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老師王振遠先生

四周漆黑一片，山路曲曲彎彎。車中的我，早已是淚落如雨。

往事如風，在我的心頭縈繞……

我的家鄉是一個極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四十四戶人家，她的名字透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清苦，名叫苦梨峪。或者早些時候，漫山遍野都長滿了苦梨樹，我不得而知。

我六周歲上小學一年級，十二周歲升入下營鎮初級中學。整個小學階段，只有一個老師。大哥長我五歲，二哥長我兩歲，但是我們兄妹三個都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王老師是我們共同的老師。

教室只有五間破瓦房，房頂上是小小的青瓦。幾十條破桌子、爛板凳，桌子和凳子都是長條的，兩人一桌，兩人一座，如果一個人突然起身，另一個人就會跌倒在地。后窗戶是紙糊的。冬天，尖利的北風經常吹破后窗戶紙，發出“嗚嗚”的聲音。我上學時，連凳子都沒有，老師讓從家里帶，家里也沒有，還是媽媽從妗子家給我借的。

這個教室里，有六個年級的學生，最多的時候有四十六人，包括苦梨峪和桑樹庵兩個自然村的所有小學階段的學齡兒童，但是老師只有一個。一共十六門課程，都由王老師一人執教。

我們一般上午有一節大數學課，下午有一節大語文課，其他小科的課程，自然、思品、音樂、體育、美術在上下午靈活穿插進行。

老師一般先安頓一年級的小不點兒，用小孩子最喜歡的方式講解漢語拼音：“張大嘴巴āāā，圓圓嘴巴ōōō，扁扁嘴巴ēēē，牙齒對齊īīī，嘴巴小圓ūūū，噘起嘴巴ǖǖǖ。”等這些小腦袋瓜低下頭去四線格上寫拼音時，再給二年級同學講解一首古詩或者一篇小短文，讓他們默背和默寫。接下來給三年級同學讀課文、講課文，讓他們抄寫詞語，用詞語造句。然后再給四年級學生講解課文，分析寫作技巧，讓他們仿寫作文片段。給低年級授課的時候，布置高年級的學生預習或寫作業，以便把更多的時間留給畢業班的學生。五六年級的作文課，老師總是提前寫好下水文，仔細講解如何擬題、如何立意、如何謀篇，如何錘煉詞語，耐心細致，不厭其煩。王老師是一個很有文采的人，他講作文的時候，低年級的小孩也都偷偷地聽著。有時候他給大哥講課，連我都聽懂了。

六個年級都在一個教室里，相互打擾是難以避免的。老師煞費苦心，動靜搭配，高低結合，主副交叉；有聽的，有做的，有寫的，有畫的；不亂不混，有節有序。這樣的課堂，現在的老師和同學或者無法想象，但是我們就是這樣一節一節上過來的，我們的王老師一上就是二十年。哪個孩子生病了，那天老師就不回家，放學后翻山越嶺去補課。這樣的事情，放到現在，或許沒人相信吧。

復式班教學和單班教學的時間和效率無法相比，但是我的初中入學成績，在全班四十七名同學中名列第三名。同學劉學良在他的班級四十七名學生中名列第四名。那一屆，我們六年級的畢業生一共九個人。

我清晰地記得，王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總是端著一個大號的水杯，里邊是濃濃的茶水。累了，他就喝一口水，喘一口氣，然后再拿起另外一個年級的課本。科目太多，頭緒繁雜，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一天下來，王老師往往累得精疲力竭，嗓子經常是沙啞的。每天放學的時候，他都會長嘆一口氣，捶捶酸痛的腰，歇一會兒，再疲憊地騎車回家去。他的家在段莊，離我們村十里，每天騎自行車往返一次，就是二十里地。

