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泱育
方漢奇先生如何培養博士研究生?
劉泱育
方漢奇先生將傳道、授業和解惑視為研究生導師的責任。在40年的博士生培養實踐中,用“與人為善”“以禮相待”和“依性而行”來闡釋傳何種道;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和“多打深井多作個案研究”來落實授什么業;用“判斷選題價值”“審思理論概念”和“厘清史料細節”來回答解哪類惑。方漢奇先生的育人經驗具有啟發意義和推廣價值。
博士生培養;方漢奇;導生關系;研究生教育
在我國社會發展對人才需求越來越大的背景下,博士生導師如何卓有成效地育人成為學位與研究生教育中重要且緊迫的議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榮譽一級教授方漢奇先生,不但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科評議組首屆召集人、中國新聞傳播學界唯一的國家一級學會中國新聞史學會創會會長,而且是新中國首批新聞學三位博士生導師之一。
自1984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博士生導師以來,方漢奇先生在過去40年間已招收和培養了50多位博士,其中包括新中國第一位新聞學女博士、清華大學郭鎮之教授,全國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獎獲得者、中國人民大學彭蘭教授,先后擔任中國新聞史學會會長的北京大學程曼麗教授,清華大學陳昌鳳教授和中國人民大學王潤澤教授,可謂桃李芬芳。2023年6月,97歲的方漢奇先生培養的“90后”博士生王保平榮獲中國人民大學2023年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獎。
為什么方漢奇先生培養的博士生英才輩出?作為導師的他“做對了什么?”在方先生看來,“傳道授業解惑,是老師的責任”[1],本文因而就從這三個方面來探討先生的育人經驗。
“道”既是軌轍,也是規律,更是博士生導師經驗與智慧的凝結。就“傳道”而論,方漢奇先生在育人實踐中,特別注重“與人為善”“以禮相待”和“依性而行”。
“友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有機構成部分,以“與人為善”作為“為人之道”來建構和諧的人際關系是博士生需要掌握的關鍵技能。方漢奇先生當年在國立社會教育學院讀書時,校訓是“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社會因教育而光明”,他接受的教育是“愛的教育”,這種“愛的教育”對方先生的影響,體現在他數十年踐行“與人為善”的“為人之道”上,并將此作為學術生涯的經驗之談傳授給博士生。
方先生主編的3卷本《中國新聞事業通史》影響深遠,是新中國新聞傳播學成果中首部被譯介到國外的著作。有學者甚至認為,《中國新聞事業通史》奠定了中國新聞史在學術界的地位[2]。若從《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的知識生產過程來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一重大成果是方先生“與人為善”的產物。據其回憶:“我在組織力量撰寫《通史》之前,參加《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的編寫工作,我負責的是‘中國新聞事業’部分。我這個負責人只是做聯系工作、組織工作,每一個詞條都需要一個作者,每個作者都是這方面的專家。”由于大百科全書詞條的編寫需要大量的組織工作,所以方先生“就廣結善緣。在這個基礎上,和全國許多院校、新聞研究所建立了聯系,后來大家就有合作的可能,否則短期內完成一個大課題是不容易做到的”[2]。
