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 ” 字視角下關于先秦 “ 圣人 ” 概念之探析

【摘要】先秦“圣人”概念由來已久，是一個具有多重內涵的概念，基于理解“圣人”主體認知的差異性和立場不同，造成“圣人”概念的疊加。但在最早的甲骨文中“圣人”只是表示聽覺功能敏銳的人，后逐漸引申為聰慧之人，并產生出“通”之內涵，通天地鬼神之“通”，通君王百姓之“通”，技藝精通之“通”。

【關鍵詞】圣人；圣；通

【中圖分類號】B22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7-009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30

一、“圣人”概念的多重性

“圣人”在先秦是一個普遍被使用的概念，由于主體認知的差異和自身所處的立場不同會影響著自身對“圣人”的理解，加之衡量標準的不一也造成了“圣人”概念的多元化?？梢哉f“圣人”概念的變化基于不同的價值導向逐漸變得抽象和多義。如《易經·系辭》曰：“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盵1]《墨子》：“圣王以為不中人之情，故作誨婦人治絲麻，梱布絹，以為民衣。”[2]《孟子》：“圣人，人倫之至也?！盵3]《荀子》：“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盵20]123《周禮》：“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盵20]387從時間先后上看，《易經》認為早期人類社會居住條件差，“圣人”建造“宮室”以此來改善人們的居住環境。墨子認為早期“圣人”覺得人們的衣著過于粗糙不符合人的本性，教婦女產絲麻，織布匹來改善穿衣狀況。這使我們認為早期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還比較低下時，“圣人”可能只是人群之中創造能力較強的一類人。到了戰國時期，孟子這里“圣人”就成了“人倫之至”，成了倫理道德的人。而荀子則認為“圣人”是通過不斷的學習積累知識和生活經驗而成的。到了戰國后期西漢初期的《周禮》“圣人”成了技術型人才。

不僅如此，即使同一作者對“圣人”的看法也有多重含義，如《周易》：“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盵1]180這里的“圣人”不再是前文造“宮室”的人而是與道有關?！赌印ぜ鎼邸酚性疲骸笆ト艘灾翁煜聻槭抡咭?，云云?！盵2]148這里的“圣人”又有統治者的含義?！笆ト酥律w總乎天地者也?！边@里的“圣人”成了道德之人?！睹献印罚骸笆ト酥翁煜?，使有菽粟如水火。”[3]308孟子這里的“圣人”從人倫之至變為統治者。《荀子》：“圣人者，道之極也?！盵20]337這里的“圣人”不再是學習，和生活經驗積累豐富的人，而是道的體現。“情安禮，知若師，則是圣人也?！盵20]25這個“圣人”又是遵守禮法，有智慧的人。

“圣人”概念這種多重內涵現象的出現，與先秦動蕩的社會狀況有關，禮樂制度遭受到嚴重破壞的情況下，各家各派面對種種社會問題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時，“圣人”所扮演的角色就在不同立場的不同的解決方案中出現了差異。我們以墨子為例，墨子出身農民，做過木匠，是典型的“農與工肆之人”，墨子思想自然受小手工業生產階級的影響，所以墨子提到的“圣人”多與農業生產如“且夫食者，圣人之所寶也”，手工技藝如“是故圣人作為甲盾五兵”有關，當然這不是絕對，但墨子在自己所處的階級范圍內為“圣人”增加了自己的理解。同理，孔、孟、荀等諸子百家都會受到自己所處階級的影響，在闡釋“圣人”的概念時多多少少都會附加上自己的理解，“圣人”像個雪球被越滾越大。人為附加的含義過多就逐漸掩蓋了“圣人”最初的本意，對于“圣人”最初的含義是什么，可以通過甲骨文進行探析。