為了讓大家均衡發展，快樂成長，除了給我們上文化課，王老師每周保證給我們上一節體育課、一節音樂課、一節美術課。

學校教學設施簡陋，甚至沒有操場。上體育課時，老師要把我們帶到大隊部的場板上。這個時候，就是一至六年級的大小孩子一起上。最大的孩子十六歲，最小的孩子六歲。最初只能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或者丟手絹、砸布球、跳房子。已經四十多歲的王老師總是做老鷹，大張著雙臂，夸張地大叫著和我們一起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為了讓我們玩得更開心，老師從山上搬來石頭，自己設計尺寸，用“八號條”編成網子打了一個乒乓球案子，和好砂子和水泥，細細磨平案板，然后親自教我們打乒乓球。那個時候，最便宜的乒乓球拍大約十二元一副，也沒人買得起，我們就用薄薄的石板打乒乓球，打碎一塊再去挖一塊，也玩得興味盎然，汗流浹背。等我們去村外上初中時，都是乒乓球高手。這個水泥抹的乒乓球案子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清晰如昨。

因為學生越來越多，活動場地太小，老師就帶著我們在學校的南邊開墾荒地，開辟出一個長方形的操場，在操場的四周，栽上亭亭玉立的白楊樹，還安裝了一個簡易的籃球筐，教我們打籃球。那些年夏天的風，穿過白楊樹，嘩嘩作響，摻著蟬鳴，摻著笑聲。

那時的家長并不像現在這樣重視教育，經常有人曠課，放學后老師時常翻山越嶺去家訪。回來的路上順手從山上撿來許多漂亮的上水石，壘成一座小巧玲瓏的假山，鋪上苔蘚，栽上美麗的蝴蝶梅、馬蘭花，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第一座漂亮的假山。

老師和村主任商量幾次，應該給學校安裝個旗桿。可是我們的小山村太窮了，實在拿不出錢來。王老師就和大個子的男同學一起從山上抬來一根又細又高的松木，他細心地刮掉松樹的鱗狀外皮，在木材的表面涂上清漆，做成旗桿，挖了一個很大的土坑，把旗桿牢牢地栽在地上，周圍用大石頭填實，自己做好滑道，豎立在假山的前面。每周我們都很莊重地升國旗、唱國歌。伴著我們瑯瑯的讀書聲，鮮艷的五星紅旗在風中飄揚。

在童年的我的眼中，老師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他從未抱怨過什么，總是微笑著，用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智慧，為我們撐起一方蔚藍的天空。

他的二胡拉得爐火純青。上音樂課時，他一邊拉著二胡，一邊教我們唱歌。他端正地坐在那里，腰身挺拔，左手撫弦，右手執弓，收放自如，頭部和身體隨著音樂輕輕打著節拍。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也灑在我們并不寬敞的教室里，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整個教室里彌漫。王老師四十多年前上的音樂課，即使拿到現在也毫不遜色。

他還擅長國畫和書法。在苦梨峪任教二十年，幾乎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請他畫過柜櫥、立柜或影壁上的圖案。那些梅花、牡丹花、蘭花、竹子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無形之中，在這個小小的山村，他在我們的心中播下文明和美的種子。這些種子不斷生根發芽，引領著懵懂的我們去追尋生命之美，藝術之美。

每天中午，他要求我們臨摹一頁毛筆楷書，然后用紅色毛筆給我們批閱，寫得漂亮標準的，老師就用紅筆圈一個圈，但是這個紅圈從來也不封口，像是字母“C”。這項要求從不間斷，持之以恒。我每天都要認真數一數，得了幾個紅圈。

四年級的兒童節，我參加小學生書法比賽，竟然得了全鎮第一名。獎品是一支毛筆，一方黑色的精美的硯臺，蓋子上刻著清逸的梅花，還有一個精致的筆記本，扉頁上的字我至今還記得，是“學習書法，開展文化，繼往開來，振興中華”。那時尚且年幼，模糊記得登上領獎臺時，臺下人山人海，老師自豪的笑臉卻清晰地鐫刻在我童年的天空。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王老師就像一縷春風，帶給我們無盡的春光。不只是我，在老師的熏陶感染下，書法和國畫成為哥哥的摯愛，每日練習不輟，他的字和畫常常讓人羨慕不已。

