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借助新發現的信件及其他一手史料,對亞東圖書館重要編輯汪乃剛的生平進行考述。由于汪乃剛與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孟鄒以及汪原放的獨特關系,對于汪乃剛的考述便具有網絡關鍵節點的意義,其他一些相關史料得以有機串聯起來,由此呈現出一幅更為整體的景觀。本文在對亞東圖書館編輯汪乃剛進行打撈之外,至少還帶來三方面的新發現:一是亞東圖書館家族化運作特征十分顯明;二是對汪孟鄒獨特精神特質的進一步發掘;三是生動呈現出新書業對近現代知識分子的強大吸引力。
【關鍵詞】亞東圖書館汪乃剛汪孟鄒汪原放新書業
亞東圖書館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最重要的出版陣地。《新青年》從這里籌劃起步;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胡適的著作主要由亞東圖書館出版;亞東圖書館策劃出版了一系新文化書籍——新詩集、標點白話文小說、整理國故類書籍等,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推動機與加速器。與此同時,亞東圖書館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與發展也有著極深的關聯。亞東圖書館為早期中國共產黨對外聯絡的重要基地,并曾多次參與對重要黨員的全力營救工作。黨刊《向導》曾由亞東圖書館負責出版發行,毛澤東開設的文化書社等曾得到亞東圖書館無私的幫助。在經營上,亞東圖書館一度占據出版界第三把交椅的位置,僅次于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與此同時,亞東圖書館有著強勁的生命力。在載浮載沉的現代出版環境中,多少出版機構曇花一現,而亞東圖書館始終得以維持,直至1953年汪孟鄒去世前夕。概而言之,亞東圖書館對中國現代文化具有重要貢獻,在現代出版史上占有不容輕視的地位。
亞東圖書館的輝煌與成績,是其主人汪孟鄒先生勇毅追求、苦心經營的結果,也與陳獨秀、胡適、章士釗、高語罕、蔣光慈、陶行知等一眾重磅文人學者提攜支持有關。與此同時,在背后默默支持的亞東圖書館職員,其作用亦不宜輕視。在有關亞東圖書館的研究中,對于汪孟鄒以及文人學者的支持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而囿于史料的缺乏以及研究視角的限制等因素,對于亞東圖書館職員的研究則相對匱乏。筆者有幸獲得上海收藏家陳思航先生慷慨提供的與亞東圖書館有關的書信十余封,發現其中多數的收件人為亞東圖書館編輯汪乃剛先生。根據這批信件,以及《乃剛日記選錄(1925年11月1日至1926年1月19日)》、汪無功的《懷念伯伯汪乃剛》、汪無奇的《我的父親汪乃剛》等,并綜合其他文獻史料,筆者試圖梳理亞東圖書館編輯汪乃剛的一生行止,并由點及面,試圖探討其所折射出的更為豐富的意涵。今年恰好是亞東圖書館創設110周年,亦以此以為紀念。
一、汪乃剛生平考述
汪乃剛(1892—1970),名家謙,汪孟鄒先兄汪希顏之長子,汪原放之兄。其父汪希顏于南京陸師學堂求學時英年早逝,其叔汪孟鄒承擔起照養大家庭的重任。七歲時,汪乃剛入東山學院。1903年,績溪仁里思誠學堂創辦,汪乃剛成為該校第一屆學生。新創辦的思誠學堂由汪孟鄒的恩師胡子承任校長,是徽州開辦最早的學校之一。該校重視地理(著重鄉土地理,實地測繪了績溪新圖,并編有績溪輿圖表說兩冊)、國文、修身(自編教科書計四冊)等課程。這也使得汪乃剛一生對地理、文學等都很關注。據汪氏后人回憶,老家客廳兩邊墻壁上各掛一幅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汪乃剛每天看完報后,總要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查找相關地名,有時還動員小輩一起幫忙找。從汪乃剛遺留下來的日記,可以看到其中關于詩歌、聯對等的摘錄所在多有。其時胡適為亞東人員等所寫的扇面、單條等,汪乃剛在日記中幾乎完整存錄。
