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奏諭與翻譯史研究：史料、史識與史觀

摘 要｜朱靈慧，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先后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博士后流動站、比利時魯汶大學翻譯研究中心交流學習，主要研究領域為中西翻譯史及翻譯與跨文化研究。已在《中國翻譯》《四川大學學報》《武漢大學學報》《西南民族大學學報》《華中學術》等中文核心期刊，The Journal of Specialized Translation等SSCI收錄期刊發表多篇論文，先后主持并完成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2項，現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項。本次訪談中，朱教授就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清代譯事奏諭與翻譯政策研究》，針對翻譯史研究的史料、史識與史觀等方面問題進行了詳細解答。

關鍵詞｜翻譯史研究；清代奏諭；史料；史識；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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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于樂洋（以下簡稱鮮于）：朱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撥冗接受訪談。您在2019年7月獲批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清代譯事奏諭與翻譯政策研究》，能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該項目嗎？

朱靈慧（以下簡稱朱）：《清代譯事奏諭與翻譯政策研究》主要以清代，即1644—1911年的翻譯事務奏折上諭為史料，以語言接觸為主線，綜理清廷在民族融合和外洋事務中的語言問題、翻譯情狀和實際政策，即在民族態度和外交態度轉變中清廷的翻譯政策衍變，以及充斥其間的新舊思想、君臣思想、中西思想之溝通、碰撞、妥協與冥合，爬梳清廷在由被動到主動，由自信到自省的民族態度和外交態度轉變中，貫穿始終的翻譯政策衍變。

鮮于：該選題將奏折與翻譯相結合，而且是在“中國歷史”學科中立項，非常新穎，能分享一下您當時是如何想到這個選題的嗎？

朱：我首先關注到的是奏折上諭這一特殊的文本形式。經過相關研究梳理，我發現奏折上諭一直都是清史研究尤其是清代政策研究可利用的重要史料。一方面，奏折上諭作為清代重要的官方文書，大量收錄于各種檔案文獻，如《大清歷朝實錄》《欽定大清會典》《籌辦夷務始末》《歷代寶案》等各種檔案史料集，可謂卷帙浩繁。另一方面，奏折上諭之史料學價值一直為史學界所重視。《清代奏折制度》《中國諫議制度史》《清代諫議制度研究》等著述則從奏折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諫言方式角度，綜理了其制度演變；又有《清史史料學》《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史料和歷史科學》《中國近現代史料學》等著述明確提出奏折上諭的史料價值。但是，奏折上諭研究目前僅限于史學界，在翻譯研究中的意義和價值鮮少受到關注。既然自古以來便有中外語言接觸，那么作為朝廷事務之一，在清代奏折諭旨中必然有所記錄，并一定涉及翻譯問題。帶著這一設想和已有的部分資料，我開始廣泛瀏覽清代檔案史料，最終也驗證了這一推測，從而確定了選題的可行性。對于史學界來說，從翻譯切入，無疑是嶄新的視角；對于翻譯研究而言，以奏折諭旨為研究對象，材料選取較為新穎。

