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諾
人是一種社會性物種,自人類誕生之初,“開會”就以各種形式存在。隨著社會和科技的發展,人們的聯系日益緊密,“會”也變得異常豐富。座談會、產業大會、發布會等方興未艾,促進著各部門、各領域間的信息互通、協同共進。那么,除了會場的莊嚴熱烈、信息的交流傳遞,不知大家是否了解會務人員幕后的辛酸?比如,各種物料的搬運對體力的摧殘、高強度的會場布置對休息時間的壓榨,以及參會領導嘉賓座次安排對腦力的降維打擊……在現代社會復雜的關系網下,來自不同社會部門、不同領域甚至不同國家的領導嘉賓,該如何排定他們的出場及座位順序呢?這個時候,科技能否發揮它該死的魅力?
在科技加持下,辛苦辦會的會務人員如何輕松搞定嘉賓座位排序?
我還沒當上領導的時候,是在會務運營辦公室工作。
這個辦公室誰都不愿來,可以說是個苦差。當時我剛畢業,每天戴著副厚瓶底的眼鏡,外套只有拉鏈夾克衫和格子衫,眼神閃躲,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家境普通的老實工科男(事實上也是),于是這份工作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眾所周知,越是勤奮的領導,日常的會議、活動就越多,為他們安排行程,策劃發布會、論壇、儀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找到最貼合大家心意的議題,請到對應行業內有建樹的嘉賓,預定大小位置預算都合適的場地,以及細細碎碎的對接工作:大到場地的搭建、嘉賓的接待,小到每個指示牌、礦泉水的擺放,所有千頭萬緒的事務,都得靠我們這個辦公室的人梳理清晰,落實到位。
我當然不喜歡這份工作的內容,但也說不上多討厭,自己并不是一個目標明確的人,耳根子甚至還有點兒軟。理工科出身的我畢業后聽了爸媽勸說,為圖個穩定,就報名參加了那場招聘考試。好不容易通過層層考核進入這里,我對能夠分配到什么工作再不敢挑三揀四了。
不同于其他崗位,我們工作強度還是很大的。因為大多數的會議都放在周六日,犧牲休息時間不說,涉及嘉賓領導的接待,時有突發情況不得不加班,會前和供應商一起工作到深夜更是家常便飯。
我記得,加班最狠的一次是辦一場產學研聯動的大會,當時我不僅要把控舞臺搭建,還得給一百多個參會嘉賓排座位順序。
這可難倒了我!
座位順序是大會中最難的一個環節,究竟誰的座位在前、誰的座位在后,這可是門大學問。并不是想象中的“職級高就在前”那么簡單,一旦參會嘉賓來自不同體系,就會涉及政府、企業、高校之間的職位換算:地方與中央的職位換算、退休后與退休前的換算、大公司與小企業之間的換算,等等。而且隨著參會人數的增多,排序難度也會呈指數級上升。
副局級干部、獨角獸公司CEO、985高校副校長同時出現在一個論壇上,誰該排前面?這種問題是很現實的。
當第十二次將大會的座次表在郵件中抄送領導,并收到打回重排的回復后,我徹底崩潰了。凌晨兩點空蕩蕩的禮堂里,做LED屏布置的工人早已回家,只剩下我一個一米八壯漢啜泣的聲音。
這是我作為一個職場新人,第一次體會這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喲?還沒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我連忙回頭去看,隔著幾百張紫紅色的會議靠椅,一個中年男人正從最遠的門口進來。在階梯式的禮堂中,隨著他一步步踩著臺階走下來,身影也慢慢變大變清晰。他的五官平平無奇,但即便距離老遠,也會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氣場。
“您是?”我連忙抹了一把臉,暗自祈求這人沒看到我臉頰上的淚花子。轉念一想,這是不可能的,大概率他是在門外走廊聽到我的哭聲才進來的。
“我路過的。出差,住酒店沒那么習慣,就下來看看。你看起來……怎么了?”
