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在北平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務機關處,一派陰森的氣氛,拷打聲、慘叫聲在各個走廊里此起彼伏地回蕩著。在一處鋪著精致地毯的辦公室門口,情報課課長森本嶠脫下軍帽,走進了特務機關長喜多誠一那間寬大的辦公室。“將軍,‘佩劍’已經連續兩天聯系不上了!”他站在正在查看軍事地圖的喜多誠一身后,深深彎下了腰,頭也垂了下來。
喜多誠一回頭瞥了他一眼,臉上的肌肉憤怒地抽動著,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淡淡地說:“森本君,失去一名培養多年的特工,你我的確有負天皇重托。但是,我們沒有時間遺憾,從今天起必須全力以赴,把軍火順利運往前線,確保皇軍在徐州方向的勝利,以此向天皇謝罪。”
“是!”森本嶠雙腿并攏,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垂到地面。
喜多誠一走到辦公桌旁,從兵器架上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然后看了看武士刀那閃著寒光的刀刃,握著刀走到森本嶠面前,緩慢地說:“如果這次任務再失敗,導致皇軍在徐州方向的戰事失利,你我都必須切腹向天皇謝罪。”
“誓死效忠天皇!”森本嶠面朝著地面,嘶啞地喊道。
第七章 追查
這天下午上完了課,穆立民騎著自行車出了燕京大學。冬盡春初的時節,天空本來就晦暗,混混沌沌的夕陽光線,穿過燕園里樹木稀疏的枝條落在他的臉上,他的兩道濃眉皺得更緊了。
出了燕園,他沿著一面長長的青磚墻慢慢地騎行,又朝西北方向拐上了一條土路。單從他略略佝僂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的年齡才二十出頭。
雖然騎得慢,但畢竟路程很短,離太陽落山還早的時候,他就已經到了西苑。穆立民找了一個離路遠一些的餛飩攤子坐下。這個攤子位于兩棵槐樹中間,其中一棵樹,樹干正中有個一尺多寬的樹洞,這樹洞不知是多少年前朽爛出來的,從外面也看不出深淺。穆立民是挨著另一棵槐樹坐下的。他客客氣氣地對攤主說:“先來碗餛飩吧。”
“得嘞。”攤主答應著,轉身到了那口泥煤灶前忙碌起來。不到五分鐘,就給他端來一大碗餛飩。
穆立民垂下頭慢慢吃著。此時,夕陽正徐徐下墜,遠遠望過去,正掛在頤和園佛香閣的位置上。四周另外幾個茶攤、餛飩攤,攤主一看天色已經晚了還沒人光顧,都嘟囔埋怨著收拾起碗筷、板凳來。穆立民吃完餛飩就走了,誰也沒注意到他把一個薄薄的土布包塞進了樹洞,還從土灶下撿了塊煤核兒,在槐樹的樹干上隨手畫下了幾道似乎沒什么意義的筆畫。
第二天下午,穆立民正在上這天的最后一節課,教室玻璃窗上突然出現一張汗津津的瘦臉。那人一邊抹著腦門上的汗水,一邊焦急地朝教室里搜尋著。終于,他看到了穆立民,眼光就定在他身上。那人不敢喊出聲,只是張大嘴,無聲地做出各種急切的表情。過了一會兒,講臺上的那位老師把黑板上的物理定律講完,宣布下課。那人迎著往外走的師生擠進了教室,來到穆立民面前說:“二少爺,你這兩天見到大少爺了嗎?”
穆立民正在收拾書桌,一見那人,停下手里的動作,反問:“雙林,我哥沒在家嗎?”
“大少爺前天吃了晚飯,說要早點回房休息,可昨兒和今天都一直沒露面,也不在房里。他床上的被褥都整整齊齊的,可見他這兩個晚上都沒在家。現在全家上下都亂成什么似的,老夫人和夫人都是一整天沒吃飯了。”
來人是天祥泰綢緞莊的伙計周雙林。穆立民見他的呼吸還沒平靜,周圍又有同學朝這邊打量著,就拉著他出了教室,找了處僻靜地方,說:“我哥沒來我這兒。”
周雙林一聽這話,本來還有些期待的神情馬上著急起來,他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說:“大少爺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兒啊!”
穆立民靜靜地看著他,說:“雙林,你別著急。你看,他本來就一直在外闖蕩,說不定這次只是回北平來辦事兒,或者看看爹娘。現在事兒辦完了,家里的情況也知道了,他就又回去辦自己的正事兒了。”
周雙林喃喃地說:“哎呀,大少爺要是這樣就好了,我就怕……”
“你怕什么?雙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兒?”穆立民看著他說。
周雙林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穆立民看著他的神情,嚴肅地說:“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周雙林知道瞞不下去了,這才把自己所知道的穆興科的身份說了出來。“二少爺,我就怕……”說完,周雙林上前一步,抓住穆立民的袖口,又馬上放下,退了回來。
穆立民說:“雙林,你是擔心我哥的身份暴露了,被日本人抓走了?”
周雙林往地上一蹲,嗚咽著說:“前一陣子,那三個刺殺漢奸頭子王克敏的好漢,不就是讓日本人給害死了嗎?他們的頭,現在還在前門五牌樓那兒掛著……”
穆立民彎下腰,扶著他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雙林,你對我們家,對我們哥兒倆的這份心意,真是沒得說。你放心,我覺得我哥不會出什么事兒的。這樣吧,我和你先回家,勸勸我奶奶、我娘她們,路上咱們好好合計一下怎么跟她們說。我哥是國民政府的人,這件事兒,咱們可千萬不能讓我奶奶、我娘她們知道。”
周雙林抹著眼淚站了起來。穆立民騎上自行車,周雙林坐在他的車后座上,兩人出了燕京大學,趁著夕陽最后的余暉進了城。
他們來到珠市口,一起走進家門,穆立民看到奶奶和父母都在奶奶的臥室里。奶奶正坐在桌邊,拿著手帕捂著臉哭。袖兒站在一旁,給奶奶擦著眼淚。母親站在奶奶身后,一手也拿著手帕自己擦眼淚,另一只手則給奶奶捶著背。父親則背著手,面朝著窗外站著,邊搖頭邊嘆氣。
袖兒看到穆立民進屋,馬上說:“老夫人,二少爺回來了!”
穆老夫人扭過臉,淚眼婆娑地說:“立民,你有你大哥的消息嗎?”
穆立民輕輕吸了一口氣,對奶奶說:“大哥前天夜里來找過我,大哥說如今北平城讓日本人占了,他實在受不了當亡國奴的滋味,就打算離開北平,回當初的部隊,去前線打日本人。”
穆老夫人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說:“你爹娘都是這么勸我的,可我不信。他回來的時候,北平城就已經落到日本人手里了,要是因為看不慣日本人的話,他根本就不會回來。”
穆立民趕緊說:“奶奶,你不知道,我哥跟我說了,他這次回家,就是想看看奶奶您和爹娘,看完就回部隊,一開始就沒打算在城里久待。如今,他見著您了,見著我爹娘了,對家里的事兒也能放下心了,可不就趕緊回部隊里干正事兒了嗎?”
穆老夫人看看穆世軒和穆夫人,又瞅瞅穆立民,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穆立民使勁兒點點頭,接替母親給奶奶捶背,說:“他其實一直在部隊里有職務,這職務還不低呢。他不用親自上前線,光在司令部里給長官出出主意就行。”
穆老夫人轉身攥住穆立民的手,說:“立民,你說的是真的?你可不能騙我。”
穆立民說:“當然是真的。您想想,我哥參加國民黨的隊伍,這都多少年了,早就當上大官了。身邊光副官就有好幾位。您要是還不放心,要不我出城替您打聽打聽?”
“你要是再走了,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穆老夫人摟著穆立民,還當他是孩子一般,老淚縱橫地摸著他的頭說。
這天晚上,穆立民從家里離開后,又趁著黑夜去了西苑那處接頭地點,從樹洞里取出一張紙條。上面要他兩天后去一趟虎坊橋北,有同志跟他接頭。
此時,在煤渣胡同里的日軍特務機關處,一場絕密的軍事會議正在進行。喜多誠一正站在幾乎有整面墻那么寬的軍事地圖前,講述著他的作戰計劃。
森本嶠知道自己在喜多誠一心目中地位不低,但這種場合,顯然是那些真正帶兵打仗的軍官的天下,他這樣的情報工作負責人,總會有些不自在。他出生在日本四國島最南端的一個小漁村,骨子里有著四國島漁民的倔強和果斷。雖然他也考入了日本陸軍大學,但他很快發現,比起煩瑣的步兵戰術,情報課程才是他最喜歡的。那時,教授情報課程的老師名叫魁山楨木,他告訴森本嶠,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情報員,一定要研究中國、學習漢語。
大學畢業后,森本嶠進入陸軍,當上了一名排長。后來,關東軍發動“九一八”事變,中國反日情緒高漲,大批中國留學生回國,他加緊籠絡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他的同僚都嘲笑他,他卻覺得這些留學生回到中國后,因為了解日本的情況,一定會被委以重任。到了那個時候,他在他們身上花費的每一分心血,都會得到上百倍的回報。
后來,終于有一天,他朝思暮想的目標實現了,他也隨部隊開進了中國,駐扎在沈陽郊外。森本嶠因為熟悉中國,被調入了關東軍情報機關。他接連破壞了南京方面派到東北的幾個地下情報組織,還憑借漢語基礎,打入抗日隊伍內部,親自殺掉了幾名抗日民間武裝隊伍的頭目。很快,他因為戰功卓著,引起了軍部的注意。日軍占領北平后,喜多誠一親自把他從關東軍要來。他來到北平后,又開始白手起家建立情報組織。
這天夜里,日軍特務機關處里的軍事會議已經接近尾聲。這次會議的主旨,是盡快籌集大批軍火,并運送到魯南方向。此時,日軍第五和第十甲種師團,正在和李宗仁指揮的第二、第三、第二十二集團軍僵持在山東、江蘇交界的臨沂、藤縣、徐州一帶,雙方都損失慘重,急需補充彈藥和兵員。森本嶠知道喜多機關長的慣例,喜多機關長每次會議結束后,都會把他單獨留下。他明白,這是喜多機關長的用人之道。喜多機關長知道,必須在眾多真正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的軍官面前,給他這個情報課負責人足夠的尊重。而這天的會議上,森本嶠始終覺得側后方有一道不大友好的目光。
那道目光,來自北平治安維持委員會。森本嶠和其他日本軍官一樣,很鄙視那些投靠日本的中國人,覺得這些人為了一點點利益,比如金錢、權力、美女之類,就出賣自己的國家,是地地道道的軟骨頭。更可笑的是,這些漢奸竟然還忘不了爭權奪利,互相下圈套。但是,北平治安維持委員會里有一個中國人似乎很不一般,這人就是行動處副處長江品祿。起初,他覺得這個中國人只是憑借北平市市長江朝宗侄子的身份,才爬到這么重要的位置。后來森本嶠才發現,自私、貪財、不團結、喜歡內斗、目光短淺等毛病在他身上雖然也很明顯,但是,他的狠毒、計謀也超過了很多人,甚至竟然不亞于自己。
“森本君,這就是軍火運輸計劃,等軍火籌備齊全后,就按計劃運送到魯南。這份計劃請務必小心保存,絕對不能泄露出去!否則,中共方面和國民黨軍統特工一定會全力破壞。這一批軍火能否及時運到前方將士手中,直接關系到這次戰役的成敗。這次戰役的結果,也決定了東京大本營迅速滅亡中國的戰略能否實現。”
會議結束后,喜多誠一把森本嶠和江品祿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從自己的保險箱里拿出兩份文件,把其中的一份遞給了森本嶠。
“這次任務,離不開兩位的通力協作,希望兩位精誠團結,共同為臨沂、藤縣、徐州一帶的戰事,努力,再努力!這計劃,一共只有三份,一份保存在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又從兩份文件中抽出一份,遞給江品祿,說,“江副處長,這份計劃就由你來保存,你要按照計劃的內容,做好一切準備工作。目前,軍火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從日本本土空運來的軍火,還需要十天才能全部運到。十天后開始將軍火運往徐州方向。”
一股驚詫、憤怒的情緒在森本嶠心里冒了出來,他看到喜多誠一的臉色很平靜,只得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把文件接了過來。他回到情報課,把文件鎖進了機要室的保險箱。他接著從保險箱里拿出另外一份文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重新看了起來。
這份文件里記錄著他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那名代號“佩劍”的特工的所有情況,里面的每一個字,他早就爛熟于心。他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撥通了桌上的電話,把自己的兩名手下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叫了進來。
“兩天之內,查清天祥泰綢緞莊少東家穆興科最近一周的行蹤。”
第八章 血跡
兩天后的清晨,位于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務機關處,喜多誠一已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了當天的工作。當天的第一份文件,就是森本嶠送上的穆興科失去聯系前一周的行動軌跡。他看到,穆興科所有的行蹤都和家事有關,要么是和父親、弟弟一起去燕京大學,要么就是陪著奶奶和母親外出。
“難道,在穆家就有中共或者國民政府方面的特工?‘佩劍’是我們精心培養的特工,他的身份極其隱秘,知道這件事的不會超過三個人,而這三個人都絕不會對外泄露這件事。”喜多誠一合上文件夾,盯著森本嶠說。
“機關長閣下,我也察覺到了這個問題,我已命令北平治安委員會行動處的特務,詳細調查穆興科的所有家人。目前我們得到的情報是,穆興科最后一次離開家門,是在他失蹤前的一天晚上,當時他說要去奎明戲院看戲。我們的情報人員調查了當晚奎明戲院的檢票人員,那人說穆家的大少爺的確來過,但當晚的戲開場后不久,他就從側門離開了。”
“從那之后,我們就和‘佩劍’失去了聯系。”喜多誠一若有所思地說。
森本嶠用力地點頭,說:“這就是說,如果我們查到穆興科離開奎明戲院后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就能查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他后面見的人,一定和他的失蹤有關。我們順著這條線索,完全有可能破獲中共或者國民黨軍統方面在北平的情報網!”
“森本君!”喜多誠一站了起來,興奮地拍了拍森本嶠的肩膀,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為天皇陛下立了大功!只要鏟除了中國人在北平的地下情報組織,我們的軍火,一定能順利地運到徐州戰場!”
“是!”森本嶠用力并攏雙腿,頭一低,大聲答應著。
這天晚上,一輛樣式普通的黑色汽車從城北駛來,停在前門五牌樓下。一個身穿中山裝、秘書打扮的年輕人從街邊三三兩兩的行人中鉆出來,拉開后排的車門,一個三十八九歲的男人邁步下車。這人身形矮小、清瘦,衣著講究,穿著锃亮的西式皮鞋和一身雪花呢料西裝,外面披著一件鐵灰色狐皮大氅。這人雖然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但背頭梳理得甚是整齊。他接過秘書遞過來的手杖,戴上水晶墨鏡,仍掩飾不住臉上睥睨四方的倨傲神情。他下車后,又有兩名下屬下了車,緊緊跟在他身后。那名秘書遞給他一張水紅色的戲單,低聲說:“課長閣下,這是穆興科失蹤那天的戲單。”
這人就是日軍特務機關處情報課課長森本嶠。那個秘書打扮的特工說:“課長閣下,我已經問過,那晚穆興科從奎明戲院離開時是晚上八點左右,當時戲院門口有很多車夫,但他沒有乘坐洋車,而是步行離開。”
“步行?他難道是回家?”
“不是回家。當晚有兩名巡警在前門、大柵欄、珠市口一帶巡邏,他們說沒有看到穆興科步行回家。”
“那他去了哪里?”
