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03年12月17日,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基蒂霍克海灘陰冷的晨風里,那個熱力四射、穿透世紀、改變歷史的驚天一飛成功了!萊特兄弟制造的飛行者一號作為人類第一架載人、帶動力、可操控航空器被光榮地載入史冊。這一天,成為人類開啟飛翔文明新紀元的肇始日。
萊特兄弟的飛行者一號是一架翼展13.2米、翼面積47.4平方米、機長6.43米的雙翼機;連同駕駛員在內總重約360千克,兩個推進式螺旋槳分別安裝在駕駛員位置的兩側,由一臺功率8,8千瓦、自重70千克的四缸內燃機為動力,采用鏈式傳動;使用升降舵在前、方向舵在后的操縱系統;著陸裝置為滑橇式。
就是這架飛機,打開了人類活動的新維度、新空間,為人類這個天生不適合飛行的物種插上了“翅膀”。從那時到現在的短短120年,在宇宙進化的歷程中,無法比喻這段時間之短;在人類文明的長河里,也不過是眨眼的瞬間。可是這個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卻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社會經濟活動。從此,世界變得不一樣。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應該以頂禮膜拜的虔誠,一起向萊特兄弟,以及無數有名和無名的航空先驅者和創業者們致以深深的謝忱。
在紀念120年前的驚天一飛時,人們再次發問:為什么成功的是萊特兄弟?為什么這兩位“草根英雄”在飛行的賽道上跑過了官方資助的“大腕”?
我以為,萊特兄弟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不是幸運之神敲開了他們的門,而是他們用科學精神和奮斗精神鍛造了打開勝利之門的鑰匙。他們的成功有人文、精神層面的因素,更是科學和技術的勝利。
我把萊特兄弟的成功歸為3組詞匯:興趣與志向、學習與繼承、勤奮與實踐。這既是我認為最應該向萊特兄弟學習之處,也是他們的成功給予我們的啟示之所在。
1.興趣與志向
“興趣”是一切創建、創新的原動力。父親送給他們的橡筋模型,激發了哥倆兒對航空的初始興趣;在一個雖不富裕但氛圍民主的家庭里,他們的興趣受到了保護,漸漸變為清晰的志向一一獻身航空的鴻鵠之志,而后,則是窮其一生的堅持。
萊特兄弟的科學實踐,從開始直到成功,沒有得到政府和企業一分錢的資助。他們是家庭這個小社會孕育的、帶著強烈個人奮斗色彩的“草根英雄”。以至多年后,在談到他們的成功時,弟弟奧維爾深情地說:“我們幸運地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里。在家里,大人們總是熱情鼓勵孩子們去追求知識,去調查研究一切奇特的現象。換了另一個家庭環境,我們的好奇心也許早在它結出果實以前就被扼殺了。”
作為對他們立定志向的一個佐證,1909年當美國政府終于把至高榮譽頒給他們時,時任總統塔夫特說了這樣一段深富哲理的話“許多偉大的發現都是偶然誕生的。人們在某一個領域的工作有時確實會自發演變成偉大發現,但你們二位證明了另一種途徑,一種更值得稱道的方法。你們首先規劃你們要實現的目標,然后努力工作直到最終實現。”
2.學習與繼承