對于方漢奇先生言傳身教的“與人為善”,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科評議組成員、清華大學陳昌鳳教授深深服膺并“絕知此事要躬行”,她將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取名為“以善為美”。在一次受訪中,陳昌鳳自言“碰到困難或者麻煩的時候,我都會順著自己心靈的指引和認同的價值觀捫心自問,是否能與人為善”,并將“以善為美”作為與傳媒學子分享的人生經驗[3]。
中國人民大學鄧紹根教授先后擔任中國新聞史學會副秘書長和秘書長,他與人為善、廣結善緣,熱誠為新聞傳播學界服務,受到多方贊譽[4]。鄧紹根后來深情地回憶說:“方先生不僅是我入新聞傳播學的引路人和指引者,是我學問上的業師,更是我人生的導師。”當年接任中國新聞史學會副秘書長時,“方先生鼓勵我說:紹根,你有這樣的能力,我相信你。你記住八個字——‘與人為善,廣結善緣’,你就能做好。我這幾年為中國新聞史學會服務,如果說大家還認可我,那都歸功于方先生對我這八個字的教導”①鄧紹根教授于2015年12月20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的《以興趣為職業的“記”者:方漢奇傳》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
《禮記》在談論學習與教育時說,“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意思是:凡學習之道,最難的就是尊敬老師。老師受到尊敬,然后道才會受到尊重,道受到尊重,然后人們才知道尊崇敬重學問[5]。方漢奇先生的博士生們無一不發自內心地尊重方先生。而方先生之所以能夠贏得博士生們的尊重,離不開他在日常生活中對于博士生們“以禮相待”。這一做法本身就屬于“傳道”。
北京大學程曼麗教授當年是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師的身份師從方漢奇先生攻讀博士學位的,是方先生的“同事”。程曼麗過40歲生日期間,正在我國臺灣地區進行學術訪問。方先生就提前寫了一封生日賀信,請與程曼麗同行者在她生日當天轉交。對此,程曼麗在驚喜之余深受感動。方先生在給她的生日賀信中提了幾點希望,包括希望程曼麗能夠如期完成博士學位論文。
程曼麗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蜜蜂華報》,不但是我國澳門地區有史以來的第一家報紙,而且是中國境內出版的第一份近代報紙和第一份外報。由于這份報紙是用葡萄牙文編印的,程曼麗為做研究,專門自學了葡萄牙語,并且高質量地完成論文寫作。她在博士學位論文后記中寫道:本研究“首先應當歸功于我的導師方漢奇先生,是他幫助我堅定了選題的信心,并給了我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在過去三年的學習時日里,他的關愛、扶掖與提攜常使我心存感激,并將促使我‘不斷精進’(先生贈予我的話)”[6]。
實際上,不止程曼麗收到過方先生的生日祝福,作為導師的方先生記得每個博士生的生日,并且每年都給學生送上生日祝福。事因難能,所以可貴。在《方漢奇日記》中,幾乎每個月都有先生祝賀弟子生日的記載。限于論文篇幅,僅舉部分事例。1月,“發給李彬生日祝賀信”;3月“今天為玉鳳45歲生日,給她發去了賀信”;4月,“上午發微信給今天過生日的昌鳳”;5月,“下午給曹立新發了微信,祝賀他的生日”;6月“發短信給云澤,祝賀他32歲生日”;7月,“給潤澤發了40歲生日賀信”;9月,“祝今天是他生日的楊立新生日快樂”;10月,通過微信給彭蘭發去了生日祝賀,今天是她50大壽。有時一個月之內,方先生要發多份生日祝福,例如11月份,給蔡銘澤、涂光晉發去了生日賀信;“發微信祝賀永華的43歲生日”;“給宋暉發了生日賀信”;“發信給傅寧,祝賀她40周歲生日”;給林溪聲發去微信祝賀她的生日;“發微信給江凌,祝賀他的生日”;“發微信給李紅祥,祝賀他39周歲生日”。12月,“給胡太春發去生日賀信”;“給艾紅紅發去40歲生日賀信”……