周六、日的時候，老師還用自行車帶著我到他家去玩。一路上，老師或者親切地和我聊天，或者唱歌給我聽，嘹亮的歌聲穿破云霄，路邊的樹葉金光閃爍，在風中“嘩啦啦”地響。吃飯的時候，老師和家人們吃小米干飯、熬白菜，卻單獨給我烙了一張香油餅，炒了一盤雞蛋。老師和師娘不停地把雞蛋夾到我的碗里。晚上，他們還執意留我住下。第二天早上，老師不讓師娘疊被子，說：“讓華云收拾，我看她會不會！”我小心翼翼地把被褥疊好，垛整齊，老師開心地笑著說：“我看還可以，就得從小學會自立，什么都要學，爭取做得漂亮。”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小學畢業時，我站在老師身邊，流著眼淚舍不得離開。老師送給我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年輕時的照片，英俊瀟灑；另一張是記者拍的老師輔導我寫毛筆字的合影。我一直記著畢業時老師對我說過的話：“華云，你要記得，深山出俊鳥，飛澗有沉魚，走出這個小山村，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事，什么樣的人，都用不著自卑，但是要一直努力向上，山的外邊，有更高、更遠的天空。”

老師兢兢業業的付出，語重心長的教導，啟蒙了我們的心智，開闊了我們的視野，也增添了我們的自信。六年之后，我走出閉塞的苦梨峪，九年之后，我走出偏遠的下營鎮，經歷過無數的困難，但從未感到自卑。不管是在學習上、生活上還是在工作上，我都盡力而為，力爭上游。幾十年來，一直踏實認真地活著，不卑不亢地活著，盡心盡力地活著。支撐我的，除了一顆向上的心，還有老師那種直面現實的精神和堅韌頑強的意志。艱難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那個艱苦的年代，老師的努力和堅持，會想起童年時留在心靈深處的那些清麗的花朵。

人說，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

從1968年8月到1987年8月，老師辛勤耕耘20年。苦梨峪的每個溝溝岔岔，坡坡坎坎，都有過他的腳印，留下過他的身影。他迎著初春的朝霞，冒著夏日的酷暑，踏著秋日的霜花，頂著嚴冬的風雪，走得踏實篤定，無怨無悔。時光過隙，滴滴汗水化作縷縷馨香。小山溝里的孩子們，有的當了教師，有的當了海員，有的當了軍官，也有的當了國家干部，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飛向四面八方，就像老師詩中所寫的“踏遍深山苦梨峪，風華已逝兩鬢斑。涓涓汗水匯清泉，潤開桃李滿春園”。

退休之后，老師回顧一生的坎坷經歷和教育生涯，訴諸筆端，在耄耋之年，辛勤筆耕，寫了一部自傳體小說《歲月》，文筆流暢，情感真摯。讀著讀著，我仿佛又聽到了白楊樹下他那爽朗的笑聲，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山清水秀、魂牽夢縈的小山村。我想，他辛辛苦苦寫這本書，并不只是為了紀念什么。

提筆已千言，卻不知所云。以上只是我以一個學生的眼光單純地回憶老師。事實上，王老師在事業上頗有建樹，是天津市有名的教育名人，一生業績輝煌——

王振遠，字鵬程，1930年7月出生于河北省興隆縣大灰窯村，1942年集家并村遷回當年的薊縣下營鎮段莊村，1947年參加工作。1982年被評為天津市特等勞動模范，1983年被評為全國“五講四美”優秀教師，1984年被評為全國優秀班主任，1983年—1987年任天津市第十屆人大代表，1983年—1993年任第六、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金子埋不住，終究要閃光。

1982年他的事跡刊登在《人民日報》上，題目是《王振遠是埋在深山里十五年的一顆明珠》。1983年4月26日至28日，天津市電視臺把王老師的事跡拍成一部紀錄片，全市播放。天津市文化局李漢云同志還把王老師的事跡編寫成評劇《燕谷奇花》，在當年的薊縣電影院演出。《天津日報》農村版刊出《深山里的園丁》，副標題為“訪薊縣下營鎮苦梨峪大隊小學教師王振遠”。1983年6月12日《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版刊出長篇報告文學《山村的呼喚》，報道王老師和學生的故事。1985年9月9日《農民日報》第三版刊出《我是山間的一捧泥土》……

我的老師，既是一個普通的人，又是一個杰出的人。斯人已逝，但他的恩情和美德卻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上。先生之恩，沒齒難忘；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燭光搖曳，香煙裊裊，我和哥哥跪在地上，磕三個頭，為老師送行，愿天堂安好，四季如春。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