二、“聖”字探源

甲骨卜辭中的“圣”和“聖”字形和語義都有很大差異，不能看作一個字，此處均用“聖”字做解。

從字源上來說甲骨文中已有“聖”字，但“聖”字的用法及語義和今天還是有較大差別的。在郭沫若先生的《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二卷》卜辭通纂中對“聖”字進行解釋時說道：“案古聽聲聖乃一字，其字即作? ，從口耳會意。言口有所言，耳得之而為聲，其得聲之動作則為聽，‘聖聲聽’均后起之字也。”[4]就是說，“聽聲聖”三字起初用作一個字寫作“? ”，“聖”是“? ”加了“? ”的聲符組合而成，言由口出，耳朵聽到聲音為“聲”，而聽是一個行為動作，并認為“聲”與“聖”是一對古今字。文中舉例，《春秋縠梁傳》中記載有：“夏，四月，癸亥，葬我小君聲姜?！痹凇洞呵锕騻鳌分杏涊d有：“夏，四月，癸亥，葬我小君聖姜。聖姜者何？文公之母也。”“文公之母”就是魯文公的母親，而“聖姜”就是其母名稱，公縠記錄指代的是同一個人，名字也沒變，但“聲”卻成了“聖”。所以郭氏認為這是一對古今字?！奥犅暵}”乃一字的說法也被很多后來的甲骨辭書所引用，但《卜辭通纂》并未說明三字的具體關系，如果說“聲”與“聖”是古今字關系，那“聽”與“聖”又是什么關系？文中并沒有詳細說明。在于省吾的《甲骨文字釋林》中認為“? ”系“聽”字，為聽聞聽治之聽。[5]“聖”字從? ，? 聲，? 字最初有人挺立在土臺上的意思，“聖”字似乎有“人”在聽的感覺，與

表示的形象十分相似，“人”帶著“耳朵”面對著“口”，三個意象組合在一起形象地表示了聆“聽”這種狀態。我們來看圖1的字形演變表：

“聽”與“聖”最初的字形都有? ，隨著時間的推移各自演化出了自己的字形，從圖1表中至少可以看出這兩個字形義上都有淵源。而“聲”的甲骨字形為? ，在李宗焜的《甲骨文字編》中與“聽、聖”最接近的字形也只有? ，但這只能說明“聲”與“耳朵”有關，和“聖”是什么關系仍然不明所以，其他字形均與? 相差很大，我們僅從形象的邏輯角度判斷兩字幾乎不是同一字。這說明“聽”與“聖”形義上有同源關系，意義都與耳朵與口有關，表示耳朵要接受語言聆聽的這種行為。而“聲”與“聖”字源是否為一不能確定。如果說“聲”與“聖”是古今字的關系那至少字形上有一個分化前后的關系，但先秦文獻中卻沒有更多的證據。與此類似的例子極少，《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道經》“聖人”作“聲人”，《德經》的部分卻沒有沿用這種用法，與春秋公縠的例子綜合來看更像是一個同音通假字替換的現象，不是古今字前后分化的關系，能說明“聖”與“聲”有音源關系，但不能說明其意義關系。所以得出的結論是“聖”與“聽”不同音但通意，“聖”與“聲”雖同音但意義是相隔的。

從上文可知“聖”的意思與“聽”有較大關系，林義光在《文源》中說道：“聽字從耳? ，是? 字從心，本意是聖哲之聖，出于口為聲，入于耳為聽，因而通于心者聖也?！盵6]徐中舒在《甲骨文字典》中講道：“耳知聲則為‘聽’，耳具敏銳之聽聞之功效是為‘聖’，會意為‘聖’，既言其聽覺功能之精通，又謂其效果之明確。故其引申義亦訓‘通’、訓‘明’、訓‘賢’，乃至以精通者為‘聖’。”[7]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第十二冊亦云：“‘聖’之初誼為聽覺官能之敏銳，故引申訓‘通’?！盵8]綜合三家所述，我們進一步確定，“聖”字最初與“聽”字通意，表示聽覺敏銳，是同一字系后來加入了“心”字底，從聽覺行為逐漸發展出心理活動。在程度上“聽”是初級感知，而“聖”的聽覺程度在“聽”之上，能達到敏銳精通的程度。顧頡剛在《“圣”“賢”觀念和字義的演變》中也認為“聖”與“聽”實為同字，“聖”是聲入心通，入于耳，出于口。[9] “聖”字逐漸被認為是有心智活動的行為，后引申為圣賢字。從馬克思哲學認識論的角度來說，以上例證有一定的合理性。人對于自然事物的認識起初肯定首先要通過五官感知能力去感知，是非常直接的本能的反映，感知力還停留在事物淺表的關系中，但隨著認識材料的積累，認識程度的加深，事物更深層次的內在的本質聯系在理性認識程度的加深下逐漸被把握。所以“聖”由一個表聽覺行為的動詞，到表聽覺程度加深的行為動詞，再到表示程度深到了聰明、睿智、敏銳并出現了心智活動的地步，并在這種心智活動的基礎上產生出“通”的能力，例證出現的“通于心”“精通”訓為“通”“聲入心通”都是在表明這是人的認識程度不斷深化后的表現?！巴ā弊衷撊绾蝸斫忉專坪醭闪死斫狻奥}”的關鍵。