森本嶠雙手拄著手杖,朝四周的地形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姿勢是他經常用的。他從前在東北時,用軍刀砍下中國抗戰將士的頭顱后,就常用這個姿勢,面帶獰笑地注視著地面上的尸體和血泊。此時,他頭頂的正上方,就是前門五牌樓,那里還懸掛著三名中國特工的頭顱,也是被他用軍刀砍掉的。忽然,他想到一件事,猛地攥緊了手杖。
“我記得,幾天前,計劃順利進行時,我們曾經把穆興科的弟弟帶到機關里進行甄別。那天,他們父子二人是乘坐汽車從郊外返回的。”
“對,當時是向車廠租借的車。”
“那么三天前,穆興科會不會也租用了汽車呢?”森本嶠說著,慢慢把臉轉向左右兩名下屬。這兩人嚇得臉色發白,馬上說:“是我們疏忽了。我們馬上調查這條線索。”
森本嶠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汽車。那兩名下屬互相看了看,不敢跟著他上車,一轉身,快步朝永和車廠的方向跑去。
森本嶠回到辦公室沒多久,那兩名下屬也回來了,說已經查到,穆興科曾經在失蹤當天上午,去車廠里租用了一輛汽車。這輛車是兩天后送回的。當時情況很特殊,那輛車是在凌晨時分被人放到車廠門口的。清晨車廠的人發現那輛車時,穆興科并不在車上。
到底是誰把那輛汽車停到永和車廠門口呢?穆興科這樣的一流特工,已經連續四天沒有消息,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經被殺了。在森本嶠看來,那個停車的人,很可能就是殺掉穆興科的人。
這個人能不露痕跡地殺掉一個一流特工,也必然會對接下來的軍火運輸計劃產生巨大威脅。如果找到他,很可能一舉破獲中國人布置在北平的地下情報網。
“那輛車里有線索嗎?”
“沒有。車里車外都清理得干干凈凈,我們把車征用回來了。”
“出去看看。”森本嶠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放大鏡,和兩個下屬來到日軍特務機關處的車庫。那輛汽車四周已經布置了四盞大功率的電燈,把車里照得清清楚楚。森本嶠拿著放大鏡,從駕駛室開始,一寸一寸地觀察著。
忽然,森本嶠像是發現了什么,他低聲命令道:“給我一只手電筒!”然后,他脫下軍裝上衣,疊好后放到后排座位上,就鉆到了車下。磯口孝三趕緊把自己的手電筒遞給森本嶠,自己和崗野石男共用一只手電筒,也鉆到了車下。“你們看這里!”森本嶠的聲音既嚴厲又有些興奮。他把手電筒擰到最亮,用強光照射著汽車底盤的某個位置,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里。
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看過去,只見在兩塊鋼板的拼合處,有一個只有半個指甲蓋大小的橢圓形黑色印記。
兩個人都是有著多年經驗的特務,自然明白,這是一滴血跡。
“這滴血跡,你們有沒有看出它的特殊之處?”森本嶠說。
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瞪大眼,緊張地盯著那滴血跡,大氣都不敢喘。忽然,崗野石男說:“血跡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被他一提醒,磯口孝三才發現,這滴血跡的中間,的確有一道不起眼的凸起。
而且,在底盤鋼板的縫隙里,還有幾點沒有干透的泥點。森本嶠輕輕揭開了那滴已經干硬了的血跡。在血跡的中央,粘著一根比頭發絲粗一些的東西。很明顯,這是一根來自植物的纖維。
三人從車下鉆出來,又掀開后備箱。這次,他們專門找鐵板之間的縫隙。最后他們一共找到七滴血跡。磯口孝三找來照相機,對著汽車底盤和后備箱里所發現的血跡、泥跡,連續拍攝了十多張照片。他正要把膠卷送到技術部門去沖印,森本嶠叫住了他,冷冷地說:“磯口君,作為一名合格的情報人員,不能一切都依靠技術部門,必須能夠利用自己的智慧,來發現線索背后的真相。磯口君、崗野君,現在請你們充分運轉自己的大腦,告訴我,你們能根據現有的線索,推導出什么樣的結論。”
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面面相覷,心里都覺得眼前的線索實在是過于單薄,根本推導不出任何結論。森本嶠見他們面露難色,臉上的神情更嚴峻了,他伸出左手,用力握緊了掛在腰間的軍刀。崗野石男嚇得閉上雙眼,拼命琢磨著剛剛發現的一切。過了十幾秒,他臉上掠過一絲喜色,睜開眼壯起膽子,對森本嶠說:“課長閣下,既然這輛車的后備箱里出現了血跡,說明里面曾經裝過尸體,被血跡蓋住的這根纖維,似乎來自那種非常常見的麻袋。但是,現在后備箱里又是空空蕩蕩的。這說明,尸體已經被裝在麻袋里,扔在某個地方了。”
森本嶠一言不發地聽完,又轉向磯口孝三,說:“磯口君,你的看法呢?”
磯口孝三早已緊張得滿身冷汗,他用力咽了一下唾沫,說:“汽車底盤這個位置出現血跡,唯一的可能,就是從后備箱里滴下來的。而血跡足以通過麻袋滴到底盤上,說明死者一定是死于槍傷或者刀傷,而不是死于疾病或者中毒。因為只有死于槍傷或者刀傷,才會有足夠大的出血量。”
森本嶠不置可否,又打量了一會兒面前的兩個下屬,這才說:“根據目前的線索,也只能推導到這一步了。等化驗報告出來,有了新的線索,我們一定要徹底查明兇手的身份。”
第九章 上級
第二天,穆立民按照那個布包里的紙條上的地址,來到虎坊橋北。他沿著一條條胡同怏怏地走著。那張紙條上沒有具體地址,是為了防備紙條落到敵人手里。他只需來到這里,等著同志出現在自己面前就行了。他剛走到一座四合院的門口,面前忽然橫過來一條胳膊。他抬頭一看,面前是一個身材高大、胡須濃密、戴著一副擋住了半張臉的墨鏡的男人。
“穆公子,請來這里聊聊吧。”這個男人反手一推,那扇黑漆漆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穆立民沒有移動腳步,那男人微微一笑,說:“穆公子,我還以為你藝高人膽大,怎么,不敢進來?”
穆立民雖然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著超過同齡人的冷靜。他當然不會被別人一刺激就置自己于危險境地。他揚起臉,問:“這位先生,請問你怎么稱呼?你怎么認得我?”
那人沒回答他,抬起頭,眼睛望著遠處,說:“有一個怪物,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主義。舊歐洲有權力的人都因為要驅除這怪物,加入了神圣同盟……”
穆立民又驚又喜,他瞪大眼睛看著這人,說:“這位先生,你到底……”
那人又繼續說:“古來歷史的運動,都是少數人的運動,或是為了少數人利益的運動。無產階級運動,卻與此不同。它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大多數人自覺的獨立的運動……”
這些語句,穆立民當然記得,這都是高志銘老師送給他的那本《共產黨宣言》里的內容!
那人說到這里,微微一笑,先是摘下了禮帽和墨鏡,又撕下了唇上的胡須。
是高志銘老師!
穆立民心情萬分激動,但激動的神色在他眼神里一閃而過,他就控制住情緒,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高志銘一聲不吭,率先走了進院子。
穆立民跟著進去,看到這里是北平一個極其普通的四合院。只是如今這里已經徒有四合院之形制,里面完全變成窮人聚集的大雜院了。
高志銘穿過二門,進了里院。這里的房租比外面高,自然干凈些。北面幾間正房的門都關著,西廂房的門廊下,正擺著幾套小桌椅,幾個七八歲年紀、穿著長棉襖的孩子正在練習毛筆字。一位穿著鐵灰色長衫、外罩棉馬甲的教書先生,正逐一指點著他們。穆立民知道,日軍占據北平后,就開始強制推行日式教育。有的中國家長為了不讓孩子忘本,就請先生教孩子中文。單個家庭請不起的,就幾戶人家合請。
高志銘轉身進了東廂房,穆立民也跟了進去。此時已經接近中午時分,外面陽光炙熱,房里卻因為門窗緊閉,只有少許光線從窗縫里透射進來,四下里頗為昏暗。穆立民看到,這里陳設頗為簡單,除了房間正中放了一張圓桌、四把椅子,就沒什么家具了。
高志銘掩上房門,穆立民把回到北平后發生的一切詳細說了一遍。高志銘靜靜地聽他說完,才說:“立民,我這次來北平,就是因為組織上接到你請求支援的信息,安排我來幫助你完成這次任務。”
穆立民噌地站起來,問:“高老師,你會一直留在北平嗎?”
高志銘搖搖頭,說:“立民,我本來是要去延安向組織匯報情況的。但是,昨天在半路上接到組織的通知,北平這里需要我來支援一下。”
穆立民說:“高老師,我一個月前離開武漢的時候,你給我的任務是破壞日軍對徐州方向的一切支援行動,確保李宗仁將軍在第五戰區的勝利。現在,日軍即將向徐州運送大批軍火——”
“對,這就是我們下一步最重要的任務!你看這里,”高志銘用袖口輕輕拂開桌面上的灰塵,把兩只茶杯一左一右緊挨著放在遠處,“這里是北平和天津。”他又把一只茶杯放在近處,說,“這里是藤縣、徐州一帶的戰場。我們現在得到情報,日軍舉行了軍事會議,已經制定出詳細的運輸計劃,將在十天后開始運送這批軍火。但是,從北平往徐州方向運送軍火的話,有好幾種方式可以選。既可以先把軍火運到天津,然后再通過津浦路,用火車運;也可以先把軍火運到通州,再利用京杭大運河,從水路運;還可以通過北平的幾個機場,空運軍火。其中,對日軍來說,第三個辦法速度最快,但風險也最大。畢竟,距離藤縣前線,日軍所控制的最近的機場,也遠在青州,從青州到前線還有上百公里,而且這一帶不完全是由日軍控制。第一個辦法也很快,但到了山東南部的棗莊、微山湖一帶,那里有我黨領導的游擊隊,這支隊伍綽號‘飛虎隊’,非常活躍,戰斗力非常強,已經破壞過日軍多次軍用物資的運輸。第二個辦法最慢,但風險最小。因為目前,無論北平還是天津,已經完全控制在日軍手里,運河沿線也是如此。我們的任務,就是摸清日軍到底會如何運輸這批軍火。這批軍火如果被順利運到徐州前線的日軍手里,那么這場會戰將非常兇險。黨組織給我們的命令是,一定要獲取這份軍火運輸計劃,以便破壞軍火運輸,確保徐州前線的勝利。”
高志銘炯炯有神地盯著穆立民,說:“穆立民同志,你只有十天時間了。我這次之所以來北平,就是要協助你完成這次任務。”說到這里,他停了停,看著穆立民眼神里露出的喜色,微微一笑,說,“當然,不是我直接來幫助你去竊取日軍情報,而是——”
這時,院子里忽然傳出一陣吵鬧聲,似乎有什么人闖了進來。穆立民說:“我出去看看。”他剛要出門,高志銘拽住他,搖搖頭,輕輕把窗子打開一條細縫。兩人透過這道縫隙看出去,只見一個拉洋車的車夫打扮的男人正要往里院闖,那個教書先生則擋住他,說這院子是私人產業,外人不能擅入。那幾個孩子也停下了筆,朝那邊張望著。
那洋車夫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靛藍色長衫,看得出里面是厚厚的棉襖。北平的車夫,為了顯得體面些,倒是愛穿長衫。拉車跑起來時,把長衫下擺開口處的紐扣,多打開兩粒也就行了。他身后還有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這人身穿寶藍色緞子大褂,外罩一件水獺皮馬甲,戴著一副墨鏡,手里摩挲著一個琉璃胎畫琺瑯鼻煙壺,正微閉雙眼,神色淡漠地輕聲哼著不知哪一出京戲里的戲文,時不時還打上幾個哈欠。穆立民當然知道,這種人在北平著實不少,無非是仗著祖上遺產,過著聲色犬馬,整日只知捧戲子、抽大煙的日子。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你還是請回吧。”那個教書先生仍舊擋在他面前,斯斯文文地說。
車夫臉色惶急,青筋都一根根暴了出來。他用力推搡著那個教書先生,嚷著說:“這不是麻線胡同17號嗎?”
高志銘略一沉思,扭過臉壓低聲音對穆立民說:“情況不對,我出去看看。”說完就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穆立民從窗縫看到,高志銘出去后,在那個教書先生耳邊說了句什么。那教書先生略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西廂房廊下。那個車夫見到高志銘,表情恭敬了一些,拱拱手,說了些什么。
高志銘和他對談幾句,他們竟然和那個大煙鬼模樣的男人一起走了回來。穆立民心里詫異,默默地關好了窗子。
三人進了屋子,關上房門,那大煙鬼本來有些佝僂著身子,此時挺直了身板,神情也變了,兩眼如同兩根釘子,緊緊盯著穆立民。這么一來,他原本頹廢的樣子,也一掃而光了。
“立民,這位是國民黨軍事統計局駐北平情報站負責人,馬淮德先生。”高志銘介紹說。馬淮德一仰臉,哈哈一笑,對穆立民說:“穆老弟,咱們已經見過好幾次了,也是熟人了。”
穆立民這才認出來,這人就是和穆興科深夜在自家門外接頭的國民黨軍統特工之一。
森本嶠看著面前的化驗報告,一言不發。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直直地站在桌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化驗報告的內容DvtaxIHNLQqTXqba0U3DUSCJDOF4WXZbZ6yF3w+K7QI=,他們也已經知道了,上面顯示,被血跡粘在車底的植物纖維的確來自一種在中國北方大量使用的麻袋,而通過顯微鏡可以看到,底盤鋼板縫隙里的泥點里,有多種水生植物的微小痕跡。
也就是說,這輛汽車在被徹底清洗前,曾經去過水邊。這也就意味著,拋尸的地點,很可能就是湖泊、河流、池塘之類的地方。
森本嶠把化驗報告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慢慢合上文件夾,仰起臉,盯著天花板,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兩名戰戰兢兢的下屬說:“‘佩劍’是我花費大量心血培養的特工,他的能力雖然還沒有達到頂級的日本特工的水準,但已經遠遠超過普通的中國軍統特工。那么,能識破他的真實身份,又殺掉他的人,一定有著超乎尋常的能力。這樣的對手,是我們今后行動的巨大威脅。所以,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這個人,要么殺掉他,要么把他變成我們的人,否則,他一定還會給我們制造麻煩,破壞我們的行動!”
“是!”
兩名下屬退出了辦公室,森本嶠坐在百葉窗漏下的光線里,整張臉上陰晴不定。他把頭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閉上了眼睛。經過十多分鐘的思考,他撥通了日軍特務機關處機關長喜多誠一的電話。得到批準后,他走進了喜多誠一的辦公室。
“機關長閣下,目前,中國的各方政治力量都在北平派遣了最強的情報人員。為了徹底肅清中共和國民黨方面在北平的情報組織,我請求喚醒‘匕首’,用我們最強大的力量,爭奪這場情報戰的勝利。”森本嶠在距離喜多誠一的辦公桌還有三四米的地方就停下了,站直身體,垂下頭,恭恭敬敬地說。
“哦?”喜多誠一從面前的文件上抬起頭,放下筆,背著手走到森本嶠面前,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說,“森本君,目前的局面,你認為必須啟動‘匕首’,才能改善嗎?”
喜多誠一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森本嶠知道,上司的這句話里,已經隱含著極深的斥責之意了。森本嶠的身體一動不動,說:“已經失蹤的‘佩劍’,是一名能力極強的特工,殺害他的人,一定有著中國特工里的頂級水平。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到這個人,也就無法破壞中國人在北平的地下情報網。無論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這個人的存在,都會給我方的軍火運輸行動帶來巨大的威脅。為此,我懇請機關長閣下批準,喚醒‘匕首’,給活躍在北平的中國特工毀滅性的打擊!”
喜多誠一仰著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在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森本君,‘佩劍’和‘匕首’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區別,你應該很清楚吧?”
