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石油金元洶涌來襲

Vivienne Walt

沙特阿拉伯究竟是一個專制的君主國家，還是一片充滿機遇的熱土？這兩種說法似乎都對。這就給商界和世界各國的領導人制造了一個難題

今年夏季的早些時候，歐洲最大的科技貿易展VivaTech在法國巴黎盛大啟幕。對于涌入會場的大約10萬名參觀者來說，主舞臺附近的那個大型綠色展臺，是一道很難錯過的風景線：一面墻上醒目地印著“投資沙特”（Invest Saudi）的字樣，視頻顯示器上循環展示著壯麗的沙漠景觀，閃閃發光的機器人實驗室、太陽能農場和高樓林立的城市依次閃現。“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埃蒙·沙庫爾（Emon Shakoor）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由她創立并擔任首席執行官的新創企業Blossom Accelerator位于沙特阿拉伯的利雅得，是一個致力于培養女性創始人的創業孵化器項目。

事實上，現在距離沙特記者賈邁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慘遭殺害已經過去了近五年時間。這起震驚世界的事件讓許多美國和歐洲的合作伙伴擔心，與這樣一個國家做交易有可能會讓他們聲名狼藉一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后來發布的調查報道，沙特的領導人很可能是這起謀殺案的幕后黑手。

“說實話，當時那種情勢非常不幸。”33歲的賈赫茲集團（Jahez Group）的首席投資官阿卜杜勒阿齊茲·阿爾胡提（Abdulaziz Alhouti）說道。這家估值達到17億美元的外賣公司是卡舒吉于2018年遇難的兩年前，在利雅得成立的。但此時此刻，站在VivaTech展廳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阿爾胡提對《財富》雜志表示，那些黑暗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這一切都過去了。”這位前投資銀行家說，“現在，無論是作為一種文化，還是作為一個民族，我們都需要翻開全新的一頁。”

是的，沙特的企業家們現在一心想做的就是：重新出發，努力賺錢。這似乎奏效了；投資者正在強勢回歸。“我們正處于一個黃金時代。”29歲的沙庫爾說。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迭戈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 Diego）負笈四年，并過足了沖浪癮之后，她選擇回到利雅得開創一番事業。

這個黃金時代的成色有多足？今年的《財富》世界500強榜單就是一個線索。在這個匯聚全球最大公司的榜單上，沙特的國有石油巨頭沙特阿美（Saudi Aramco）排名第二位。該公司在2022年斬獲營收6，040億美元，令排名第四位的亞馬遜（Amazon）和排名第八位的蘋果（Apple）相形見絀。現在，沙特阿美正在緊緊追趕在過去20年中的16年領跑榜單的美國零售巨頭沃爾瑪（Walmart）。如果沙特阿美的增長趨勢延續下去，這個市值超過2萬億美元的公司很可能將在明年登頂。更值得注意的是：沙特阿美去年的凈利潤超過1，590億美元，是世界上最賺錢的公司。

對許多歐美人來說，這個擁有3，600萬人口的王國似乎與他們的生活毫不相干，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財富更像是海市蜃樓。如果他們真的想到沙特，那可能就是出于這個國家不愿意多談的原因：卡舒吉慘遭謀殺、大批異見人士身陷囹圄、毀滅性的也門戰爭、失蹤的公主們一《紐約客》雜志（New Yorker）最近撰文講述了她們的不幸遭遇一以及與“9·11”襲擊事件千絲萬縷的聯系（19名襲擊者中有15名沙特人）。

與此同時，沙特的官員和商界領袖們卻描繪了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這是一個繁榮、現代、年輕的國度，去年高達8.7%的經濟增長率位列20國集團（G20）之首，擁有一些最有利可圖的商業機會。

西方的投資者和企業面臨的一大問題是：兩種說法似乎都對。這引發了一系列復雜的考量：究竟哪種敘事一沙特阿拉伯是一個專制的君主國家，還是一片充滿機遇的熱土一更有可能占據上風，以及是否有可能同時兼顧這兩種說法。

對人權捍衛者而言，答案絕對是否定的。另一方面，隨著沙特以越來越肆無忌憚的方式，攜巨額石油利潤進軍高爾夫和科技等行業，投資者和那些尋求沙特投資的人已經不愿意談論這些話題。

今年6月初，坐擁7，000億美元的沙特公共投資基金（Public Investment Fund）做出了一個令美國的高爾夫圈萬分震驚的舉動。該基金由事實上的沙特領導人、王儲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親自擔任主席。在他的推動下，沙特公共投資基金不顧職業高爾夫球手的強烈反對，簽署了一項協議，將成立僅兩年的LIV高爾夫（LIV Golf）組織與世界頂級的美國職業高爾夫球巡回賽（PGA Tour，簡稱美巡賽）這兩個死對頭撮合成一對主要由該基金資助的合作者。美巡賽的官員表示，這筆交易將創建一家“由美巡賽控制的子公司。”但如果這筆交易獲準通過，沙特阿美的董事長亞瑟爾·阿爾-魯馬延（Yasir Al-Rumayyan）就將出任這個新的全球高爾夫機構的主席。

