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訪者】? 德米特里·卡拉瓦耶夫,男,俄羅斯人,莫斯科國立電影學院高級研究員,主要從事俄羅斯電
影、電影的文化歷史記憶功能、中國電影等研究。
【采訪者】? 黃小軒,女,黑龍江大慶人,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后(在站),主要從事俄羅斯電影
理論與批評、俄羅斯當代戲劇研究。
[受訪者] [俄]德米特里·卡拉瓦耶夫
[采訪者] 黃小軒
黃小軒:德米特里·卡拉瓦耶夫,您好!中俄兩國近年來在人文領域展開了密切交流與合作,能否請您談談兩國在電影領域的合作情況,在電影發行方面有哪些成果?
卡拉瓦耶夫:中俄兩國的電影合作有著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歷史,我在這里主要談談過去十年間的狀況。兩國電影合作的潛力巨大,但目前尚未取得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矚目成績。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過去十年里,俄羅斯觀眾對中國電影更加熟悉,有更多機會觀看中國電影。同樣,俄羅斯電影也開始成為更多中國觀眾的選擇。
在過去十年,俄羅斯電影的中國發行以2014-2018年的表現最為突出,有18部俄羅斯電影在中國發行,總票房為6500萬美元。體育片《絕殺慕尼黑》(Движение вверх,2017)在中國的票房超過1400萬美元,而動畫片《冰雪女王3:火與冰》(Снежная королева 3. Огонь и лед,2016)的票房超過1100萬美元。①但與美國大片在中國高達5億美元的票房相比,甚至與印度電影(高達2億美元)相比,無疑是比較少的。
今年4月,另一部中國科幻動作片《流浪地球2》在俄羅斯上映,我們期待它能繼《十二生肖》(2013年,950萬美元)和《長城》(2016年,820萬美元)之后,創下中國電影在俄羅斯的票房新紀錄。
黃小軒:俄羅斯電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國產片《絕殺慕尼黑》在中國的票房并未達到預期,而位列近年來票房榜前列的中國主流商業片也沒有引起俄羅斯觀眾的興趣。但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2015年的俄羅斯奇幻片《他是龍》(Он дракон,2015)曾在中國引發觀影熱潮,可謂近年來影響力與票房最高的俄羅斯影片之一,而它最初并非通過院線進入觀眾視線,而是首先在嗶哩嗶哩平臺與社交網絡上爆火,年初積攢的熱度持續到該片在暑假正式上映,兌現了高分高票房雙收的佳績。您認為,中俄兩國觀眾的觀影口味與發行方的預期是否存在一定偏離?
卡拉瓦耶夫:我不是研究電影發行的專家,只能從幾部影片的風格內容上加以分析?!端驱垺吩诙砹_斯本土遭遇慘敗,僅1000萬美元的票房收入,甚至不及預算的一半。但對于中國觀眾來說,這部影片確實充滿具有吸引力的各色要素,創作者為觀眾調制了一杯混合著神秘主義、北斯拉夫風格(例如《維京:王者之戰》)和熱帶風格(例如《青春珊瑚島》)的美味雞尾酒,有陷入愛河的年輕主人公,有“美女與野獸”的情節原型,還有男主人公變身一條龍的奇幻情節。
《絕殺慕尼黑》引起中國觀眾的共鳴,因為它講述的是一個集體的成功,一個體育團隊的成功。從情節來看,在這個蘇聯籃球隊戰勝美國隊的故事中,更多的是中國觀眾所不熟悉的蘇聯運動員的生活細節,而對于美國選手的刻畫稍顯不足。這也如《絕殺慕尼黑》制片人強調的,影片是以紀錄為出發點的,旨在更加真實地再現歷史事實。
黃小軒:您對中國電影在俄發行有哪些建議?
卡拉瓦耶夫:關于中國電影在俄羅斯的發行,我認為情況并不復雜。以多元文化為主題(既可以是太空科幻,也可以是度假勝地的浪漫故事)的影片,也是俄羅斯觀眾的興趣所在。另外,影片主人公的外表、語言與行為順應當下現實,可以加入潮流文化要素,也可以加入一些引人發笑的俏皮話。而對于中國的歷史影片來說(尤其是類似《長津湖》的戰爭片),想要在俄羅斯取得高票房不太容易。一個屢試不爽的訣竅,是在演員陣容中加入一個受歡迎的俄羅斯面孔,哪怕是在情節發展的最邊緣。經驗豐富的制片人和發行商在項目啟動階段就應考慮到,影片將在哪些國家發行,并相應地在故事中引入具有一定國家和民族特色的人物與情節。
黃小軒:2023年4月11日,《流浪地球2》的首映式在莫斯科舉行,正值世界航天日前夕。俄羅斯評論界與觀眾對這部影片的反響如何?