“閣下,我非常清楚這二者之間的區別。‘佩劍’雖然也是皇軍的特工,但他畢竟是由我本人親自培養的,一直由我直接指揮,由我向他下達任務。而‘匕首’和他完全不一樣。培養‘匕首’屬于大日本帝國最絕密的特工計劃,為了培養這一批特工,帝國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雖然也是由我負責這項計劃的執行,但使用他們,必須從整個國家的角度來考慮。按照計劃,他們只能在最危急的時刻使用,去完成最急迫、最重要的任務。”
喜多誠一聽他說完,開始一聲不吭地背著手繞著辦公室慢慢地踱步。踱了兩圈,他扭頭看著森本嶠,語速緩慢地說:“森本君,我們很快就要向徐州方向運送軍火,而那里的戰局,將直接影響‘滅亡中國’的計劃能否順利地實現。所以,我認為現在的確已經是喚醒‘匕首’的時機了。但是,我作為北平特務機關長,也無權決定是否可以喚醒‘匕首’,我需要請示東京大本營,才能做出最后的決定。”
“是!”森本嶠雙腿并攏,大聲答應著。
馬淮德從懷里掏出煙斗、煙絲、打火機,那個洋車車夫打扮的特工給他填好煙絲,點燃煙斗。他重重地吸了一口,這才說:“高兄,我沒猜錯的話,你說的是日軍要運往藤縣、徐州的那批軍火。”
高志銘說:“馬兄猜得不錯。眼下魯南一帶的戰事,全世界都在關注,此戰結果,對于抗戰局面有著極大的影響……”
他還沒說完,馬淮德便打斷他說:“對于此事,戴長官早有交代。目前,我們已有多名同志藏身北平城中,就是為了破壞日軍的這次行動。”
高志銘點點頭,說:“那樣就好。想必馬兄早就做好準備,將在日軍軍火運送過程中,將其一舉毀滅,確保魯南日軍難以及時獲得彈藥補給,李宗仁長官的隊伍,就可以乘機將其圍而殲之。”
“李宗仁長官的隊伍……”馬淮德冷笑了兩聲,不屑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又說,“高兄,你的意見,我相當贊同。據我掌握的情報,日軍已經將軍火運輸計劃準備妥當。這份計劃存放在兩個地點,一個是日軍特務機關處情報課,一個是北平治安委員會行動處。這就等于說,我們要從這兩個地點中選一個,來盜取存放于該處的情報。高兄,我看不如這樣,”他慢慢地吐出一大口煙氣,說,“我猜,延安方面在北平也安插了不少精兵強將,正巧我們的目標也是兩個,不如你我小小地賭一次,我們各選一個目標,看看誰最先將日軍的軍火運輸計劃弄到手。”
高志銘皺皺眉,說:“馬兄,軍中無小事,軍中無戲言。當前國共兩黨為了抗戰大局正密切合作,眼下沒有比支援徐州戰場更重要的事了,我們愿聽從馬兄的調遣,齊心協力完成任務!如此緊急時刻,如果我們再同時對兩個目標采取行動,兵分兩路,勢必導致力量分散,難以突破日軍情報機關的層層阻礙,及時取得情報。”
“嘿嘿。”馬淮德的臉隱藏在煙霧后面,表情看起來更加高深莫測,他說,“高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這次的任務非同小可。我在北平的手下,是跟隨我多年的原班人馬,我早就用熟了,倒是也不用再增加人手。你放心,等到大功告成之時,我一定會給延安方面發一封感謝電報,大大表揚一下高兄的功勞。”
高志銘有些焦急,說:“馬兄,我絕無和你爭奪功勞之意。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此時,一斗煙絲已經吸得差不多了,馬淮德把煙斗在桌上磕了磕,慢條斯理地說:“高兄,既然你執意要為抗戰做些事情,我也充分理解,但現實是這兩份軍火運輸計劃存放在兩個地點,你我兩路人馬,畢竟相互不熟悉,加之時間緊張,所以我們干脆兵分兩路,分頭去竊取日軍情報。這樣的話,成功的把握自然會大一些。”
高志銘略一思索,只好說:“好吧,眼下距離日軍開始運輸軍火已經不到十天,我們的確沒有時間做無謂之爭論了。馬兄的意見,倒也不妨一試。”
“高兄痛快!”馬淮德哈哈一笑,說,“這存放情報的兩處地點,請高兄先選。”
高志銘說:“穆立民曾經被抓進日軍特務機關,對里面的情形多少知道一些,就由我們來負責竊取藏在日軍特務機關情報課的那份軍火運輸計劃吧。”
馬淮德蹺起大拇指,說:“高兄真是藝高人膽大。有高兄親自坐鎮指揮,相信貴部一定能馬到成功!”
高志銘搖搖頭,說:“我很快就要離開北平了,到時由穆立民同志和其他幾名同志來執行此次任務。”
馬淮德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穆立民,說:“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那就請穆兄弟一展身手了!”說完,他拱手告辭,帶著那個打扮成洋車車夫的特工走了。臨走前,馬淮德介紹車夫說他名叫金觀樓,現職為國民黨軍事統計局駐北平情報站行動科科長。金觀樓摘下了氈帽,朝高志銘和穆立民拱手致意。穆立民認出,他就是和馬淮德一起假扮成賣宵夜的兩個商販中那個賣鴨梨的。
等他們出了院子,穆立民掩上房門,說:“高老師,這次任務非常重要,您真的要在這個時候離開北平?”
高志銘神色凝重,點點頭,說:“我已經征求過黨組織的意見,黨組織要求我還是去執行原定的計劃。組織已經決定,包括你在內,一共有四名同志來完成這次任務。”
他拍拍穆立民的肩膀,說:“立民,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剛才那位馬站長,覺得你很年輕,對你似乎并不太放心。”
穆立民笑了笑,說:“高老師,您放心,我不會被別人的看法影響的。他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會介意的。我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完成任務上。”
高志銘點點頭,接著壓低聲音說:“我現在將組織的命令,正式傳達給你。穆立民同志,你需要和三名同志一起,在十天內,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前,掌握日軍向魯南戰場運輸軍火的行動計劃,并且在當天清晨八點前,將情報放置于接頭地點。”
“請組織放心,我一定按時完成任務!”穆立民站直身體,低沉有力地回答。
高志銘滿意地笑了笑,指著一張椅子讓他坐下,溫和地說:“立民,參加此次行動的還有另外三位同志,你在找到他們時,一定要通過接頭暗號確定他們的身份。沒有暗號的話,就不能當作我們的同志來信任。這一點,你一定要牢記在心。他們三人的接頭暗號是不一樣的,分別是……”
穆立民望著高志銘和藹的笑容,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接下來,他將根據高志銘告訴他的信息,去找到這三位一直潛伏在北平的同志。
在煤渣胡同的日軍特務機關處,普通士兵都住在營房里,有家眷的軍官則可以在附近分到一處四合院。院子的大小,按照軍銜來分配。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都是單身漢,只在附近的東堂子胡同的一處四合院里各自分到一間廂房。這天晚上,兩人出了森本嶠的辦公室,心里仍舊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會遭到森本課長的處罰。他們無心回家,一起來到特務機關處附近的一家居酒屋消遣。
“森本課長的要求太高了,既然殺掉他培養的那位‘佩劍’的是中國的超一流特工,又怎么會留下大量的線索來讓我們破案?現在尸體都找不到,就憑汽車后備箱里的幾滴血跡、底盤上的泥點,那么就算把整個東京警視廳調到這里,大概都沒法破案。”磯口孝三首先發起了牢騷。
“北京有那么多的湖泊和池塘,每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是拋尸的地點。”崗野石男說著,喝完了這杯酒,這時他發現磯口孝三始終在盯著自己,神情也在發生變化。他不解地問:“磯口君,你這是——”
磯口孝三的神情變得越來越興奮,他像發現了寶藏一樣,伸手抓住崗野石男的胳膊,說:“崗野君,你太厲害了,我們下一步,就應該按照你的建議來采取行動!”
崗野石男有些糊涂了,他摸了摸腦門,說:“磯口君,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剛才我一直都在發牢騷,沒有提任何建議。”
磯口孝三神秘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崗野石男的肩膀,說:“你剛才說,北平有很多湖泊、池塘,這些有水的地方,都有可能是拋尸地點,如果要查清‘佩劍’的尸體究竟在哪里,就需要大量的人手。我們這就回去把你的建議告訴森本課長吧。如果他能派遣足夠多的人去逐一搜查北平的池塘和湖泊,并且找到那名特工的尸體,那我們肯定就立功了。如果找不到,那就說明森本課長的判斷是錯誤的,那也怪不到我們身上。”
兩人趕緊出了居酒屋,在深夜的寒風中,跌跌撞撞地朝特務機關處跑去。剛到門口,他們就看到接連三輛卡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日軍士兵快速地朝外面駛去。他們顧不得多想為什么深夜時分會有這么大規模的突然行動,趕緊鉆進院子,進了森本嶠的辦公室。只見森本嶠已經脫下上身的軍裝,只穿著白襯衫,正在一板一眼地揮舞著自己的武士刀。他臉色凝重,每一個動作都頗為沉重。森本嶠讓兩人進來后,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只是問他們有什么事情。
兩人對視了一眼,磯口孝三說:“報告課長,我們考慮雖然北平有很多池塘和湖泊,但及時破獲中國人在北平的地下情報組織,意義重大,我們應該逐一排查這些水域,看看能否找到那位‘佩劍’特工的尸體——”
“呔!”森本嶠直視著兩人身后的某個地方,吼叫著,先是縱身一跳,然后運足氣力,把長長的武士刀向兩人直劈過來。兩人嚇了一跳,各自向左右跳開。森本嶠慢慢旋轉著身體,同時緊盯著自己手里的刀鋒。他緩慢地揮動著武士刀,一直過了十多秒,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收了刀。他把刀放回刀架,從桌上拿過一張手帕,一邊擦拭著額頭的汗水,一邊說:“那輛車是在清晨被人發現的,而北平城的城門,是每天六點鐘打開。這說明,這輛車是在城門打開后才開進城里的。我已經派人調查了當天早上在各個城門值班的守衛,復興門的守衛說曾經看到過這輛車開進城里。可惜當時天色還很昏暗,沒能看清駕車人的面貌。這輛車從復興門開進城里,距離復興門最近的水域,就是城西的玉淵潭了。這說明,尸體很有可能被沉入了玉淵潭。我已經派出三個排的皇軍去玉淵潭搜查,北平治安委員會那邊,也派出了兩百多名皇協軍。”
磯口和崗野這才明白,剛才在門口見到三輛卡車上的士兵,都是去玉淵潭搜索的。磯口孝三說:“那個殺害‘佩劍’的兇手,會不會把尸體扔進北平城里的湖泊?城中的水域很多,有筒子河、什剎海,城北有積水潭、太平湖,城南有南下洼子、黑龍潭潭和野鳧潭。”
森本嶠穿好了軍服,走到兩人面前,說:“城里雖然有別的水域,但城門打開后,城里人也就會開始一天的活動,兇手為了避免被發現,是不敢在城里拋尸的。”
他看到兩人神色緊張,明白兩人的心思,說:“磯口君、崗野君,等他們找到尸體,就由你們查找兇手。”說著,他挎好指揮刀,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
他進了喜多誠一的辦公室,看到這位上司正站在辦公桌后,緊緊地盯著自己。看到森本嶠,喜多誠一一言不發,慢慢走到墻角的武士刀架旁,輕輕取下了最上方的那柄武士刀。他把刀從刀鞘里抽出來,刀鋒上锃亮炫目的反光立刻在辦公室里四處閃動著。
“機關長閣下,這真是一把寶刀!”森本嶠嘆服地說。喜多誠一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看著手中的刀鋒,淡淡地說:“普通的刀劍,是用來和普通的敵人交戰的。只有在面對最強大的敵人時,才需要抽出最珍貴、最無敵的寶刀。”
森本嶠心里一凜,大聲回答:“明白!”
喜多誠一啪的一聲,把武士刀送回刀鞘,又大步走到森本嶠面前,說:“森本君,‘匕首’非常重要,大日本帝國為其花費的代價,遠遠不是‘佩劍’所能相比的。‘匕首’作為皇軍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實在是太寶貴了,你一定要確保能夠最大程度地發揮這枚棋子的作用,讓其能夠一直為天皇效忠。”
“是!”森本嶠用盡力氣答應著。
“‘佩劍’被殺,你也要盡快查出結果,及時找到兇手!”
“是!”
第十章 組隊
第二天一早,穆立民就騎上自行車,出了燕京大學,進了城。這次他沒有走西直門,而是穿過德勝門,到了鼓樓。他望著比鄰而立的鐘鼓樓,進了什剎海東邊的煙袋斜街。
時間畢竟還早,還沒有店鋪開門營業。進了煙袋斜街五六十米,穆立民來到一個小小的門臉前。這個門臉和其他店鋪一樣貼著一副對聯,對聯是“葉隨彩筆參差長,花逐輕風次第開”。門楣上刻著篆書“懷袖”,這是扇子的雅稱,這兒的門板上還刻印著一幅扇面。看來,這是一家制售扇子的店鋪。這就是在北平書香人家當中頗有些名氣的扇子鋪——扇兒陳。
穆立民敲了敲門板,里面沒有任何動靜。他用了點力氣,敲得重了些。又過了十多秒,里面才傳出甕聲甕氣的聲音:“小店暫不營業,這位爺,您請回吧。”
穆立民瞅瞅四周,因為這里沒幾家店鋪開張,整條斜街沒什么行人。他靠近門板,壓低聲音,說:“陳老板,我想定一副鋼骨鐵皮的扇子,扇面上題一幅字,岳飛的《滿江紅》。這樣的扇子,你能給我做嗎?”
里面仍然一片寂靜,過了片刻,從房子深處傳出一陣腳步聲。接著,有人推開門,露出一尺多寬的門縫,一只清瘦白皙的胳膊倏地出現又消失了。穆立民側身進去,門迅速被關上。只見這是一個十五六平方米的店面,四周墻上都掛滿了扇子,有的只是一副扇骨,有的則裝上了雪白的扇面,更多的則是已經制作完成的各式扇子。其中扇骨黑的是檀木,白的是象牙,黃的扇骨則是竹制的。至于扇面,更是花樣繁多,既有山水、人物,又有草蟲、花鳥,更有書法作品。
一個年紀三十出頭、身形瘦削的男人,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打量著自己。他的眉目五官都頗為清秀,只是在左右顴骨處生了幾處麻點。
“這位爺,您要的扇子,可真夠稀奇的。”這人瞟著他說。
穆立民回想著高志銘告訴他的暗號,靜靜地說:“只有鋼骨鐵皮的扇子,才扇得滅毒火,救得了性命。”
這人臉上散漫的神色消失了,他慢慢地站起來看著穆立民。突然,他猛地上前幾步,握著穆立民的手,說:“同志,我是陳文蛟!高志銘同志之前給我說過,讓我完全聽從能對上暗號的同志的指揮!”
穆立民注意到,這人走路的時候,右腿微微有些跛。他握著陳文蛟的手,說:“對,高老師讓我找到三名同志,一起完成任務。陳大哥,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位同志!”
“我在家里排行第四,你叫我四哥就行。”陳文蛟說,“雖說你叫我哥,我比你大這么幾歲,可你盡管放心,這次任務你是負責人,我都聽你的。”
陳文蛟告訴穆立民,他家祖上五代都是做扇子的,在北平一向被叫作“扇兒陳”。他三年前加入了組織,組織先后給他派了幾個任務,他都完成了。“可從去年秋天,我的腿受了傷,組織讓我好好養傷,就不再給我安排新任務了。不過,我也知道,組織上一直都在觀察我的情況。我相信,終有一天,組織會把非常緊要的任務交給我。這不,今天我就把你給等來了。”陳文蛟說。
“四哥,組織上已經下達了命令,咱們的任務,就是要在九天之內竊取到日軍的軍火運輸計劃。”接著,穆立民把這次任務的來龍去脈跟陳文蛟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把自己了解到的日軍特務機關處的情形,也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
“穆老弟,這項任務,就咱們兩個人恐怕難以完成。”陳文蛟聽完,摸了摸下巴,猶豫了幾秒鐘后說。
“還有兩名同志,我今天就去找他們。四哥,要不到時我把人找齊了,我們都來你這兒?”
