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中和的邏輯

朱民

《范式變更：碳中和的長潮與大浪》

中國出版集團中譯出版社

2023年9月

全世界范圍的碳中和共識與行動，標志著工業革命后形成的傳統發展范式開始落幕，一個新的綠色發展范式的興起。這一新發展范式，將創造人類新的現代化模式，為中國和世界帶來可持續的綠色繁榮。人類有史以來，還從有未進行過像碳中和這樣如此規模巨大，如此覆蓋一切，如此穿透一切，如此完美的自我革命和自我顛覆。碳中和遠不只是簡單的化石能源替代和技術問題，而是工業革命以來最為全面和深刻的人類發展的“范式轉變”。

2020年9月22日，習近平主席在第75屆聯合國大會上宣布，中國力爭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中國的“雙碳”承諾，既是中國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大國擔當，也是中國以碳中和推動經濟綠色轉型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戰略選擇。2022年10月召開的中共二十大會議，將“中國式現代化”確立為中國今后的“中心任務”。“中國式現代化”不只是簡單地學習和追趕西方現代化，而是對工業革命后建立的現代化概念的重新定義。其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中國式現代化重要的基本特征和本質要求。碳中和目標和“中國式現代化”，都意味著發展范式的深刻轉變。

發展范式的上述變化，意味著發展底層邏輯的變化，將徹底改變傳統工業時代形成的發展理念、發展內容、發展方式，以及發展的環境與福祉含義。這些改變會體現在資源概念、企業組織模式、商業模式、金融模式、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等方面，又會具體表現為能源體系、基礎設施、工業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金融體系、技術創新等各個領域。發展范式的轉變需要對經濟學的基本問題進行重新思考，包括價值理論、財富的內涵和測度、成本與收益概念、最優化概念、消費者和企業行為的目標及約束條件等。在碳中和的“范式轉變”下，人類的生產目的、生產方式、消費方式、生活方式、社會組織都會發生變化，社會價值也會發生變化，人、生產、社會、自然將融為一體。我們需要從“范式轉變”的宏大和歷史的視野，思考、觀察和理解碳中和帶來的人類發展的新邏輯。

碳中和宣告了以工業革命為基礎的“工業文明”開始退出歷史舞臺。以工業革命為基礎的工業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帶來物質生產力的飛躍，提高了人均產出和收入，取得了以物質指標衡量的巨大經濟成功。但這種以物質財富生產和消費為中心的發展范式，建立在高物質資源消耗、高碳排放、高生態環境破壞的基礎之上，其對高碳能源和材料的過度開采和使用，以及對物質資本的嚴重依賴，導致了不可持續的全球氣候變化風險、自然資本和生態恢復力的枯竭。人們為追求物質消費而過度掠奪自然，導致了嚴重和廣泛的環境退化，包括生物多樣性和棲息地喪失。這種發展范式不僅導致人與自然關系的破壞，也不可避免地帶來對人類健康和不平等的持續壓力，削弱社會凝聚力。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也并未帶來福祉的相應提高。傳統發展范式的不可持續性是全球所有國家面臨的嚴峻挑戰。

碳中和將重新定義發展的目標。傳統工業革命使用GDP這一狹隘的產出衡量標準，將物質財富生產和消費最大化作為首要目標，夸大了物質商品和市場化服務的消費對福祉的作用，未充分考慮生產和消費對社會環境方面的機會成本和收益，也未能正確闡述或理解傳統發展范式對環境施加的不可持續壓力，以及對公共衛生和社會福利的威脅。在碳中和的“范式轉換”下，發展的根本目的是提高人們的福祉。需要從最大化物質產出，轉變為更廣泛地思考福祉的含義，并多維地理解人類的幸福感。由此回到以人為本的價值理論，并以體現“超越GDP”的基于福祉的發展目標。

新發展范式將定義發展的內容。人們“美好生活”的需求不限于狹義的物質需求，同時人類的幸福感也并不總隨著物質商品消費的增加而增加。因此，新的發展內容必須包括物質以及非物質產出，涵蓋環境質量、健康、社會和諧等多個維度需求。因此整個生產函數和消費函數都將發生本質的變化，并轉變生產和消費系統。在生產方面，新的發展范式則重構人與自然關系，將人類活動置于大自然的邊界之內，考慮人力資本、物質資本、自然資本和社會資本等生產要素之間的平衡，物質資本的使用不能以削弱其他資本為代價。此外，四類資本除了通過進入生產過程提高人們福祉，其本身也在多個方面直接對人類福祉作出貢獻。