汪孟鄒與先兄汪希顏情感篤厚,兄弟二人同心追求新知識與新思想。汪希顏才華橫溢,汪孟鄒悼祭母親的《哀章》中寫道:“兒兄(希顏)性過常人,才氣縱橫,不可一世,充其所造就,吾家光寵實多,奈不幸而今死矣!”汪希顏若非英年早逝,或將如鄭超麟所說:“(陳獨秀、章士釗、汪希顏)三人感情很好,惜汪早死,否則也是中國文化界一個有貢獻的人。陳、章二人對汪希顏的弟弟汪孟鄒有生死之交情,就是由此而來的。”汪孟鄒不忘先兄的遺志,其為汪乃剛設計的人生路徑是子承父志——“棄書學劍亦英雄”。1906年3月安徽巡撫恩銘將安慶武備學堂改為陸軍小學,以培養新軍,汪孟鄒即將汪乃剛送進該校。之后,汪乃剛進南京陸軍中學。畢業后,經汪孟鄒推薦,汪乃剛入汪孔璋、程萬人的徽州民團,并任二排長。不料徽州民團于1914年7月20日發生兵變,汪乃剛因此身負重傷,險些喪命。傷愈之后,汪乃剛在亞東圖書館任事。之后,汪孟鄒又把汪乃剛送進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學體育。汪孟鄒對先兄長子極力栽培,汪乃剛是汪氏后輩中求學最多者。
1924年,汪乃剛從南京高師畢業。彼時正值亞東圖書館的黃金時期,標點白話文小說《水滸》《儒林外史》《紅樓夢》等次第出版,同時出版有《胡適文存》《獨秀文存》《白話書信》等書,備受讀者歡迎,營業蒸蒸日上。為書店,為家庭,為自己——基于多重因素的考慮,汪乃剛畢業后選擇回亞東圖書館工作。汪乃剛一開始于發行所任職,1925年12月1日后改到編輯部,主要從事校對工作。殘存的日記顯示,汪乃剛負責過《官場現形記》《兒女英雄傳》等書的校對。同時,在其弟汪原放的帶領和指導下,汪乃剛亦著手白話文小說的標點整理工作。由汪乃剛標點出版的白話文小說有:《宋人話本七種》《醒世姻緣傳》和《今古奇觀》。這也是20世紀30年代,亞東圖書館首創的標點本出版被其他出版機構大量跟進,甚至出現“一折八扣”本的惡性競爭后,亞東圖書館繼續出版的僅有的3本標點白話文小說。
汪乃剛自1924年再入亞東圖書館后,一直工作到1937年“八一三”事變前夕,是亞東圖書館的重要支持力量。據汪原放回憶,1926年胡適出國時,特意寫信給他和汪乃剛,勸他們兄弟努力把店事搞好,工作做好。1933年3月,汪孟鄒將亞東圖書館交由汪原放、汪乃剛、汪協如兄妹三人“共同接辦”(亞東圖書館后來出現周轉不靈的情況,汪孟鄒于1935年重新回店主持)。因此可以看出汪氏三兄妹對亞東的意義超越了一般的職員,是具有相對決定意義的重要人員。1937年,“八一三”事變之前,汪孟鄒洞察到國內局勢將有變化,抗戰一觸即發,讓汪乃剛、汪原放兄弟其中一人回老家,以照看在安徽績溪老家生活的孩子們。為充分發揮汪原放在編輯、翻譯方面的才干,以謀求亞東圖書館更好的發展,汪乃剛主動選擇回老家守門樓。抗戰期間,汪乃剛為保護祖宅和全家人,艱苦備嘗。換言之,汪乃剛以離開亞東圖書館的方式,為亞東圖書館的繼續維持與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
二、汪乃剛考述之價值與意義
借助新史料之挖掘,對汪乃剛的進一步發現,是對亞東圖書館這一重要編輯之打撈。同時,因為汪乃剛與亞東圖書館的獨特關系,其他一些零散的史料被串聯起來。用一形象化的表述就是,汪乃剛的發現就好像是那顆往水中投下的石子,它同時帶動著水面一起蕩漾開來,由此呈現出一幅整體景觀。
1.汪氏家人舉全力支持亞東圖書館與汪孟鄒“過渡人”的特征
就職業成就而言,汪乃剛不如其弟汪原放,但就對于亞東圖書館的支持而言,汪乃剛與汪原放一樣,都將他們一生的重心放在了亞東圖書館上。汪乃剛1924年從南京高師畢業,沒有去從事與專業對口的體育教育工作,而是選擇了回亞東圖書館支持其發展。實際上,之后汪乃剛亦有專業對口的職業機會。1925年底,安徽省立第二師范學校邀請汪乃剛擔任體育主任,然而汪乃剛選擇了放棄,原因是:“我和原弟討論的結果:自己店里的事到底要緊,決意謝絕。”換言之,汪乃剛把亞東圖書館發展的需要放在了自我發展之上。
