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鐵凝在《大浴女》中,塑造了一對性格截然相反的親姐妹,她們因血緣關系與生活環境結成了天然的女性同盟。相較于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她們面對的磨難更多源于內心的隱秘和罪惡。鐵凝運用對比、象征等手法描寫了尹氏姐妹自我救贖的不同走向。她們經歷了姐妹同盟從建立到崩塌,感情從親密到敵視的過程,各自不同的性格特點、思想觀念以及面對磨難時不同的救贖方式都是姐妹同盟崩塌的原因,展現出姐妹同盟建構的困難和女性自我救贖的精神困境。
[關鍵詞] 《大浴女》? 姐妹同盟? 女性意識? 自我救贖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新時期以來,女性文學逐漸復蘇并快速發展,20世紀80年代前期的女作家在作品中反映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大膽反叛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的性別定位和角色安排,爭取和男性平等的地位。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女作家則以更加鮮明的女性身份來表達屬于女性的獨特經驗、思考和感受。鐵凝在20世紀90年代末出版的《大浴女》展示了尹氏姐妹同盟從建立到崩塌的過程,她們在自我救贖中展現了女性獨特的成長歷程,鐵凝在其中對女性自我與女性同盟進行了質詢與探索。
一、脆弱的姐妹同盟
西方女權主義運動中,女性攜手合作、結成聯盟,建立一種姐妹情誼,以獲得自己徹底的解放,這種“姐妹情誼”的倡導,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的女性文學創作,20世紀80—90年代的女性作家較多地以“姐妹聯盟”為題進行創作[1],如王安憶的《弟兄們》、張潔的《方舟》、池莉的《小姐,你早》等。
鐵凝在《大浴女》中也有對姐妹同盟的描寫。一方面,尹小跳與尹小帆作為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血濃于水的親情使她們結成了天然的女性同盟;另一方面,“文革”背景下,父母因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而缺席家庭,尹小跳成了家中總管和小家長,她代替章嫵履行母親的職能,悉心照顧尹小帆。在生活中她們和睦相處、互愛互助,在精神上她們是彼此的精神支柱,在混亂的時代里相互支撐著成長,在日常相處中結成了親密的同盟來共同對抗外界的壓力。
她們的另一個姐妹——尹小荃,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原動力,對尹小跳與尹小帆的姐妹同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小跳和小帆的姐妹同盟因尹小荃的到來得到了加強。尹小荃是媽媽章嫵和唐醫生的私生女,在尹小跳看來,她的到來體現了章嫵對家庭和愛情的背叛;對尹小帆來說,尹小荃的出現使她面臨“失寵”危機。面對共同的敵人,尹小跳與尹小帆建立的姐妹同盟得到了鞏固。然而,她們對尹小荃的敵視,卻出于不同的考量。尹小跳討厭尹小荃,因為她是母親背叛父親和家庭的標志,她從情感和道德上排斥尹小荃,而尹小帆則純粹是從個人利益出發,這也是后來姐妹同盟崩塌的一個潛在原因。
其次,尹小荃之死成為姐妹同盟崩塌的導火索和重要原因。尹小荃的死是貫穿整個故事的關鍵一環,與尹小跳、尹小帆有著不可割裂的關系,她們見證了尹小荃的死亡,且需要為此承擔一定責任。這成為她們無法忘卻的回憶和心中無處不在的夢魘。但尹小跳認為“她‘殺人是為了替她的家庭消滅不光彩”[2],她以維護家庭之名“殺害”私生女尹小荃,這種見死不救的態度,使尹小帆心中的家長、能夠無限依賴的姐姐形象支離破碎,也使她們的姐妹同盟走向崩塌。