卡拉瓦耶夫:影片的票房成績雖不十分亮眼,但總體評價是相當正面的。在評論界看來,影片尚存在一些不足,影評人羅斯托夫斯基認為:“恢弘、壯闊、宏偉,無疑是最適合形容《流浪地球2》的詞匯,但隨著影片走向一種宏大而強勁的悲愴,其內核也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人的溫度?!雹俣^眾的反饋則更為積極,認為影片延續了上一部的獨特性和原創性,場面壯觀、表演精湛、情節精彩,絲毫不遜于漫威宇宙的系列電影,《后天》《世界末日》的影迷一定會愛上這部影片。有網友寫下這樣的評論:“這部動作片特效精良、畫面精美,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部電影無疑為同類型影片樹立了新的標桿。它不像好萊塢電影一樣,靠一個英雄拯救全世界,而是讓全人類因共同的威脅而團結起來。影片讓人思考,我們文明的未來將何去何從,人類為了生存可以做出何等程度的努力……”②
黃小軒:俄羅斯聯邦總統助理、文化部前部長梅津斯基指出,這部影片涉及中俄兩國的與歷史友誼這一主題。您認為哪些類型與題材有望成為中俄電影合作的新熱點?
卡拉瓦耶夫:首先,最受矚目的還是偉大衛國戰爭題材,這是中俄人民在亞洲和歐洲反抗納粹主義和軍國主義的共同記憶;其次,可以開發新的合作題材,除了太空、醫療、體育等領域外,更應該關注普通人的生活,講述兩國人如何相互交流和了解,解決共同問題,走近彼此的故事。
黃小軒:中俄兩國在電影合拍方面的合作如何?
卡拉瓦耶夫:兩國電影合拍已經有了初步成果。在二戰題材方面,拍攝了《戰火中的芭蕾》(由董亞春執導,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監制,2015)和《冰美人》(弗拉基米爾-波塔波夫執導,2016)兩部影片。當代生活題材方面,《陵水謠》(江流,2019)講述了中俄青年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而喜劇片《戰斗民族養成記》(阿卡季·薩赫拉什維利/夏昊,2019)則講述了上海小伙為求真愛遠赴俄羅斯“攻略”岳父,在異國之旅中切身了解俄羅斯民族性格與生活方式的奇遇。遺憾的是,由成龍、施瓦辛格等國際巨星主演的奇幻巨制《龍牌之謎》(奧列格·斯捷普琴科,2019)反響不佳,5000萬美元的預算在中國票房慘敗,但這樣的負面經驗也給我們吸取教訓的機會。
黃小軒:2019年,在貴州的“一帶一路”影視藝術高峰論壇上,您曾提到俄羅斯業界對《龍牌之謎》寄予厚望,可惜事與愿違。如今,新冠病毒疫情的結束為兩國電影合拍帶來全新的機遇,您有哪些建議?
卡拉瓦耶夫: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我只能說,首先要在劇本征集上積極尋找新創意與新主題,如以“中國與俄羅斯——共同命運”為主題,舉辦劇本創意征集競賽。同時,可以考慮在歷史題材或奇幻片上投資高預算的大項目。
但我認為,收效更顯著的或許是拍攝電視劇,拍攝一部關于中國與俄羅斯、歷史與當下的影片,融入浪漫或偵探等元素。這樣的電視劇如果能在中俄兩國的電視上連續播放幾周,將觀眾“卷入”曲折的情節,便能讓他們與劇中的人物角色產生共鳴,并愛上這些陌生的異國演員。
黃小軒:近年來中俄兩國電影文化的交流如何?還有哪些可拓展的空間?