方漢奇先生在與弟子們交往時以禮相待,這體現在他不但尊重每一個人,而且在每一次交往中都做到尊重。例如,2015年11月3?15日,方先生應在暨南大學執教的弟子們邀請,到廣州休假,在穗期間,弟子們殷勤招待。回京之前,方先生特地精心安排了一次答謝宴,于11月9日便開始了解菜譜,為答謝宴做準備。并于2015年11月15日設晚宴答謝蔡銘澤教授、蔣建國教授、鄧紹根教授等弟子們。
《中庸》開篇便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簡明扼要地論述了天性與教育之間的關系。清人顧嗣協在《雜興》詩中闡釋他對“人盡其材”的重要性的理解:“駿馬能歷險,犁田不如牛。堅車能載重,渡河不如舟。舍長以就短,智高難為謀。生才貴適用,慎勿多苛求。”[7]每個人天性不同,興趣各異,這才有“因材施教”的必要。方漢奇先生無論是當年考大學時只報新聞系,還是大學畢業后終生從事新聞史教學與研究,他一輩子根據自己的天性,以興趣為職業[8]。在培養博士生時,方先生從自己對“盡性”的“道”的切身體悟出發,鼓勵學生依性而行,充分尊重每個人的興趣所在,倡導發揮博士生的獨特優勢。
他在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的一次講座中談治學之道時強調,做研究“不要選不是你優勢的東西”,并舉反例說:“有一個博士研究生研究外國記者在中國的活動,選了這樣一個題目,但他的第一外語是日語,可外國記者在中國的活動大量是使用英語的那些媒體的記者,結果他寫出來的論文大量是第二手材料,因為他沒法使用英文的第一手材料。很多外國記者寫的報道他看不懂,有關的傳記和文獻材料他無法使用”,如果把這個題目改成研究日本記者在中國的活動,“那他就如魚得水了”[9]。
1994年,我國全面接入互聯網。中國人民大學彭蘭教授是研究網絡與新媒體的代表性學者,從1997年開始,網絡媒體便成為她教學與研究的中心。2001年,彭蘭師從方漢奇先生攻讀博士學位[10]。她原來是學計算機的,并非新聞學專業出身,但方先生無論博士生什么學科背景,“他都會一視同仁,并盡力鼓勵學生發揮自己的特長,按照自己的研究志趣發展”。在考慮博士學位論文選題時,彭蘭覺得在方先生門下,理應像先生以前指導的博士生一樣,“去挖掘久遠的歷史”,但方先生卻毫不猶豫地認為,彭蘭“應該發揮自己的特長,研究網絡媒體的發展史”。并在這一選題當年面臨質疑時,給予她堅定的支持。彭蘭在方先生90歲生日前撰文回憶讀博往事:“我的論文題目,原來擬的是《中國網絡媒體十年》,方先生敏銳地給它加上了‘第一個’這樣一個限定,這個研究的意義因為這三個字而得以凸顯”,并表達“對方先生最誠摯的敬意與感謝”[11]。
媒介與政治的關系向來極為密切。擅長理論思辨的華中科技大學唐海江教授當年師從方漢奇先生攻讀博士學位時選擇研究清末政論報刊與社會動員。他在博士學位論文后記中感佩導師“謙遜寬容的為人為學之態度”,“為青年學子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學術氛圍”。“在申報論文選題時,因論文史論結合的特征比較突出,當我提出這一選題時,原本擔心會遭到否決,沒想到這一選題卻得到了先生的極力贊同和肯定。”[12]方漢奇先生后來在為唐海江的專著作序時表示,深知他“有較強的文史根底和哲學思辨能力”[13]。這可以解釋先生為什么選擇“贊同”而不是否決唐海江的學位論文選題。
如果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天下事,做有心人”是方漢奇先生的治學格言,那么,“多打深井,多做個案研究”則是方先生傳授給博士生的為學目標和實現目標的方法論。
學術創新本質上是與前人的勞動進行比較所產生的差異。而“文獻是前人勞動的成果,應當受到我們的尊重”[14]。在方漢奇先生看來,“尊重前人的成果,這是治學者必須遵守的最根本的一項原則”[15]。畢竟,如果不尊重前人的勞動,不止有學術失范的風險,而且學術創新無從談起。
方先生本人十分尊重前人勞動。例如,他在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時,自己負責為第一章(除第一節外)《中國古代的新聞事業》撰稿,在16萬字左右的篇幅中,注釋達500余處。在注釋中,除了引用前人的觀點要詳細注明出處外,對于前人所發現的史料,他在引用時亦詳細注明“轉引自”何處,表明先生對前人首次發現史料所付出勞動的尊重[9]。