此外,小說展現了女性間的羨慕、怨恨和嫉妒,暴露了人性的丑惡與陰暗面,姐妹之間的怨羨情結也是姐妹同盟崩塌的一個原因。尹小跳和尹小帆對尹小荃的怨羨主要出于道德觀念,私生女尹小荃的出世使尹小跳和尹小帆感到嫉妒和怨恨,因為她破壞了這個家庭,獨占了母親的寵愛。在尹小荃死后,尹小帆羨慕和怨恨的目標轉移到了姐姐尹小跳身上,一方面是爭強好勝的心理使她渴望成為家里最好的孩子、最獨特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女人間的怨羨心理,“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是因為社會角色,包括地位、身份、名聲的懸殊而彼此拉遠距離;女人與女人之間還會因為女人自我心理、氣度、才智的偏狹而彼此輕視”[3]。當尹小帆以榮歸故里的心態回國后卻發現尹小跳比她生活得更好,她便時時刻刻與尹小跳爭搶,女性之間的怨羨心理使尹小跳與尹小帆的關系越來越遠,作為彼此的精神支撐、互愛互助的生活成為過往,姐妹同盟不復存在。
二、自我救贖的不同走向
姐妹同盟崩塌最主要的原因是尹小帆和尹小跳不同的贖罪心理。尹小荃的死亡是尹小跳和尹小帆內心罪惡的源泉,面對內心的煎熬,兩人以各自的方式進行反思和救贖,她們截然相反的選擇彰顯了自我救贖的不同走向。
對尹小帆來說,“她的病根兒又操縱著她無緣無故地擔驚受怕”[2],她的病根正是尹小荃事件,尹小帆生活在外表光鮮亮麗的世界里,但內心備受煎熬,這正是磨難的體現,然而在自我救贖方式的選擇中,尹小帆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折磨。首先,尹小帆以逃離方式進行自我救贖,高中時期她就堅定了出國的信念,出國既是爭強好勝心理作祟,更是一種有意的逃離,在地理位置上遠離事故發生地,試圖通過回避的方式進行自我救贖。其次,尹小帆以自我蒙蔽和推卸責任的方式進行自我救贖。對于尹小荃之死,雖然尹小帆也有很強的內疚和負罪感,但她缺少自省意識,她將罪責推到尹小跳身上來轉移自己內心靈魂與道德的拷問,一味推卸也使她變得刻薄浮躁,她用敵視和掠奪來填補自己由于愧疚和恐懼而帶來的空虛,通過推卸、無視、遺忘來遮蓋內心的隱秘和罪惡。但這種救贖方式卻適得其反,一次次對他人的審視反而使尹小帆內心更加恐懼和空虛,最終走入精神困境,失去解脫的機會,在“逃”中“溺亡”,無法抵達心靈的花園。
與尹小帆推卸責任、蒙蔽自我不同,尹小跳走上了一條直面罪惡、洗滌罪惡、自我懺悔的道路,實現了浴火重生。尹小跳在成長和愛情經歷中不斷反思自我,雖然這些使她痛苦不堪,但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尹小跳一步步找到了心靈的花園。在感情經歷中,尹小跳完成了其女性主體意識的成長,成了真正獨立、自主、明智的女性。在第一段感情中,尹小跳迷戀方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尹小跳迷戀方兢,不僅因為他是名人而崇拜他,更多的是對其精神故鄉的向往。父母的缺席,使得尹小跳從小缺乏父母的精神引領和歸屬感,而“北京”則成了尹小跳的精神家園,哪怕在福安生活了二十多年,還是習慣性地把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甚至從北京帶來印有“北京市電車公司”的信紙也會給她帶來一種特殊的信任。北京似乎成了父親的象征,成了父位文化的移植,而方兢是來自北京的名人,這喚起了尹小跳對北京這個精神故鄉回歸的渴望。
另一方面,尹小跳對方兢為所欲為的縱容背后更多的是一種贖罪心理。“方兢是誰呢?方兢是不是第一個跳出來懲罰她的人呢?也許她的心里早就在盼望著被懲罰了,就讓方兢對她不忠吧,就讓方兢對她不負責任吧,就讓方兢為所欲為地對她講述他的艷史吧,她似乎懷著受虐的心理迎接這一切……”[2]正是贖罪心理使尹小跳承受一切外來的折磨,“無緣無故的善良和寬容是不存在的,是天方夜譚,只有懷著贖罪的心理才能對人類和自己產生超常的忍耐”[2]。也正是這種自虐式的贖罪心理使得尹小跳對尹小帆的刻薄和方兢的為所欲為一忍再忍,這是對自己的內心丑惡的掩蓋和懺悔的表現。在愛情的最終抉擇中,尹小跳選擇將陳在歸還給萬美辰,一方面是受到道德的制約,另一方面這是尹小跳自我救贖的表現,她將生活的一切痛苦折磨都看作一種懲罰,通過懲罰自己來換取心靈的解脫[4]。
