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思呈

理查德·耶茨有部著名的小說《革命之路》,其中的女主角愛波,曾對男主角,也就是她的丈夫弗蘭克說:“我們移居巴黎吧,不工作了,去做自己。”
這個提議怎么理解呢?大概相當于我們說:“我們移居大理吧,不工作了,去做自己。”
很多在生活中遇到困難的人都會選擇這么一種方式:換一個地方生活,換一個地方工作。仿佛困難也有戶口,有戶籍所在地,換一個地方,那些困難就不會跟過來了。
所以,《圍城》中,方鴻漸和唐小姐在上海鬧翻了,就跑到三閭大學去;在三閭大學和孫小姐結了婚回到上海,婚姻不和,于是又準備跑到重慶—“舊歷年可以在重慶過。心里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
但愛波畢竟和方鴻漸不同。她的這個提議并不是因為婚姻維持不下去,更不是只為自己,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并且是為了整個家—確切地說,主要是為了丈夫弗蘭克—才提出的這個建議。
幾年前,愛波第一次懷孕,想去流產,弗蘭克阻止了。這就等于說是弗蘭克要這個孩子,就等于這完全是弗蘭克的責任,進而就等于:弗蘭克必須去做一份辛苦而無聊的工作來供養妻女。
在愛波懷孕之前,弗蘭克的生活可謂不著調:他蔑視一切規矩,沒有做過什么像樣的工作。似乎在他看來,像樣的工作就要讓渡個人全部的自由。他在扮演一些自己都不很明確的角色,有時候是英雄,有時候是無賴。他做碼頭工人,或者自助餐廳的收銀員,他去工作更像體驗生活。
但愛波懷孕了,他需要一份有像樣收入的工作。命運很神奇地使他來到諾克斯大樓,通過面試,他獲得了15樓那份銷售促進部的工作。做這份工作的人被描述為“除了每月領支票,手指頭都不會動一下”,可以想象,這份工作與弗蘭克的過往形象,尤其是在愛波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徑庭。
愛波覺得,弗蘭克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沒法“做自己”了。所以她提議移居巴黎,到時愛波可以自己去工作,她想讓弗蘭克“做自己”。
這當然是出于愛,弗蘭克聽了之后很感動。讓他感動的并不是這個計劃本身,而是愛波在這個計劃之中對弗蘭克的肯定和烘托,這讓弗蘭克的自戀得到了最充分的滿足。
但第二天,弗蘭克就回過味來了,愛波說起那個計劃時,說不愿意弗蘭克“年復一年像狗似的工作”,盡管弗蘭克平時沒少貶低自己的工作,但他不愿意被妻子這么描述,畢竟這樣的狀態說明了他的無能,這對他的自戀依然是個打擊。
弗蘭克在辨析、識別自己的真實感受這方面,存在很多困難。這導致他需要過很久才能發現,他自己并不接受去巴黎的這個計劃。
這也是為什么,當他有了升職的可能性,他分明感到愉悅,但在向愛波講述的時候,卻使用了譏諷和嘲笑的語氣。
使弗蘭克識別出自己不愿意去巴黎的,正是他升職這件事。他不但升了職,每年還將多獲得3000美金的報酬。他難以承認此事。因為,這是一個俗不可耐的、無趣的、恭順而幼稚的形象,這很不像他之前的人設:一個不羈又瀟灑的真男人。
其實弗蘭克并不是存心要欺騙愛波,他首先欺騙了自己,但他不知道何謂欺騙。
也許可以對照一下“那不勒斯四部曲”(意大利當代作家埃萊娜·費蘭特撰寫的四部情節相關的小說的合稱)中埃萊娜的反省。那天晚上,她得知尼諾親吻了莉拉,于是她對莉拉說:“如果尼諾也吻我,我只會覺得像吻一個死老鼠。”
此后,她徹夜沒睡。她意識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是因為她對自己掩蓋了真實的感受。在失眠中,她漸漸意識到:“雖然我對尼諾充滿怨恨,對莉拉也心懷嫉妒,但我更恨的是自己。我沒有辦法像他們一樣充滿盲目的力量,來表達我的生命需求?!?/p>
這正是埃萊娜偉大的地方:一種反省和覺察的能力。如果愛波和弗蘭克的愛情中能有這樣的覺察能力,他們的關系肯定不至于此。他們的確曾經相愛。只不過,僅有愛是不夠的,當共同的生活遇到困難,一個人如果沒辦法真實地處理自己的感覺,那就不可能有好的關系。
愛波最后也意識到這一點,她意識到,正是自己的不誠實才讓這段關系發展下去:弗蘭克只是一個小男孩,她卻沒有把弗蘭克純粹地看成這樣的男孩。跟那樣的男孩玩兩個月是很有趣的,但她跟他玩了這么些年。她以為,去相信這個男孩說的話,并說一些他喜歡聽的話來回報他,自己就會活得更輕松一點,那個男孩也可以輕松一點。
直到最后,他們互相都在述說著彼此愿意聽到的話。他最喜歡聽的話是“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于是愛波就這樣對他說了,而且說得那么誠懇。弗蘭克自然也是相信了,他當然也要繼續把“有意思”演下去。
但這一切是弗蘭克和愛波的困難嗎?當然不是。耶茨的偉大之處在于,當我們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們的情緒隨著兩個人的情緒變化而起伏,感到他們的每一個反應和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自然、合理、正常,仿佛那也是我們自己能做的事。弗蘭克和愛波難以識別什么是自己真實的想法,我們也是。
識別自己真實的想法并坦然說出來,這對很多人來說是困難的,只不過多數人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因為自戀會幫著自己粉飾。而這是我多年后閱讀這本書的心得。第一次閱讀它的時候,我以為它講述的是關于婚姻的困難;第二次閱讀的時候,我以為它講述的是關于中年的困難;這一次我明白,它講述的是關于真實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