由于只有通讀文獻,全面了解已有的研究,才談得上尊重前人的勞動,因此,方先生對博士生寫讀書報告的要求十分嚴格——這可由澳門大學林玉鳳教授師從先生攻讀博士學位時的經歷得見一斑。
林玉鳳清楚地記得:“第一年要寫讀書報告,我在澳門長大,原來沒有覺得讀書報告很重要,方先生開給我的書單,說實話,有些書我當時覺得寫得并不好。加之我那時在澳門大學的教學任務很重,記得有一個月我沒寫出來,就告訴先生說:我這次來不及過來了,我沒寫好讀書報告,并且沒訂到飛機票。先生說:那下個月見。下個月見面時就補交上個月的讀書報告。先生委婉地批評說:‘玉鳳,以后澳門那邊沒飛機,你可以從香港飛,香港每天有5班。廣州也有,你從澳門坐大巴到廣州的機場就可以。廣州如果沒有還可以從深圳飛,深圳每天有2班,你從澳門坐船過去很方便。’我當時感覺先生要求好嚴格,以后就不敢再拖讀書報告了。”①林玉鳳教授于2015年12月20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的《以興趣為職業的“記”者:方漢奇傳》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
值得注意的是,方漢奇先生傳授給博士生的治學之法,不僅影響了博士生,而且實現了“影響力”的“代際傳遞”。例如,林玉鳳教授便在自己執教的澳門大學采用方先生傳授的方法培養學生:“有一天讀方先生主編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時,我突然明白為什么要通讀文獻寫讀書報告了,因為我們就是要看整個研究是怎樣走過來的,包括從開始的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怎么研究新聞史的時候,從早期的寫得不好的著作,一直到現在,了解新聞史研究是怎樣發生變化的。至此我終于領悟了方先生培養博士生時要求寫讀書報告的方法為什么重要。我如今培養學生,就沿用了方先生的做法。”②林玉鳳教授于2015年12月20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的《以興趣為職業的“記”者:方漢奇傳》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
要想做好學術研究,不但要“讀萬卷書”,而且要“行萬里路”。對于分布于世界各地的文獻資料做到心中有數,為我所用。
方漢奇先生當年曾應國家《清史》編委會主任戴逸教授之邀主編《清史?報刊表》。在詳盡搜集國內外一手史料的基礎上,對清代海外華文報刊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尤其側重分析創辦人群體的情況,其中《1815—1911年各時期海外各地創辦報刊的數字統計表》《清季海外華文報刊出版地點分布情況統計表》和《清季海外華文報刊創辦人情況統計表》,使得清代海外華文報刊的生長軌跡一目了然[16]。
除了委托別人代查國內外的特定資料,方先生本人的足跡遍及美國、歐洲、日本和新加坡。他曾利用公私出訪的機會,到美國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的哈佛燕京圖書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英國倫敦的大英博物館東亞部、日本東京的國會圖書館、新加坡的國家圖書館等地查閱報刊原件,搜集新聞史料[17]。
之所以要行萬里路,搜集一手資料,是因為一手資料實質性地影響著學術成果的質量。例如,《于右任主持時期的<神州日報>》這篇論文,是方漢奇先生運用一手資料治新聞史的典范之作。他在完成這一研究后,感觸頗深:“《神州日報》這是辛亥革命時期很有名的報紙,于右任的辦報活動是從這個報紙開始的,他和這個報紙的關系十分密切,他在這個報紙待的時間也很長,這些都是以往根據二手材料得出的印象。最近,為了系統地介紹這個報紙,我仔細地翻閱了原報,才發現于右任主持《神州日報》的時間原來只有80天,一場火災把《神州日報》燒光之后,他就不再堅持了。”從方先生的治學經驗來看,“你不親自去掌握第一手材料,就很難進行分析,作出判斷”。《于右任主持時期的<神州日報>》全文共有25個注釋,采用的都是一手史料,其中24個注釋來自《神州日報》原報[18]77-78。