尹小跳將愛情經歷與磨難視作一種贖罪,但她進行自我救贖的主要方式是直面尹小荃事件對她造成的影響,勇敢地進行自我拷問。“三人沙發”是小說中一個重要意象。首先,三人沙發是無言的尹小荃的化身,是尹小跳內心罪惡的源泉,也承載了尹小跳的懺悔和贖罪。小說從尹小跳面對三人沙發的回憶開始,她總能看到尹小荃坐在三人沙發上審視她,因為她潛意識里已經將尹小荃殺死過許多次了,這是她人性中惡的體現,也是她背負了多年的沉重的精神枷鎖。尹小跳從內心深處抵觸著三人沙發,三人沙發是排斥尹小荃的三人沙發,是虐待過尹小荃的三人沙發,是尹小荃控訴尹小跳的象征,它時時刻刻提醒著尹小跳想要逃避和忘記的曾經,因此三人沙發也為尹小跳審視自己、剖析自己提供了一個窗口。三人沙發下時常發出尹小荃不屈不撓的尖叫聲,時時刻刻彰顯著尹小荃的存在,也使尹小跳反思自己為什么不說出內心的罪惡,為什么沒有得到解脫。正是在不斷地自我反思、自我對話、自我審視中,尹小跳完成了自我救贖,走向內心深處的花園。最終,“她拉著自己的手往心房深處走,一路上到處是花和花香,她終于走進了她內心深處的花園,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園是這樣。這兒青草碧綠泉眼豐沛,花枝搖曳溪水歡騰。白云輕擦著池水飄揚,鳥兒在云間鳴叫。到處看得見她熟悉的人,她親近的人,她至親的人,她曾經的戀人……她們在花園漫步,臉上有舒暢的笑意。還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她們頭頂波斯菊在草尖兒上行走,帶起陣陣清涼的風”[2]。尹小荃最終成就了尹小跳“內心深處的花園”,通過對尹小荃死亡事件的不斷反思,尹小跳實現了真正的救贖和精神成長。
究其原因,尹小帆和尹小跳生活在相同的文化環境和社會背景之中,但環境對兩人產生了不同的影響,加之不同的價值觀念和個人選擇使她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這種內部的矛盾導致了姐妹同盟的崩塌,兩人走向了不同的結局。這既是個人意志的選擇,也是時代環境導致的結果。“文革”期間,社會環境混亂,文化教育停滯不前,尹小跳和尹小帆的父母下鄉到農場工作,使她們從小缺乏父母精神引領。父母的缺席,對尹小跳來說更多的是缺少一種歸屬感,這也使她從小便養成獨立自主的性格,悉心照顧好自己和妹妹。作為家中的代理家長,尹小跳有更強烈的家庭信念,因而對尹小荃的敵視也是出于對家庭倫理的維護,對方兢的迷戀也是對父親精神家園的尋找。尹小跳從小的生活經歷使她能獨自面對一系列生活生存問題,也使她在處理內心的罪惡和隱秘時,敢于自我反思、審視自我內心的罪惡并進行贖罪。對尹小帆而言,隨著外來思想觀念的浸入,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尹小帆扭曲的精神世界變得更加復雜,她接收了西方的價值觀,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所謂的“現代人”,她處處爭強好勝,個性急功近利,開放和利己主義思想在她身上有著明顯的體現。此外,尹小帆在尹小跳的關懷庇護下成長,在生活中姐姐扛起了父母該做的一切,填補了父母缺席的空白,因此,面對問題,她便推卸給姐姐尹小跳,姐姐的寵愛給了她指責尹小跳的底氣,無論是選擇出逃,以遺忘的方式進行自我救贖,還是以推卸的方式蒙蔽自我,尹小帆都在尋求無罪自我中越走越遠,她的救贖方式并沒有讓她實現真正的自我救贖。
尹氏姐妹的不同走向,展現了鐵凝在作品中想要突顯的人內心深處罪感意識對自我的審判。鐵凝作品中表現的“惡”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響,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宗教意識與靈魂的鈍痛對鐵凝影響極深。但鐵凝小說中的罪是一種道德歸罪而非法律罪,主要探究罪惡中純粹的自我感受,深入人物心靈深處甚至潛意識層面,展現人物內心的狂風暴雨,只有那些經受反反復復自我拷問與審判的人才可能走進內心深處的花園[5]。正是生活中的不斷反思,使尹小跳深刻認識到只有坦然面對內心的罪惡,在自我審視和審判中才能得到靈魂的解脫,實現真正的精神成長并重拾生活的信心。
三、女性同盟建構之困境