他們沒能接受高等教育,甚至都沒有獲得高中畢業文憑,但他們在維持自行車鋪生意、養家糊口的同時,如饑似渴地學習航空知識。他們熟讀英國喬治·凱利的論著,對他的科學論述有著極深的理解和極高的評價;他們悉心研究德國李林塔爾的著述和滑翔筆記,在人格上也以其為榜樣,為他的成功而高興,更為1896年李林塔爾的壯烈獻身而悲傷。但他們沒有選擇退避,而是從先驅們身上得到強烈的激勵與教育,更堅定了繼承和獻身的志向。
他們不僅用自己的試驗,修正了李林塔爾的部分數據,更重要的是在研究其失敗原因后,堅定地認識到像李林塔爾那樣,在飛行中靠人的軀體的蜷曲伸展和重心調整來抵御不利氣流,以維持飛機的平穩,是死路一條(李林塔爾正是因此而失速獻身)。于是,他們悉心研究和設計用機械裝置來操控飛行的新方法新系統,完成了屬于他們的獨創的操縱系統。這是他們對人類航空的創新性技術貢獻,也是促成日后可控飛行成功的主要原因。就這樣,他們潛心學習前輩的成果與經驗,找準了奮斗之路,開啟了成功之門。
3.勤奮與實踐
基于勤奮精神和自己動手(DIY)的實踐能力,更是萊特兄弟突出的特質。他們從小就喜歡拆解小機械,親手修復父親送與的模型,通過動手去探究背后的科學原理。他們分析李林塔爾以及與他們同時代的本國航空學家塞繆爾-蘭利的經驗與挫敗,廢寢忘食地研制他們自己的飛機。他們共進行了千余次滑翔試飛,自制了兩百多個不同的機翼,進行了上千次風洞試驗,多次改進四沖程內燃機,創造性地研究和試制平衡操縱系統與高效螺旋槳。
在那個生產力還不發達的時代,這些驚人的數字,代表著兄弟二人巨大的投入和難以想象的工作負荷,也浸透了他們勤奮探索、不辭辛苦的勞動汗水,這種物質和精神的雙重付出,絕非一般人可以承受和能夠完成。

當他們把影響動力飛行的三大障礙一一掃除,制作了足夠面積的升力機翼,獲得了驅動飛行的適用動力,找到了平衡與操縱飛行的方法,所有這些日積月累的實踐,化作石破天驚的突破,終于成就了他們非凡的成功,也就毫不奇怪了。
萊特兄弟的成功給予我們的重要啟示之一就是動手能力。現代人切不可輕視“動手”,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生存與工作能力,不管智能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不愿動手、不會動手,如何品味生活的樂趣?動手能力可以進化,但使用簡單工具、從事原本勞作的基本動手能力萬萬不能退化和摒棄。
航空人決不能鄙薄工藝,好的設計師一定是懂制造、懂工藝的。現代工業分工雖日益精細,已不是萊特兄弟那個事必躬親、親力親為、個人奮斗的年代了,但我們的終極目標是造出有使用價值、好看好用的實物航空產品,因此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應該關心“下游”和“終端”(如果可以這樣稱呼制造和使用環節的話)。
飛行器設計所和制造企業分立的體制是壞體制。體制的隔離已經很糟了,如果再沒有認識制造與工藝技術重要性及其真諦的自覺,如果沒有學習交流、聯合工作、諸如IPT(集成產品團隊)和CE(并行工程)這樣的制度與流程保證,那么工藝在航空科技體系中的地位與發展難保,重設計(狹義的設計)輕工藝的傾向將對業務與隊伍建設帶來不可小覷的負面影響。
如果再回到產品設計的固有含義,它理應包括三大任務,即:生產什么樣的航空器,怎樣生產和怎樣使用。其中的第二項任務,怎樣生產就是工藝設計。工藝設計也是設計,故而決不能鄙薄和輕視工藝。


1903年12月17日清晨,不僅海風冷颼颼,世人對萊特兄弟的試驗也冷若冰霜,現場的目擊者只有3人。與成功之后欣喜若狂的萊特兄弟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媒體的冷漠。他們拒絕相信、拒絕報道。也難怪,就在9天前,世人目睹了一場官辦色彩(與萊特兄弟同時代的科學大家塞繆爾·蘭利主持載人動力航空器研制項目,獲得美國政府5萬美元、史密森尼學會2萬美元資助)的載人動力飛行的失敗。