不單汪乃剛如此,汪協如(汪乃剛、汪原放之妹)亦然。汪協如在叔父汪孟鄒的支持下,進入蘇州滸墅關女子蠶業學校求學,成為接受新知識的新女性。1924年汪協如畢業時,學校留其在校工作。與汪乃剛一樣,汪協如最后也選擇了回亞東圖書館工作。一年后,汪孟鄒從理性出發,認為全家人都在亞東圖書館麾下,不易于規避家庭經濟風險,尤其是他們從事的是變數尤大、風險很高的新書業。因此,汪協如改往安慶省立女子職業學校當蠶科教員。然而一年以后,因亞東圖書館的需要,汪協如于1926年再次選擇了辭去自身的教職,回到亞東圖書館,并一直工作到1935年——其時亞東圖書館經濟上出現極大困難,幾乎難以運轉,亦無工作可言。汪協如在蠶業方面的專業能力,使其在此領域獲得較好的職業發展機會。但即便如此,汪協如仍心系亞東圖書館。從她與汪乃剛、汪原放的通信中,能明顯感知其亦始終將亞東圖書館的需要放在首位,只要亞東圖書館能繼續發展,汪協如仍傾向于為亞東圖書館繼續服務。正如其所言,“我為個人,為全家,為店的前途沒有不愿幫著苦干之理”。
汪氏家族中有文化基礎的子弟,均自覺將亞東圖書館的需要放在了考慮的優先級上,全力支持其發展。也正因如此,1953年亞東圖書館因故關停時,汪孟鄒會表達出“把店關掉,我實在對不住子孫!”的強烈內心感受。汪孟鄒作為一個受惠于新學堂、新書刊的時代精英,一個有志于由己推人、希望通過新書刊“開民智,新民德”的先進知識分子,終其一生奉獻于新書業。汪孟鄒不僅把亞東圖書館作為其實現革新社會的理想實踐之地,同時亦將亞東圖書館視為重要的家業。這既是現實運作的切實結果,同時也反映出汪孟鄒“過渡人”的時代特質。所謂“過渡人”,是社會學家冷納(Daniel Lerner)提出的一個概念,意在描述和分析社會轉型時期身處新、舊兩套價值系統中人群的思想和性格特征。“過渡人”乃集新、舊特征于一身,“一只腳踩在新的價值世界中,另一只腳卻踩在舊的價值世界里”。汪孟鄒有其銳意求新的一面,亦有著濃厚的傳統徽俗家族觀念。
2.新書業出版機構對新青年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汪氏家人對亞東圖書館予以全力支持,也在于他們亦為新書業的魅力所吸引。正如汪協如在其自傳中寫道,她與哥哥汪乃剛因為“也喜歡搞搞文字,就進了‘亞東”。新書業呈現出來的新氣息,與文化思潮桴鼓相應的工作內容,與教育文化界相往來的工作環境,對于新青年們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這在汪氏兄妹中有鮮明體現,在亞東圖書館的其他職員中亦有體現。
亞東圖書館的重要職員、被汪原放稱為汪孟鄒“左臣右相”的陳嘯青,早年在茶莊工作,深為店主所器重。然而,陳嘯青被新書業的工作內容與氛圍所深深吸引。“父親(陳嘯青——引者注)第一次去玩時,看見那里的職工看書的看書,看報的看報,令他十分驚異,而且十分羨慕。心想若能到這里工作可公開讀書看報,又不用花錢買書,還有字典可查,那多好。最令父親感動的是科學圖書社的職工竟和老板汪孟鄒……坐在一張桌上吃飯。新式書店的那種文化氛圍和舊式錢莊、茶莊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由茶莊的資深職員轉到蕪湖科學社工作,薪資有所下降,但陳嘯青并不在意,一心一意想要轉入新書業。亞東圖書館的重要編輯章希呂也是如此。章希呂原在安徽省立第三中學教書,很向往亞東圖書館。盡管當教員月薪有30多元,當時亞東圖書館的編輯一月僅8元(章希呂入館時調整為20元),但“他說過,錢再少也來”。章希呂進入亞東圖書館工作后,“不怕苦,校書很有興(趣),自己也用功,常常看過新書、新雜志,又常看日報”。亞東圖書館編輯余昌之亦如此,其原在績溪縣立女子小學教書,看到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水滸》等標點本很好,很想一道做這個工作,因此進了亞東圖書館。