陳文蛟點點頭,說:“沒問題。我這里怎么說也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幾個顧客一起登門買扇子,是平常事兒,誰也不能說什么。”
穆立民出了煙袋斜街,騎上自行車,過了銀錠橋,沿著后海邊慢慢地騎著,不一會兒就到了積水潭。他從德勝門出了城,過了鐵獅子墳、北太平莊又折向西,就到了大鐘寺西邊兒的明光村。雖然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但騎了這么遠的路,穆立民也騎累了,就下車推著。
明光村一帶算是地道的郊區了,但這里的人沒有多少務農的。因為臨近大鐘寺,有人靠給香客賣香燭供品為生;也有人打掃出幾間干凈屋子,給來不及回城的香客歇宿;自然也有不少人家靠早出晚歸,在北平城里做些小買賣度日。穆立民按照昨天高志銘給他說的地址,到了村子南頭的一棵大槐樹下。這旁邊是一處小院兒,遠遠望去里面是三間土房。
穆立民來到院子門口,只見上面用麻繩胡亂纏了幾圈,就當作門鎖了。他解開麻繩,閃身進了院子。這院子里打掃得倒是挺干凈,四下里沒什么垃圾,但是房門都緊緊地關著,沒什么人氣兒。穆立民推開房門,只見三間屋子都是空空蕩蕩的,灶臺上已經有了一層灰,看來這里已經有兩三個月無人居住了。
穆立民把三間屋子都細細查看了一番,沒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只是在一個土炕的炕洞里看到一堆灰燼。他撥弄著這堆灰燼,發現別的東西都被燒成了灰,只剩一張照片,大半部分都燒得焦黑不堪,能隱約看出上面的人物都端端正正地坐著。這照片只有一個角還是大體完整的,上面是一個二十歲左右年紀的姑娘。穆立民猜想,這張照片應該是一張全家福,這個姑娘和他要找的人,不知道是什么關系。
他出了院子,正巧有幾個村民路過。這幾個村民原本有說juaJlYbOOmbaczB31Fi2MUxGN3/aN2mMKAsqcY6RsL8=有笑的,見到他從這個院子里出來,一下子給驚呆了,臉上的神情,就像見到鬼一樣。
穆立民趕緊說:“幾位叔叔、伯伯,這院子的人是搬走了嗎?他家是姓羅吧?”
一個村民仔細地瞅著他,有些警惕地說:“你認識這家人嗎?你不知道他家人都去了哪兒嗎?”
穆立民想,聽起來好像他家遇到了什么意外。他想了想,說:“我在北平城里有個朋友,說明光村南頭大槐樹對面那戶姓羅的人家是他的遠房親戚,只是多年沒走動了。他知道我今兒出城,特意囑咐我順道兒過來看看。”
那村民嘆了口氣,說:“你要是早來三個月,就能見著他們家的活人嘍。”
穆立民心里一驚,趕緊問:“他們家是遭了什么難嗎?”
那村民把手里的鋤頭往地上一頓,眼圈都有些發紅了,說:“這戶人家,可遭了大難了!他家老兩口和他們的小子、閨女,本來好好地過日子,去年鬼子占了北平,城里城外到處殺人搶東西。羅家的小子,從小就是犟脾氣,他說不想當亡國奴,說村里人誰想抗日,就跟他一塊兒去投奔八路軍。村里沒人和他一起去。本來都以為他這條小命得送在外面,可剛進臘月,他回來了。別人問他找沒找到八路軍,他說自己沒路費,在外面扛了幾個月的活兒,眼瞅著快過年了,就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吧。可不知道是誰,去給日本人告密,臘月十八那天,幾個日本人帶著十幾個漢奸,還有好幾只大狼狗,來村里抓他。他爹娘當場就讓日本人拿刺刀捅死了。他被五花大綁著押上了汽車。他這一去呀,就再也沒回來了。”
“那他的妹妹呢?”
“他那個妹妹,那天正好去城里買年貨了,保住了一條命。后來她聽說她爹娘給日本人害死了,她哥也讓日本人抓走了,就把家門一關,進城找她哥去了,說要給爹娘報仇。她一個姑娘家,能報什么仇?還不得把自個兒的命給搭上!”
“這家的小子、閨女都叫什么名?”
“他家吶,小子叫羅明才,閨女叫羅明慧。”
穆立民出了明光村,低頭騎車回了城。他猜得出來,羅明才一定是在尋找抗日隊伍的過程中遇到了高老師,被吸收加入了地下黨組織。那張從土炕炕洞里找到的照片上面的姑娘,看來就是羅明才的妹妹羅明慧。
他從西直門進了城,沒多久就到了新街口。高老師所說的另一名同志,就住在這里的一個大雜院里。這個院子前后兩進,不過十四五間房,卻住了足足十一戶人家。他挨家挨戶問了,都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問完最后一家,他還是一無所獲,只好返回煙袋斜街。這時,天色已經晚了,走出大雜院時,還被一個匆匆走過的矮個兒男人撞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相貌,那人已經在胡同里拐了個彎兒,消失了。
回到煙袋斜街,他推開“扇子陳”的店門,回身插上了門閂。只見陳文蛟正趴在桌前,手里攥著一張砂紙在打磨扇骨。陳文蛟聽到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說:“一個同志都沒找到?”
穆立民說:“一個同志因為有過抗日言論,被日本人抓走了。另一個同志可能地址有誤。”
陳文蛟放下手里的砂紙和扇骨,拿起暖壺給他倒了杯水,說:“店里向來沒明火,銀錠橋那兒本來還有家老虎灶,如今也歇業了。只能給你喝點白開水了。這一暖壺水,還是我去荷花市場那邊找正和堂打來的。”
穆立民說:“沒事兒,喝什么都行。”他端起杯子來一聲不吭地喝完水,卻看到陳文蛟一直盯著自己。他正納悶,而陳文蛟笑笑,說:“穆老弟,你這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擔心就咱倆,這個任務沒法完成?”
“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竊取那份情報的計劃,本來都已經琢磨得差不離了。但是,這個計劃至少要三個人才能完成。”
穆立民使勁揉了揉臉,說:“我的計劃是按照至少三個人來制定的。如果只有咱倆的話,我得趕緊重新制定。”說著,他起身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外面騎車幾個鐘頭,他真渴壞了。
“不用。”陳文蛟面帶微笑。
“不用?不用什么?”穆立民放下杯子,一臉迷惑。
陳文蛟咳嗽了兩聲,慢吞吞地從兜里拿出幾樣東西放在桌上。穆立民看到,里面有自己的燕京大學的學生證、錢包,還有在羅明才家找到的那張照片。
穆立民越看越吃驚:“陳四哥,你這是——”
陳文蛟笑瞇瞇地說:“除了做扇子,這門手藝也是我們家祖傳的。只不過祖宗有遺訓,這門手藝只能用來劫富濟貧,不能干傷天害理的事兒。上午你從這兒離開之后,其實我一直跟著你。”他拍拍穆立民肩膀,說,“我在這個店里,等著組織派人來聯系我,已經一年多了。今天你來通知我,讓我參加這么重要的任務,可把我高興壞了。但是,我必須確定你真的是組織派來的。雖然你說的暗號正確,但從事地下工作,一切必須小心謹慎。你離開這里后,我就一直跟著你,到了城北的明光村。你怎么和那幾個老鄉問那戶人家的情況,怎么到新街口的大雜院里撲了個空,我都看到了。”
穆立民敬佩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在大雜院外面撞了我一下的人。陳四哥,你跟著我,從我身上順了這些東西,我一丁點兒都沒察覺出來。”
“而且,從新街口那個大雜院出來后,跟著你的,就不光我自己了。”陳文蛟說。
穆立民瞪大眼問:“還有誰跟著我?”
“出了門,你往左右看看,有個裹著一身棉猴、戴著大棉帽子的漢子,應該就是咱們的另一個同志。”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有人哈哈大笑了兩聲。兩人對視了一眼,陳文蛟用拇指把那把用來切割扇骨的刀扣在手心,隨時能當成飛刀扔出去。穆立民則從懷里掏出了手槍,擰上了消音器。他右手握著手槍,手放在背后,左手打開了門閂,慢慢拉開了房門。
一個四十來歲、穿戴和陳文蛟所說一模一樣的漢子就站在門外,他朝他們拱拱手,然后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穆立民讓自己冷靜下來,說:“這綠皮兒脆心兒的大蘿卜,可比鴨梨還甜。”
那漢子說:“可要是地都沒有了,什么蘿卜都種不出來。”
穆立民一陣驚喜,低聲說:“你是文四方同志吧?請進!”
漢子朝左右看了看,側身進來,說:“我叫文四方,等待組織的命令也已經一年多了!”
他告訴穆立民和陳文蛟,自己是兩年前加入的組織。
“我打小兒在皇城根兒的亮果廠長大。父母是在八國聯軍進北平那年死的,沒了父母后,我自己在胡同里靠吃百家飯長大。大雜院里有好多拉洋車的車夫,十三歲那年,我也開始拉洋車。我一沒本錢,二沒親友,只好靠賣力氣吃飯。時間一長,我又好琢磨個事兒,就學了一手修洋車的本事。那個大雜院里,還經常有走江湖賣藝的住進來,他們有的是真把式,有的是假把式。無論真假,時間一長,我也就跟著他們學了些拳腳上的功夫。我還曾經給一戶人家拉包月兒。那戶人家有汽車,不忙的時候,我就把那輛汽車里里外外地琢磨來琢磨去。慢慢地我無師自通,修汽車、開汽車我也都學會了。有這一手修車的手藝,我能比別的拉車的多掙點兒外快。三年前有一回,我拉著一個客人,從東安市場去絨線胡同,剛到太廟,就看見一個洋人在打我一個拉車的哥們兒。我過去一問,敢情這洋人誠心讓我這哥們兒拉著他繞著故宮轉悠看景兒,等轉悠夠了,他一分車錢都不給。我哥們兒找他要,他就動起手來了。我氣得上去就是一記撩心腳,立馬就把這洋人給踹趴下了。這下不得了了,呼啦啦圍過來好幾個巡警,把我給銬起來了。那洋人說要告我。結果,我那天拉的客人出錢給我請律師、打官司,最后賠了那洋人一筆醫藥費,沒蹲幾天班房。醫藥費也是那客人替我出的。等我放出來那天,那客人就在警察局門口等我。我們去前門找了個茶館坐下,他問我知不知道為什么洋人敢在中國橫行霸道。我一粗人說不出什么道理,就說洋人有錢,還有槍有炮,中國的那些官都怕洋人。這人笑了笑,說我的話對也不對。總之,他后來給我講了好多好多道理。聽了這些道理,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我本來不明白的事兒,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兒。再往后,你們大概也猜得出來,這人介紹我加入地下黨,教給我革命的道理,還教給我很多地下工作的經驗。”
接著,穆立民也說了自己加入組織的經過。陳文蛟聽他們說完,笑了笑,說:“你們都說完了,那就該我說了。我家世世代代做扇子,我太爺爺在煙袋斜街這兒開了這家店,在北平城里名氣也漸漸起來了。但到了我這一輩,我從小就光愛畫畫,不愛拿刀子、剪子做扇子。我爺爺說,我想學畫畫,倒也還好,反正咱家做的扇子要是再有咱家的人給畫上畫,那掙到手的錢就更多了。于是,我爺爺就送我去榮寶齋當學徒。三年前臘月十八,到了年根兒,我受掌柜派遣,去一個大戶人家里要賬。結果無意中知道那戶人家其實是前清的太監,正把一批文物偷偷摸摸地賣給洋人。這些文物都是這個太監從前打宮里偷著帶出來的,里面光國寶,像王羲之、黃庭堅的字,沈周、倪瓚這些人的畫,就有十多件。我想,中國人的寶貝,可不能讓他賣到外國去。那天等天都黑了,我就回到那戶人家墻外,準備把文物都偷出來。可我還沒上墻,就看見墻根兒底下躺著個人。我嚇了一跳,過去一瞧,這人還有呼吸,就把他送到附近的診所里。可診所里的大夫說什么也不肯給這人治療,說這人受的是槍傷,必須交給巡警。這人忍著疼告訴我,他受傷就是因為他也知道那批文物的事兒,要把那批文物偷出來,結果被那家的護院開槍打傷了。至于他別的來歷,他卻不肯告訴我。我見他是條好漢,就逼著那個大夫給那人治好了傷,又送了他一筆盤纏。本來我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后來,這位好漢帶著一個人來找我。那時,我爺爺、我爹都去世了,我也回到這兒來賣扇子。那人說我有愛國心,還說救得了一批文物當然是好事兒,但更重要的是要救整個國家。我說,我就是一個手藝人,怎么救國家?他告訴我,一個人是救不了國家的,但所有的中國人團結起來,就能救中國。后來,他連著來了好幾回,教給我救國家的道理。有一天,我壯著膽子,問他是不是共產黨。他哈哈大笑。我又問他,我自己能不能加入黨的地下組織。他說還要再考察考察我。后來,他給我派了幾個任務,我都完成了,再往后,就慢慢到了今天。”
“四哥,這人一定是高老師。”穆立民說。
陳文蛟點點頭,又拍了拍自己那條有些跛的右腿,說:“這條腿,是去年秋后有一天,我奉命去房山閻村刺殺一個大漢奸時,被那個漢奸的保鏢給開槍打的。那個漢奸幫著日軍搜刮了十幾萬斤的糧食,要給日軍當軍糧。我本想把他的幾個糧囤一把火給燒了,結果他家有個護院,槍法挺好,開槍打中了我。我在山里躲了一個月才出來,沒能及時看大夫,腿也就這么廢了。”
穆立民趕緊說:“四哥,你是為了除漢奸才傷了一條腿,你真是條好漢!”
三個人自我介紹完了,穆立民雙手握拳,使勁按在桌上,說:“文大哥一身好拳腳,能開車、能修車,陳四哥手上的功夫厲害,你們都比我強,這次的任務,我看咱們準能按時完成!”陳文蛟從桌下摸出一張紙,攤開放在桌上。穆立民一看,只見上面已經整整齊齊畫好了一棟樓。樓分四層,樓外還有一大圈圍墻,樓后面是一大片空地。他又驚又喜,說:“陳四哥,你太厲害了,上午我只跟你說了那么幾句,這會兒你就畫完了。”
這張圖,正是位于煤渣胡同的日軍特務機關處的結構圖。
陳文蛟笑笑說:“但凡要到大戶人家或者日軍的倉庫、營房之類地方去執行任務,我都會先畫張圖,這樣才心里有底。穆老弟,說說你的計劃吧。”
穆立民點點頭,說:“我們需要在九天內弄到日軍的這份計劃。這份計劃平時是藏在機要室里,機要室里白天一直有人上班,所以想要竊取這份計劃,只有晚上行動。進入日軍特務機關處的院子并不太難,在白天,有個辦理良民證什么的事由,就可以進去。但機要室位于四樓,我算過了,要進入機要室,至少要闖過三道鎖。第一道鎖,就是特務機關處這棟樓的門鎖。每天晚上,這道門是鎖起來的。第二道鎖,是機要室的門鎖。”
穆立民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他接著說:“進了機要室,那份軍火運輸計劃既然是絕密文件,肯定不會直接擺在桌上,很可能被鎖進了保險箱。保險箱的鎖,就是第三道鎖。”
文四方猛地摘下棉帽子,往桌上一按,說:“他奶奶的,為了這三道鎖,老子情愿把命搭上!”
“日軍機要室白天時刻有人值班,所以只能把行動的時間定在晚上。上次我被日軍抓進特務機關處甄別身份,是被帶去地下室,地上四層的情況并不了解,僅僅知道到了晚上,特務機關處的樓門、四層機要室的房門都會上鎖,而且整晚都會有巡夜的日本兵。所以,當務之急是先要弄清幾個問題,然后才能展開行動。”穆立民清清嗓子,說,“第一,弄清大樓樓門的鑰匙和機要室的鑰匙都由誰掌握,這樣我們才能想辦法把鑰匙弄到手。第二,日本兵在巡夜時的活動規律,特別是換崗時間、巡查路線等,我們只有掌握了日本兵的活動規律,才能見縫插針地進入機要室。第三,那份計劃存放在機要室的什么位置?如果是存放在保險箱里,我們怎么才能弄到保險箱的密碼?”
這一串問題沒有一個容易回答。穆立民說完后,整個房間陷入了沉默。三個人心里有數,要搞清楚這一串問題,必須在夜晚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過了半晌兒,陳文蛟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敲著桌面,說:“日軍特務機關處里,除了這棟樓,還有些什么?”
