行理解。

鄉貢進士湖廣安陸州儒學訓導鄉人孟 □撰［1］

考釋：鄉貢進士，士人經由州縣推舉，參加鄉試與府試，未能擢第的被稱為鄉貢進士。湖廣，指現今的湖北與湖南。安陸州，元時置安陸府，明時改為安陸州，御賜縣名為“鐘祥”，相當于今湖北省鐘祥、京山、天門、潛江等市縣地。儒學訓導，官名，明時在各地府、州、縣設置，輔佐學諭等教導生員。

儒林郎貴州等處承宣布政使司經歷司經歷古渝曹文淵篆［2］

考釋：儒林郎，明從六品初授承務郎，儒生出身則升授儒林郎。布政使司，全稱承宣布政使司，長官為布政使，官品為從二品，掌管一省的民政、田賦、戶籍。經歷，明清時諸如按察司、都察院等官署都會設置的官職，掌出納文書的事務。

進士出身文林郎直隸廣平府曲周縣知縣鄉人汪大章書［3］

考釋：文林郎，文散官，明時正七品初授承事郎，升授文林郎。直隸，明時指直隸于北京的地區，包括北京、天津、河北、河南部分地區。廣平府，明時包括當時的永年縣、曲周縣、肥鄉縣、雞澤縣、邯鄲縣、成安縣、廣平縣、威縣。

藎臣姓詹氏，諱恩，藎臣其字，別號玉屏。系出南陽鄧州，中徙江西之玉山，世祖丕遠，宋左正言，十五世祖尚志，元翰林學士。［4］

考釋：鄧州，即現今河南鄧州市，明時鄧州屬河南布政使司南陽府，領新野、內鄉、淅川三縣。翰林學士，設立于南北朝，明時翰林學士為翰林院最高長官。

正統之季，云南孟養不庭，出師討之。又劾其主將失律，上即用往參其軍事，度非便詣（闕） 自陳，在廷公卿，有交章欲薦，處以言路，會己已之變，不果。父木，治禮經，兩試不偶，遂棄去，贊祖戎役，累功升百戶。［5］

考釋：孟養不庭，指明正統十三年左右云南孟養被緬甸入侵。百戶，為世襲官職，官階為正六品。

甫冠，補郡庠弟子員。［6］

考釋：郡庠弟子員，州縣學的生員。

以詩經領弘治乙卯鄉薦書，第已未進士，試政戶部，凡律令格例，無不練習。明年大理評事員缺，吏部推藎臣補之。［7］

考釋：戶部，掌戶籍、田土、納稅等一切國家財政事務，按地區設置司，分別管理，但多與其他部門事務穿插。評事員，大理寺屬員，工作主要為出使推按、參決疑獄。

父封如其官，母孺人。自是日孳孳以修職業為事，賢聲籍籍，升左寺副，階承務郎。得年三十有三，娶范氏，封孺人，太學博士冠之女，恭順協德。［8］

考釋：孺人，七品官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太學博承務郎，文散官名，明時從六品初授之階。士學，官名，教授太學生，參議禮儀。［9］

二、志主家世

志文載：“系出南陽鄧州，中徙江西之玉山，世祖丕遠，宋左正言，十五世祖尚志，元翰林學士。高大父珍寶，永樂間尹山西定襄，坐累謫戍于貴，子孫因家焉。”［10］其祖上在宋代即有功名，至永樂年間被貶于黔內，乃讀書世家。至其祖父詹英，在黔內教諭，清名揚于鄉內。明時移民數量巨大，詹氏家族就是典型的因貶官被流放邊域的家族，而其子孫后代，詹恩祖父詹英“教諭河西”，詹恩則是“試政戶部”“補大理寺評事員”。子孫后代在此地重立家業，甚至改變了社會身份，詹氏家族在黔地逐漸重新升起名望，家族在此生根發芽。

“藎臣姓詹氏，諱恩，藎臣其字，別號玉屏。”［11］詹恩墓志定位其為貴州貴陽人，史籍無傳，便以該墓志為底本，聯系其祖輩墓志及史書對詹氏家族的敘述補全詹恩的個人形象及其家族定位。“母越氏，有淑行，以成化甲午閏六月十八日生藎臣……時正德改元丙寅八月七日也。得年三十有三。”［12］詹恩正值壯年離世，其一生經歷可分為兩個階段，主要定位于他的入仕歷程。