1903年12月8日,在精心準備后,蘭利的又一次飛行試驗(上一次失敗的試驗在10月)開始了。遺憾的是,從試驗平臺起飛的飛機,僅僅飛出十數米就折戟沉海,再次失敗。但事實上,這次失敗離成功如此之近,事后的分析表明,僅僅是發動機的功率小了一點,蘭利成為映襯幾天后萊特成功的背景,成了一個落寞的失敗者。其時,蘭利已69歲,兩年兩個月后他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而1914年美國著名飛機設計師格倫·柯蒂斯將他的飛機打撈上來,安裝了功率稍大的發動機,飛行試驗一舉成功。短視的媒體嘲笑蘭利,譏諷的輿情如潮水,稱人類再有1000年也飛不起來,說什么上帝如果要人飛翔,為何不給人一雙翅膀。
蘭利被嘲諷,萊特受冷落,官辦色彩和草根英雄的門戶之爭讓人心寒,那個時候北美的創新社會環境竟如此糟糕。以至于萊特兄弟不得不遠走歐洲,在那里,特別是在法國這個浪漫的國度,他們受到熱烈歡迎,他們的成果獲得高度贊譽。
隨著飛機科學和商業價值被逐步認識美國對于萊特兄弟偉大發明的態度也在改變。1906年,萊特兄弟在美國申請的專利獲批;1908年,美國官方正式承認了他們的成功,還制作和發行了刻有兄弟倆頭像的紀念金幣;1909年,總統接見,發表感言。當年,他們獲得美國陸軍部的正式訂貨。他們還創建了自己的飛機公司。歷史終于給了萊特兄弟的奉獻以崇高的歷史地位。
所幸歷史也給了塞繆爾·蘭利以正確的評價。人們懷念這位在諸多領域頗有建樹,而在動力飛行中雖敗猶榮的先驅。美國第一艘航母、NASA的研究中心和空軍的實驗室,均以蘭利的名字命名。史密森尼學會還于1908年設立了蘭利獎,用以褒獎在航空領域做出貢獻的英杰,而首獲這個獎項的是萊特兄弟。
萊特兄弟的成功,首先在歐洲掀起航空巨浪。而后是北美,繼而是遠東,全世界都澎湃起航空探索和航空演示的熱潮。一架架新機研制出來,一個個紀錄被打破;一場接一場的飛行表演,就像走穴的馬戲團那樣,此方唱罷彼處登臺;僅1908年8月,萊特兄弟在法國就進行了100多場飛行表演。其結果,航空在歐美不僅發展成為產業,還逐步培育出一種文化。其時的中國也并不落后,馮如自制的飛機飛行成功只比萊特兄弟晚6年,而在1910年清政府即在北京南苑建立了飛機制造廠,191 1年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倡導“航空救國”,國民政府成立了多個航空隊。馮如就是在1912年為宣傳航空的飛行表演中失事而殉難的。
我的好友、前空軍教官王旭東寫了一本書,洋洋灑灑,專論航空文化。書中追根尋源,說文化就是“文治教化”“文化者,人化也”,而航空文化是具有航空特色的意識形態和行為模式的總和,其精神特質是自由、科學、人本、創新、犧牲和法制。我深以為然,并深感所謂航空文化,就是發展航空的社會與人文環境。處在這樣的環境里,你會受感染、受熏陶,于潛移默化中建立航空素養,即所謂“人化也”。當美國的EAA和他們創辦的飛來者大會把玩航空變成一種全民盛宴,動輒萬架飛機集結、幾十萬發燒友匯聚,盡享航空的榮耀和樂趣,我知道,在那樣的環境里,航空一定如永遠的朝日。