“日軍特務機關處的格局是以這棟樓為主,在樓后還有日軍操練用的靶場,這里同時也是處決中國人的法場。靶場的另一側,則是一排車庫,可以停放十多輛卡車和轎車。特務機關處四周,從前都是中國老百姓的房子。自從特務機關處占據這里后,這些老百姓的房子也都被日本特務占用了。”
在穆立民說話的時候,陳文蛟就把他說的內容畫在了圖紙上,穆立民話音剛落,一張圖紙已經補充完畢。三人圍在桌旁,仔仔細細地盯著圖紙,一言不發。他們每個人的腦子都在高速地轉動著,想找出弄清這三個問題的辦法。
“我有辦法了。”穆立民微笑起來,指著圖紙上車庫的位置,抬起頭對文四方說,“文大哥,這回得指望你了。”
“成!老弟,你盡管說!為了抗日,你讓我干什么都成!”
第十一章 驗尸
這一天,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過得忐忑不安。下班后,他們也無心按照老習慣去居酒屋消遣。他們盼望玉淵潭那邊的大搜查沒有任何結果,這樣他們就不用根據尸體提供的線索去調查那位特工的神秘失蹤了。玉淵潭畢竟太大了,雖然森本嶠派出了三個排的日軍士兵,花了整整一天仍然沒有搜查完。到了第二天中午,兩人在辦公室實在待不下去了,請示森本嶠說,他們想去那邊的打撈現場親自看看。如果真的在水下發現了穆興科的尸體,尸體落水位置也是重要的破案線索。森本嶠點頭答應了,兩人跳上汽車,飛快地開出煤渣胡同,上了長安街,朝城西開去。
那時玉淵潭一帶,淤泥深積,蘆葦叢生,四周更是荒涼偏僻,看不到人家。兩人到了湖邊,只見湖的東西兩岸各有一隊日本兵,驅趕著不知從哪里征召來的民工,民工用漁網、竹竿搜尋著湖邊的蘆葦叢和湖底。兩人起初還不明白,為何搜了一整天還沒搜完,到了這里,看了一會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使不是戰亂時期,也經常有在城里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來這里投水自盡。所以,才一天工夫,日本士兵已經從湖底和蘆葦叢里撈出了十幾具尸體。只是這些尸體的腐敗程度不一,但都不像是才死亡幾天的。兩人看了一會兒,忽然看到中堤附近一陣騷動。
他們遠遠看到,幾個跳下水的中國民工,正把一個麻袋從水底撈出,朝岸邊抬去。一輛軍用卡車正緩緩駛向岸邊。
“森本課長真的猜中了。”崗野石男喃喃自語著。他和磯口孝三快步跑過去,看到民工把麻袋抬上卡車,麻袋的輪廓呈人形,上面還有一大片籃球大小的暗黑色血跡。崗野石男長出了一口氣,對磯口孝三說:“磯口君,你推測死者有很大的出血量,我推測尸體是被裝在麻袋里,又裝進后備箱,都說對了。”
磯口孝三點點頭,說:“尸體里會有遠遠超過那滴血跡的線索,接下來等尸體送回到特務機關處。完成尸檢后,我們就得按森本閣下的要求去查找兇手了。”
崗野石男輕嘆了口氣,他知道,磯口孝三說的是對的。
這天,文四方把棉帽子使勁兒往下拉,進了煤渣胡同,往日軍特務機關處的方向走去。他找了處陽光充足的墻根兒坐下,頭往墻上一靠,半瞇起眼來。在任何人看來,他只是一個滿大街可見的尋常流浪漢。
沒多久,一支日軍的車隊開進了煤渣胡同,里面卡車、轎車都有。他瞅準時機,等這個車隊在自己跟前快要過去時,從懷里摸出一把東西,面不改色地往地面上一撒。車隊的最后一輛汽車軋上了鐵釘,只聽見連續噗噗幾聲,汽車輪胎漏氣了,汽車快要撞到墻上,才勉強剎住。兩個日本人下了車,查看了一下后車胎的情況,嘀咕了幾句,又重新上車了。這時,文四方猛地從地面上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彈起來,飛快地掀開汽車后備箱蓋子,鉆了進去。
反正日軍特務機關處已經近在咫尺,崗野石男開著輪胎漏氣的汽車回到院子里,在車庫里把汽車停好后,就和磯口孝三趕去找森本嶠進行匯報了。后備箱里的文四方一直等四周完全沒了動靜,才推開后備箱蓋子走出來。他半蹲著身子,打量了一番車庫里的情況,鉆進一輛已經落滿了灰塵、一看就閑置了很久的汽車里。
北平的初春,天黑得早,傍晚六點多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陸陸續續有日本軍官離開辦公樓,來到車庫中駕車離開。一直到晚上十點鐘,文四方已經在那輛舊車里待了九個小時。這時,他聽到四周已經安靜下來,就鉆出了汽車。他來到車庫門后,朝外面打量著。只見外面是空蕩蕩的靶場,透過靶場可以看到特務機關處辦公樓的背面。他正琢磨怎么才能去辦公樓正面查看一下守衛的情況,這時他看到有四名日本兵,列隊從士兵宿舍中走出,一直到了辦公樓的正面。
日本兵在換崗!
文四方掏出懷表,記錄時間。又過了幾分鐘,有八個日本兵排著隊,從辦公樓前繞了出來,一板一眼地踢著正步,先是繞著辦公樓轉了一個小圈,又繞著整個院子內部轉了一個大圈。
八個日本兵的兩圈巡查,一共用時七分十八秒。八個日本兵回到大樓正面后,文四方本以為原本站崗的日本兵會很快回到兵營,結果他沒有看到有人離開。
之前站崗的日本兵去了哪里呢?
很快,幾道手電筒的光束,在辦公樓的各樓層閃動起來。
原來,每次換崗,日本兵既要巡查整個特務機關處的院子,還要巡查每個樓層。
文四方看了看懷表,從他看到燈光到燈光消失,一共五分零八秒。又過了一會兒,果然見到另外四個日本兵結隊返回了兵營。過了兩個小時,又一撥日本兵出了兵營換崗,程序仍是先巡查樓外,再巡查樓內。
一直到天亮,日軍多次換崗。文四方每一遍都仔細觀察,確認了日本兵的換崗規律。
巡夜的日本兵,是四個人一班,大約兩個小時換一次崗。每次換崗,前后兩班日本兵會一起巡查一遍,先樓外再樓內。除了巡查,樓前始終有四名士兵站崗。
這也就意味著,只有在巡查的時候,大樓正面是沒有警衛的。
文四方記錄的時間里,日軍換崗三次,巡邏時間最長一次是七分二十三秒,最短是七分零五秒。
到了早上,文四方躲回到那輛舊車里。靶場上開始有日本兵列隊出操,車庫里也陸續有車被開走。文四方看到,兩個日本軍官進了車庫,打開一輛車的駕駛室。他快步跳出舊車,鉆進這輛汽車的后備箱。這輛車被開出車庫,文四方一動不動地躲在后備箱里,細細聽著四周的動靜。當他聽到車外都是中國人說話的聲音時,知道已經到了日軍特務機關處之外。等到車子停下,他從四周的聲音判斷車子停在某個路口,便猛地推開后備箱,干凈利落地翻身跳了出去。
這天早上,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一來上班,就被森本嶠叫進了辦公室。
“這是驗尸報告,你們看看。”森本嶠把一沓紙甩到他們面前。
兩人拿起來,頭碰頭地看了起來。上面寫著,尸體為男性,三十歲左右,死因是子彈穿過右側肺葉,擊穿了肺動脈,導致大量失血而死。根據中彈處的傷口大小,可以判斷當時開槍者距離死者三米左右。死亡時間在三到五天前。
兩人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從尸檢結果來看,和昨天的推測完全一致。森本嶠又說:“在這名特工的身上還發現了一把手槍。該手槍的型號符合中國軍統組織配發給特工的裝備型號。尸體上的這把槍,彈匣里的子彈是滿的。”
崗野石男和磯口孝三對視了一眼,他們顯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崗野石男小心翼翼地問:“閣下,這是否意味著,他是一名雙重間諜?”
森本嶠緩緩搖頭,說:“不。他雖然是中國人,也加入了中國的軍統,但他日本特工的身份,中國人并不掌握,他對皇軍是忠誠的。”
崗野石男問:“課長,下一步我們應該怎么辦?”
“在‘佩劍’所有接觸過的人里,進行詳細調查,看看誰的嫌疑最大。”森本嶠從兜里取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他說,“這是已經查到的穆興科回到北平后,接觸過的所有人。這份名單里面的每一個人你們都要查清楚,包括此人在三到五天前的活動,一旦發現有人有嫌疑,馬上逮捕!”
這天下午,穆立民、陳文蛟、文四方又聚到陳文蛟的店里。穆立民聽文四方說了夜間的巡查站崗情況,說:“文大哥,根據你查到的情況,除了換崗后的巡查,整棟樓前始終有人站崗。也就是說,只能在日本兵換崗時,在樓外巡邏的七分鐘里,潛入特務機關處,取出那份計劃?”
文四方點點頭。穆立民盤算了一會兒,說:“按照文大哥查到的情況,在整個晚上,除了日本兵進樓巡查的五分鐘里,樓門始終都是鎖著的。這也意味著,如果要進樓竊取情報的話,必須在七分鐘內,打開大樓門鎖,來到四樓,再打開機要室房門,找到并且打開保險箱,取出情報進行拍照后放回情報,然后趕在日軍返回前消除痕跡離開大樓。”
陳文蛟說:“這意味著,我們在行動前,必須弄到樓門的鑰匙和機要室的鑰匙!”
穆立民說:“日軍特務機關長喜多誠一和情報課負責人森本嶠自然有機要室的鑰匙。喜多誠一的各種公文都由森本嶠放到機要室進行保存,而且森本嶠平時寸步不離喜多誠一,這兩個人目標太大,不宜在他們身上動手。不過,機要室平時白天有一名低級秘書值班,做一些公文分檔保存的工作。這人名叫稻口德夫,少佐軍銜,住在煤渣胡同不遠的東堂子胡同里。他平時深居簡出,極少公開露面。”
陳文蛟琢磨著說:“他肯定是因為負責保管絕密文件,才這么小心翼翼的。每天早上八點,特務機關處會派車接他上班,每天傍晚六點又送他下班。他平時當然也有些交際活動,但只是在周六或者周日晚上邀請同事來家里吃飯。”
穆立民腦子里盤算了一下,說:“文大哥、陳四哥,日軍特務機關處大樓的鑰匙和機要室的鑰匙對我們的行動非常關鍵。現在距離日軍開始向魯南前線運送軍火只有七天了,我們越早獲得這份情報,就有越多的時間來破壞日軍的計劃,確保前線的勝利!日軍特務機關處樓門上的鎖,既然鑰匙的問題解決不了,那我們就換個思路,從鎖上做文章!”
陳文蛟眼睛一亮,說:“穆老弟,你的意思是——”
穆立民說:“這把鎖白天存放在警衛室里,那么,我們只需要白天把這把鎖偷出來,換成一把我們有鑰匙的外表一模一樣的鎖就可以了。”
陳文蛟和文四方相互看了看,不明白他的意思。文四方說:“穆老弟,那四名守衛大樓門口的日本兵,會在換崗時用自己的鑰匙去開鎖,然后進入樓里巡查。如果樓門上掛的是我們自己的鎖,日本兵的鑰匙不就打不開了嗎?”
“這個好辦。”穆立民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他說,“文大哥,我們只需要把那把鎖換成一把任何鑰匙都能打開的鎖就行了。這樣一來,我們能打開樓門進去,日本兵也可以。他們也就不知道鎖已經被我們給換掉了。”
文四方興奮地一拍他的肩膀,說:“嘿,穆老弟,你這招高啊,真有你的!”
穆立民轉向陳文蛟,說:“陳四哥,你看怎么樣?”
陳文蛟說:“穆老弟,你腦子轉得真快。這個辦法倒是有戲,做出一把任何鑰匙都能打開的鎖,掛到日軍特務機關處樓門口,不但日本兵不易察覺,咱們還能進出自如,的確是招妙棋。這樣的鎖,也不難做。但有一樣,我得近距離看看那把鎖,這樣做出來的鎖,才能以假亂真。如果能把那把鎖拿在手里,掂掂分量就更好了。實在拿不到手里也沒關系,那么大個頭的鎖,還是銅的,能有多少分量,我倒是也有數。”
“得離近了看看那把鎖?”穆立民從桌旁站起來,慢慢地在房里踱著步。他自言自語著走了兩圈,一抬頭,說,“好,陳四哥,我倒是有個主意,咱們明天可以試試看。”
文四方一拍大腿:“穆老弟,你真行啊,還是你腦子轉得快,你說說是什么主意。”
穆立民朝著陳文蛟說:“我這個主意,其實挺委屈四哥的。要讓四哥當那么一時半會兒的漢奸——”
陳文蛟把臉一板,說:“老弟,你別這么見外,為了完成任務,什么委屈咱們不能受?”
文四方也一臉不高興,說:“就是,穆老弟,咱們現在都把命綁到一根繩上了,你有啥招,就直說吧。”
穆立民點點頭,說:“日本人不是在全城貼了告示,懸賞通緝那幾名行刺王克敏的刺客嗎——”
他剛說到這兒,文四方氣得一拍桌子,說:“這里面有三個人不是已經被讓日本兵給逮住,還把人頭砍下來,掛在前門五牌樓上示眾了嗎?這群狗東西,心腸比狼都狠!剩下的那一位好漢,可別落在日本兵手里!”
陳文蛟朝他擺擺手,說:“文大哥,你讓穆老弟說完。”
文四方撓著頭坐下,說:“唉,我這暴脾氣——”
穆立民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明天委屈一下陳四哥,請陳四哥自稱有剩下那名刺客的線索,要來領賞。我上次被抓進特務機關處的時候,看見過凡是來報告線索要求領賞的人,都要在警衛室先登記姓名、地址和良民證編號。然后,里面的人才會把人帶進去面談。”
“那陳老弟會不會——”文四方看看陳文蛟,又看看穆立民。
“肯定沒有危險。”陳文蛟說,“我想,日本人既然要鼓動別人來報告線索,那么,即便來人說得不準,只要不是存心戲弄他們或者有別的圖謀,日本人也不會對來人下毒手。道理很簡單,如果報告的線索不準確,來報告的人就被他們殺了,那還有誰敢來報告?”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文四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等到進了警衛室,陳四哥就可以好好查看一下那把大鎖的情況了。”
“穆老弟這辦法不錯。”陳文蛟細細聽著,又稍一琢磨,說,“我有個很熟的鎖匠,住在城東南郊的垂楊柳。我明天上午先去日軍的特務機關處,回來畫好圖樣,下午再去垂楊柳找他。這種鎖,如果只圖樣子一模一樣,鎖芯不必精工細作,做起來不難。如果加上做舊的話,就得花三天。我在旁邊打打下手的話,興許兩天就能做好。”
穆立民握起拳來往空中一揮,說:“好,陳四哥,那這第一道難關,咱們算是有眉目了!”
文四方看著他們,說:“穆老弟、陳老弟,你們都有事兒要辦了,那我能出點什么力氣呢?你們可別讓我閑著啊。”
陳文蛟說:“文大哥,你別著急,你摸清了日本兵夜間巡邏時的活動規律,這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穆立民走到文四方面前,說:“文大哥,你可以多和常在東堂子胡同一帶拉活兒的車夫聊聊,看看誰拉過那個稻口德夫。”
文四方直點頭:“我這人腦袋不靈光,就有一膀子力氣。現在讓我打聽什么事兒,那我也樂意,總比看著你們立功,我一身力氣沒處用強!對了,穆老弟,日軍的機要室里,得有保險箱吧,咱們就算能順順當當地進了機要室,那保險箱要怎么開?”
陳文蛟拈起一把削竹子制作扇骨的小刀,用刀背輕輕敲著桌面,說:“其實,如果撬開保險箱的話,并不是非常困難。但是,如果被日軍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這份計劃,他們勢必改變軍火運輸方案,這樣的話,我們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最好能順利打開保險箱,取出情報。要順利打開保險箱,只有兩個辦法,一是掌握保險箱密碼,二是找高人開鎖。”
穆立民說:“陳四哥,既然你這么說,那你一定有辦法!”