（一）入仕前

“以詩經領弘治乙卯鄉薦書，第已未進士，試政戶部，凡律令格例，無不練習。明年大理評事員缺，吏部推藎臣補之。”［13］據志文，詹恩閱書豐富，閱覽經子群書。弘治八年試政戶部。弘治九年被吏部舉薦大理評事員。評事出使推按，參決疑獄。“初為大理評事，決疑獄。 ”［14］詹恩因為才華優異，被推舉為大理評事，成為國家儲養之才。因此，其之后大部分時間在此就職。此時的經歷是詹恩兒時好學聰穎的承接，詹恩的仕人形象初步構成。

（二）入仕后

1.官職

入仕后，除在大理寺就評事員職外，進階文林郎，而后升左寺副、承務郎，仕途平穩。據今人考證，明代的官職大致可分為四類：職事官、散官、勛官、虛銜。虛銜主要指師、傅、保之類的官職。［15］詹恩的仕途平穩也印證著前文父親詹木對其寄予重振家風的厚望。

2.父輩封贈

志文“父封如其官，母孺人”。即因為詹恩的緣故，其父被贈官。根據明代封贈制度，“一品封贈三代，二品三品二代，四品至七品一代。合封一代二代三代者，俱照子孫見授職事”。對女性的封贈：“一品曰夫人，后稱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德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16］詹恩的父輩并未做官入仕，因詹恩的功績而對其父輩的封贈是對詹恩仕宦功績的肯定，也是完滿其入仕形象的結尾。

通過詹恩一生的經歷可知，詹恩其人能力頗佳，其父雖未入仕，其卻承父意，順利入仕，成為判案斷獄的百姓官。詹恩的經歷可與其祖父詹英的經歷相聯系。其家族已身居黔地許久，但做官出仕、教諭儒學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地植根于詹氏家族。詹英廣播教化、直言敢諱，是聲名遠揚于黔地的學官。即便是其父詹木未曾入仕，日常生活中也“治禮經”。此時的詹氏家族入黔已五世，通過家族仕宦經歷可知其家族的價值觀依然與中原漢人相差無幾，祖父詹英更是教諭河西，將儒學傳播作為己任。五世時間已久，而詹恩墓志銘中所體現的詹氏家族的價值觀與入仕原則依然沒有受到當地文化影響的痕跡。這是主動選擇的結果，是漢人貶官后身份認同的典型例子。

三、志主交友

“鄉貢進士湖廣安陸州儒學訓導鄉人孟□撰”，碑文模糊，無法認清撰者名字，結合志文“（予）丁內艱，五內分崩，久不事筆硯。適藎臣弟惠述藎臣行實，托/予銘，予奚忍銘，誼不容辭，故強為之”［17］可知，相較仕事同事，兩人關系實為友人，且通過墓蓋題可知其人供職文職，也在從事儒學教育工作。而撰文汪大章其人，“弘治八年舉人，十二年進士”，與詹恩兩人為同年進士，除此之外，汪大章也是移民后代，屬于徽州汪氏入黔第五世。［18］同年進士及同為移民后代，兩者交往甚密應當有此原因。除此之外，詹氏家族其他幾方墓志也體現出類似的信息。例如，詹恩母親越孺人的墓志為王守仁所作。王陽明于正德元年被貶至貴州龍場，并在此開化風俗，傳道于當地。王守仁是詹恩的好友，詹恩去世時王守仁尚未被貶于貴陽，時隔一年后王守仁謫戍貴陽，在詹恩兄弟詹恵的請求下為越孺人撰寫墓志銘，志文中王守仁大書兩人的情誼關系，實為對兩人同為移民入黔身份的惺惺相惜，更是二人關系不淺的體現。通過墓志的撰者、書丹、篆刻可以了解詹氏家族在貴州的交友情況，其家族交友多為漢族移民后代。王陽明先生身為同時代被貶至蠻荒之人，避嫌遠離也是人之常情，詹恩卻與其交往甚密，除了陽明先生自身的氣度以外，儒學也深深影響了這位生于貴州的移民五代。即便至詹恩時代，詹氏家族已立于黔地許久，其生于貴州，長于貴州，但在他身上更深的烙印依然是中原儒文化而非當地的文化。其中體現的是漢族移民的身份認同問題，即便家族已世代立于黔地，墓志當中依然要追溯中原祖先的經歷，對人際交往、做官、教育的共識依然是中原士人的價值觀，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也依然是漢族人民。