當零散地看待汪乃剛或其他亞東圖書館職員所做出的職業選擇時,易將其視為個體的興趣愛好與追求。然而有更多的史料聚合在一起時,則提供了一種整體視角:這不僅是個體的興趣與選擇,同時也源于新書業本身的魅力對新青年們的感召。如愿進入新書業并終身服務于此的陳嘯青有所總結:“我由茶號轉到書社……滿足了我夢寐以求的心愿,是一樁值得自己快慰的事。我進書社后,抱著替文化服務為終身事業的信念,工作感到濃厚趣味,填補了精神上的空虛感。有書讀,有報看,這里往來的除了同鄉以外都是教育界里的人,見聞也為之一新。”汪孟鄒所創辦的新書業機構,無論是早期在蕪湖創辦的科學圖書社,還是壽命長達40年的亞東圖書館,其“新”的色彩與“文化”因子十分突出。蕪湖科學圖書社與老書店“無非是《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再是‘四書”不同的是,它將當時的文化高地上海、日本東京等出版的新書和報刊采購進皖地銷售,其經營的書目種類之多、之新,完全可以比肩上海、北平的新書店。亞東圖書館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勇立潮頭,前面已有論及。汪孟鄒所主持的新書業,自然對向往新文化新思想的時代青年有很強的吸引力。
與此同時,亞東圖書館與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胡適及其他安徽籍的重要文化人士關系篤厚。陳獨秀在上海時,亞東圖書館是其最常去的地方之一。陳獨秀去了亞東圖書館,總要與這些來自家鄉安徽的亞東職員談談說說。汪原放說:“我們弟兄姐妹見到他,真像是自家伯、叔一樣……不但是對于我們,便是對于希呂、昌之,也是對自家的子弟一模一樣。其實,對我們一店的人都一樣的好。”胡適與汪孟鄒同是安徽績溪老鄉,亞東圖書館的職員幾乎全部來自績溪,重視鄉情鄉誼的胡適與亞東圖書館上上下下有著很深的友誼。胡適在上海治療痔瘡舊疾時,一直下榻亞東圖書館,汪乃剛的日記中有不少關于胡適為亞東職員寫扇面、談新詩、打牌等的記錄。胡適與汪孟鄒、汪原放、章希呂、余昌之等亞東同人往來的書信亦被保存下來不少,其中既有學問上的指點、生活上的相幫,亦有純粹友誼的問候。此外,陶行知、蔣光慈、高語罕等,無不與亞東圖書館上下十分交好。可以說,亞東圖書館是安徽籍文化人士在上海最重要的聚集據點。也因此,于亞東職員而言,他們不僅可以于亞東圖書館所出版發行的書刊文本間感受新文化和新思想,而且切實置身于新文化新思想之具體現場。
亞東圖書館蓬勃的新文化氛圍,也著實地予亞東圖書館職員以滋養與成長。汪原放僅初等小學畢業,在亞東圖書館自學成才,不僅成為“標點古籍第一人”,而且學習英語、日語、拉丁文等多種語言,翻譯有《仆人》《伊所伯的寓言》《印度七十四故事》《一千○一夜》《六裁判》《母親》《我的旅伴》《流浪人契爾卡士》等眾多作品。汪乃剛由校對而漸至標點古典小說,同時堅持學習日語,翻譯有《呆子伊沃》、《兩個巡禮者》、《僧正和盜賊》(手稿,未正式出版)。汪乃剛、汪原放如此,亞東圖書館的其他職員亦如此。亞東職員葛湘三的哲嗣葛循猿在回憶文中寫道:汪孟鄒鼓勵亞東職員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再學一門技術,其父因此半工半讀,在亞東工作時還在上海美專夜校學習過美術。章洪立回憶其父親章致治時也談道:“在這么一個學習氣氛很濃的環境中,耳濡目染,父親也研起墨,拿起了毛筆,練起書法來了。”其父的書法很得一位老書法家稱贊,對此其父認為:“是亞東培養了我,是亞東給了我學習的好機會。”亞東的工作生活成為亞東職員重要的精神印記,哪怕是后來回到家鄉,亞東舊職員仍常相過從。
3.汪孟鄒的精神對亞東職員有著深刻影響
