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二十、憂思縈懷
陸游對“嘲詠風月”的罪名嗤之以鼻。十年前,他自號“放翁”,這回他索性將小軒命名為“風月軒”,言下之意,這是“嘲詠風月”之室,臺評諸公如之奈何?他在詩中寫道:“扁舟又向鏡中行,小草清詩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風明月入臺評。”他深知所謂“嘲詠風月”是借口,其實是投降派容不得他。
朱熹作為旁觀者,他認為陸游“筆力精健,能太高”,“當路有忌之者”,亦是一個原因。朱熹在答友人信中憤憤不平:“放翁筆力愈健,但恨無故被天津橋上胡孫攪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眾,人必非之。”門戶之見,同行相嫉,勢所難免,然政見不同,抗與降形同水火,乃是主因。
“渡河!”“渡河!”“渡河!”
他這次歸鄉,仍同以往,在《雪夜小酌》一詩中寫道:“從來本不擇生死,況復區區論禍福”,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見農家生活,悅鄉景,聽笑語,放艇舟,摘藤花,樂其所樂:
春水六七里,夕陽三四家。
兒童牧鴨鵝,婦女治桑麻。
地僻衣襟古,年豐笑語嘩。
老夫維小艇,半醉摘藤花。
——《泛湖至東涇》
對投降派,他傲骨嶙峋,橫眉冷對,他在《追感往事(五首)》中,怒斥“諸公可嘆善謀身,誤國當時豈一秦(檜)!”他視他們為“蒲柳”“懦夫”,他寫菊花,“過時有余香”:
蒲柳如懦夫,望秋已凋黃。
菊花如志士,過時有余香。
他登會稽山,訪大禹祠,放舟鏡湖,飽覽山光水色。情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友一鄰,渾然一體。心中有的糾結,卻不是自己的宦海得失,而是廟堂國事。
一次,他遇到了一位常在淮水兩邊穿行的商販,聽他講述淪陷區的慘狀。商販說:“金是奴隸社會,落后千年。南人被掠去,即為奴隸,禁穿南服,稍不如式,立被斬首。金各地大起地牢,嚴刑峻法,其民路上拾遺一錢、拔菜圃一蔥,皆被處死……”商販以腳跺地,再不能言。陸游聞此,痛心疾首,怒火沖心,寢食難安。

夜里,他輾轉反側。天將曉,他走出居室,推開籬笆門,涼風迎面,他寫下了《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一詩,歌詠雄偉壯麗的河山,表達中原人民的強烈期盼與淚水中的痛苦失望,發出對社稷的呼喊: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他讀范成大出使金國的日記《攬轡錄》,看到中原淪陷區人民長跪迎漢使,對當地人說:“此中華佛國人也!”他又讀書中《州橋》一詩: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山河破碎,中原盡失,當地人民生如草芥,倍受欺凌,不忘故國,猶稱中華為佛國,以此為榮,又忍淚失聲盼望六軍來,解救于水火。唉,年年納貢,送金交銀,傷殘、畸形、屈辱!他在等待,中原的父老兄弟在等待。
他反復讀《攬轡錄》,感嘆范成大出使,不畏強暴,不辱使命,詞氣慷慨,不懼死,十年四次出使,全節而歸,留下出使紀事,所見慘狀,一一記下。他慨嘆范成大壯志難酬,五十七歲以病請閑,回蘇州,授大學士榮譽稱號,俸祠,任宮觀閑職,去年已逝,年六十八歲。《攬轡錄》《石湖集》等著作行于世。他幾次夜夢范成大,音容笑貌婉在,他痛惜國失英才、天奪良友,“夢中不知何歲月,長亭慘淡天飛雪”,“青燈耿耿山雨寒,援筆成詩心欲裂”。由哀而悲,由悲而憤。他情動于中,又想到投降派迫害抗戰將領的惡行,發出郁積心底的吶喊,傾訴對中原父老的深刻理解與悲憫同情:
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
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解沾衣。
——《夜讀有感》
陸游放下筆,對燈沉思。想到先父陸宰一生盼恢復,常向他講起宗澤的事跡,悲憤滿腔,幾次斷續,不能盡言。
一日,陸游對幾子說起先父陸宰所言,追念老將軍。
陸宰說,金兵首次來攻,兵僅六萬。破汴京,洗劫一空,京城殘破不堪。建炎元年(1127年),高宗上位,復任李綱為相。
李綱,三朝元老,忠國愛民,強項之臣,名列南宋四大名臣之首。抗戰,運籌帷幄,穩定政局,足智多謀,指揮若定。復任未幾,投降派內戰內行,李綱再受攻忤,遭貶斥,先放鄂州,又放海南萬寧。
老將軍宗澤,此時任東京留守兼開封府引,已六十九歲。他知罷用李綱,天折一柱,余己,獨木難撐,然其老志彌堅,不懼險局。他多方運籌,積聚力量。
他在指揮部,一座殘破廟宇,眼見各路“勤王”來援官兵,良莠不齊,不可一戰。他幾夜苦思良策,反復權衡,鋌而走險,僅帶一隨從,星夜策馬,強渡黃河,闖入七十萬義軍大營,堅訪首領王善。他在刀林劍叢中,面對眾將怒目,陳說國事,披肝瀝膽,苦口勸說他們參加抗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王善與幾首領被說服后,宗澤老淚縱橫,跪地深拜。王善與部將驚見,隨之皆跪,指天誓言,以命抗金,不負老將軍。
宗澤共聯絡大河上下各路義軍一百八十余萬。正是此時,他將岳飛招入麾下,言傳身教,活用兵法戰策。他胸懷全局,謀劃守城區域,又在城外建起二十四座堡壘群,盤旋連環,守望相護。每壘守軍數萬人,保衛開封外圍。沿黃河南岸十三縣,建起連珠寨,東西連線,縱深布防。方圓幾百里,梯形布陣,三道防線,壁壘森嚴,攻守兼顧。處死城內一批勾結敵軍的漢奸、惡棍,嚴懲哄搶和高抬物價奸徒,軍士巡查社會治安。
金兵三路,久攻開封不下,只得退守。其兵對宗澤心懷敬意,稱他為“宗爺爺”。在宗澤統帥下,人心齊,兵力強,糧草足,二百余萬大軍同仇敵愾,而金兵不過十萬耳,本可一戰,勝券在握。
宗澤夜巡營,數聞軍士急盼渡河,亦有前方聯名血書,吁請救民于水火。他上書高宗,請他還都汴京,指揮北伐,搗毀金兵巢穴,永絕后患,保百代太平。逃到揚州避戰的高宗和宰相黃潛善、副相汪伯彥等投降派,竟不予理睬。戰機難得,失不再來,眾將士急如星火,他再上書,接連二十一次,陳述利害,力主北伐。高宗性本多疑,反猜忌宗澤擁兵自重,即派副留守監視他。宗澤眼見天時、地利、人和,難得皆具,收復失地在望,高宗等卻拒戰,葬送勝機,必留千古之恨。
一日,與僚屬城上北望,慨然曰:“神州割裂,痛失山河!”