鮮于：在這個選題中，您具體關注的主要是哪些翻譯問題呢？

朱：事實上，清代的歷史特性導致其翻譯問題錯綜復雜。整體而言涉及兩大方面。一是民族翻譯問題。清代是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政權，1644年，多爾袞率領清兵入關后，滿漢翻譯問題尤為突出。總體而論，清代滿漢翻譯政策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入關前滿漢翻譯政策漸成：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先后創書房，設六部，置巴克什、啟心郎、筆貼式三類譯員，吸納兼通滿漢之儒臣翻譯漢文政治和軍事書籍；王文奎、寧完我等上奏提議翻譯漢文經史；開科取士，培養譯才等，涉及人員選拔、翻譯選材等。二是清前期滿漢翻譯政策興盛：順治朝推出翻譯科考試，設八旗官學；雍正朝恢復八旗翻譯鄉會試；乾隆朝推行“清語騎射”政策，堅持政府公文滿漢合璧制。三是清中期滿漢翻譯政策式微：隨著滿漢官員語言障礙消除，先后裁除宗人府外其余部院啟心郎、通事等職，僅留筆貼式，并最終在滿漢民族融合的歷史背景下逐漸消失。另一個則是中外翻譯問題。現有翻譯研究大多聚焦明末清初和晚清民初的翻譯高潮，但事實上清廷翻譯事務從未間斷，且頻現于奏折上諭檔案記錄中。一方面在開海貿易、貢使來朝、“難夷”遣返、教案處理、鴉片走私、兵船來犯、西學譯入、機構設立、派員留學等各項事務中，中外語言接觸極為頻繁；另一方面，由于涉及國別日漸增多，語言水平參差不齊，故“言語不通”之困境愈加凸顯，清廷翻譯意識日趨增強。將清代作為一個整體研察，可見清廷面臨的翻譯困境、舉措，以及其中映射的主權意識、外交觀念等等。除此之外，翻譯問題還與教育制度演變交織。清廷有識之士奏請譯事，多感于翻譯人才匱乏，情勢窘迫，扭轉時局之必須，故譯事與翻譯人才培養緊密關聯，意即是早期教育思想，尤其翻譯教育思想的雛形和縮影，其中對外語人才選拔途徑、培養課程及模式、教習資質及薪酬官銜，至學習期滿提拔任用均有詳細陳述。故結合清代當時的背景，考察翻譯人才培養的初衷、路徑、成效，以及當代啟示。當然，翻譯史研究的本質是回到歷史語境之中，揭示其中的社會問題，如清代中外思想、新舊思想、君臣思想的沖突與碰撞，考察整體的翻譯政策形成和演變。

鮮于：這樣看來，奏折的確具備不小的翻譯研究價值，但歷史長河浩瀚煙渺，請問應當如何挖掘翻譯史研究的切入角度？史料又該如何選擇呢？

朱：翻譯研究具有極強的跨學科性，因此翻譯史研究既可關注既往的翻譯實踐，如何人何時譯了什么，也可關注既往的翻譯事件，如特定歷史時期的翻譯實情與實效。前者可以從某典籍作品、文學作品、科技作品等入手，例如劉孔喜和許明武以王陽明心學代表作《傳習錄》為研究對象，通過梳理《傳習錄》的百年英譯史，即1916年美國哲學與心理學教授傳教士亨克（Frederick G Henke）譯本，及1963年美籍華裔哲學史家、漢學家陳榮捷（Wing-tsit Chan）譯本，討論了兩英譯本出現前后西方學者對陽明心學的關注與研究情況變化，從而進一步探討了《傳習錄》英譯對推進陽明心學西傳的作用。再如，遲帥和許明武以紀實文獻《瀛涯勝覽》為研究對象，從歷時角度梳理了菲利普斯（Geo Phillips）的節譯本和米爾斯（Mills J V G）的全譯單行本的英譯史，討論了兩個譯本在傳播與傳承絲路文明中的作用。此類對過往翻譯實踐的系統研究目前較多，涉及不同譯者身份，以及各類文本題材。關注歷史中的翻譯事件，即從如清代、民國等特定歷史時期的翻譯情狀入手，如王宏志教授研究了鴉片戰爭爆發前英國外相巴麥尊向清廷發出的照會翻譯中所出現的兩個問題，并分析了問題成因，突顯了翻譯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另外還研究了馬儒翰在《南京條約》中的翻譯問題，論證了馬儒翰將“領事”一詞翻譯為Superintendent并非誤譯，而是由于當時的中英外交環境所致，等等。

鮮于：關于奏折中的清代翻譯事務，可以略舉一例嗎？

朱：那我以《言語不通，訊無別故：清代前中期奏折之“譯訊”考察》一文為例，談一談清代的翻譯事務。在整理《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時，我發現清代前中期的“夷務”奏報里有不少關于“難夷”事務的“譯訊”記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設四省海關，開海貿易，對外交流頻繁，“夷務”奏報與日俱增。“夷人”凡遇自然災害須入清者，則要按例上報，循例撫恤。其中定然涉及與“夷人”的語言交換問題，“譯訊”便是清代處理“夷務”的程序之一，即“翻譯訊問”。那么在“言語不通”的情況下，是如何“譯”的呢？“訊”的結果又是什么呢？經過研究發現，清政府“譯”之舉措主要包括“比對手勢”“授與紙筆”及傳喚多位通事、轉送他處等多種方式，而“訊”之結果多為“并無別故”。隨著“夷務”的日益繁雜，清廷的防范也逐步加強，在一定程度上也認識到了“譯”的緊迫性，為晚晴的翻譯高潮打下了基礎。