借由史料得知汪原放做事極認真。其時張靜廬以一個老出版家的資格,對汪原放的工作倍加稱譽:“據我所知道,汪原放先生每一部書的校對,總在十二次以上,其工力與耐性是值得我欽佩的。”魯迅對亞東標點的本子亦十分嘉許,他說:“我以為許多事是做的人必須有一門特長的,這才做得好。譬如,標點只能讓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適之,出版只能由亞東圖書館,劉半農、李小峰、我,皆非其選也。”
從汪乃剛的生平考述中,可知其治事同樣嚴謹。汪乃剛日記中多有關于校對問題的記錄,一字之增刪改易,反復求證,絕不敷衍。其標點校對的《醒世姻緣傳》之校讀后記,給人這種感受尤為深刻。為標點校讀這部書,汪乃剛先設法收集了四個本子,而后仔細判別這些本子的異同優劣,選擇其中最好最可靠的本子作底本。校讀時極盡慎重:一方面,為保存擇定的原本之真面目,一字不輕易校改;另一方面,任何不能不有所校改和校增之處,絕不輕易放過,并在校讀后記中分類逐條列舉以告讀者。事實上,不僅汪氏兄弟如此,亞東其他職員亦如此。汪乃剛標點的《醒世姻緣傳》在付排多年后,因得了新的材料可資互相參證,亞東的另一職員胡鑒初又根據這些新材料,重新進行了校讀。《醒世姻緣傳》的作者用了很多山東土話,很不容易懂,對此胡鑒初依從胡適的指導:“用歸納的方法,把同類的例子全列舉出來,比較研究,方才可以確定他們的意義。”胡鑒初不憚繁難,不惜以學術鉆研的精神與大力氣來解決校對難題,最后獲得的結果自然是:我們以前認為看不明白,解決不了的,大半都弄明白了,都解決了。
換言之,治事謹嚴其實是亞東圖書館職員的共同特征。當細致嚴謹成為群體特征時,它就不僅是亞東職員的個體追求,同時更與主持者對此的嚴格要求與率先垂范密切相關。時人蕭聰在評點出版界人物時,對汪孟鄒如此評價道:“汪先生治事謹嚴,絲毫不茍。據接近他的人說,連一張廣告稿子,他也必定規劃妥善,算準字數,并且請人謄正,然后付排。在他這種精神熏陶之下,‘亞東的同人也保有了這種優良作風,無怪乎亞東版的書籍,校對特別仔細,錯字幾乎沒有,版本形式也特別優美了。”蕭聰將亞東同人治事嚴謹的優良作風歸因為汪孟鄒這種精神的熏陶,是不無道理的。亞東職員葛湘三之哲嗣葛循猿對此表達過相同看法:“汪孟鄒先生治事嚴謹,工作一絲不茍。在汪孟鄒先生的影響下,父親工作兢兢業業。……父親從汪孟鄒先生那里學到了嚴謹的工作作風,做事認真負責,就連信件很多都是用復寫信箋書寫,多年的賬本一頁不漏。”
此外,汪孟鄒對革命的同情與支持,對汪乃剛及其他亞東職員亦有深刻影響。汪孟鄒同情革命,一生以其創辦的蕪湖科學圖書社和亞東圖書館為基地和保障,支持與贊助革命。汪孟鄒早年創辦的蕪湖科學圖書社,即為當時蕪湖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產生的實體機關。1905年夏,陳獨秀、吳樾、趙伯先(趙聲)等人密謀策劃暗殺清廷官吏,想以此“震動已死的人心,喚醒同胞的彌天大夢”,起來反對君主立憲,其密謀之地就在蕪湖科學圖書社。1913年,汪孟鄒在上海創辦亞東圖書館,創辦初期之艱辛超乎想象,除夕之際尚須在外四處籌錢,“非上當鋪不能過關”。可即便如此,“當時盡管自顧不暇,我大叔(汪孟鄒——引者注)還是常常幫助柏先生(柏文蔚——引者注)調款,我們知道是為了‘倒袁”。亞東圖書館與中國共產黨更是有著深刻的關聯,前文已有論及。汪孟鄒不僅對革命活動同情與支持,對革命人士亦極盡關心與幫助。汪孟鄒一生給予陳獨秀無盡的保護與支持,被陳獨秀譽為“陳家的大施主”。汪孟鄒對高語罕、蔣光慈等眾多革命者,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經濟上,都給予過諸多真誠細致而有力的幫助。