“工作上的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令我崩潰的原因全盤托出。
“你是會服人員?怎么還沒下班?我看場地搭建得差不多了。”他環顧四周,若有所思地說道,“年輕的時候我也老是辦會,確實非常辛苦。不過加班到這個點……是有什么困難嗎?”
聽他這樣講,我才把自己遭遇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只是搞不懂,為什么這個嘉賓排序……我們花那么多時間糾結這個座次順序,真的值得嗎?稍微有一點點誤差,它也不會耽誤太多事……”說到最后,我忍不住抱怨起來。
“我看看。”他來到我的電腦面前,細細看起剛剛被打回的排位表。不一會兒,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賈區長和尹區長的位置不能連在一起,這是太低級的錯誤了。他們曾經爭過幾個高精尖項目的落地,最近又遇到市里專項經費申報,正處在風口浪尖呢。你說在你這兒他倆連座,是該聊天嗎?能聊什么呢?難怪你的座位表被打回了,這當然要重排。”
“可是他倆是相鄰區的區長,年齡相近、職級一樣,甚至連工齡都一樣!如果不按照職位排,硬要把倆人分開,那么整個座位表就要換個排序邏輯了,所有人都需要重新排序!”
“你覺得,辦會的意義是什么?”他打斷了我。
我一愣,這是一個無比簡單的問題,自己卻從來沒考慮過。
“辦會的意義……”我絞盡腦汁,“就是人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就是最自然的方式。以會御人,這個概念聽說過嗎?”
我接著搖頭。
“在原始社會,大多數人一生只能認識一百五十個來自相鄰或相同部落的同類,無論是愛恨情仇還是悲歡離合,他這輩子所有的際遇只和這一百五十個人有關。而在現代城市里,人一生見過的、發生關聯的人又何止幾千!我們使用數萬年前就停止進化的大腦,企圖管理紛繁交錯的現代關系,這談何容易?更不用說復雜的公司和龐大的體制。”
“原來如此,我似乎明白了……”說實話,我并沒有完全聽懂,甚至覺得他有點兒不知所云,但他身上散發的氣場和自信,讓我迫切想聽下去,便自然而然地這樣附和道。
“所以人們發明了會議,會議的內容和討論的議題倒是次要的,相反,在會議上的發言順序、座位主次才是重要的。它可以迅速地讓陌生人之間建立一個有安全感的概念——究竟誰的社會地位更高?究竟是誰該聽誰的?有了這個抽象卻實用的概念,一切組織、項目、合作才得以有效運行!”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您說的這個……就是信任感?”
“不僅僅是信任感,還有權威和秩序。它們使得兩百萬年前的南方古猿朝智人方向進化,也是未來人類協同工作時,永遠無法繞開的必要條件。”
“盡管如此,今晚的這個座次,我真的沒辦法排清楚啊……”
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既然是永遠無法繞開的話題,那么它一定是能夠解決的問題。你想,就連在黑猩猩的部落里,也是社會地位最高的個體先進食。”
我還期望他能給我更多指點,可這位“前輩”卻推脫老人家需要睡眠,回房間睡覺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面對著滿場的空座椅發呆。
黑暗中,那么多的椅子就像一個待定的座次,它們代表的不再是一個個實在的人,而是一個名字、一個關系,一個確定的、本來就存在的信任關系……
關系鏈!
我靈光一現!
這一晚,我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用尚未還給大學老師的那點編程功底寫了一個爬蟲程序。
我先抓取了網上全部本次與會人員參與過的論壇、沙龍、峰會的媒體通稿,然后識別了通稿中所有“職稱+姓名”的排序。因為會議繁多,數據量相當大,正好拿來讓計算機學習樣本中的數據規律。
通過幾級關系的比對,每個本次與會人員都能找到自己恰當的位置——雖然A和B之前沒有同臺過,但A和C、B和C都曾同臺,就用C作為參照物。而那些長期因矛盾和特殊原因沒有坐在一起的人,也會被考慮進算法,當作一對“剔除”的順序。
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考量職稱間的換算,而是將一切交給機器,交給過去的數據,任意輸入一長串“職位+姓名”,就會出現一個合理嚴謹的排序。直到東邊微微發白,我終于完成了工作。
不知是不是我輕松的心情給工作加上了濾鏡,第二天的活動非常成功。唯一的小插曲來自本次活動的開場致辭——眾所周知,致辭通常都是交由本場職位最高的人來完成。
那個熟悉的帶有自信和氣場的聲音響起,坐在工作席的我猛然一抬頭,竟然是他!昨夜聲稱自己失眠,卻給了我關鍵點撥的男人!