三、圣人之“通”的三重含義

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說：“春秋以前所謂圣人者，通人也……戰國以后所謂圣人，則尊崇之虛名也?！盵10]不敢說此觀點完全正確，但一定程度上說明“聖”在春秋以前確實用作“通”。韋昭在注解《國語》“圣人不出，忠臣解骨”時解到“聖，通也，通智之人，隱遁也?！盵11]楊倞在為《荀子》作注時也解釋道：“圣者，無所不通之謂也?！盵12]《列子》：“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盵13]《尚書》：“睿作聖。”[14]睿又有通達的意思。眾多例子都可證明“聖”有通的內涵，對通字如何理解似乎成了解答“聖”的關鍵所在?！墩f文解字》：“通，達也?！北硎緵]有阻礙，能夠達到。除此之外還有溝通連接、暢通、精通等用法，基于一定的文獻資料，筆者認為理解“通”可以從以下三個特定的維度來：（一）表示溝通連接（連接的主要對象是天地鬼神）；（二）上通君王，下通百姓；（三）表示對某一技藝純熟至精通。

從溝通連接來說，普通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不能稱之為“聖”，如果是，就泛化了“聖”的內涵，其內在的規定性會被打亂，語義概念的變化具有非任意性，受社會環境發展的制約。這里的“通”，不是平面的，橫向的溝通連接，而是縱向的，上下之間溝通連接，這種溝通連接所連接的主要對象就是我們所說的“天地鬼神”。在《國語·觀射父論絕地天通》觀射父在談論到《尚書·呂刑》中的“絕地天通”事件時說到，有一類人精神專一，恭敬、中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15]說明覡巫在德性，智慧，耳目，靈明等方面的能力遠在普通人之上，符合神明的標準，神明會下附到他（她）們身上，承擔著溝通天人的作用。日本學者白川靜在《字統》中認為“聖”字中的“口”表示收納祝禱的器皿，整個字表示向神祈禱、聆聽神之啟示?！墩f文》中解釋“禱”：“告事求福也。”有種祭祀時用大聲呼叫的方式向神靈求福的感覺，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看待，有其合理性，可以看出，在古代“聖”的“通”與宗教祭祀活動有關，早期的“圣人”原型極有可能是遠古巫覡。

“通”不僅和巫覡有淵源，而且《尚書》中還提到除巫覡之外的“民神混雜”情況。隨著少皞的逐漸衰弱，以蚩尤為首的南方九黎，破壞天神秩序，此時民神混雜，祭祀混亂缺少法度，地民與神處于同等位置，不遵守與神立定的盟誓，對神缺少敬畏之心，人間災禍四起。受害的民眾便聯合向上帝控告自己的無辜，上帝不僅殺了蚩尤的苗民，而且“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在此階段民與神也是可以直接溝通的，但是這不合法度。在上帝（天）實施過“絕地天通”的改革之后，就不是人人可以隨意與神溝通了，天、地、人之間的秩序得到分割和框定。再后來重、黎的后裔羲氏、和氏掌管著天地之官，直到夏、商、周。此段材料可以看出，之前有過一個民神混雜的階段，由于蚩尤破壞的天神制度，普通的民也能與天（神）溝通，但這不符合天地之間的規律。經過“絕地天通”的改革后，與神溝通的權利逐漸官方化，由王權壟斷。《詩經·云漢》中記載到一則周宣王求神祈雨的詩，“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上下奠瘞，靡神不宗”[16]，是說上天降下喪亂，饑荒四起，不管是天神，還是地神，人們見神就祭，“奠”指祭天神的禮儀，“瘞”指祭地神的禮儀。說明此時的祭祀活動已經是“君王”在掌管了。清華簡《殷高宗問于三壽》中彭祖在回答高宗“何為聖”的問題時說道：“恭神以敬，和民用政，畱（留）邦妟（偃）兵。四方適寧，元哲并進，讒謠則屏，寺名曰聖?！盵17]“恭神”“和民”等一系列措施可以看出“聖”是處在“神”與“民”的中間層，提問者為殷高宗為殷商時期君王，與天溝通的權力還是在君王手中。后來墨子的上利天，中利鬼，下利人的“圣王”，管子的上察于天，下察于地的“圣人”都是在說與神溝通的權力是壟斷在統治者手中的。到了西漢董仲舒神權政治化的現象幾乎達到了高峰，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通三》認為“王”三劃而連天，能連通天、地、人。至此承擔溝通天地人的重任被以制度化的形式確定為人間君王?！懊裆裢弧薄懊裆窕祀s”的現象雖然易經過去，但這些記載都可以看出“聖”是處在“天”與“民”的中間層發揮著溝通上下的作用。