汪乃剛亦同情革命。汪乃剛在亞東圖書館時,即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曾任亞東支部書記。1937年回到故里的汪乃剛,積極擁戴抗日組織,支持自己的女兒、侄子參加績溪縣的“全縣民眾抗日動員委員會”及各種抗日宣傳活動。據其后人回憶,其時與汪乃剛往來密切者大多“都是有革命經歷,有崇高愛國情操、有學問、有專長,為國家和家鄉的實業、教育事業做過很大貢獻的人,抗日期間他們都是反蔣抗日的愛國志士”;汪乃剛“對革命者更是有特殊的感情”,對于避難于績溪的革命者,“對他們如親人般的照顧”。進一步考察,發現亞東圖書館職員多與汪乃剛相類,都同情革命。汪原放在武昌起義炮響以前,就與蕪湖科學圖書社的另一學徒許潛如把辮子剪掉了。1926年,在好友陳喬年的介紹下,汪原放加入中國共產黨,隨后發展其兄汪乃剛、其妹汪協如、陳嘯青、余昌之等入黨,并成立亞東支部。1927年汪原放還擔任過早期中國共產黨中央出版局局長。亞東的重要職員陳嘯青,1911年在蕪湖掛出了第一面“光復神州”四字的白旗,因此引得蕪湖市全市響應,所有商店和機關都迅速掛上了白旗。1915年,日本提出亡國的“廿一條”,陳嘯青出于義憤,將市民還不知曉的廿一條款抄寫張貼到了蕪湖鬧市的墻壁上,由此引發了蕪湖反日抗日的暴動風潮。1924年從蕪湖科學社調到亞東圖書館后,陳嘯青根據黨組織的安排和指導,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并積極奔走營救被捕黨員,等等,不一而足。
將這些史料聚合起來后,就比較容易看到亞東圖書館的整體群相:亞東職員普遍同情革命,支持革命者。與此同時,革命者對“‘亞東的伙計是很信賴的”。之所以如此,這一方面是因為亞東職員本身乃“朝氣蓬勃的熱血青年”;另一方面,這與一生同情革命的汪孟鄒之影響有著重要關系。在日常的交談中,汪孟鄒與亞東職員常常談及革命相關的話題,這在汪原放的《回憶亞東圖書館》、汪乃剛的日記中均不少見。舉一具體的例子,1934年陳獨秀在南京獄中以七言絕句的形式寫了一組詩,共56首,題曰《金粉淚》。該組詩無一個人的失意呻吟,皆國家民族的安危所系,流露出愛國革命的豪情。前往探監的汪孟鄒冒險將這組詩從獄中攜出,只為“你給我拿去,讓我的侄輩和同事都去看看罷”。管中窺豹,由此可知汪孟鄒在日常點滴中對亞東職員有著怎樣的真切關心與綿密引導。
三、結語
當關系網中的更多史料被挖掘出來后,必然帶來更為整體的視角,并形成相應的新認識。汪乃剛與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孟鄒的關系特殊,對其進行詳細考述,有如抓住了亞東圖書館關系網中的一個重要節點,它至少帶來三個方面的新發現。一是對亞東圖書館家族性運作的特質有更深的認識。以往主要知道汪原放與汪孟鄒一道經營亞東圖書館,本文進一步發現汪氏的其他家庭成員汪乃剛、汪協如亦均以亞東圖書館為重,自始至終全力支持亞東圖書館的發展。亞東圖書館家族化經營的特質,由此更為鮮明地凸顯出來。二是對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孟鄒的精神特質有進一步發掘。汪孟鄒自1903年進入新書業,直至1953年去世前夕,一生寢饋于書業活動。汪孟鄒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其對近現代中國文化亦有重要貢獻,胡適曾力勸其撰寫自傳,甚至親自為其擬出大綱。汪孟鄒晚年亦有寫作的意愿,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一寫作始終未能付諸實現。也因此,我們對于近現代書業中從業時間最長、經驗最豐富者之一的汪孟鄒,一直缺乏足夠的認識與了解。直至2022年,汪孟鄒的首部傳記《中國出版家·汪孟鄒》才終于問世,該書對汪孟鄒的功業與精神有較好的挖掘與呈現。本文對汪乃剛進行考述,串聯起了其他諸多史實,由此也反映了汪孟鄒的更多精神特質,比如對汪孟鄒“過渡人”的特征、對亞東圖書館職員具有深刻影響等。三是生動呈現出新書業對近現代知識分子的吸引力。在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紛紛投身或參與到出版事業中來,這不僅是近現代出版業的顯著特征,也成為近現代文化發展的一大重要特征。其時不僅像商務印書館這樣的大型出版機構對近現代知識分子有著極強的吸引力,亞東圖書館這種中小型出版機構,也因其與新文化、新思想的切實交接,吸引著知識人熱切投身其中。這也從側面寫照出,近現代出版業于近現代中國社會文化的重要影響。
