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地,令人興奮。古老的黃河,從史前的洪荒里已經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繞河套、撞龍門、過英雄進進出出的潼關,一路朝山東奔來。從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樂府里日夜流來,你飲過多少英雄的血、難民的淚,改過多少次道啊,發過多少次洪澇,二十四史,哪一頁沒有你濁浪的回聲?幾曾見天下太平,讓河水終于澄清?流到我手邊,你已經奔波了幾億年,那么長的生命我不過觸到你一息的脈搏。無論我握得有多緊,你都會從我的拳里掙脫。就算如此吧,這一瞬我已經等了七十幾年,絕對值得。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的指間曾流過黃河。
至少我已經拜過了黃河,黃河也終于親認過我。在詩里文里,我高呼低喚它不知多少遍,在山東大學演講時,我朗誦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名聽眾就齊聲來和我:“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風 也聽見/沙 也聽見。”
我高呼一聲“風”,五百個人的肺活量忽然爆發,合力應一聲“也聽見”。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應一聲“也聽見”。全場就在熱血的呼應中結束。
華夏子孫對黃河的感情,正如胎記一般不可磨滅。流沙河寫信告訴我,他坐火車過黃河讀我的《黃河》一詩,十分感動,奇怪我沒見過黃河怎么寫得出來。其實這是胎里帶來的,從《詩經》到劉鶚,哪一句不是黃河奶出來的?
龔自珍《己亥雜詩》不也說過:“亦是今生未曾有,滿襟清淚渡黃河。”他的情人靈簫怕龔自珍耽于兒女情長,甚至用黃河來激勵須眉:“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
回到車上,大家忙著拭去鞋底的濕泥。我默默,只覺得不忍。翌晨,山東大學的友人去機場送別,我就穿著泥鞋登機。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盡,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從此每到深夜,書房里就傳出隱隱的水聲。
(摘自《余光中散文》 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