陳文蛟說:“保險箱的密碼,估計只有森本嶠自己掌握,稻口德夫未必知道。這么一來,就只有找到高人,試著打開保險箱了。”
穆立民笑著說:“陳四哥,你就是高人,你本事這么大,能打開保險箱,對不對?”
陳文蛟笑笑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不敢自稱什么高人。不過,這些年我倒是也見識過不少保險箱,這玩意兒雖然不斷有新貨色出現,可大體的道理是不變的。穆老弟,等咱們進入機要室里了,我倒是可以試試。”
“陳四哥,你真行!”穆立民興奮地說。文四方更是笑得滿臉花,朝陳文蛟直豎大拇指。
陳文蛟站起身,說:“文大哥、穆老弟,如果明天上午一切順利,我下午可就直接奔垂楊柳了,就連明天、后天晚上,都得住在那里,直到銅鎖做好,我才能回來。那就大后天下午,咱們還是在這里見。”
穆立民點頭答應,又轉向文四方,說:“文大哥,咱們都抓緊時間行動。如果有消息,不用等到后天,就明天下午兩點,在銀錠橋見。”
第十二章 吟詩
第二天下午,北平城上空愁云密布,又是一個大陰天。穆立民騎車進了城,站在什剎海東岸的銀錠橋下,看著橋身,想著這幾天自己知道的魯南戰場上的慘烈戰況,心里思潮起伏。
“先生,坐車嗎?”
這時,有人在身后說。他回頭一看,只見文四方身穿一身粗布棉襖,正拉著一輛洋車,一臉畢恭畢敬的神情站在身后。同時,他還朝后一努嘴,朝自己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自己上車。
穆立民心想也對,兩人衣著不同,站在一起的確有些古怪。他上了車,文四方拉著他,沿著什剎海慢慢地走著。他看到,文四方一直在打量四周的情形,看來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說。
“穆老弟,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終于,到了一個四周沒人的地方,文四方仍然拉著車,但放慢了速度,身體微微顫抖,壓低嗓子說著。
穆立民看看四周,除了遠處湖邊有一兩個釣魚的,再也沒別人了。他輕聲說:“文大哥,東堂子胡同那邊,你有收獲了?”
“對!穆老弟,你可真行,出的招真管用!我照著你說的,找在煤渣胡同、東堂子胡同一帶拉活兒的窮哥們問了,還真給問著了!那個日本人,還真有些不地道!那個稻口德夫,每周四凌晨四點不到,都會從他們家后門出來,去東直門簋街!你猜他去干嗎?”
穆立民想了想,說:“他去的是簋街的鬼市?”
“對!”
聽到這里,穆立民已經徹底明白了。這個稻口德夫,看來喜歡中國文物。北平是古都,自然有大量文物在市面上流通。北平城里有好幾個鬼市,距離東堂子胡同最近的,就是東直門簋街的鬼市。
文四方慢悠悠地拉著車,說:“這個日本人,每回去簋街,總是叫車夫在簋街東頭停車,又讓車夫去西頭那棵大槐樹底下等著他。每回他都往家里運不少東西。這些東西都拿包袱卷兒裹著,也不知道有多少咱們中國的好東西!這個家伙,每次都很準時,六點前準回到家。怪不得周圍的街坊都不知道他有這一手!”
穆立民想了想,說:“明天一早,你早點兒到簋街去,在那兒等著我。你要找輛洋車。我和稻口德夫見了你后,你把他拉陳二哥那去,早晨五點前就必須到那。我到時騎自行車在后面跟著你,也到那里去。”
“把那個日本人帶到那兒去?”文四方有些猶豫。
“文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擔心。到時我會蒙住他的雙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個兒去的是哪兒。再說了,就算知道,他也不敢聲張。到時那份軍火運輸計劃因為他落在咱們手里,他要是敢報告,自個兒就得先被軍法處置。”
“那倒是!穆老弟,你說說到時讓我干什么。”
“你到了那里后,我會和稻口德夫到里屋去,想辦法讓他在里面至少待上三分鐘。到時候你跟文四哥拿鑰匙在蠟版上印蠟模,有個三分鐘就差不多了。”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第二天的行動,就各自回去準備了。這天晚上,穆立民又把計劃盤算了好幾遍,確信已經是萬無一失了。
第十三章 古董
稻口德夫對于在中國的生活,基本上是滿意的。這天, 一開始他覺得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他的鬧鐘在凌晨三點半就響了。TeQPHzF34SKDeA7iXk8mCw==
作為一個文物愛好者,在所有的中國文物里,他最喜愛的還是瓷器。在日本國內的時候,他經常去博物館里欣賞那些中國瓷器。在瓷器前,他往往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建窯油滴盞變茶碗,越窯秘色釉青瓷杯,龍泉窯粉青釉香爐,這些寶貝,讓他朝思暮想,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擁有。終于,他被一紙調令調到了中國。在踏上中國土地的第一天,他就打算好好收集一番中國的文物。這天凌晨,他起床后,簡單洗過臉,拎著一只皮包就出門了。皮包里還放著一塊足有半張床單大小的包袱卷兒。他希望從鬼市返回時,皮包和包袱里都裝得滿滿的。
他穿過后院,到了后門,先是抽下門閂,慢慢打開院門。這個時間的北平還處于黑夜之中,院外的胡同還是黑魆魆的一片。他冷得哆嗦了幾下,然后朝著胡同深處輕聲叫著:“車,有車嗎?”
黑暗中,一陣車輪碾動的聲音傳來,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國車夫,拉著一輛洋車出現在他面前。
他邁上車,輕聲說了句“簋街”,然后就一聲不出了。那車夫也沒再多問,就徑直朝東拉去。兩人出了東堂子胡同,往北一折,沒走多遠就到了交道口。稻口德夫遠遠望過去,沿著簋街一直到東直門城樓底下,已經影影綽綽站了不少人了。講究點的在腳底下擺盞油燈,在油燈旁邊擺上各種物件兒。那些不講究的,就把要出手的物件兒,隨隨便便往腳邊一撂,然后把手往袖筒里一揣,背靠墻,瞇起了回籠覺。
“停下,停下,你去西頭等我。”稻口德夫讓洋車停下,自己邁腿下車。他又拿過圍巾,把口鼻圍了一圈,好讓自己說起話來更含糊,讓別人聽不出自己是日本人。
整條簋街最東頭的那個攤兒,擺的倒是自己最喜歡的瓷器。但是他收藏瓷器也有些年頭了,書房里已經有了十來件不同朝代、不同品種的瓷器。對于中國古瓷,他已經有了些眼光。此時擺在簋街東頭街面上的瓷器,他不用問就看得出來,都是些很普通的晚清民窯瓷器。
他往前踱著步,這時,一個穿著大號棉襖的漢子,從墻根兒底下站起來,湊到他面前,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沉著嗓子說:“您瞅瞅!”
那東西已經橫在稻口德夫面前,他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陣子。這是一只斗彩大碗,上面畫著用火焰紋圍著的吉祥四寶——金魚、勝利幢、寶傘、白海螺,碗口處還有一層海水紋。稻口德夫心里一動,把碗接過來,看了看碗底。
碗底是明明白白的白沙底,雙圈紋里的六個楷書大字“大清雍正年制”更是端正緊密。稻口德夫驚喜得有些眩暈,他控制住神色,又細細看了看紋飾,說:“這應該是斗彩吉祥八寶海水紋碗。這種碗向來都是成雙成對的,另一只碗呢?”
“您是行家!”那漢子朝他豎起大拇指,說,“另一只您也想要?”
稻口德夫點點頭:“你開個價。”
那漢子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這對碗三十塊大洋?”
“一只三十,一對六十。”
那時北平的中等人家,一個月的衣食用度也不過兩塊大洋。這對碗雖然是雍正官窯精品,六十塊大洋的價錢也著實不低。稻口德夫不想多耽誤時間,就說:“行。碗呢?”
那漢子說:“您是識貨的,這整個鬼市上,都沒這路宮里的細貨。我要是把倆碗都拿來,那不是招賊惦記嗎?另外那只,在我家,您真誠心要,那您受累,跟我去一趟。”
稻口德夫看看手表,已經四點五十分了。他說:“您家在哪里?”
那漢子說:“您這話可就又外行了。我家在哪里,我能隨便說嗎?不過,我倒是能告訴您,上了洋車,十五分鐘,準到!”
稻口德夫一咬牙說:“行,我有車,我跟著你去。”
那漢子嘿嘿一笑,往他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我可不敢讓您就這么去,我怕您記路。您要真想去,得按我的規矩來。”
稻口德夫不明所以,說:“你的規矩,是什么規矩?”
那漢子說:“這規矩,其實也挺簡單。您吶,得坐我的車。”
稻口德夫跟著他繞到東直門城墻底下一棵大槐樹旁,只見一部洋車正停在樹后面,旁邊蹲著個車夫。“您請上車。”那漢子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根兩寸多寬的藍布帶子,說,“這位爺,得給您戴上這個,把眼蒙住。”
稻口德夫說:“你是怕我記住你家在哪兒嗎?你放心,我是本分人。”
那漢子笑瞇瞇地走到他跟前,說:“跟您說實話吧,我知道,您是皇軍。您的中國話,說得已經挺溜了,但要是細聽,還是能聽出來不夠地道。日后您要是帶上好幾號皇軍,到我那兒把東西都給充公嘍,我往哪兒說理去?”
稻口德夫只得答應,那人把他的眼用藍布蒙好,這才讓車夫拉起車。稻口德夫把手槍輕輕撥開保險,在兜里攥得緊緊的。
洋車拉著蒙上眼的稻口德夫,一路跑到了煙袋斜街。車停在暗處,那漢子扶著稻口德夫下車,進了一家扇子店。那漢子掩上門,才把蒙眼布摘下來。稻口德夫一看,屋子里掌著幾處油燈,所以四處都亮堂。
“碗在里屋。”那漢子朝里屋的方向指了指。稻口德夫剛要往里走,那漢子伸出右手,做了個開槍的動作,說:“您身上帶著硬家伙吧?您要進去看貨,得把家伙留下。”
稻口德夫無奈,只得把槍取出。那漢子說:“您多包涵,我還得搜身。”
“我就帶了這一把槍!”
“嘿嘿,您要是藏著把槍進去,把東西直接拿走,我也不敢追您。所以啊,我還必須得搜一搜您。”
稻口德夫只得張開雙臂,任由那漢子搜身。等摸到他右手手腕,那漢子一皺眉,摘下一枚用皮繩綁在手腕上的鑰匙。他隨手就拉開抽屜,把鑰匙放在手槍旁邊,然后把稻口德夫推向了里屋。稻口德夫看了一眼鑰匙,稍一猶豫,還是進了里屋。
那漢子插上里屋的門閂,先是彎腰掀開墻角一只樟木銅活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木盒,雙手托著放到桌上,接著把懷里那只斗彩大碗取出來,說:“您上眼。”
稻口德夫打開木盒,取出里面的大碗,左右手各執一只,細細看了起來。新看到的這只碗,大小形制,還有海水紋、底款,都和剛才那只一模一樣,只是圖案變成了吉祥八寶里的另外四寶——蓮花、寶瓶、吉祥網、金輪。他知道,在中國的文物古玩行當里,有“大開門兒”的說法,指的是那種不用細看,只憑各種顯而易見的特征,就足以令人相信是真品無疑的古物。他收藏品鑒中國瓷器多年,多少有了些眼力,在他看來,這一對碗,就是“大開門兒”的好東西、真東西。他現在反復觀看,不是在鑒定,而是在欣賞。
過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正身處陌生環境,不知道此地離家多遠。他定定神,說:“好,是真東西,我要了。”說著,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從里面數出六十枚銀圓,擺在桌面上,朝那漢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您容我數數。”那漢子扯過椅子,嘴里念念有詞地數了起來,還每數一枚,就吹口氣,在耳邊聽聽成色。稻口德夫有些焦急了,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經是五點五十分了。他回頭瞟著門閂,恨不能立馬拉開門閂沖出去。
終于,六十枚銀圓點完,那漢子微微一笑,說:“和您做生意,真痛快。”他站起身,打開了屋門。稻口德夫把兩只碗都放進木盒,夾在腋下快步走了出去。他到了外屋,拉開抽屜,看到自己的手槍和鑰匙還在原地紋絲不動,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那漢子到了他身后,嘻嘻笑著說:“得罪了,還得給您蒙上。”
文四方拉著洋車,把稻口德夫送回了簋街,又把洋車還給了車廠。下午兩點,他又來到陳文蛟的扇子店,陳文蛟和穆立民都已經在里面。文四方一見穆立民,高興地說:“穆老弟,你早上干得太漂亮了,你把稻口德夫領到里屋,我就在外面用蠟模印好了鑰匙。”
穆立民微微一笑,說:“那個日本人,當時在里面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既想拉開門沖出來,可又舍不得那一對瓷碗。看瓷碗的時候,那眼神還時不時往門這邊瞟。”
陳文蛟接著說:“蠟模我已經交給了朋友,今晚就能制好鑰匙。”
文四方問:“陳老弟,那把銅鎖造好了嗎?”
陳文蛟微微一笑,拉開了抽屜。文四方一看,只見里面是一只七八成新的銅制大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正是這種鎖應該有的分量。他從懷里掏出一把鑰匙,往鎖眼里一捅,又是一擰,鎖應聲而開。
文四方使勁搓著手,說:“陳老弟,你這哥們兒可真行!明明是新做出來的,看上去偏偏跟舊的似的。而且,還真是有把鑰匙就能打開!”
穆立民打量著陳文蛟,只見他不過三天沒見,臉上已經瘦了一圈,可見這三天他幾乎沒怎么休息。穆立民說:“四哥,你三天沒睡安穩覺了吧?趕緊好好補一覺吧。”文四方也說:“是啊,陳老弟,這三天你肯定是連軸轉了。”
陳文蛟笑笑,對他們說:“文大哥、穆老弟,把鎖做舊并不難,難的是你們把稻口德夫真給蒙住了,還讓他乖乖地把機要室鑰匙交出來。”
穆立民說:“現在距離日軍開始運輸軍火還有四天。明天上午,我和文大哥到特務機關處演一場好戲,用這把鎖把警衛室里的鎖換過來。”
文四方一拍胸脯,說:“行!這回也該我去了!”
穆立民說:“文大哥,您甭著急,怎么換鎖,我都想好了,到時咱哥倆兒一塊去,準能把事兒給辦成嘍!”
第二天,穆立民把鎖裝在書包里,穿上學生裝,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煤渣胡同。在警衛室門口,已經排了一支不短的隊伍,有二十多號人,在那里低垂著頭,一個接一個走進警衛室。日軍自從占領了北平城,就強迫城里百姓必須持良民證以及辦各種手續,才能出入城門。但北平人不到非辦不可的程度,都不愿辦這張證。
穆立民排到了隊尾,這時,在隊列的前方,有個穿著一身棉猴的高個兒,正時不時朝隊尾方向瞟著。文四方見穆立民來了,心里一喜。隊伍在慢慢向前移動著,不大工夫,文四方就進了警衛室,馬上就輪到他辦手續了。他已經看到,那枚巴掌大的銅鎖正掛在警衛室的墻上。他把穆立民告訴他的行動計劃回顧了一遍,忽然一側臉,對身旁一個拎著槍站崗的日本兵說:“長官,剛從這兒出去的那人,我看著特別像通緝令上的一個人。”
那日本兵嘩的一聲把槍舉起來,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你說的是誰?”
文四方伸出胳膊,遠遠地朝院門胡亂指著,大聲喊著:“就是他,剛出去的那個男的!”說完,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一口氣推倒了幾個人,還大喊,“誰推我,是不是兇手的同黨?”人群頓時騷亂了起來,原本整齊的隊伍變得不成形了。穆立民則大聲朝四周喊著:“前面有通緝犯,誰抓住誰有賞!”他自己朝警衛室沖去,順勢推倒了幾個人。此時,警衛室內外更加混亂,正在警衛室周圍的日本兵一看形勢不對,紛紛端著槍沖了過來。警衛室的中國人嚇得想逃出去,外面的人則想著抓通緝犯領賞金。文四方和穆立民互相使了個眼色,文四方一縱身,跳到桌上,又從窗戶跳了出去,嘴里喊著:“皇軍要殺人了,大伙兒快跑,別要錢不要命了!”