我心中升起了敬佩,但也帶有一絲羨慕,何時自己才能在他的位置上講話?
他的致辭內容我已全盤忘記——當然,估計按他的理論,致辭內容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順序和人名。他發言完便匆匆離場,走時,似乎還朝著我的方向微笑著點了點頭。
有了奮斗的榜樣,充實的日子就變得飛快。我將排序算法進行了迭代和擴展,網絡上所有媒體通稿都成了喂養它的數據“飼料”。很快,這套算法推廣到了全國各單位,也獲得了一個正式名字:“交椅”。
在這套算法應用到世界范圍后,所有指征性的數值、能夠反映個人社會地位的數字也被納入數據庫,例如學生的考試成績、上班族的征信和納稅記錄等。只要你愿意,輸入世界上任意兩個不相關人物的名字,算法就能告訴你如果他倆同時出現,究竟誰該在前、誰該在后。
于是,這世上再也沒有被嘉賓次序折磨得痛哭流涕的會務組小職員,也再沒有因為被排錯次序而黑臉的嘉賓。
我把自己的仕途定位在成為一名“技術官僚”上,畢竟對于工科男來說,利用技術解決實際問題,要比坐在會議室里開會帶來的快樂多很多。
找準了目標和擅長的路徑,再加上代表作“交椅”的加持,晉升變得愈發順利。當我成為一個擁有獨立辦公室的小領導時,也開始在一些規模不大的會議上致辭了。這雖不是我擅長的,但每每想起當年那位上司的叮囑,我都會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認真對待每一次發言。
在會場上待久了,不難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級別高的領導是永遠不會全程參加一次完整會議的。通常來說,越是重磅的嘉賓,越會在更早的時間退場,哪怕后面的議程再精彩、預定的午宴再豐盛,也絕不走完流程。尤其是那些發表致辭的大領導,往往是一念完致辭,就急匆匆走下講臺,甚至來不及回到原本的座位上,便由秘書領著,推開大門奔向早已等候在會場外的GL8或考斯特①。
“像您一樣跟完整場論壇的大領導真不多見!”秘書小王說道,他才來一周,對我的習慣感到新奇。
“我原來也辦過會,知道辦會的辛苦,既然都安排好了,就順著聽完,也是對工作人員的尊重嘛!”
“您是一位體恤會務人員的好領導!但……”小王欲言又止,“其實我本來也不想說的,但其他領導的秘書跟我反映好幾次了,還是要把情況如實跟您匯報一下。”
“你說。”我拿起蓋碗抿了一口茶。
“您現在級別高,您不走,所有會場上比您職級低的領導都沒法走……”
“噗……咳咳。”
“您沒事吧!”小王忙找來了厚厚一沓餐巾紙,幫我把灑出的茶水擦凈,又不停在我后背輕拍,試圖緩解我嗆水的窘迫。
“走不了,就不能把會認認真真都聽完嗎?!”
