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凱恩》的敘事時間性分析

劉陽

【摘要】電影首先是一種時間的藝術，這不僅表現在拍攝時對于時間與空間的攫取，也表現于觀看時觀眾對時間的感悟，所以電影的創作通常會賦予時間很高的自由度，人們會在觀影的過程中同時經歷現實世界的時間和虛構世界的時間，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的雙重性讓人們獲得了更加多樣化的觀影體驗和情感變化。1941年上映《公民凱恩》被人們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其敘事時間的突破性表達在過去和當下都有著重要的地位，影片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70年之久，通過不同時空的相互交錯與勾連，刻畫出凱恩的整個人生。本文將運用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中對敘事時間的理論，從時序、時距、頻率三個方面分析《公民凱恩》的敘事時間的藝術性。

【關鍵詞】熱奈特；敘事學；時序；時距；頻率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47-010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31

一、前言

由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執導的影片《公民凱恩》自1941年上映至今，仍然在世界電影史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被人們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其顛覆好萊塢傳統的線性敘事模式，開創了一種打破原有的時空結構和因果關系的新敘事格局，追尋一種時間倒錯的敘事方式和多主體的敘事視角，開辟出一種全新的敘事手法，成為世界電影中的藝術瑰寶。影片由凱恩去世為開端，以探尋“玫瑰花蕾”的含義為全片的線索，通過其身邊不同人的講述與回憶達成追溯人生歷程和塑造人物性格的敘事目的，段落式的多方位敘事視角和重置時空的敘事策略打破了線性敘事平鋪直敘的窠臼，營造出充滿敘事張力的藝術氛圍。影片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七十年之久，凱恩幼時一直到他去世的整個人生歷程通過不同時空的相互交錯與勾連得以展現，其厚重且漫長的生命則通過這種敘事方式展現出超越線性敘事的力量和情感，影片通過對不同時間節點的選擇性講述以及時間線的重構向觀眾展現了不同的敘事時間藝術和具有沖擊力的情感表達。在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一書中，時序、時距、頻率是表達敘事時間的三個重要方面，本文將從這三個要素入手，研究《公民凱恩》獨特的敘事時間性。

電影實質上首先是時間的藝術，從創作伊始就開始了對時間的藝術化選擇，哪些時間得以展現，哪些時間需要省略，從而在有限的放映時間中實現最豐富和最完整的表達。而另一方面，通過對時間的重構和不同的敘事方式，也可以帶給觀眾不一樣的觀影體驗。一場持續兩小時的無意識的沉浸式狂歡，可以帶人回到過去，也可以去向未來，可以體驗報業大亨的70年起伏人生，也可以在一個時辰里找出某個案件的殺人兇手。正如巴贊所說攝影可以“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電影也正是如此，人們花費時間觀看被鏡頭留住的時間，同時也經歷著現實世界的時間和虛構世界的時間，一段時間的流逝給人們留下了雙重的時間體驗，這也正是電影極具吸引力的地方。敘事學的代表人物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一書中將“敘事”的含義分為三層：其一是最中心的含義，即“承擔敘述事件的敘述陳述”；其二指的是真實或虛構的事件，即故事；其三則是從敘述行為本身考慮，三層含義被區分為敘事、故事和敘述，分析敘事的時間性將從前兩者的關系入手，以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雙重性為出發點，通過兩者間不斷變換的關系與行進方式為路徑進行解讀，從而探索出敘事學視閾下電影的時間性問題。

二、敘事時序

任何敘事都具備兩種時間性：一是被講述事件的時間性；二是講述行為本身的時間性，也就是所謂的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其中敘事時間也被熱奈特稱為“偽時間”。正是由于敘述時間的雙重性，才使得電影敘事可以賦予時間最高的自由度，故事發生的自然順序和事件被講述的順序不必完全同步，可以營造出一種非線性的敘事方式。所謂時序就是指敘事的順序，除了最常見的按照故事實際進展進行敘述的順序以外，其余故事時序和敘事時序之間種種不協調的方式被熱奈特稱為“時間倒錯”，即敘述者打破單一的時間向度，用倒敘或預敘兩種方式，將時間分裂為不同的碎片再進行重新排列。倒敘的含義是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一切事后追述，而在此基礎上可以劃分出兩個敘事層，其中第一敘事層指的是構成時間倒錯的敘述時間層，第二敘事層指的是任何時間倒錯與它插入其中的敘事相比所構成的敘事層，以《公民凱恩》為例，凱恩去世后記者對其身世線索的一系列調查可稱為第一敘事層，而不同人對凱恩的回憶則構成第二敘事層。倒敘還可以細分為外倒敘、內倒敘和混合倒敘，外倒敘指的是整個幅度在第一敘事的幅度之外的倒敘，其出現并不干擾第一敘事；內倒敘指的是在第一敘事幅度之內的倒敘，其可能會造成累贅和沖突；混合倒敘指的則是跨度點在第一敘事的開端之前，幅度點則在其后。而預敘則指事先講述以后事件的敘述活動，也分為內預敘和外預敘。