鮮于：翻譯史研究的一大難點是從龐雜的史料和語料中發現研究問題，請問研究問題應當如何確定呢？

朱：事實上，這就是如何從史料中形成史識。史才、史學、史識為“史家三長”，后梁啟超加上史德，統稱為“史家四長”。“史識”指學者如何認識歷史，解讀歷史。既然是翻譯史研究，就應當具備翻譯研究的相應史識，將相關研究放置于翻譯的背景之中。其次，則是歷史認識，即結合宏觀史學和微觀史學，研察翻譯在特定歷史時期的衍變。宏觀和微觀是時空概念，其范圍是相對的，世界上沒有絕對孤立的歷史事件。換言之，就是觀察其中的動態變化，不僅要關注翻譯事件中的“大人物”“大歷史”，亦須聚焦于鋪墊、引發、促成相關事件的“小人物”“小歷史”。例如研究清廷翻譯事務、翻譯認識、翻譯觀念的變化等。

鮮于：可就這一問題略舉一例嗎？

朱：以《官智漸開：光緒、宣統朝之譯務與譯識》這篇文章為例，便是以《清季外交史料》相關檔案為史料的個案研究，探究了清末光緒、宣統兩朝的翻譯事務、翻譯情狀，以及翻譯意識。《清季外交史料》中，翻譯事務大致可歸納為五類：文書翻譯、約章翻譯、界務翻譯、律例翻譯和書報翻譯，如果說前三類翻譯是清廷被迫與外洋各國斡旋的無奈之舉，那么律例翻譯和書報翻譯則初步突顯了清廷求強求變的意識。鴉片戰爭后，中國被迫與列強簽訂了多個不平等條約，中外約章和文書遇有歧義時，雖然清廷曾試圖爭取話語權，但西方殖民者話語仍占主導地位。因此，對于中外語言問題，清廷逐步警惕慎重。在國力衰微、譯員不足的逆境下，清廷逐漸意識到了語言和翻譯的重要性，提出了諸多裨益時局的觀點和細則。一方面，通過反復核對、詳校譯文等方式以確保權益；另一方面，在華報譯出、譯員選派、開啟民智等方面逐漸采取主動措施。官智漸開，民智漸啟，清末翻譯高潮是以籌防心態到求強求變的轉變為鋪墊的。由此將被動與主動、困境與舉措結合，既關注翻譯史上的“高尺”，亦關注低谷，辯證發展地分析歷史問題。

鮮于：翻譯史研究盡管是從翻譯視角切入，但其本質依然是史學研究，對此，相關研究尤其需注意什么問題？

朱：大量充足的史料、言之有據的分析是翻譯史展開的基礎，但正確的史觀是相關研究的保障。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堅持用唯物史觀來認識和記述歷史，把歷史結論建立在翔實準確的史料支撐和深入細致的研究分析的基礎之上。”在研究過程中，避免主觀性干擾是每個歷史研究學者都應當遵循的準則。例如，本項目以《大清歷朝實錄》《欽定大清會典》《籌辦夷務始末》《歷代寶案》等各檔案史料集為研究史料，堅持以文獻為本，論據結合，避免做出空泛的理論假設，力求保證研究結論的客觀性，緊密結合晚清當時的社會經濟現狀，探索翻譯政策的實施原因與成效。同時，要堅持以發展的觀點看待歷史。歷史事件總是發生在一定的社會背景之下，當它符合社會發展必然性時，便是合理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合理性逐漸不再符合當下社會，它便逐漸變得不再合理。所以我們應當以發展的、全面的、系統的眼光看待歷史。就像王宏志在其研究中指出的那樣，周氏兄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因采用直譯的翻譯手法，違背了當時的意譯風尚，受到了當時譯者和讀者的批判，最終在市場上走向了失敗，但在如今看來，這卻是新一代翻譯家對于譯論的思考，是進取的表現。

鮮于：史學研究的難點不僅在于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更棘手的是史料的分析和闡發。拿到史料，我們應如何有效展開研究呢？