穆立民趁著別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四方身上,從包里掏出那把假鎖,把墻上掛著的鎖換了過來。
一個日本軍官舉起手槍,朝空中砰的一聲開了一槍,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文四方裝出恭恭敬敬的樣子,對這人說:“長官,我剛剛看到一個人,長得和通緝令上的人一模一樣。”
“他在哪里?你把他找出來。”這個日本軍官說。
文四方點頭哈腰地答應著,把人群里的中國人一個挨一個地細細打量起來。每看完一個人,他都搖搖頭,說:“不對。”直到把警衛室內外的中國人看完,他都沒找到他說的像通緝令上兇手的人。他垂頭喪氣地說:“皇軍,那人大概逃跑了。”
“八嘎!”一個日本兵氣得把槍口對準文四方的額頭,拉動了槍栓。人群一陣驚呼。這時,那個日本軍官在他身后一伸手,把槍奪了過來,還用日語說了幾句。這個日本兵大聲“是”著答應了,把槍收了起來。日本軍官對文四方說:“你,快辦手續吧!”
文四方滿臉堆笑地回到警衛室,人群也恢復成了長長的一隊。有個中國人在小聲議論著:“剛才那個當官的日本人,說了些什么?”
“他呀,說的是你把這個人打死了,以后就沒人向皇軍報信了。”
“日本人還真滑頭!對了,你說剛才前面真有通緝犯嗎?他們都被通緝了,還敢來領良民證?”
“那誰知道!不過,通緝犯都是不怕死的!”
在人們的胡亂議論中,隊伍恢復了秩序,重新向前緩慢地移動起來,就像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
穆立民和文四方回到煙袋斜街。陳文蛟見他們一起進屋,這才放下心來,又見他們臉上均有笑意,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了。他給兩人各端上一碗茶,還是忍不住問:“文大哥、穆老弟,鎖換好了吧?”
文四方三兩口喝完茶,把碗往桌上一撂,抬起袖口抹抹嘴,說:“你放心,鎖都換好了,穆老弟下手換的,動作利索著呢,神不知,鬼不覺!”
穆立民把碗放下,笑了笑,說:“全靠文大哥裝得像。”
陳文蛟還是不太放心,說:“兩把鎖,是一模一樣的吧?”
穆立民從懷里把那把換下來的銅鎖往陳文蛟手里一塞,說:“四哥,這兩把鎖,大小輕重,還有新舊,全都一樣,就算整天用的人,都分不出來!”
陳文蛟掂了一陣子鎖,這才說:“看來,這三天的辛苦,沒白費。穆老弟,那到了今兒晚上,我和文大哥混進日軍的特務機關處去。機要室的鑰匙也做好了,運氣好的話,今兒晚上就能把日軍的情報弄到手。就算那里面真有個保險箱,我今兒看明白它到底什么樣,回來后慢慢琢磨琢磨,也準能把它弄開。”
穆立民搖搖頭,說:“四哥,晚上還是我和文大哥去。咱們今天晚上,主要是為了探路。如果那里有保險箱,雖然我沒辦法打開,但我拍下照片回來給你一看,那不就和你親自去看一樣嗎?”
陳文蛟搖搖頭:“穆老弟,你是整個行動的負責人,你可不能出意外。更何況,你是穆家的公子,你們家呢,是北平城里有名望的高門大戶,家大業大,如果你的身份被日軍識破,對你家太不利了。我就不一樣了,孤家寡人一個,哪兒死了哪兒埋!再說了,穆老弟,我混偏門都混了二十年了,對保險箱比你熟。”
文四方伸出左右兩條胳膊,拍拍兩人的肩膀,說:“你們兩位都是為了完成任務,都不怕危險,可有一樣,行動的時間可就那么七分鐘。這七分鐘里要干哪些事兒,你們都知道,可我還愿意再說一遍。要打開樓門的鎖,上到四樓機要室,再打開機要室的門,拿照相機拍下保險箱。然后把痕跡收拾干凈,原路返回。這些事兒,可真不少。陳老弟,我覺得還是讓穆老弟去,最起碼他到過樓里面。而且,陳老弟,我說句不中聽的,穆老弟的腿腳,多少也比你利索點,對吧?”
陳文蛟一言不發地坐下,眼圈已經通紅了,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右腿,罵道:“不爭氣的東西!”
“二哥,你可別這樣,你的貢獻已經夠大的了!”穆立民忙說。
文四方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臉,說:“打你這臭嘴!”接著,他一揚臉,說,“這都晌午了,咱們趕緊議議晚上的行動。”
穆立民拿過一支毛筆,蘸了清水,在桌上畫了一條濕線,又在線上畫了六道橫線,把濕線分成七份,這才說:“文大哥上次摸黑潛到日軍的特務機關處,查到那幾個警衛晚上到樓后巡邏的時間都是七分多鐘。那么,咱們就按照七分鐘,來算從進那棟樓再到出來的時間。如果還是按照文大哥在車庫里看到的,從日本兵開始從樓的東側巡查靶場算起,我從車庫出來,從樓的另一側繞過去,跑到樓門口打開鎖,大概需要半分鐘,跑上四樓又需要一分鐘。打開機要室房門,找到保險箱,大概需要一分鐘。給保險箱拍照,是最費時的一步。這也可以說是最危險的一步。因為為了避免被人發現,我不能用閃光燈,只能靠月光或手電筒。我至少要拍三張,才能保證清晰拍下保險箱的圖樣。這至少需要兩分鐘。這已經用去四分半鐘了。接下來,我必須在兩分鐘內,離開機要室,再離開特務機關處大樓,藏身到大樓的東側,這樣才能避免被日本兵發現。因為這時他們正巡邏到了大樓西側。然后,等日本兵回到大樓門口,我就可以撤到車庫里了。”
陳文蛟看了一會兒那條漸失的水線,說:“你們怎么混到車庫里去?還是用文大哥上次的辦法?”
穆立民想了想,說:“文大哥的辦法挺管用,也沒有被日本兵察覺,我覺得可以繼續用。”
文四方說:“那天一黑咱們就過去。”
幾個人又把當晚的行動過程細細分析了一遍,確定由文四方在車庫里計算時間和觀察情形,穆立民負責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機要室,摸清保險箱的情況。
這幾天,磯口孝三和崗野石男一直按照森本嶠給他們的那份名單進行調查。磯口孝三負責調查穆興科的家庭成員,崗野石男負責調查家庭之外和穆興科有過接觸的人。這天下午,兩人來到常去的居酒屋里,盤算著這幾天的調查結果。兩人都是心事重重的,因為這幾天一直沒什么像樣的收獲,不知道如果森本嶠盤問起來,他們該如何回答。為了排遣煩躁惶恐的情緒,兩人決定索性奢侈一番,要了一個包間,點了滿桌的高檔料理,光壽司就有七八種,還有壽喜燒、天婦羅之類,他們還點了剛剛從日本國內來到北平的藝伎來到包間里為自己表演。
崗野石男緊緊盯住壽喜燒火鍋中一塊浸泡了湯汁的豆腐,他瞇起眼睛,就像是要對暗處的敵人發起突襲一樣,默不作聲地瞄準著正在湯汁中翻滾的豆腐,把筷子慢慢伸了過去,猛地夾住了自己的目標。他看著冒著熱氣、滴著湯汁的滾燙的豆腐,重重咽了口唾沫,說:“森本課長給我們的名單上,一共有三十多個中國人,現在,我們把每個人的情況都摸清楚了,但里面沒有人值得懷疑。這說明,這個辦法是行不通的。畢竟,磯口君,我們兩個人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內,對這個名單上的每個人的情況進行特別詳細的調查。”
磯口孝三臉上的愁容越來越密,說:“那可怎么辦?我們一定會被森本課長軍法處置的。”
崗野石男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磯口君,昭和六年(1931年)的滿洲事變(九一八事變)后,我記得你跟隨所在的第二師團奉命進駐到中國的長春,當時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磯口孝三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忽然提起這件事,但他知道,崗野石男這家伙不會無故發問。他撓撓后腦勺,說:“當時我在第二師團步兵第四聯隊,奉命清剿長春周圍的東北抗日聯軍。”
“那你一定打過不少仗吧?”
“對。中國人的這支武裝力量,是由中共領導的,裝備雖然很差,但戰斗力非常強。我們每年都要集中大批的兵力連續進行掃蕩,但也難以消滅他們。當時我們在長白山的密林中和中國的這支游擊隊作戰,對方明明裝備低劣,連食物都很少,可我們不但難以剿滅他們,還經常在戰斗中輸給他們。我的很多仙臺老鄉(日軍第二師團的兵員主要來自日本仙臺,故該師團又名仙臺師團)都在一場場遭遇戰、埋伏戰中被打死了。那時,我眼看著身旁的老鄉被不知從哪里射出來的子彈打死,他們腦門上、胸前噴出的鮮血把面前的白雪染紅,我心里害怕極了。后來,我因為漢語學習得快、在中國生活的時間長,森本課長組建北平特務機關處情報課的時候,就把我從前線部隊中招入了。崗野君,森本課長隨時可能查問我們的調查進展,如果他對我們不滿意的話,一定會給我們極其嚴厲的懲罰。這個時候,你回憶從前的事情做什么?”
崗野石男神秘地笑了笑,揚起手來重重拍了拍。房間另一側的藝伎停下了舞動腰肢的動作,和樂師一起朝他們鞠完躬,就拉開房門退了出去。
等四周都安靜下來,崗野石男起身開門,確認門外空無一人,這才回到座位上,壓低聲音,說:“磯口君,我們兩人都有大量的戰斗經驗,但是,森本課長卻沒有,對不對?”
磯口孝三一歪腦袋想了想,說:“對。森本課長雖然也短暫地擔任過低級軍官,但他的興趣一直在情報工作上,沒有太多的實戰經驗。崗野君,森本課長的經歷,和我們正在進行的調查,到底有什么關系?”
“磯口君,穆興科的尸檢報告上有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夠注意。穆興科死于槍傷,我們在戰場上,知道這種擊穿肺部動脈的槍傷,雖然很致命,但從被擊中到失去還擊能力,應該還有十幾秒鐘的時間,這足夠讓一名訓練有素的士兵開槍還擊敵人了。但是,死者當時明明有一支手槍,槍里也有子彈,他似乎并沒打算還擊。森本課長雖然殺過很多人,但他都是用刀砍下敵人的頭,或者直接開槍射擊敵人的頭部,死在他手下的人,都是瞬間就死掉了。所以,森本課長沒有想到,死者在中彈后,為何沒有開槍還擊這個問題。”
磯口孝三愣住了,他開始覺得這些情況的確非常可疑,但這些能說明什么,自己還真的想不到。
第十四章 夜探
這天晚上,在陳文蛟的扇子鋪里,穆立民和文四方對好表,穆立民帶上小型照相機和鑰匙,文四方帶上上次用過的工具,出發到了煤渣胡同。這次恰好有一輛車箱里蓋著篷布的卡車要返回日軍特務機關處,兩個人在旁邊看到車里空空蕩蕩的。文四方略施小計逼停了卡車,兩人飛快地翻上車,鉆進了篷布下面。
卡車開進車庫停下后,駕駛員大搖大擺地回兵營了。兩個人在車上等著,一直到了天色黑透,才跳下車,守在車庫門口,通過門縫盯著外面的情形。晚上八點到了,日本兵開始換崗,每一步都和上次文四方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樣。等到日本兵換崗結束,穆立民一看時間,花了七分三十二秒,和文四方記錄的時間相差無幾。
“文大哥,鬼子下次換崗時,咱們就動手。”穆立民說。
晚上十點到了,兩人看到四名日本兵出了兵營,邁著正步走向大樓正門。穆立民朝文四方點點頭,拉開車庫門,輕輕地走了出去。
穆立民離開車庫后,快步跑到大樓的東側,緊貼著外墻站著。他側耳聽著樓前那幾個日本兵的動靜。一聽到他們離開樓門前的哨位開始巡邏,他就飛快地跑到樓前,用一把舊鑰匙打開了樓門上掛著的那把銅鎖。鎖開得很順利,他心里贊嘆著陳文蛟那個在三天內仿造出這把鎖的朋友。他進了日軍特務機關處的大樓,只見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玻璃窗戶那里,滲進了微弱的月光。他踩著樓梯來到了四樓,發現所有辦公室的銘牌上,都刻印著日文。他來到走廊的最西頭,只見這間辦公室的房門銘牌上,刻印著“機密を扱う部門”幾個日文。看來,這里就是機要室了。他拿出陳文蛟配好的那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里輕輕轉動幾下,暗鎖就打開了。他側身進去,掩上了房門。
到此時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他估計,自己比計劃多贏得了四十秒的時間。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他隱約看到,這里和其他普通辦公室看上去沒有任何區別,門口是一排高大的檔案柜,靠窗處是一張辦公桌,桌旁有椅子,桌上整齊擺放著幾沓文件。日軍絕密的軍火運輸計劃不會放在這里,他還是決定花上十秒鐘的時間檢查這些文件。他知道日文“軍火”“運輸”“計劃”這幾個詞的寫法。他快速翻動著這些文件,沒有哪份文件上同時有這幾個詞。但他覺得這里的文件都很重要,還是從懷里拿出小型相機,飛快地拍了幾張照片。然后他放下文件,繼續觀察房里的情況。
那份軍火運輸計劃會藏在哪里呢?如果是藏在保險箱里,那么,保險箱又會被安放在哪里?他心里反復琢磨著,同時仔細盯著整間辦公室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陳設。這間辦公室的墻上,有一只直徑一尺的大鐘,鐘的秒針發出了嘀嗒的聲音,這聲音也是這里唯一的聲響。
這時,他看到,在辦公桌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浮世繪,畫面的內容雖然看不清楚,但這幅畫出現在這里,還是太古怪了。
他走過去取下這幅畫,果然,一個一尺多寬、半尺高的保險箱出現了。這個保險箱緊緊鑲嵌在墻上,散射著幽冷的金屬光澤,上面有一個成年人拳頭大小的密碼盤。看來,那份軍火運輸計劃就鎖在里面。穆立民再次取出了小型相機。膠卷早就檢查過了,借著月光,他把鏡頭對準密碼盤,輕輕按下快門,從不同角度拍了三次特寫,又拍了兩張整個保險箱的全貌。做完了這一切,他收好照相機,把浮世繪放回原處。一切都很順利,他拉開辦公室門,準備離開,但是,就在他一只腳邁出的時候,一絲陰影在他心底掠過——
不對。這個保險箱,雖然被藏在畫的后面,但還是過于容易被發現了。他慢慢收回腳,關上門,重新站在房間中間,掃視著整間辦公室,不放過任何細節。墻上的掛鐘,在嘀嘀嗒嗒地響著,他看看手表,距離離開這里的時間只剩一分零八秒了。如果不能按時離開,他就無法趕在日本兵完成巡邏前離開大樓。一旦自己被發現,整個行動計劃就徹底失敗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強迫自己放棄其他一切想法,把思路集中到找到真正的保險箱上。
但是,面前的一切,所有的物品、陳設都是一間辦公室里最普通最常見的。
“如果眼睛看不到,就用耳朵聽。”
他忽然想起高志銘的這句話。他閉上眼,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用耳朵細細捕捉著所有的聲音。
嘶——嘶——嘶——
他似乎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電流聲,方向似乎來自那個占據了半面墻的文件柜。他站在文件柜前,細細打量著每一扇柜門。這時,他注意到,文件柜兩側各有三十厘米寬的空隙。他皺起眉,為什么這里會有這么寬的空隙?窗外,一陣明亮、幽冷的月光照了進來,給整排文件柜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色。他發現,右邊最外側的一個文件柜門上,那只把手格外光滑,上面似乎反射著更多的光線。這意味著,那只把手一定被頻繁地拉開過。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這只把手,往外一拉,把手紋絲不動。他又擰動把手,把手果然能慢慢轉動。等轉到九十度時,穆立民聽到,文件柜深處傳出一陣齒輪咬合的咔嗒聲,他面前這半面墻寬的文件柜突然從中間裂開,分成兩部分,向兩旁滑動,占據了兩旁原有的空隙。很快,文件柜中間出現了一道半米多寬的空隙,這里的墻面上,鑲嵌著一只保險箱,這只保險箱是豎直放置的,高度接近一米,寬也有半米,比浮世繪后面的保險箱至少大了兩倍。這個保險箱的密碼盤也大了很多,足足有兩只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上面有六層數字。這意味著,這是一把非常罕見的六級密碼鎖。穆立民重新取出照相機,發現里面只有最后一張膠片了。他回憶著當初在拍照的培訓課上學習的內容,屏住呼吸,分開雙腿,確保相機端得穩穩的,這才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個密碼盤。
當他關上機要室房門,快步跑下樓,跑出樓門時,他看了一下手表,比原定時間晚了十三秒。
此時,距離日軍特務機關處不遠的那家居酒屋里,客人已經不多了,在最深處的包間里,磯口孝三被崗野石男的問題問得目瞪口呆。穆興科為什么沒有在臨死前向擊中他的人開槍還擊?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使勁抓了幾下頭皮,說:“是不是他沒來得及把手槍從槍套里拔出來?”