倒敘體現在電影創作上常常表現為以閃回的手法回到過去的某段時間段，正如《什么是電影敘事學》一書中提到的：“人們所說的電影閃回通常是將敘述者在言語層次上用倒敘所講述的事件與有關的視覺表現相結合。”在影片《公民凱恩》的開頭，最先出現了凱恩的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時的畫面，當他說出“玫瑰花蕾”后生命終結，這一幕則成了第一敘事層的開端，后續記者對其身世的各種探索都因此而得以行進并產生意義。而后畫面則轉向一段介紹凱恩生平的新聞片段，將時間拉到現時的當下，短片首先介紹了凱恩莊園的建造和現狀，緊接著通過字幕“上個星期，在桑那都舉行了1941年以來最非同尋常的葬禮”以及畫外音的講解，使用了內倒敘的手法告訴觀眾葬禮的時間與現時時間之間的關系，在這之后短片則通過解說詞及畫面：“艱辛的事業，就開始于這幢破敗的建筑里”，使用外倒敘的方式開始講述凱恩事業是如何起步和發展的，以及按照順序簡述了凱恩跌宕起伏的一生。當記者開始走訪凱恩周圍的人物從而試圖了解“玫瑰花蕾”的含義，人們便伴隨著五段倒敘，拼湊起凱恩的一生。首先是通過圖書館中凱恩監護人賽切爾的手稿，閃回至1871年凱恩的童年時期，展開了一段跨度達五十多年的外倒敘，大家了解到凱恩是如何離開父母，如何開創自己的報業事業。第二位敘述人凱恩的同事伯恩斯坦則講述了其開創報業之時的場景，展示其事業如何從起步至巔峰，以及凱恩的第一段婚姻。第三位敘述人凱恩的生前密友李蘭德則通過他的兩段婚姻故事描繪出凱恩性格上的自負。第四位敘述人凱恩的妻子蘇珊描述出凱恩自私且專制的一面以及他晚年婚姻的破裂。第五位管家雷蒙將凱恩晚年生活的凄楚展現出來。五段倒敘就如同拼圖一般，每一塊都代表著凱恩不同的人生階段和性格切面，拼湊出凱恩復雜又立體的人生圖景。

三、敘事時距

所謂時距指的是故事時間（TH）和敘事時間（TR）之間的關系，在電影的范疇中，前者指代虛構世界中的時間，或者說是被講述事件的時間，后者指的是銀幕上放映的時間。如《公民凱恩》中故事時間是凱恩70年的人生，敘事時間是電影放映的兩個小時。這兩種時間性的不同組合方式被熱奈特劃分為四種節奏類型：第一種為停頓，即故事時間為零，敘事時間無限大，此種情形下敘事時間的進行并不會虛構世界中的時間發生變化，通常表現為對景物、風景的呈現，并無實際事件和運動發生；第二種被稱為場景，即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等長，在這種節奏下的畫面既不加快也不放慢，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等時，常常表現為人物間的一些重要行動和對話的展現；第三種為概要，即故事時間大于敘事時間，通常用來加快敘事進度，避免一些沒有必要的冗雜細節，在電影中最為常見，人們通常會在兩小時的放映時間中經歷更為漫長的虛構時間；第四種為省略，即敘事時間為零，故事時間無限大，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男主角將書包拋向空中，他就從孩童變為大人。而在電影敘事中，還應當有第五種節奏類型，即擴張，就是指故事時間小于敘事時間，最為經典的便是《黑客帝國》中的子彈時間，零點幾秒的子彈射出可以在畫面中呈現出幾秒甚至十幾秒的時間。

電影的放映時間總是有一定的限制，而在有限的時間講述無限的故事，就需要創作者能夠把握敘事過程中的詳與略。在敘述時需要按照事件的重要程度進行刪減和重組，不僅要控制故事整體的時長，還要對事件發生的時間重新排列組合，從而達到敘事的最佳效果，在有限的時間中講述最具張力的故事，同時詳略得當的時間安排也能夠為影片帶來更加舒適和更具吸引力的敘事節奏。《公民凱恩》用兩個小時展現出主人公七十年的一生時間，影片通過不同的閃回片段拼湊出凱恩的童年經歷、事業發展、政治影響、友情和愛情以及凄慘的晚年生活，漫長的一生濃縮在兩小時的敘事中，這種敘述形式本身就是一種省略。當影片講述凱恩在孩童時期是如何被監護人領養后，鏡頭直接轉向了其青年時期與賽切爾對話的場景，其間凱恩成長的時間沒有在影片中展現出來，此處則符合熱奈特所描述的“省略”的敘事節奏類型，即故事時間已經行進十年甚至更久，而敘事時間并未因此停留，這種方式可以有效地提取主人公人生中重要的節點加以敘述，使得用影片的節奏更加緊湊，避免冗余的無用講述。影片開頭部分的新聞片段，僅用九分鐘就概述了凱恩漫長的一生，此處則符合熱奈特所說的“概要”這一節奏類型，故事時間遠遠大于敘事時間，只擷取其人生的重大事件進行講述，從而為觀眾搭建起一個關于影片主人公的整體框架。影片中的多數對話場景都采取“場景”這一敘述類型，承擔著塑造人物形象和推進事件進程的功能，如凱恩與賽切爾爭論如何經營《問事報》，以及凱恩與蘇珊的相遇和丑聞敗露等等，這些場景敘述通過不同的角度展現凱恩人生中的每一面，達成一種更為完整的敘事。在凱恩的童年時期，他的父母和賽切爾在屋內簽署領養文件，他在窗外的雪地上玩耍，這一電影史上十分經典的景深鏡頭所表現的則符合“場景”這一節奏類型，凱恩所經歷的每一秒鐘和人們觀看時的每一秒鐘等長，大家可以在大人們的對話中提取到更多的信息，同時也能夠與影片中的人物共享相同的時間，從而達到一種更加沉浸式的觀看體驗。

