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

很多年前我去采訪一位女作家,地點就在她家客廳,那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樓里光線昏暗,有一種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簡樸局促的感覺,乏善可陳。女作家很隨和,大大咧咧地把家交給我們打光布景,自己跑出門不知去哪里躲清閑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四處張望,看到陽臺的晾衣桿上掛著小孩的衣服、圍嘴,不由得好奇心陡升。我低聲問團隊同伴:“她有孩子了嗎?”同事一臉懵:“沒聽說呀。”媒體上的她也總是一副自由自在閑云野鶴的樣子,就是當(dāng)今最推崇的單身獨立大女主的形象。可直覺告訴我,她多半領(lǐng)養(yǎng)孩子做了媽媽。就是莫名的第六感。我記得年輕的編導(dǎo)女孩瞬間將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
采訪開始前,我和女作家閑聊了一會兒,她嗓門清亮,客套兩句就講起了孩子,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喜悅。還沒容我反應(yīng),她靠近我補了一句:“我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
那一刻,我還是有點吃驚。吃驚于自己的第六感,更吃驚于她的坦誠和那一臉再尋常不過的表情,好像20年前,一個單身女性獨自撫養(yǎng)一個和自己并無血緣關(guān)系的小孩子是何等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中文里“紅顏”這個詞,總是格外兇險、暗藏殺機,它基本只有兩個搭配,要么禍水要么薄命,反正不是害人就是害己。而我采訪過那么多紅顏,一個個可都是不信邪的狠角色。
夏夢,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香港的電影女神,芳華絕代。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我在她的半山寓所里采訪了她。黑白片時代的明星似乎才更像明星,身上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她話不多,大半時間是我在說,她只是微笑,或點頭首肯或溫柔否定。畢竟年事已高,她的記憶力、表達(dá)能力都大不如前,但女明星依然懂得如何淡定地面對媒體,溫柔有禮又知道藏拙。每隔半小時,拍攝就要暫停,好讓她將腫脹的雙腳擺在面前的凳子上休息。那時她多半清楚,自己的生命已進(jìn)入倒計時。
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于夏夢的文章里,多半會提到金庸、岑范對她的愛慕,才子愛佳人,符合我們的想象,合理又美好。我問到了這兩段往事,她微笑著,有些羞澀,不置可否。她的一生順利到難以想象,每一段人生的開始結(jié)束、出發(fā)離開,她的選擇都恰逢其時。情感婚姻也是如此,她不嫁入豪門,也決不任意妄為戀愛腦泛濫。這里面有運氣的成分,但她的克制冷靜、不將人生的掌控權(quán)拱手于他人,才是她擺脫那個年代所謂的女明星宿命、不落俗套的原因。她講到每次出門,自己只負(fù)責(zé)美美地走在前面,老公林葆誠則拎著大包小包緊跟其后。我看了她的影集,里面就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她不想亦步亦趨地跟著誰,于是嫁給了一個不介意被她落在身后的男人。一張照片也許說明不了什么,但總有些瞬間,勝過萬語千言。
七歲前我和奶奶住在上海。奶奶家在城隍廟附近的一個石庫門院里,院里頭有八九戶人家,每家一兩個房間,家家的房門永遠(yuǎn)半敞著,誰有事只要站在天井里喊一嗓子就都聽見了。那個房子想必也曾經(jīng)闊氣過,我就覺得獨居在小亭子間的那個黑衣老太,多半是房子以前的主人。小孩子也沒什么證據(jù),單純的直覺而已。
黑衣老太永遠(yuǎn)安靜沉默,我都不記得她講話什么口音。她梳著發(fā)髻,一絲不茍,中式斜襟上衣看起來整潔平滑飄逸,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香云紗一類的材質(zhì)。老太身形纖瘦,但儀態(tài)很好,那張臉怎么說呢,總讓我想到“陰鷙”這個詞。窄窄的臉上,只看到一個突兀挺拔的鷹鉤鼻,符合1950年代國產(chǎn)黑白反特片里潛伏女特務(wù)的形象,在一個平民、嘈雜、熱熱鬧鬧的環(huán)境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又莫名地充滿魅力。我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家門口,隔著天井偷偷地打量她。她好像有一兩個親友,極偶爾會來看看她。其余時間,她就一個人默默地過日子,她從不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洗碗,而總是坐在小凳子上,用大大小小的陶罐慢悠悠地洗洗涮涮。
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還是某個上海灘大佬的家眷?是不善理財敗光了家產(chǎn)?還是被拆白黨騙走了身家?或者,個人的命運被大時代改變?如果能和她聊聊,沒準(zhǔn)兒也是個王琦瑤式的長恨歌。
對于身上自帶清冷氣質(zhì)的人,小孩子總是敬而遠(yuǎn)之,但我會被她的沉靜淡定吸引,在家長里短雞飛狗跳的日子里她的厭世臉顯得那么另類。
一直到今天,偶爾我在廚房洗碗時還會想到黑衣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