第二層面的“通”，為上通君王下通百姓，體現的是“圣人”的智慧，從聆聽到聲入心通到聰慧之人，在融洽君臣關系治理百姓的種種事物中，無一不需要智慧，“智慧”成了衡量“圣人”的標準?！豆茏印ば蝿萁狻酚醒裕骸懊髦鞑挥闷渲?，而任圣人之智；不用其力，而任眾人之力。”[18]《荀子》在臣道篇中提出了“圣臣”的概念曰：“上則能尊君，下則能愛民……是圣臣者也”[19]，荀子將臣分為態臣、篡臣、功臣、圣臣，圣臣者上尊君主，下護百姓，處事符合規章制度，應對緊急情況能力強，以不變應萬變，這樣的人人民都喜歡效法?！笆ト恕弊罨镜臏贤ㄗ饔脹]有變，但溝通的對象不再是天地，而是君王和百姓，“圣人”要聆聽君王的旨意，百姓的聲音，作為連接君王和百姓的中間環節，也是“通”的體現。

第三層含義的“通”，就是對某一技藝純熟至精通。《周禮·冬官考工記》就有記載：“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20]認為智者創物，世間種種技藝工巧都是圣人創造的，頭腦通竅的人熟得技藝后并世代傳之，是工匠也，但開創各種技藝的源頭來自“圣人”?！吨芏Y·保氏》又言“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禮、樂、射、御、書、數。”[17]百工之事是對普通百姓的技藝，而教養士大夫階層用的是六藝，然而不管是哪一種“藝”，精通者為“圣人”，每一“藝”的領頭翹楚都可以被冠以“圣”字，如“醫圣”“書圣”“詩圣”，孔夫子的“游于藝”就是典型的精通六藝，魚游水中般熟練，“六藝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所以從此角度看圣人具備人所尤長，眾所不及的“藝”通，這是具有現實意義的“通”，是能夠推動社會生產力的“通”。

四、結語

總的來說，早期的“聖人”與巫卜祭祀有很大關系，“圣人”在政治統治中起著重要的承上啟下作用，在世俗社會中也有樹立標桿的作用?！巴ā辈⒉皇恰笆ァ蔽ㄒ坏睦斫夥绞?，只是“圣”字眾多含義中比較重要的一種，從通的角度切入，進行分析總結后得出圣人的幾點特性：首先，圣人的本質還是人，如果不是人，或是神秘化的人那么就與“耳”和“口”的原始字形表示的意義很矛盾了，人不可能可以直接跳過初級感知，進入高級理性。早期具有通天地能力的人，到后來人類社會被人為神化的痕跡太嚴重，很有可能與最初的原型不符，需要理性看待。其次，圣人是政治化的人，大多數典籍中的“圣人”都有意無意代指人間君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例子很多。從某種角度說，“圣”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價值導向作用，“圣”自帶的內在規定性，就是一種潛意識的約束力，內在品行達不到“圣”的，外在事功也不能勝任相應的社會職位。這種自身特性使人們崇圣，尊圣，學圣，在整個社會上形成一種以“圣”為核心的外在輿論，以此來對統治者造成輿論制約。再次“圣人”是智慧化的人，從聽覺敏銳精通，到智慧聰睿，這都是在說“圣人”的智慧，天人問題的解決需要智慧，社會矛盾的解決需要智慧，君臣關系的融洽需要智慧，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也需要智慧，智慧越高所承擔的各方面責任就越大。不論身處社會何種階層，都能找到相對應的“圣人”的標尺，“圣人”成了具有導航性質的燈塔，其內在品德幻化出的精神力量，對于后世之人影響至深?！笆ト恕敝饾u由具體的人抽象成了一種象征性的文化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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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江，男，陜西乾縣人，新疆師范大學政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