有僚屬對曰:“國運有廢興。”
宗澤凜然作色,顧謂眾人曰:“國運在人,我等責可辭乎?”
時值暑熱,憂憤攻心,疽發于背,宗澤于六月病倒,一病不起。七月初的一天,宗澤垂危,死前連呼三聲“渡河!” “渡河!” “渡河!”他死不瞑目,悲憤壯烈!部旅和義軍舉白幡送葬,逶迤十里,哭聲不絕。金主聞宗澤死,大呼“天助我也!”設酒宴將士,言,宗澤死,宋軍散。1130年再次攻陷汴京。
轉瞬八十年,往事如昨。幾子聽陸游講述,深悟,憤慨,無言。陸游手指敲案幾,惋嘆:“那時,戰火初起,我十倍于敵,國庫豐溢,全國同心。若戰,何至有今日,惜哉!”
子龍沉吟張耒詩句:“興亡一覺繁華夢,只有山川似舊年。”

歸田園居
一一九七年五月,王夫人病逝,享年七十一歲。一一九九年,陸游七十五歲,按宋規,致仕,連享四任祠祿,隨致仕而止。次年,寧忠賜直華文閣稱號,破格賜紫金魚袋,屬精神榮譽,是為高規格禮遇,以示皇恩。紫金魚袋,乃三品以上官員腰間佩戴,上繪金魚。循慣例,陸游寫謝啟,他在謝啟中表達感謝:“豈期垂盡之光陰,忽玷殊常之惠澤。”
宋制,五品以上官員致仕,當地郡府應參照朝廷,給予禮遇,奉致仕者羊、米、面、帛、酒,并“存問”(探視)。然,不見行。
吳兄緩緩說道:“山高皇帝遠,郡守為大。贈陸公,郡守可得報乎?可升遷乎?”陸游不語。
李迪高聲言道:“郡守不老乎?”
王弟接言:“郡守老,不致仕乎?”
吳兄望望兩位,嘿嘿一笑:“官人多君子乎?噫嘻!”
陸游一笑:“違禮遇,非良善,且由之。”
陸游為官半生,東奔西走,從不謀取個人權利和財產,“憂民懷凜凜,謀己恥營營。” “出仕三十年,不殖一金產”,“士宦遍四方,每出歸愈貧”。而今有“食且不繼之憂”、斷炊之虞。
一日晨,陸游推門,見大雪紛飛,樹枝結冰,山風透骨,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進得屋來,憂患有感而發。他長吟《寒夜歌》,慨嘆身世:“陸子七十猶窮人,空山度此冰雪晨。既不能挺長劍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萬物之春……忍饑讀書忽白首,行歌拾穗將終身……”
一天夜里,風雨大作,鏡湖波翻浪涌,風聲、雨聲、水聲,交響翻騰,聲震屋宇,他久久不能入睡,心潮起伏。夜色將盡,陸游恍惚睡去,外面風雨時急時緩,當年南鄭的戰斗生活竟又入夢,醒來他揮灑出千古名篇: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室外風雨大作,夢中鐵馬冰河,陸游豪情噴發,壯志激蕩;為國建功立業的志向,老而彌堅;匡扶河山的終生追求,矢志不移。
次日,山村寂靜,陸游思緒萬千。入夜,窗間月色蒼涼,梅影孤寒,幾聲雁叫,頗有幾分空曠。陸游夜不成眠,他想到,這一代人已老,統一中國時不我待,若延宕無時,統一尤難,他在《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中寫道:
草徑江村人跡絕,白頭臥病一書生。
窗間月出見梅影,枕上酒醒聞雁聲。
寂寞已甘千古笑,馳驅猶望兩河平。
后生誰記當年事,淚濺龍床請北征。
憂思縈懷,心事浩渺。晨起,放目窗外,陽光初照,叢叢花卉枝葉舒展,露珠盈盈,舍東溪流鳴濺,如琴似弦。小孫晨讀,日日如是,篇篇流利,童音悅耳,心緒漸平。
陸游當年,搬進西宅,他和兒子在窗外疊土為丘,植蘭花、玉簪、梅花等,后又植枇杷、香百合、薄荷。隔窗而望,綠意盎然, “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后又在舍東開出一畝隙地,種植花草樹木、瓜果菜蔬。三五之夜,半墻明月,樹影斑駁,姍姍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