四、敘事頻率

所謂頻率，指的就是敘事與故事之間的頻率關系，即某一個事件被提及的次數和它在虛構世界里發生的次數之間建立的關系。熱奈特將敘事頻率劃分出四種形態：第一種是講述一次發生過一次的事，縮寫為1R/1H，即一次敘事/一次故事，這一形式最為常見，也被稱為單一敘事/單數性敘事；第二種是講述多次發生過多次的事，縮寫為nR/nH， 即不定次數敘事/不定次數故事，其也被稱為單數性敘事；第三種是講述多次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縮寫為nR/1H，即不定次數敘事/一次故事，這一形態也可以叫作重復敘事；第四種是講述一次（用一次講述）發生過多次的事，縮寫為1R/nH，即一次敘事/不定次數敘事，也被稱為作反復敘事。在此基礎上這四種形態可以總體劃分為三種類型：單數性的敘事、重復化的敘事、反復體的敘事。其中單數性的敘事在電影敘事中最為常見，表現為在一個段落中通過若干展示行動和動作的鏡頭再現一個事件。重復化的敘事可以表現為不同段落的不同層次，多次講述同一事件，如通過不同角度再現同一事件，在影片《金剛川》中，正是通過對同一次行動的多次展現，使得觀眾在不同段落中形成完整的空間與時間的聯系，使得敘事的內部和外部相連，形成更加完整的敘事場域。重復化敘事可以用于表現一段回憶的逐漸明朗，表現人物的某個執念，或是表現講述事件的不同視點，如《羅生門》中不同人物的敘述向觀眾展示出同一事件的不同視點。反復體敘事指的就是多次發生的事情只通過一次表現出來，如電影中某一人物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只講述一次，但并不代表只發生一次，在沒有呈現出的時間中其實反復經歷了無數次。

在電影《公民凱恩》中，較為明顯地使用了重復化敘事，影片通過凱恩的監護人、同事、朋友、妻子和管家五個人不同角度的敘述，以幾段閃回的方式來展現了他的一生，不同角度共同作用展示了凱恩多維度的人生經歷和立體的人物形象，影片中被記者采訪的五個人物都存在于凱恩生活的不同階段和某個側面，都有著自己看待凱恩的視角和不同的評價，五個人的視角整合在一起，相互交叉并且相互補充，填補影片重要的信息來源和關鍵線索。其中關于凱恩報紙事業的建立和發展也同樣通過三個敘事人賽切爾、伯恩斯坦和李蘭德的不同回憶來展現，不同視角下的同一段經歷使得觀眾看到更加立體、多維、完整的主人公。在《公民凱恩》中，“玫瑰花蕾”作為多次出現的敘事線索，也可以列入重復化敘事的行列之中，從影片伊始凱恩說出“玫瑰花蕾”后離世，記者以此為線索采訪不同人物想要探尋其真正含義，這一詞語不斷在影片中出現，并且是承擔著敘事功能和隱含著影片主題的重要元素，其多次被講述也起到推進敘事和表達情感的作用。反復體敘事在影片中可以體現在蘇珊學習唱歌時的場景，人們看到蘇珊的聲樂老師在教習的過程中幾近崩潰，甚至產生了放棄的念頭，影片中只呈現出一次聲樂課的情景，但在沒有展現出來的時間里，蘇珊已經上過很多次課，以至于老師的情緒到達一個累積化的高度，這就是用一次敘事來表現發生過很多次的事情，蘇珊開辦演唱會也是如此，影片只呈現出她的一次演唱現場，但實際上她已經表演過數次，正因如此她才對唱歌產生了抗拒的心理。由此可見，反復敘事在影片中可以起到精簡敘事的作用，只用一次敘事就能夠展現出多次動作或事件，但同時也能夠帶來更多的敘事信息，僅出現一次的敘述會攜帶更多的細節和情緒，從而達到情感的堆疊和主題的推進。

五、結語

時序、時距和頻率作為敘事時間的三個主要方面，對于人們理解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的雙重性做出了有效連接，不同的時間攫取和組合方式也對人們的觀影體驗形成了不同的效果。《公民凱恩》之所以歷經幾十年依舊在世界電影史中保有活力，正是因為其對于敘事時間的獨特性表達，突破線性敘事的時間重構和多維度的敘事視角，不僅之于過去，直至今日也都對電影的藝術創作具有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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