驚慌失措的美國議員們試圖中止這筆交易，并在7月召集了一場參議院聽證會，以審議此舉對美國國家安全和反壟斷保護造成的風險。

“你們選擇走的這條路充滿了銅臭味，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錢。”康涅狄格州的民主黨參議員理查德·布盧門撒爾（Richard Blumenthal）向美巡賽的官員發難，“沙特政府擁有控股權。”

但相關高管們辯稱，美巡賽別無選擇：就算回避沙特人，他們最終仍然會買斷美巡賽的資產。“即使他們每年僅挖走五名球手，那么只需要五年時間，他們就能夠把我們徹底掏空。”吉米·鄧恩（Jimmy Dunne）告訴美國參議院。由他擔任副董事長的投行Piper Sandler代表美巡賽協商這筆交易。“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他們最終就有可能成為整個高爾夫世界的主人。”

此外，沙特阿美的巨額石油利潤正在助力沙特公共投資基金大舉投資其他體育項目。例如，沙特的職業足球聯賽在今年夏天與一些歐洲的明星球員簽訂了九位數合同；沙特方面正在與國際網球組織就在王國舉辦大型賽事進行談判。然而，盡管這些體育交易成為備受矚目的頭條新聞，但沙特日益增長的全球影響力遠遠超出高爾夫球場、足球場和網球場。

依靠從世界上最重要的資源碳氫化合物中斬獲的巨額收益，沙特已經向國外資產投入了數百億美元，其中一些是在新冠疫情最嚴重、華爾街陷入困境時投入的。“誰都不想浪費一場危機。”魯馬延當時打趣道。

沙特人當然不想。僅在美國的投資就包括收購一家位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電動汽車制造商Lucid Motors超過60%的股份，入股共享出行公司Uber（薩勒曼是該公司的早期投資者）、游戲公司動視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和藝電（Electronic Arts）。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在巴黎會議上，沙特投資部的副部長巴德爾·阿爾-巴德爾（Badr al-Badr）估計，到2030年，沙特將有大約3.2萬億美元的資金可供投資。作為“2030愿景”（Vision 2030）戰略的一部分，薩勒曼要求投資實體創建多元化的投資組合，以減少沙特的經濟對石油的依賴。

這種興趣是雙向的，因為西方企業正在尋找機會從沙特蓬勃發展的經濟和出手闊綽的國民身上大賺一筆。“對投資者來說，機會是無限的。”巴德爾告訴《財富》雜志。

事實證明，對于大大小小的公司而言，快速落地的巨額交易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各國的領導人和企業高管們為此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批評沙特，冒著放棄豐厚回報的風險是否劃算？這個問題隨著俄烏沖突和通脹加劇而變得更加突出，因為石油價格對食品、電力和其他產品的價格有著深遠的影響。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經濟實力的增強不太可能讓一個國家實現民主。

面對如潮水般涌來的石油金元，那些義憤填膺的譴責聲已經逐漸消融。

最新的例證是，沙特阿美的首席執行官阿明·納賽爾（Amin Nasser）在7月被任命為貝萊德集團（BlackRock）的董事。這家投資公司及其直言不諱的首席執行官拉里·芬克（Larry Fink）向來以堅持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ESG）原則著稱。在卡舒吉遇難后，芬克在2018年故意缺席了一場在利雅得舉行的會議。但在宣布納賽爾的任命時，芬克不吝褒獎之詞，稱他“擁有領導經驗，對全球能源行業、實現低碳經濟轉變的驅動因素有著深刻理解，對中東地區更是了如指掌。”

芬克只是最新一位公開與沙特結盟的商界領袖。去年3月，在薩勒曼宣布成立由沙特公共投資基金全資擁有的利雅得航空公司（Riyadh Air）兩天后，沙特向波音公司（Boeing）訂購了78架夢幻客機（Dreamliner），這筆訂單價值370億美元。波音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大衛·卡爾霍恩（Dave Calhoun）在接受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的采訪時表示：“我們對這筆訂單的規模感到非常滿意。”他宣稱，該地區對波音“至關重要”。

類似的轉變似乎也發生在世界各國領導人的身上。就以美國為例：早在2019年，總統候選人喬·拜登（Joe Biden）就發誓要讓沙特人成為“國際棄兒”，并確保他們為謀殺居住在美國的《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的專欄作家卡舒吉“付出代價”。但就任總統后，拜登于2022年抵達利雅得，熱情地與年輕的王儲碰拳致意。他是來求薩勒曼幫忙的，希望王儲盡可能多地向世界市場出售更多的石油，以降低通貨膨脹，避免全球經濟衰退。