卡拉瓦耶夫:2023年1月,“相約俄羅斯”中國電影節在莫斯科舉辦。莫斯科觀眾有幸觀看到不同類型題材的中國新影片。其中,電影節開幕式上放映了張藝謀導演的諜戰片《懸崖之上》。電影節片單中還有紀錄中國人民生活的《我和我的祖國》、關于中國詩歌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科幻動作片《流浪地球》等。為期5天的電影節吸引了4000余名俄羅斯觀眾。在今年4月20日開幕的第45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有23部中國電影參展,創造了莫斯科電影節的新紀錄。除電影節之外,中俄兩國還可以共同舉辦會議、論壇等學術活動,可以在電影學校舉辦關于對方國家著名影人的大師班與講座,可以推動兩國電影學院之間的交換互換學習項目等。
黃小軒:總的來看,您認為中俄兩國電影的合作前景如何?
卡拉瓦耶夫:新冠病毒感染無疑影響了中俄電影合作的持續深入,尤其在2019-2021年間,可以說是“顆粒無收”。但2022年以來,俄羅斯政治與經濟的新走向,給中俄電影合作帶來了發展契機。在俄羅斯,中國汽車正在逐漸占據大量的市場份額,中國電影同樣擁有這個可能性。但若要實現這個目標,中國電影需要找到自己的風格,使俄羅斯觀眾被中國電影鮮明的民族特色和獨特的美學表現力所吸引,而真正愛上中國電影。
黃小軒:兩國的文化政策在促進電影合作上成效如何?您能否給出更多建議?
卡拉瓦耶夫:電影合作是國家總體文化戰略的重要部分。其中最重要的無疑是對合拍項目的資金支持。但電影不只是資金的問題。兩國電影人都應該深入到彼此的文化生活中,出現在對方國家的電視綜藝節目,參與到兩國青年影人的培養中。此外,電影旅游也在世界各國蓬勃興起,如能帶領中俄觀眾云游兩國的電影制片廠及旅游景點,同樣會是相當有趣的項目。
黃小軒:兩國的電影研究有哪些學術合作的空間?
卡拉瓦耶夫:從電影史到電影產業現狀研究,都有很多值得合作的領域。如蘇聯電影在中國的發行、中國電影在蘇聯和俄羅斯的發行,如研究單個電影人(如中國的米哈爾科夫研究、俄羅斯的馮小剛研究)或者某個年代的創作團體(蘇聯的解凍時期導演、中國的第五代導演),出版歷史文獻匯編,對電影觀眾開展社會學調查,在電影檔案館尋找珍貴的影片與文獻資料等。
黃小軒:俄羅斯檔案館中有哪些珍貴的中俄電影文化資料值得整理研究?當代俄羅斯電影史學家對中國電影的哪些問題更感興趣?
卡拉瓦耶夫:俄羅斯檔案館中藏有大量文獻,其中關于蘇聯電影的中國放映情況,關于20世紀50年代的中俄合拍電影(如茲古里季①和吉甘②導演的影片,以及一些動畫片、紀錄片)等資料尤為豐富。在俄羅斯的國家電影檔案館(Госфильмофонд)和俄羅斯國家攝影文件檔案館(РГАКФД),至今還可以找到很多尚未對外展示的中國影片。我相信,在中國的電影資料館中,或許同樣可以找到一些失傳已久的蘇聯電影。在中國電影史領域,目前俄羅斯學界的關注和研究尚淺,20世紀30年代、50-70年代,以及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電影史,都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亟待俄羅斯學界投入嚴肅的、基礎性的努力。
①參見:https://dzen.ru/a/YxX4-bnRri02pxmv.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20.06.2023.
①Владимир Ростовский. Заплутали: рецензия на фильм-катастрофу ?Блуждающая Земля 2?[EB/OL].(2023-04-20)[2023-11-10].https://www.film.ru/articles/zaplutali-recenziya-na-film-katastrofu-bluzhdayushchaya-zemlya-2. 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20.04.2023.
②參見:https://www.kinopoisk.ru/film/2000017/reviews/.Дата обращения: 20.06.2023.
①茲古里季(А. Згуриди, 1904-1998),1959年與中國導演楊成亞(音)合拍紀錄片《密林中的小路》(Тропою джунглей)。
②吉甘(Е. Дзиган, 1898-1981),曾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高等導演課程,1959年與中國導演干學偉合拍故事片《風從東方來》(Ведином стро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