北京交通大學王靖雨副教授是方先生培養的博士生,她在新聞傳播學界著名學刊《國際新聞界》2020年第8期發表的論文《“宣傳”何以重于“軍事”?——1943年蔣介石所建構宣傳系統的初步潰敗》,里面的多條論據來自藏于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蔣介石日記》。這是王靖雨在方先生的支持和指導下,兩度前往美國搜集一手資料的結果。
王靖雨去美國搜集資料時,方先生于2016年12月3日曾建議她前往哥倫比亞大學的東方圖書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東方圖書館和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在第二次前往美國搜集資料期間,王靖雨于2018年6月28日從美國發微信給方先生稱,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東方圖書館有新的發現——蔣介石讓陳誠注意中共方面宣傳報道手法的檔案材料。這條史料為《蔣介石日記》所不載。
方漢奇先生自1948年發表第一篇新聞史論文《中國早期的小報》[18]30,迄今已從事新聞史研究75年。在對新聞史研究的歷史和現狀洞若觀火的基礎上,他對博士生說要“多打深井多做個案研究”。其中,“打深井”是研究要實現的目標,進行“個案研究”則是方法論[19]169。“打深井,意味著開掘要深,要達到前人沒有達到的深度,要有重要的新的發現和新的突破。”[20]在方先生看來,“有了較深入的個案研究,才能進行必要的定量、定性分析和面上的綜合概括”,不僅如此,“對年輕的新聞史研究工作者來說,從個案研究入手也較易出成果,比泛泛的面上討論也更有價值”[2]。
著名報人邵飄萍是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導師,若論“打深井”的“個案研究”,方漢奇先生所做的“邵飄萍研究”堪稱鮮活的范例。從1982年至1987年,他發表了《訪邵飄萍夫人》《紀念邵飄萍》《邵飄萍是共產黨員》等多篇文章。在研究過程中,方先生為獲得一手史料,先后走訪了包括邵飄萍的兩位夫人湯修慧和祝文秀在內的多位人士。而為核實邵飄萍是否為共產黨員這一重要問題,方先生則先后四次采訪知情者羅章龍。方先生的研究糾正了此前對邵飄萍的誤識,產生了重要的社會影響。例如,長期以來,多數人認為邵飄萍出生于1884年11月1日,北京和浙江金華(邵飄萍的家鄉)兩地的新聞界數百人還曾于1984年11月1日隆重集會,紀念邵飄萍100周年誕辰。但方先生根據祝文秀提供的邵飄萍生辰八字和屬相,將其出生年月訂正為1886年10月11日[18]80-82。這表明以前的“隆重紀念”實際上“紀念錯了”。此后開展邵飄萍誕辰的紀念活動便遵照方先生的研究成果進行,例如2016年10月11日對邵飄萍誕辰130周年的紀念。
方先生對邵飄萍的研究充分體現了“打深井”的重要性。湖南師范大學吳果中教授自2004年師從方先生攻讀博士學位起,一直圍繞中國近現代畫報史進行扎實而系統的深入研究。從2007年發表《中國近代畫報的歷史考略——以上海為中心》開始,吳果中迄今已有6篇研究中國近現代畫報的論文發表在代表我國新聞傳播學最高水平的《新聞與傳播研究》學刊上。繼2007年出版由博士學位論文修改成書的《<良友>畫報與上海都市文化》后[21],她十年磨一劍,“憑借較開闊的學術視野、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合理的研究方法,迸發出蓊郁蓬勃的學術朝氣”[22],于2017年出版了《左圖右史與畫中有話:中國近現代畫報研究(1874—1949)》。
