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

美文 02

大雨連續下了3天，貝拉約夫婦在房子里打死了許許多多的螃蟹。剛出生的嬰兒整夜都在發燒，大家認為這是由于死蟹帶來的瘟疫。蒼天和大海連成一個灰茫茫的混合體，連中午時的光線都顯得那么暗淡。貝拉約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有個東西在院子深處蠕動，并發出陣陣呻吟。

貝拉約走到很近的地方，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十分年邁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臥在爛泥里，盡管死命地掙扎，依然不能站起，因為有對巨大的翅膀妨礙著他的活動。

貝拉約被這惡夢般的景象嚇壞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麗森達。老人穿戴得像個乞丐，在剃光的腦袋上僅留有一束灰發，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幾顆牙齒，他這副老態龍鐘渾身濕透的模樣使他毫無氣派可言。那對兀鷹似的巨大翅膀，十分骯臟，已經脫掉一半羽毛，這時一動不動地擱淺在污水里。

夫妻二人便同他說起話來，對方用一種難懂的方言但卻是一種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們。他們請來一位通曉人間生死大事的女鄰居看一看。她只消一眼，便說：“這是一位天使，但是實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整個下午，貝拉約手持警棍從廚房里監視著他。臨睡覺前他把老人從爛泥中拖出來，同母雞一起圈在鐵絲雞籠里。

天剛拂曉，夫妻二人來到院子里，他們看見所有的鄰居都在雞籠子前面圍觀，毫無虔誠地戲耍著那位天使，從鐵絲網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東西，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頭馬戲團的動物。

貢薩加神父也被這奇異的消息驚動了。當貢薩加神父走進雞籠用拉丁語向他問候時，老者幾乎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噥了點什么。他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翅膀的背面滿是寄生的藻類和被臺風傷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樣同天使的崇高的尊嚴毫無共同之處。貢薩加神父告誡那些好奇的人們過于天真是很危險的。他的理由是：既然翅膀并非區別鷂鷹和飛機的本質因素，就更不能成為識別天使的標準。盡管如此，他還是答應寫一封信給他的主教，讓主教再寫一封信給羅馬教皇陛下。

俘獲天使的消息不脛而走，貝拉約的院子簡直成了一個喧囂的市場。埃麗森達想出一個好主意，堵住院門，向每個觀看天使的人收取門票五分。在這場混亂中，貝拉約和埃麗森達盡管疲倦，卻感到幸福，因為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他們屋子里裝滿了銀錢。

這位天使是唯一沒有從這個事件中撈到好處的人。他唯一超人的美德好像是耐心。當母雞在啄食繁殖在他翅膀上的小寄生蟲時；當殘廢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觸摸自己的殘廢處時；當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擲石頭想讓他站起來時，他都顯得很有耐心。唯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記的鐵鏟去燙他，他呆了那么長的時間動也不動一下，人們都以為他死了，可他卻突然醒過來，用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咆哮著，眼里噙著淚水。

再過些天，小鎮上的人很快就被一個由于不聽父母的話而變成蜘蛛的女孩的流動展覽所吸引。貝拉約的院子又恢復了3天陰雨連綿、螃蟹滿地時的孤寂。

貝拉約夫婦用這些收入蓋了一處有陽臺和花園的兩層樓住宅。窗子上也安上了鐵條免得再進來天使。貝拉約還另外在市鎮附近建了一個養兔場。埃麗森達買了光亮的高跟皮鞋和很多色澤鮮艷的絲綢衣服。

只有那個雞籠沒有引起注意。有時他們也用水沖刷一下，在里面撒上些藥水，這倒并不是為了優待天使，而是為了防止瘟疫。幾年后，那個雞籠朽爛了，不再受約束的天使像一只垂死的動物一樣到處爬動。

最后一年冬天，天使突然蒼老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他那混濁不清的老眼，竟然昏花到經常撞樹干的地步。他的翅膀光禿禿的，整宿地發出呻吟聲。他們以為天使快死了，連聰明的女鄰居也不能告訴他們對死了的天使都該做些什么。盡管如此，這位天使不但活過了這可惡的冬天，而且隨著天氣變暖，身體又恢復了過來。他的眼睛重新明亮起來，翅膀上也長出粗大豐滿的羽毛。

一天上午，埃麗森達正在切洋蔥塊準備午飯，一陣風從陽臺窗子外刮進屋來，她驚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試著起飛。他的兩只翅膀顯得不太靈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鐵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壞不少。陽光下，他那對不停扇動的大翅膀幾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終于飛起來了。埃麗森達眼看著他用他那兀鷹的翅膀扇動著，飛過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洋蔥切完了，她還在望著他，直到消失不見為止，這時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礙物，而是水天相交處的虛點。

（來源：上海譯文出版社《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有改動）

用荒誕描寫現實，以魔幻渲染丑惡。

魔幻世界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植根于拉美黑暗殖民統治的現實生活，將幻象、神話與現實水乳交融，抨擊殖民主義、軍事獨裁和外國資本的掠奪，反映了本大陸地區廣大人民的貧困和落后狀況，以鮮明獨異的拉美地域色彩為特征。“魔幻”只是手法，反映“現實”才是目的。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根植于拉丁美洲殖民統治時期的現實生活，以鮮明獨異的拉美地域色彩為特征，將幻象、神話與現實水乳交融，反映了其時拉美地區人民的貧困與落后，抨擊了帝國主義宗教殖民統治的黑暗殘酷。“魔幻”只是手法，反映“現實”才是目的。

作者看似荒誕的想象其實是基于合理的人性邏輯的。小說開篇寫巨翅老人掉落在貝拉約夫婦的院子里，兩人先是震驚、害怕，認定巨翅老人是可憐的落難者后，出于憐憫把他關入雞籠，給他一個安身之處。巨翅老人吸引來大量好奇的人，貝拉約的妻子便收取門票牟利。他們對老人的態度像家禽一般，利用而談不上溫情。最后巨翅老人飛走，貝拉約妻子心情釋然。因為一來她怕老人死亡不知如何處理后事；二來從此各自相安，老人“不再是生活中的障礙物”。如果去掉巨翅老人天使的光環，把他看作一個有翅膀的動物，那么貝拉約夫婦的行為是符合邏輯的。作者用荒誕的筆觸敘寫了西方宗教文化浸染下小鎮人們精神上的愚昧、扭曲、空虛、貪婪，鮮明地體現了拉美人民在西方宗教殖民統治下麻木不仁的社會現狀。

深度

解析

貝拉約夫婦與巨翅老人：荒誕的背后是真實對人性的洞察，對文明的思考。

跌下神壇的天使：揭露人性中的殘忍

連降大雨，螃蟹滿地，嬰兒發燒，小說開頭便渲染了一種不祥、壓抑的氛圍。巨翅老人身為天使，不僅沒有帶來光明與祥和，他本身的存在也顛覆了人們對天使的想象—“蠕動”“呻吟”“掙扎”，老態龍鐘，毫無氣派可言。作者用第三人稱詳細且客觀地描述了人們對巨翅老人圍觀、虐待、利用、拋棄的一系列行為。老人的孤獨則揭示了宗教殖民統治下，社會人際的冷漠、人性的殘忍和靈魂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