“其他領導每天都讓秘書安排上好幾個活動,常常是一個會還沒開完,就要踩著點去下一場,現在他們不敢提前離場,后面的行程都要耽擱……”
我沒再接小王的話茬,但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離場順序當然也是體現嘉賓次序的一種方式,作為一個體恤下屬的領導,我應該在完成了自己部分的任務后,盡早離場,好給他們留下更多轉場的時間。
知錯能改是我最大的優點。從那之后,我不僅身體力行地提前離場,還開發了一套離場算法——利用計算機網絡充分評估每個與會人員的職級、重要性,在發送請柬時,同步給出一個建議的離場時間。
一場體面的活動在算法的幫助下,從會議拉開帷幕的那一刻開始,臺下的嘉賓有條不紊地離場,座位區如同一個謝頂又植發的中年人,先是從前排中心開始,慢慢變得稀疏、空蕩,然后為了現場效果,茶歇時會重新排位,那些空白會很快重新填補,直至活動結束,嘉賓退場完畢。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滿美感。
隨著我逐步晉升,參加的會議規模越來越大,離場時間越來越早,直到有一次,系統為我生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離場時間。
“九點三十分活動開場,讓我九點三十分離場?這是什么情況?一開始就走?”我向王秘書問道。
“領導,這是算法給出的離場時間。您當年開發的算法,現在依舊為廣大用戶提供著最精準的排序和離場服務。”如今的王秘書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小子,他時常告訴我,雖然我的五官平平無奇,但身上的氣場在老遠之外都能讓人感到震懾——他也會變著花樣夸人了。
我已經許多年不再編程,算法的優化早就交給年輕人去做了。但無論如何,既然算法那么建議,我心下便不再多疑,準備到了會議當天看看它能給我帶來什么驚喜。
八點五十五分,司機為我打開車門,我從貴賓通道進入了會場,在第一排正中央落座。面前是一方上等木料打造的茶幾,燙金工藝印刷著我名字的木牌放在茶幾上。
時間一點點流逝,會場嘈雜的環境逐漸靜下來,越來越安靜。還剩一分鐘,靜到能聽見后排男同志的咳嗽聲。還剩三十秒,空氣似乎也變得黏稠,懸掛在禮堂上方的機械鐘指針費力地攪拌著空氣。二十秒,如果按照算法,還有二十秒我就要退場了。我不禁緊張起來。
十秒,五秒。原來人呼吸產生的噪音是如此大。兩秒,一秒。
秒針停頓了,所有聲音徹底消失。
“啊,全是會議。”我靜默地感嘆道。
在那微不足道的萬分之一秒里,我成了量子態——這是領導離場的最高形態。
我置身于所有的會場,座談會、高峰論壇、講座、發布會,此時正在召開的、曾經開過的、未來會開的,不同主題、不同地點的,它們聚合在一起,像一面不透風的墻,向我倒塌襲來。
我在同一時間經歷了所有的會,我在會議上聆聽、致辭、提問。還是小辦事員的我在后排認真做著筆記,中年的我在會場門邊掐著領導發言時間,已是領導的我在秘書引領下走出大門……門還未關閉,我回過頭,對那個年少時的自己頷首笑了笑。這個微笑既代表了鼓勵,也代表了羨慕,羨慕他還有那么長的一路需要奮斗。
然后門關上,“咔嗒”一聲,所有的會場坍縮成了一個濃縮的點,坍縮到了我身上。
“領……領導,您怎么了?”
“沒什么。”
“您剛剛體驗過了最新的量子參會,它既能讓大領導同時出現在多個會場,節約轉場時間,又能把退場時刻提到無限前,進入會場和退場幾乎同時發生——這就體現了重磅嘉賓絕對的權威性和重要性。它采取的技術路線也堪稱世界一流,即剛剛研發出的‘平行宇宙’技術……”
“好了,細節不用跟我說了。”我打斷道。
“嗯?好的!那么就請您進行今天日程的下一項——”
“下面還有嗎?”
“哎,不愧是您,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確實沒有了,量子參會技術成熟后,您參加一場會等于參加了好幾百場。這一下子,您這個月原本密密麻麻的日程全都空了出來。”王秘書面露難色。
“我找著新課題了。”
王秘書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當越來越多領導開始量子參會,他們的日程都會變得空白,如何用空白的日程實現新的排序關系和信任關系呢?”
王秘書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沒想到!時刻提出新問題,并且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我還有太多需要向您學的了!”
① 即別克GL8和豐田COASTER,常作為政界和商界接送貴賓專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