除此之外，詹氏家族在墓志銘的書寫中更偏向于友人撰寫，即將話語權置于內部。“儒林郎貴州等處承宣布政使司經歷司經歷古渝曹文淵篆”以及上文所提到的汪大章書寫，皆為鄉里同僚。同僚好友書寫，共同塑造出深濡中原文化、力求上進入仕的移民家族形象，其家族形象的構建來自內部，并且體現出一種移民至黔的漢人家族的社會共識。

四、德行與才干

志文書寫道：“振祖風者，必是兒也。”從其父口中可見詹恩自兒時便得家族厚望，振祖風更是表達了對家族往昔的追念，也是上文所說的身份認同的佐證。“族人有久負償者，悉取券焚之，人多以為德。甲子冬抵家，舉大事，惟謹侍養大母，每問慰有常，誠敬益篤。砥礪弟惠精舉子業，恒指古人忠孝者為勉，友愛怡怡，惠亦垂成。”［19］這段志文贊美了詹恩的德行，可見其對父、對兄、對鄉民孝悌仁義，父親的夸贊以及“賢名籍籍”后被提拔，都體現了其德行，其對待工作嚴格認真、謹慎負責，對鄰里族人關照有加，樹立了其人物形象。值得一提的是，從對父親去世后“哀毀逾禮”的描寫中，可以看出孝文化中對“哀”的推崇，不僅僅要“哀”，甚至要“逾禮”，超出禮制而過量的哀的行為可以作為一種贊賞被加入墓志敘述中［20］，這種描述在墓志中也是普遍現象。這樣的孝在違背人的自然發展規律中被無限推崇并被頻繁錄于志文中，是一種社會意識的體現。“墓志是了解這一時期精英階層中‘關鍵的多數’的社會意識、文化心態和自我期許的一個比較直接的風向標。”［21］詹氏家族及其墓志的撰寫者構成了當時黔地的精英階層，對墓主品行的追慕體現了社會共識，無論這些主觀評價是真實發生的客觀事實還是在家屬的期望下達成的想象性圓滿，都體現了黔地漢人移民的自我期許。詹恩志文中書寫的詹恩仕途坦蕩、與漢人移民交友、友愛兄弟、關心鄰里、孝順父母甚至是“哀毀逾禮”，正是這樣一種自我期許的體現。

碑文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獻信息。詹恩作為明代中后期地方官員，通過科舉步入仕途，至弘治年間任大理平事員，進階文林郎，而后升左寺副、承務郎，為我們了解明代中后期的漢族移民致仕情況與仕途選擇情況提供了可貴的文字資料。而其交友經歷則在側面體現了貶謫漢族移民的身份認同，這種身份認同自祖輩始便根深蒂固，且祖輩相傳并植根于黔地的后世身上。“如果說文學士族的地域分布形成一種空間壁壘，借以標志彼此的區別性，保存各自的獨特性，那么遷徙就是對地域空間的一種突破與超越，趨向于文化共同體，尋求一種超空間超地域的認同。”［22］從志文可見，即便跨地域的時間已跨越五代人，但這種超地域的文化心態與身份認同不僅沒有減淡，反而越來越強烈。且志文在追溯先祖未遷入黔地的經歷時也是一種選擇，詹恩先祖詹尚志元時曾為翰林學士的過往直至他的時代依然在被追憶。“人們是通過選擇他們的過去來選擇他們的現在的。”［23］對先祖的追溯具有一定程度的主觀自由性，不論追溯的家族歷史真實與否，對這種過往的追溯都是一種對過去的選擇，通過追憶過去而映射著對未來的期許。這種自我選擇到訓導儒學的祖父，至未入仕卻依然治禮經的父親，再至自身入大理寺、深濡中原文化的世家形象與歸葬當地的群體認同，在德行、仕途、交友描述的自我期許中獲得圓滿，以詹氏家族為代表的移民家族形象構成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