1902年創刊的《大公報》既是我國現有報紙中出刊時間最長的,也是“全球華文傳媒史上唯一擁有百歲高齡的報紙”。自2004年師從方先生攻讀博士學位以來,山東大學王詠梅教授近20年來一直圍繞和《大公報》“淵源最深”的著名報人胡政之進行深入的個案研究。除了完成博士學位論文《新聞巨子胡政之》以外,她還主持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胡政之人脈關系研究”,并發表了數十篇學術論文,成長為研究胡政之的知名學者[23]。
對于博士生而言,完成一篇高質量的博士學位論文涉及選題價值的判斷、理論概念的審思和資料細節的辨析。方漢奇先生就是在這些關鍵環節上為學生“解惑”的。
對于指導博士學位論文寫作而言,首要的問題是如何“選題”。在方漢奇先生看來,“選好題目,是論文寫作成功的一半,只有選好了題目,才能明確主攻方向,體現出論文的特點和優點”[24]。
博士生在選題時面臨困惑是常見之事。作為方先生招收的第一屆博士研究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原所長尹韻公的博士學位論文曾打算研究中國古代傳播工具演變史,因為他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寫過《傳播與古代中國社會》的文章。但方先生從新聞史研究進展的全局考慮,認為我國臺灣學者朱傳譽已經寫出《宋代新聞史》,因此,他勸尹韻公放棄原有想法,說:“我看你最好搞明清新聞史,這個選題更有意義和價值。”尹韻公也覺得方先生為自己“選的課題確實更具魅力和誘惑力”,因此,將博士學位論文選題定為研究我國明代的新聞傳播事業[25]。
中國人民大學趙云澤教授也回憶過自己當年進行博士學位論文選題時,方先生是如何為他解惑的:“討論論文選題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在先生書房中,師與我相對而坐,兩杯清茶,我列出思考了良久的9個題目,先生逐一分析其學術價值,才定此題。”對于確定后的選題方向,“先生白天晚上和我一起看,周六周日也不休息,用了整整兩周時間修改它。很多地方,他對自己的修改又作了修改”[26]。
在《方漢奇日記》中,多次記載過先生如何在學位論文選題上為博士生解惑。例如,兩位博士生“關門弟子”趙國寧和周航屹在博士學位論文選題上都曾糾結過。趙國寧猶豫過到底選哪個題目作為博士學位論文:《從<資治通鑒>看中國古代的新聞傳播》《三國魏晉時期的傳播活動》《算法與控制——中國智能新聞史研究》,方先生在與她充分交流后,最終為其定題。而周航屹的博士學位論文選題,則先后考慮過《上書與報刊:形態遞嬗與關系變遷——以清季為視域》《近代小說家報人與都市文化建構》《嚴獨鶴言論思想研究》《報界與學界:報紙與學生社會的關系研究(1904—1939)——以上海〈時報〉為中心的考察》《溝通:中國新聞核心理念的歷史演變》《中國新聞學術共同體的初建:以民國新聞期刊為中心的考察》……當他對新聞人安崗產生研究興趣后,方先生又幫他分析研究的價值以及難度所在,“擔心熟悉安崗的人大多已去世,會給研究造成困難”。
中國人民大學王潤澤教授當年寫作博士學位論文時,對于論文的理論概念有過困惑。她回憶說:“以前我常想,我的論文應該用哪一種模式,引入哪一種概念,以讓它看起來更有深度,或者說更能‘唬人’呢?在臺灣世新大學的學術會議上,我和方先生聊了起來,他的回答讓我更加堅持自己的‘不學術’態度。其實方法只有一種,而任何方法都要占有資料,不然就會站不住腳。”王潤澤的博士學位論文因而嘗試“用完全的史料作內容”,以研究框架本身代替理論支持來構建研究[27]。
王潤澤后來撰寫文章,深入解讀自己領悟的方先生治新聞史所展示的功力和境界。其中談到,方先生的文章很少借助于概念和理論,而這是“一般上乘史學作品才有如此的品質,正如最高級之食材料理全憑天然味道、絕無人工調料色素的造作味道”。并且,相較于今天借助西方理論和概念來進行的學術創新而言,借助于史料的方先生,在當時對新聞史研究的貢獻程度更大、更深[28]。
需要說明的是,以史料見長的方漢奇先生,雖然自己的文章很少借助于概念和理論,但他對于博士生在新聞史研究中引入社會科學理論持開放態度[19]35。