我想用以下16個字概括航空發展所需要的社會環境:“探索創新,寬容失敗,不怕犧牲,崇尚英雄”。當全社會關注航空,無數年輕人把興趣與志向緊緊相連,愿以終生獻航空時,航空就有希望了。因為這是航空創新的力量之源。航空事業需要精深奧妙的科技,而科技攻關是千折百回的奮斗戰場,失敗在所難免,愿蘭利被譏諷的悲劇永不再現。擁抱藍天、探索飛行是勇敢者的事業,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正如李林塔爾的遺言“飛翔是需要犧牲的”。讓更多人知道布菜里奧(1909年首飛英吉利海峽)、林白(1927年飛越大西洋)、耶格爾(1947年駕駛X-1突破聲障)等勇士,也讓更多人知道我們中國人的航空英雄,當人們把杰出的設計師、工程大家、試飛員英雄、艦載機駕駛員等,當作心中的偶像,不怕犧牲、前赴后繼,航空事業才有未來。
從小我向往神秘的星空,到老了,星空的神秘感有增無減,至今我還是難以構建對“宇宙”的認知(平行、膨脹、無邊無際)。可要是沒有航空,星空和宇宙對于我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概念。是航空,讓我感到這個距離可以縮短;是航空,讓我感到星空和宇宙是可以觸摸的存在。
現在,我們終于可以有條件地離開地面,但現代航空器只能在具有一定密度的空氣里才能獲取升力,相較于大氣層的1200千米之厚,相較于6400千米的地球半徑,我們幾乎是貼地飛行。
可這已經足夠偉大。有了飛機,可以不再坐地觀天,而是變換一個視角去坐天觀地;飛去來兮,俯瞰大地,天上人間,如夢如幻。
為我們帶來這一切的,除了萊特兄弟、蘭利,我們還要記住星光燦爛的航空巨匠與先驅的長長名單:奠定靜浮力科學基礎的阿基米德,流體動力學之父丹尼爾-伯努利,航空科學之父喬治·凱利,俄羅斯航空之父莫扎伊斯基,實驗飛機之父奧托·李林塔爾,巴西民族英雄、航空先驅阿爾貝托·桑托斯·杜蒙(他的高尚之處還在于放棄專利,宣稱他的一切成果歸全人類)等。
中國航空之父馮如值得我們永遠景仰,每次讀他的這段豪言:“日俄戰爭大不利于中國,當此競爭時代,飛機為軍事上萬不可缺之物……軍用利器莫飛機若。誓必身為之倡,成一絕藝,以歸饗祖國。茍無成,毋寧死。”每念及他28歲就為航空事業捐軀于廣州黃花崗的英雄壯舉,就禁不住淚滿衣襟。另一位中國航空先驅王助也值得我們紀念,他的才華和他在波音就職僅10個月創下的殊勛,成就了波音的第一款產品,賺得了這家百年老店的“第一桶金”;而他隨后毅然歸國,為祖國航空事業的創立做出貢獻……
從萊特兄弟成功一飛至今的120年間,航空的發展超出了任何預言家的預判,航空深刻改變世界風貌,帶給人類巨大福祉,并將在下一個120年間獲得更大發展。這世界不能沒有航空,航空科技不能不繼續高歌猛進,人類一定會飛得更高更快更遠更久長。當人類步入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可以預見的航空發展令人興奮而神往:新能源的大型綠色客機和個性化/定制化的個人飛行器將在兩個不同的方向高歌并進,相映成輝;多種構型的垂直起降航空器開辟了新賽道,也帶來新希望;無人航空系統的發展迅疾而多彩,民用無人機的應用將無所不在;新的超聲速民用飛機將閃亮歸來,高超聲速和空天一體的融合發展將開辟人類飛行新邊界,太空旅行平民化將變為現實;仿生飛行器將獲得實質性突破,像鳥兒一樣“自由飛”將不再是夢。
未來的天空還能看到什么?讓我們展開暢想的翅膀,理想與科學相邀,將催生航空科技的新篇章。明天的我們將要去往何方?讓我們續寫飛翔的文明,奮斗與智慧牽手,將興建跨越云天的新方舟。
——謹以此文紀念1903年12月17日的偉大事件,紀念萊特兄弟以及無數航空先驅者和創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