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腳下的一段友誼

出城一路向南，抵達秦嶺山腳，迎著輕柔的微風，我們一行人走進秦嶺深處，從秦楚古道一路向上。初冬的終南山添了幾分蕭瑟之感。隆起的大草甸帶著初冬的味道一浪一浪涌進我們的視野，我們一路走走停停，似乎總也走不出這山，午后行至山脊處休息，望著遠處，天高云淡，群山連綿，心中的郁氣一掃而空，眾人皆沉醉在終南盛景中。

唐詩給了終南山太多的厚愛。歷代文人在此留下了無數的墨寶，這些墨寶又無形中提高了終南山的地位。在歷史的長河中，終南山以地理優勢、歷史名人、宗教文化，留下了閃亮的一筆，那些金榜題名、建功立業，或科舉不第、人生失意的他們，也曾站在這個位置，遙望長安城，心底感慨萬千，寫詩感懷。

歷數關于終南山的詩詞，絕對少不了祖詠的《終南望馀雪》：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終南山在長安的西南方向，祖詠來到長安，定時常駐足遙望這座巍峨秀麗的名山，即便夏天山頂也會有余雪。當這個題目出現的時候，他腦海中浮現的是終南山山高林立，積雪和白云連成一線的景象，感慨萬千，于是便提筆在卷子上寫下前兩句詩，將這番風景訴諸筆端。雪后太陽的余暉傾灑于山林間，云霧繚繞中山巒若隱若現，幾只飛鳥掠過，站在山頂遙望腳下的長安城，暫時遠離紛紛擾擾的塵世，遠離官場那些人情世故，尋得一片清明。

這首詩據傳是祖詠參加科考應試時所作，也是他最具有代表性的詩。這首詩還有一段特別的創作經歷。那年冬天，祖詠到京城長安參加進士科舉考試，唐代的科舉考試，規定要考“試帖詩”。這種詩規定每句五個字，還必須是六韻十二句，總共六十個字。這種考試當然也有考試要點——起聯點題；次聯寫題，意不用說盡；三、四聯正寫，發揮明透；五聯題后推開；六聯收束。如果不按規矩來，詩寫得再好，考試也不及格。

這次考試的題目是“終南望馀雪”。按照規定，祖詠應該做一首五言十二句的律詩，但是他只寫了四句就交卷了。考官很是疑惑：為何如此？祖詠回答：意已極之，不必畫蛇添足。雖意猶未盡，能見好就收，是這首詩的成功之處。王士禛在《漁洋詩話》里，把這首詩和陶潛的“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和王維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并列，稱為詠雪的佳作。雖然并不清楚祖詠有沒有因為不合規矩被取消成績，但他少年志高，奔放不羈，在考場上不按套路出牌，揮筆成詩而一鳴驚人。后面他也登進士第，但是，進士及第后并沒能給他帶來人生的坦途，和很多文人一樣，他的仕途并不順利。在張說的推薦下，曾短暫地擔任過駕部員外郎。他不喜阿諛奉承，和官場生態格格不入，張說下臺后，祖詠的仕途戛然而止?！吧傩‰m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雖有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門，在經歷了短暫的仕途之后，祖詠移居汝水以北的別業，耕讀自娛，歸隱山林，魚樵終老。

除了祖詠，王維也曾作詩《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這兩人是二十多年的好友。祖詠和王維少年結識，兩人好文多才，善于寫詩，因詩結緣，氣味相投，成為好友，兩人的命運也極其相似。王維是開元九年的進士，比祖詠早三年中舉。進士及第后的王維出任太樂丞，相當于在如今的外交部禮賓司，專門負責國家慶典、外交場合上的音樂舞蹈。但這個官當了不到半年，就因為一個下屬舞黃獅子犯了禁忌，受到牽連被貶為濟州司法參軍，也就是糧倉管理員。當年秋天王維就離開了京城，在濟州待了四年多。在濟州生活中，難得的慰藉是與摯友祖詠相逢。此時遠離京城，身處逆境的王維遇到好友，自是喜不自勝，這世上，向來錦上添花者眾，雪中送炭者少，所以，王維格外珍惜這份感情，于是寫詩《喜祖三至留宿》贈之：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積雪帶余暉。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祖詠得到王維的贈詩后，也即興創作一首《答王維留宿》作答：四年不相見，相見復為何。握手言未畢，卻令傷別離。升堂還駐馬，酌醴便呼兒。語默自相對，安用旁人知。

祖三即祖詠，因為他在兄弟中行三?！伴T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彼哪隂]見，此時兩人的境遇也是迥然不同，王維身居異鄉，仕途不暢，平時院門多關著，沒想到洛陽好友遠道而來，自然欣喜萬分，這是酒肉之交所難比擬的?！罢Z默自相對，安用旁人知?！弊嬖伡磳⒏叭?，前途不可限量。兩人多年未見面，在異鄉久別重逢，自然是有千言萬語想要傾吐，彼此相望，有些情感與掛懷是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兩人把酒言歡，詠詩抒懷。這一唱一和，足見二人的友誼與才情。臨別時，王維又作了《齊州送祖三》一詩：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祖帳已傷離，荒城復愁入。天寒遠山凈，日暮長河急。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兩人剛相逢又要離別，語短情長，余味不盡。

王維和祖詠一樣在經歷宦海浮沉之后，也慢慢沉寂下來，晚年在秦嶺輞川購買一別院，輞川也是秦嶺終南山北麓峣山間的一條川道，過上了半隱居的田園生活。像王、祖二人這樣的文人，在唐代并非個案，許多人通過了科舉考試，但是，曇花一現后又歸于沉寂。

終南山位于秦嶺中段，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氣候宜人、風景秀麗、生態多樣，是個養身養心的絕佳之地。終南山有許多的別稱，比如太乙山、周南山等，有“洞天之冠”“天下第一福地”之稱。一直以來，終南山的文化氣息非常濃厚，終南山是道教的發源地之一，據說在春秋時期，老子就曾在這里開設講經壇；后來佛教傳入中國，古都長安在相當長的時間中不僅僅是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漢傳佛教的搖籃，終南山距離長安不遠，風景秀麗，因此很多佛教寺廟都選址在此處。因為風景絕佳、宗教淵源頗深，且距離長安不遠，終南山成為了很多人隱居的絕佳之地，后來還有了“終南捷徑”的說法。

終南山成為歷史的寵兒，無數的文人墨客來此留下了諸多優美的詩篇?！度圃姟分幸髟伣K南勝景的詩歌不下數百首。九五之尊李世民也曾作詩《望終南山》：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出紅扶嶺日，入翠貯巖煙。疊松朝若夜，復岫闕疑全。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

現在《中國國家地理》把終南山稱為“中國的國家中央公園”，也吸引了很多游人前來打卡。走在秦楚古道上，看看山上的古老的道觀和寺廟，偶然遇到道士在山間行走打坐，似乎穿越千年時空，與歷史在對話。

李雪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美文》（下半月刊）《合肥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