然而，幾個月后，由13個國家組成的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將全球石油日銷量削減了200萬桶。作為其中的主要產油國，沙特方面堅稱這一決定與政治無涉。但是，在8月度過38歲生日的薩勒曼已經通過這一舉動向80歲的拜登和其他西方領導人展示了他的巨大權力。展望未來，他執掌權柄的時間可能要比這些西方政客長幾十年。

這種權力可以追溯到一家公司：沙特阿美。

沙特擁有逾2，670億桶石油儲量，天然氣儲量約為8.5萬億立方米，每天銷售約1，000萬桶石油——占全球消費量的10%左右。但該國的產量要大得多，而且成本低得令人難以置信：沙特阿美生產一桶石油的成本僅為8美元多一點，而美國生產一桶石油的平均成本約為53美元。儲存所有這些超額石油，使得沙特能夠隨意增加或減少出口，并影響世界油價。

“沙特人可以根據行政命令來開啟或關閉生產按鈕。”前美國駐沙特外交官、薩勒曼傳記的作者戴維·倫德爾（David Rundell）指出，“他們是唯一擁有大量過剩石油的國家，這讓沙特人在世界上擁有巨大的政治影響力。”

2017年，我曾經乘坐沙特阿美的一架飛機深入王國的空域沙漠（Empty Quarter），親眼目睹這種影響的根源：沙特阿美的沙巴油田（Shaybah）似乎綿延無盡一或者說，至少要一直延伸到它的出口終端。

對化石燃料的極端依賴，讓世界幾乎無法降低這種能源的重要性。盡管美國和歐盟（European Union）制定了向綠色能源轉型的宏偉目標，但全球每天仍然要消耗約1億桶石油。是的，無論是駕駛汽車、乘坐飛機，還是購買那些通過集裝箱船運抵的物品，所有這些活動都需要消耗石油。

“石油仍然是占比近95%的運輸燃料。”位于美國休斯頓的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的貝克研究所（Baker Institute）的中東能源分析師吉姆·克蘭（Jim Krane）表示，“沒有沙特人，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沙特打算利用這一優勢，投入巨資打造本土綠色經濟，盡管氣候組織頗為不屑地將這些努力稱為“漂綠行徑”，認為這不過是毫無意義的“面子工程”。沙特正在經歷諸如干旱、極端天氣和海平面上升這些氣候變化帶來的惡果。薩勒曼已經宣稱，這個沙漠國家將在2060年之前將其沉重的碳足跡歸零。數十個太陽能和風能項目正在建設中，以期升級改造該國的電網。目前，大約40%的沙特電網依靠化石燃料運營。

然而，一個看似矛盾的現象是，沙特政府已經指示沙特阿美公司在2027年前將石油日產量提高到1，300萬桶以上。如果西方的石油公司踐行承諾，削減化石燃料產量，沙特阿美可能就會成為一家更加重要的生產商。

沙特還將投入數十億美元研發綠色技術，為石油和天然氣開辟新用途，比如生產綠色和藍色氫氣一這兩種產品未來都可能成為利潤豐厚的出口產品。“如果你擔心人們不再依賴石油，你就想開發石油的新用途。”克蘭說。

這些綠色科技項目擁有雄厚的資金支持一其支持者同樣是背靠沙特阿美的巨額利潤的沙特公共投資基金。國家能源服務公司（National Energy Services Co.）正在對利雅得的數千棟辦公樓和公寓進行電網升級。2021年，該公司的穆德揚·阿爾-穆德揚（Mudhyan al-Mudhyan）在訪問沙特政府位于利雅得的能源研究中心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國王石油研究中心（KAPSARC）時告訴我：“我們不需要求助于銀行或任何貸款機構。”

這一戰略需要全球合作伙伴和客戶，尤其是來自西方的合作伙伴。而許多歐美公司似乎都渴望參與其中。

在巴黎，這一點體現得很明顯。在VivaTech科技貿易展閉幕三天后，沙特投資部舉辦了一場座無虛席的投資會議，多家法國的企業與沙特的新創企業在會議上簽署了合作協議。

當晚的晚些時候，一個豪華車隊護送薩勒曼前往巴黎的市中心出席一場奢華晚宴。在這場晚宴上，沙特為其申辦2030年世博會（2030 World Expo）的活動爭取支持。這是一場為期六個月的盛會，屆時將有100多個國家舉辦展覽和活動，可能會吸引數百萬游客。

盡管意大利的羅馬也在申辦世博會，但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公開支持沙特人，這種態度激怒了其他歐洲領導人。在巴黎，馬克龍在豪華的愛麗舍宮（Elysee Palace）與王儲共進私人午餐。他的辦公室隨后表示，總統表達了“法國公司繼續支持沙特的2030年愿景的真切心愿。”

坐擁巨大的化石燃料儲量和數千億美元的收入，沙特無疑懷有萬丈雄心。從目前的發展態勢來看，許多投資者似乎很樂意支持沙特實現夢想。

譯者：任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