書寫女性關系、建構姐妹同盟是眾多女作家的敘述主題之一,她們的寫作不僅展示了女性身體和心理的隱秘經驗,對女性自身進行了多方面的掃描,更展現了女性在生存、發展、成長中面對的迷惑、矛盾、孤獨等。五四時期,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展和西方思想的影響,女作家在新舊交替之際登上文壇,并希望通過相互間的呼應共同反抗父權力量。如廬隱的《海濱故人》、丁玲的《在暑假中》等,描述了女學生、女教師之間的親密與愛戀,到新時期,在商業浪潮的席卷下,女性成為商業化的對象,作為“客體”的她們無法從男性那里獲得救贖,便通過建立姐妹情誼進行女性間的相互救贖[6]。如張潔的《方舟》,不僅展示了三位知識女性在工作、事業上的不懈奮斗與相互扶持,也展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的評判標準與性別歧視下的生存困境,她們試圖建立同舟共濟、相濡以沫的親密關系。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她們給予彼此無私的支持,三位女性間風雨同舟的姐妹情誼,才是她們精神和心靈真正的避難所,《方舟》象征著女性間的庇護與救贖,同時也蘊含著漂無定所的漂泊感。
但女性同盟的建構是困難的。首先對同盟內部而言,《大浴女》中,無論是在姐妹關系還是朋友關系中,所有女性之間都存在著隔閡,每個人都處于一種孤獨尋求自我的困境中。尹小跳與尹小帆漸行漸遠,走上不同的自我救贖之路。尹小荃因身份原因始終被排除在姐妹同盟之外,她是一個象征性人物,也是一個被忽視的女性形象,這說明姐妹同盟的建立受到倫理道德的約束,毫無血緣關系的女性之間尚可建立起相互依賴的同盟,反而具有血緣關系的親姐妹卻因倫理道德被排除在外。同時,這也說明姐妹同盟的戰斗對象實際上是復雜的,姐妹同盟不僅是姐妹相互依賴并團結起來對抗社會洪流的沖擊的方式,她們的對抗對象甚至包含女性自身。此外,尹小跳與尹小帆的同盟在磨難面前四分五裂,各自在孤獨中尋求無罪自我,表明姐妹同盟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每個人都只能進行自我救贖。當代女性也面臨著眾多難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倫理道德以及同盟的有效性都阻礙著女性之間同盟的建立與鞏固,從以尹小跳和尹小帆為代表的女性的成長過程也可以看出女性同盟的建立與維護的困難與女性自我救贖的艱難。
其次,在男權話語中,女性作為客體化的存在、男性的附屬,注定只能由男性進行救贖,如魯迅筆下的《傷逝》,子君在涓生的引領下一步步覺醒,他們之間是一種引導者與追隨者的關系,這也是五四新文化先驅和五四新女性之間關系的體現。但是在反主流敘述中,女性擊破了男性救贖的神話,表明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在人世間都會沉淪,只能進行自我救贖[7]。尹小跳直面內心的罪惡,勇敢地在傷痛中前行,在懺悔和承擔中尋找到了心靈的花園,得到了精神的解脫,展現了人性美與善的存在,也彰顯了作家的人生理想與精神人格,具有清澄透明的人性魅力。
四、結語
鐵凝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立場,從女性生命成長的獨特體驗為切入點探討了人生的真諦,將女性精神處境的書寫納入歷史的長河里進行審視,體現了女性同盟建立的困難與女性困境。在不斷變化的現實社會環境中,《大浴女》告誡人們,走上自我救贖的正確道路是艱難的,只有拷問罪惡的靈魂,反思丑陋的人性,認真審視反思自我,真誠地懺悔和救贖之后,將精神洗滌干凈才能走進美麗寧靜祥和的心靈花園,找到人性的真善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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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張秋月,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