朱：這個問題一語中的，道出了史料與史識的關系。在史料的整理中，同樣需要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否則再多的史料也只是堆砌。“讓史料說話”并不是簡單列舉史料，而是尊重史料中的史實。就翻譯史研究而言，可以圍繞特定對象如譯者、翻譯機構，或者聚焦特定主題，如“難夷”事務中的“譯訊”，也可關注特定時期、特定地域等。隨后的史識形成一方面可從翻譯學科出發，研察所涉研究對象在翻譯史或翻譯學科中的地位和狀況，另一方面是將相關翻譯活動視作一個事件置入歷史語境之中，考察其與歷史進程的關系，具體而言，比如在社會轉型、知識傳遞中的作用等。事實上，史學研究需要大量的文史哲知識積累，幫助我們從不同角度分析問題，也有助于多維視角的融通。

鮮于：如何確定有價值的研究選題一直是困擾研究生的一大難題，您能分享一些方法嗎？

朱：這確實是科研工作中的一大難點，對此我有三方面的建議可供參考。首先，可以利用新知識去解讀舊題材，從而獲得新的認知和理解。可以是材料上的“新”，以本項目為例，同樣是研究翻譯政策，但本項目的研究材料是史料中奏折上諭這一特殊的文本形式，該類材料的研究價值在史學界中一直備受重視，但鮮有人研究其中的翻譯政策，自然讓人耳目一新，當然也可以是視角上的“新”。還可以是觀點上的“新”，能夠從舊材料中解讀出新看法，但這比較考驗同學們的思辨能力，需要加強日常的知識積累和思維訓練。其次，可以通過大量閱讀文獻，持續關注目前的研究現狀，在閱讀中思考，從中發現當下較為關注且有價值的選題。讀到一篇感興趣的文獻時，可以同時閱讀該文獻中的參考文獻、其中提及的原始文獻、該選題相關的其他文獻以及綜述類文獻等，加深我們對該問題的了解。還應當注意的是，在閱讀時我們要帶入自己的思考，帶著問題閱讀，不斷在閱讀過程中問自己“是什么”“為什么”，以及“還有什么”，從而慢慢搜尋有價值、有新意的研究問題。最后，還可以從文獻綜述中推陳出新。首先，可以對文獻進行補充研究，豐富研究視角，正如上面提到的那樣；也可以采取同樣的視角，豐富研究材料。其次，可以對文獻進行深化和系統研究，例如我發表的關于民間文學的兩篇文章，一篇是對于清末民初來華西人關于中國民間文學譯介的介紹，另一篇則是在此基礎上深入挖掘，探討其中蘊含的文學觀與民俗觀。此外，還可以進行例證研究，如對已有研究中觀點的具體個案研究。其四，也可以對文獻觀點進行商榷爭鳴，發表不同的見解。

鮮于：非常感謝朱教授的分享。此次訪談不僅了解到如何選擇翻譯史研究的角度、問題，以及值得注意的相關問題，還學到了確定選題的方法，受益匪淺。翻譯本身就是一個跨空間、跨文化的活動，涉及問題包羅萬象，縱橫交錯。作為翻譯研究者，我們需要進行廣泛地學習和積累，才能有所收獲。再次感謝您！

Memorials and Edicts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ranslation History： Historical Archives， Facts and Interpretations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Zhu Linghui

Xianyu Leya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Abstract： Zhu Linghui， Professor i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Doctor of Literature， Master supervisor， has been a Post-doctoral researcher in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and a visiting professor in Translation Center of KU Leuven in Belgium. He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mainly in translation history and also intercultural studies. She has published about 10 academic papers on such influential Chinese journals as Chinese Translators Journal， Journal of Sichuan University， Journal of Wuhan University， 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entral China Academics， and also on foreign journals including The Journal of Specialized Translation. Prof. Zhu has successively finished two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Projects funded by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and is now undertaking one project sponsored by the National Social Science Fund of China. In this interview， Prof. Zhu illustrates in details how to make full use of historical archives and then go to historical facts and interpretations based on her project “Memorials and Edicts about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Policy in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Translation history; Memorials and edicts in the Qing Dynasty; Historical archives; Historical facts;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