而以上新的發現與新的認識,有賴于新史料的發掘。事實上,有關亞東圖書館的史料仍大有可挖掘的空間。如汪原放所撰寫的《回憶亞東圖書館》原稿有一百多萬字,正式出版的《回憶亞東圖書館》(再版時更名為《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篇幅不足二十萬字,原稿中無疑還有著大量珍貴的材料。又如,汪孟鄒亦有寫日記的習慣,據悉其中三本仍保存于世:一、民國四年(1915)3月20日至7月30日;二、民國五年(1916)正月至7月;三、民國五年(1916)8月至12月。另外,亞東圖書館重要編輯陳嘯青亦有日記存世,據其后人告知,陳嘯青的日記自1938年始直至其晚年。陳嘯青的日記對于了解亞東圖書館后期的經營發展,無疑彌足珍貴。這些手稿、日記若能得以整理面世,不僅是重要的史料,同時必將帶來更多新的發現與認識,值得各方予以積極推動落實。
〔作者林英,華南師范大學教育信息技術學院、華南師范大學審美文化與批判理論研究中心副教授〕
A Study on Wang Naigang, an Edito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Lin Ying
Abstract:This article is a study on the life of Wang Naigang, an important edito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based on newly discovered letters and other firsthand historical materials. Due to Wang Naigangs special relationship with Wang Mengzou, the owner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and with Wang Yuanfang, the study of Wang Naigang has the significance as a key node in a network. Through it, some other related historical materials can be organically connected to present a more comprehensive landscape. In addition to the examination of Wang Naigang, this article brings at least three new findings. First, it is obvious that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as operated relying on familial relations. Second, Wang Mengzous unique personality is worth further exploring. Third, it is vividly presented that the new book industry was strongly attractive to modern intellectuals.
Keywords: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ang Naigang, Wang Mengzou, Wang Yuangfang, new book indus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