方漢奇先生在解答博士生的史料細節之惑時,體現出的不僅是認真批改博士學位論文全文的嚴謹態度,而且是導師能夠發現學生未察覺之誤的深厚學養。
例如,南京師范大學劉繼忠教授的博士學位論文《新聞與訓政:國統區的新聞事業研究(1927—1937)》,初稿341頁,方先生批改370余處。不只是正文,劉繼忠的博士學位論文有50多頁附錄,先生全都細看。其中一些史料細節,劉繼忠自己有困惑,例如,1914年,孫中山制定的《中華革命黨總章》規定,該黨以實行民權、民生兩主義為宗旨,以掃除專制政治,建設完全民國為目的,“據此把進行‘帙序’分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對于這里的“帙序”,劉繼忠做了標注“疑為秩序”。方先生在旁批改道:“帙秩兩字相通。”還有一些不易察覺有誤的史料細節,劉繼忠并未意識到有問題,先生一一為其指正。例如,官名“司棣校尉”應為“司隸校尉”。人名“尤列”應為“尢列”,“吳凖”應為“吳隼”,我國臺灣學者“徐詠平”的名字,其中“詠”應為“詠”。
再如,西安外國語大學趙戰花教授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是1949—2019年的中國新聞史學史。方先生在指導過程中同樣花費了大量精力,他逐字逐句地細看趙戰花的文稿,細致到把頁腳下注釋中的錯別字以及史實錯誤、引用錯誤以及博士生的筆誤等都一一標注出來。關于引用錯誤,趙戰花有過困惑:“其中有幾處引用錯誤經我再查似乎無誤,我告知方老師我的結論。老師說,‘你說的沒錯,但是你查到的這個出處本身就已經是引用錯了’。”[29]不僅如此,方先生在給趙戰花所提的諸多修改意見中,對每一條修改意見都進行了仔細的說明,以消除她“為什么要這樣改”的疑惑。
又如,暨南大學青年教師王保平師從方先生讀博時,曾于2021年7月29日發給方先生3頁汪精衛投敵后陶希圣寫給汪討論宣傳工作的信,因為這封信是手寫的,用的又是繁體字,他看不明白,求助導師。方先生看后,便約王保平第二天來家幫他識別一下。對于這封很多字博士生都看不明白的手寫書信,方先生幫助他一一作了梳理和詮釋。王保平走后,方先生又給他發去了有關陶希圣的兩篇回憶性文章,供他參考。
研究生導師既是傳授思想、培育道德的傳道者,也是教授專業知識、技能的授業者,還是學生所遇問題的解惑者[30]。就博士生培養而言,導師不僅是博士生學術道路的指導者,更是價值觀塑造的引路人[31]。需要注意的是,方漢奇先生從為人之道和治學之方兩大方面對博士生進行培養,不僅限于博士生攻博士學位期間,而且延伸到博士生畢業后的日常交往之中。由于“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32],筆者正在寫作的《方漢奇先生年譜長編》一書因而將依據此種問題意識,借助方先生授權獨家使用的《方漢奇日記》,匯集他與博士生們日常交往的詳情,從而與本研究構成“互文”關系。
“傳道”“授業”“解惑”是研究生導師履行好立德樹人職責的三個基本維度,因此,方漢奇先生在40年的博士生培養實踐中的言傳身教和育人實績,不僅對于我國已有的32家新聞傳播學博士點如何培養博士生具有示范指導作用,而且對于其他學科的博士生導師如何高質量地育人同樣具有啟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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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750/j.adge.2023.11.004
劉泱育,南京財經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后,南京 210023。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9批特別資助項目“影響將來有影響的人:中國新聞傳播學博士培養系譜研究”(編號:2016T90331)
(責任編輯 周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