新發展范式將改革政府的定位和功能。碳中和本質上是政府提供的一種新型公共產品，碳中和的目標以及碳市場和相關法規不是市場自發形成，而是政府為避免氣候危機和提升整體社會和人類福祉人為創造的。鑒于氣候變化問題正是市場和政府雙重失靈的結果，碳中和轉型對政府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在經濟管理以及資源配置方式進行快速、深遠、持久的變革。發展范式轉型遠不只是通過零碳技術促使排放與增長脫鉤的問題，還包括改變資源配置、生產、流通、消費和分配的模式，以及社會價值觀等方面的系統性重塑。此外，還需要改變城市和社區的資源利用方式，經濟活動和行為模式的實際重組，以及使用更普遍的“福祉”定義來衡量發展政策的成效。這就要求政府發揮比過去更積極的戰略規劃指導作用，同時更好地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要以“頂層設計”的方式進行戰略謀劃，充分融合市場機制和激勵機制，在轉型過程中有效協調技術創新、制度改革和社會轉型。政府要從發展范式轉型的新視角制定公共政策，以人民為中心，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政府要推動形成廣泛的碳中和社會共識，促進消費行為轉變，形成“自我實現”的市場預期，為綠色技術創新和新經濟的出現創造條件。

發展范式轉變是一個系統性變化，必須依靠政府和市場的共同作用，特別是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主導作用。認識政府和市場在實現碳中和目標中的不同作用，是成功轉型的關鍵。發揮市場作用的重要前提之一，是將碳排放的社會成本引入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決策體系，以轉變其行為模式，促進綠色產業的興起。在碳中和轉型過程中，強有力、可預測的碳定價發揮著重要作用。除碳成本，經濟活動的生態環境成本，也必須進入經濟主體的決策體系，以實現“降碳、減污、擴綠、增長”的協同。政府制定的政策和監管框架需要內含激勵機制，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

實現碳中和事關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和目標發展，因此碳中和從本質上來就是全球的共同事業。只要地球上還有國家繼續排放二氧化碳，全人類都會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因此實現碳中和需要世界各國共同的一致行動。

全球將會在合作和競爭中制定全球趨同和一致的氣候變化和低碳未來的標準，包括產業目錄，技術標準，金融披露等。全球將在合作和競爭中進行基礎科學研究和發明、關鍵科技創新和重大技術變化等。全球將在合作和競爭中構建投融資體制改革，支持零碳金融資本流動，支持更多金融資金流入碳中和領域，特別是金融支持發展中國家的碳中和轉型。全球也將在合作和競爭中構建碳中和治理機制，協調各國碳中和政策制定和監督落實。因此，碳中和一定是在國際合作和競爭中發展前行，世界任一角落的技術創新、標準變化、產品突破、貿易政策都會影響其他國家的本土市場。碳中和是國際合作和競爭、是未來國際社會最主要的發展大潮和活動，國際新秩序也會在碳中和轉型中極其寬廣、深刻和結構性的“范式轉變”中誕生。

碳中和是人類走向未來的夢想，并且在不斷的動態變化中。要求我們立足未來審視今天，又要從今天洞察未來，隨時從未知重捕捉機遇。這就需要在時間維度的高度前瞻性，空間維度的高度敏感性，以及時間和空間對沖的極高的互置能力。對未知的開放心態和對已知的不斷調整能力、持續的觀察能力、持續的學習能力成為最為核心的競爭能力。

碳中和轉型將深刻改變商業的底層邏輯。碳中和背景下，企業與社會的關系也會發生重大變化。企業需要理解碳中和引起的社會價值觀的根本變化，理解價值觀的改變成為推動碳中和實現的最大動力。當價值觀發生變化的時候，社會的關系就會發生變化，個人消費者和社會將成為推動碳中和的主要力量，它們是需求方、利益方、監督方。企業的邏輯需要從傳統的本土銷售、市場、質量、服務和技術等要素，放大到宏大的、社會人和世界人的角度來審視。在碳中和時代，企業并非簡單的利益創造者，也非簡單的商品生產者，而是人類利益和命運的共同參與者。

如同史上一切發展方式的“范式轉變”一樣，碳中和的“范式轉變”同樣沒有藍圖在手，沒有坦途在前。碳中和的方向是明確的，它是當今世界發展的大趨勢，但其他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變動的，甚至是劇烈變動的。實現碳中和的諸多要素仍然高度不確定，這些要素包括碳中和實現的路徑、碳中和科技的突破，碳中和產品以及全球碳中和市場競爭等等。在碳中和進程中，整個世界運作的底層邏輯已發生改變化，重塑思維方式是特別重要的方面。我們需要看到生產、消費、社會、自然結合和相互作用的四個維度，需要看到政府、市場和企業關系的新的政企邏輯，需要看到國內和國際相互影響的兩個空間維度，也要看到未來沖擊當下的兩個時間維度。只有勇于探索、思考和學習的人才能到達成功的彼岸。

（本文為《范式變更：碳中和的長潮與大浪》一書序，有刪改；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