崗野石男搖搖頭,說:“死者穿的是大衣,手槍牢牢安放在腋下的槍套里,槍套根本沒打開。死者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特工,對危險肯定有著超過常人的嗅覺。死者從車行租了汽車后,在深夜開車出城,到了目的地后,他也始終沒打算拔槍射擊。這說明,他根本不覺得他的行動有任何危險。”
“那他去見的人,究竟是誰呢?”
“第一,這人住在城外,中國人的那種洋車到不了,穆興科必須開車前往;第二,這人和穆興科有著非常深厚的關系,哪怕自己被這人開槍擊中,他也不愿還擊。”
磯口孝三聽完,喃喃自語:“符合這兩個條件的,會是誰呢?”他從懷里掏出森本嶠給他的那個名單,鋪在面前,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了起來。
崗野石男一杯接一杯地品嘗著清酒,一臉胸有成竹的神情。過了十幾分鐘,磯口孝三抬起頭,眼睛里閃動著喜悅的光彩,仿佛有了巨大收獲。他說:“這里面只有一個人符合這兩個條件。”
“這個名單上有三十八個人,符合條件的只有一個人?”崗野石男從壽喜燒火鍋里撈出一筷子的牛蒡絲,剛要吃,聽到磯口孝三的話愣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磯口孝三用力點點頭,說:“喏,就是這個人。”他把名單舉起來,放到崗野石男眼前,指著上面的一個人名說。
“穆立民?他是穆興科的弟弟吧?”崗野石男瞟了一眼名單,說,“唔,即使他是穆興科的弟弟,符合那兩個標準的話,他的嫌疑也非常大。”
磯口孝三失望地把名單隨手一放,說:“這個人剛剛回到北平時,是我把他帶回特務機關處進行身份甄別的。在整整三天的甄別過程中,我問了他上百個問題,這些問題涉及他在離家兩年內的經歷、他去過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有過交往、他為何突然回到北平,他對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沒有任何破綻。他怎么可能會是兇手?”
崗野石男仰頭大笑了幾聲,說:“磯口君,你那時向穆立民提出的問題,假如他真的是中共或者國民黨方面的特工,他一定受到過這方面的訓練,他肯定能應付這些問題。”
磯口孝三說:“可是,在穆興科被殺的那天晚上,據我們潛入到燕京大學的特務報告,當晚燕京大學沒有任何異常。而且,當晚穆立民就在燕京大學,始終沒有離開。”
崗野石男說:“磯口君,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在面積廣闊又是空曠無人的環境里,無聲無息地殺掉一個人,并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磯口孝三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是穆立民。畢竟我曾經在三天的時間里直接面對他,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像是一名特工。在面對我的審訊時,他的確比同樣年齡的中國年輕人鎮定一些,但是,他畢竟生長在大富之家,又在中國各地漂泊磨煉了兩年,閱歷很廣,有很好的心理素質并不奇怪。”
壽喜燒火鍋中只剩下湯汁了,崗野石男用筷子在里面撈了一陣也沒什么收獲,他遺憾地嘆口氣,放下筷子。他拿起毛巾擦擦嘴,這才說:“磯口君,我已經向我們安插在武漢的特工發了電報,讓他徹底查清穆立民這兩年來在武漢的活動蹤跡,很快就會有結果。如果穆立民真的是中國特工,那么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他一定會露出一些痕跡。等我們的特工掌握到這些情況,穆立民的真實面目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還沒等對方回答,他拍拍磯口孝三的肩膀,說:“磯口君,如果我們按照這個辦法,調查出穆立民的身份的確是中國特工,那么我們就為皇軍立下大功了。所以,今天的這頓美餐,就由你來結賬吧。”
到了早上,穆立民和文四方兩人回到了陳文蛟的扇子鋪,陳文蛟一看他們回來,放下手里正在切削的扇骨,站了起來,拿起毛巾遞給他們。
穆立民擦了把臉,從懷里拿出小型相機,遞給陳文蛟說:“陳四哥,機要室里的確有保險箱,而且有兩個。第二個保險箱藏得非常隱蔽,是我后來才發現的,那時只剩下一張膠片了,就只拍了一張照片。”
陳文蛟點點頭,說:“我這就把照片洗出來。后面的臥室,可以當暗室。”說完,就帶他們進了后面的臥室。他把門窗關嚴,拉好窗簾,房間里頓時暗了下來。他把衣柜上的一只抽屜拉開,里面排滿了裝著各種藥劑的瓶子。他把最大的一瓶藥劑倒入一個鐵盒,又從照相機里取出微型膠卷,開始沖洗底片。
忙碌了一陣后,陳文蛟輕輕抖動著濕漉漉的相紙,穆立民看到,相紙上漸漸出現了那個碩大的密碼盤。
還沒等照片完全清晰,陳文蛟眉頭就緊鎖起來,穆立民見他神色異常,說:“陳四哥,這密碼鎖挺不一般?”
“這種保險箱,是德國西姆隆公司的最新產品,是全世界最難打開的保險箱。這種保險箱采用訂單式生產,而且每一個訂單都需要經過德國納粹黨審批后才能投入生產。也就是說,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買到這種保險箱的。”
文四方看著照片,撓撓頭,說:“從前我給人拉包月兒的時候,在那些大戶人家里,倒是也見過幾次保險箱。這個六級密碼鎖,這只保險箱,有那么玄乎嗎?”
陳文蛟不吭聲,他把照片掛在幾個人頭頂的掛繩上,隨著水分的流失,照片又清晰了一些。陳文蛟指著照片,說:“一只保險箱,安全不安全,容不容易打開,最關鍵的不在于有幾級密碼鎖,而在于密碼鎖的功能。這只保險箱上的鎖,就是一個非常罕見的密碼鎖,它有一個極其特殊的功能。”穆立民和文四方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臉迷惑的神情。陳文蛟又說:“這個功能叫作定時開鎖。也就是說,這只保險箱內部安裝有一部精密的時鐘,用來計算時間,從而確保保險箱從每天零點開始,在固定時間內,只能打開有限的次數。按照目前的技術,這一類裝置能夠做到每二十四小時只可以打開一次。比如像這只保險箱,日本人如果設定為每天打開一次,那么,如果當天曾經打開過,當天晚上即使我們弄到了密碼,進入了日軍的機要室,也無法打開保險箱——”
“那我們就過了半夜十二點再打開——”文四方脫口而出。
穆立民搖搖頭:“這樣的話,第二天日本人再想打開保險箱,就發現無法打開,自然就知道軍火運輸計劃已經泄密,也就不會繼續使用這份計劃了。”
“媽的,這幫兔崽子,太賊了!”文四方搞明白了這里面的玄機,氣得一掌重重地拍在墻上。
穆立民想了想,說:“二哥,這種鎖,先不管什么定時開鎖功能,光說密碼這部分,你能打開嗎?”
陳文蛟盯著照片細細看了看,點點頭,說:“密碼這部分,雖然也很復雜,但我還對付得了。”
“你打開密碼鎖,需要多長時間?”
“如果環境足夠安靜,沒有任何噪音的話,我打開這樣的六級密碼鎖最少也要十分鐘。”
文四方搖頭:“日軍換崗的時間,一共才七分多鐘。”
“而且——”陳文蛟低頭看看自己的右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這條腿,也跑不了你們那么快,進出大樓,上下樓梯,花的時間都比你們長。”
穆立民說:“文大哥、陳四哥,你們都甭著急。咱們再想想辦法,還有兩天時間呢。咱們進展越來越大了,眼下不是只剩下這最后一個難題了嗎?”
“媽的,等弄到了日軍的情報,老子就不要命了,一把火把日軍的軍火都炸了,炸死一個日本人就夠本,炸死兩個就賺一個!”
“文大哥,這樣吧,昨晚咱們都沒休息,這會兒呢,咱們都回家補個覺。”穆立民看看手表,說,“這會兒是九點,咱們都歇會兒。到了下午三點,咱們等有了精神頭兒,還是在這兒,再好好合計合計,肯定能琢磨出個辦法來。”
第十五章 恭喜
穆立民出了煙袋斜街,尋思著自己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也該回去看看了。他騎著自行車,往南穿過地安門,繞過景山、故宮神武門,沿著筒子河一直向南,再穿過長安街,很快就到了前門。穿過了五牌樓,他拐進胡同,到了自家宅子門口。他正要推門,門倒自己開了,袖兒手里攥著一條手帕,急急忙忙往外走。
袖兒一看見他,先是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然后才行了個禮,說:“哎喲,二少爺,今兒又不是周末,您怎么就回來了?”
穆立民剛要回答,袖兒又問:“二少爺,我先提前恭喜您啦!”
穆立民被她說得莫名其妙,說:“袖兒,我有什么喜事兒?我奶奶、我娘都在家嗎?”
“老爺讓雙林哥陪著去白云觀了,說是去和那位玄妙道長下棋了。老夫人、夫人都在正和居呢。”
穆立民有點摸不著頭腦,說:“現在還沒到飯點兒呢,她們去正和居干嗎?”
“二少爺,我先不和您細聊了,老夫人叫我回來拿個東西,她這會兒正等著我把這個拿過去呢。”說著,袖兒把手帕里的東西朝他亮了一下,就揣進兜里,快步朝正和居的方向跑去。
穆立民進門回到屋里,三亭子來給他沏了茶。此時,院子里頗為清凈,只有一陣陣鴿哨聲從空中偶爾傳來。他端著茶碗,琢磨著那只保險箱究竟該如何打開。一碗茶喝完,還沒理出頭緒來,因為一夜沒睡,他也頭腦一陣昏沉,就躺下睡著了。
他是被一陣飯菜香給驚醒的。他從床上坐起來,一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十二點多了。只見桌上擺著兩個小碟子,里面裝食物。雖然是點心,也散發出陣陣香氣。一個碟子里裝的是一塊三明治,另一個碟子里裝的則是三塊蛋糕。他看著碟子,正納悶兒,三亭子敲門進來,說:“二少爺,您醒啦?這是老夫人和夫人給您帶回來的。”
“我奶奶她們不是去正和居了嗎?這兩樣可都是西餐里的點心。”
三亭子眨眨眼,神色頗為詭異,說:“我可不敢蒙您。夫人說了,這些點心,您無論如何都得嘗嘗。您吃了點心,就到里院去,老夫人和夫人都在里面等著您吶。”
這兩碟點心看起來頗為精美,但穆立民心里惦記著盜取日軍情報的事兒,沒什么胃口。他胡亂吃了塊蛋糕,就去了里院。
穆老夫人和穆夫人剛剛吃過午飯。北平人家,平時午飯都簡單,即使是富貴門第,午飯也比晚飯簡單很多。這天穆世軒不在家,女眷們每人就吃了碗銀絲面。穆夫人見他過來,問他吃沒吃那兩碟點心。他搖搖頭,說剛睡醒沒胃口,只吃了塊蛋糕,這才看到奶奶和母親都在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他正納悶兒,母親開口說:“立民,你還記得正和堂潘老板家的姑娘嗎?”
穆立民點點頭, 說:“記得,您怎么忽然提起她來了?是要說給我哥,給我當嫂子嗎?她不是出國留學了嗎?我記得我中學還沒畢業,她就離開家,出國留學了。”
“已經回來一個禮拜啦。”
“我記得她是去德國留學了吧?北平城如今不太平,她怎么這個時候回來?”
“潘老板兩口子把姑娘教育得好,有孝心、明事理。人家姑娘在外國,聽說日本兵占了北平,放心不下,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看看爹娘。”
穆立民點點頭。穆夫人繼續說:“這兩口子,自己家是開飯店的,本來不讓姑娘學開飯店這一套,可姑娘到了外國,偏偏喜歡燒菜做飯。立民,你桌子上那兩碟子東西,就是潘家姑娘做的。”
穆立民說:“在國外,廚師的社會地位挺高的。那個蛋糕做得還不錯,比我們學校做甜點的廚師做得好吃。”
“一開始潘老板他們不想讓姑娘回來,生怕和你一樣,被抓到日本人的特務機關處里。”
穆立民說:“這不用擔心。她去德國大使館開個證明就行了,證明這幾年她一直在德國留學。有了這么個證明,日本人肯定不敢把她關到特務機關處。”
穆夫人有些納悶兒,說:“潘夫人剛才倒是說了,她家姑娘的確有這個證明。這個證明怎么會這么好使?”
“您這是不知道,日本人現在根本不敢得罪這些歐美國家。他們生怕這些國家對自己搞禁運。如果禁運,他們國家需要的各種原材料就運不回去了。沒有了煤、沒有了石油,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也造不出來了。就連以前造出來的,也飛不起來、跑不動了。”
“那這些國家不知道日本人在中國干的壞事嗎?”
“知道啊,這些國家在中國都有很多記者,這些記者不停地把日本人在中國是怎么殺人放火、掠奪資源的事兒都給國內報道了。”
“那這些國家怎么不對日本禁運?他們這不相當于合伙兒和日本欺負中國人嗎?”
“娘,列強都是一個德行,咱中國這么大的國家,不能都指望別的國家來幫咱們!歸根結底,還是得咱們自己強大起來。中國不強大,中國人就得受欺負!”
穆立民一邊說著,一邊注意到,奶奶和母親兩人一個勁兒地互相使眼色。他不再說了,看著兩位長輩,說:“奶奶、娘,你們這是演什么雙簧呢?”
穆夫人端正了一下臉色,說:“你爹今天去白云觀了,你知道吧?”
“不是去和那個什么道長下棋了嗎?”
“名義上呢,你爹是去下棋,其實呀,你爹是去給你和潘家姑娘看生辰八字去了。”
穆立民噗的一聲,把滿嘴的茶水噴了出來,“娘,您這是鬧的哪一出?我這還上著學呢,怎么可能娶媳婦?”
“你年紀也不小了,按說也該成家立業了。你奶奶可是都把手鐲給人家姑娘當見面禮了。”
穆立民說:“見面禮歸見面禮,奶奶是祖輩,給街坊家幾年沒見的孩子點好東西,挺正常的。”
穆夫人說:“你這孩子,我可告訴你,這鐲子可和一般的東西不一樣,是不能輕易給人的。是吧,娘?”說完,她把臉轉向穆老夫人,連使了幾個眼色。
穆老夫人會意,趕緊連連點頭,說:“就是,就是。這只鐲子比你爹的歲數都大,是我的婆婆,也就是你祖奶奶當初給我的。當初,你祖奶奶把這鐲子交到我手里時,就千叮嚀萬囑咐,要讓我把它一輩輩地傳下去。”
穆立民瞅著這兩位長輩,嘆口氣,說:“奶奶、娘,您二位就別演雙簧了。古人都說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您二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敵人還沒消滅掉,男子漢大丈夫,哪里顧得上成家的事兒呢?現在日本兵在城里城外到處橫行霸道,恨不能明兒就把中國給滅了,把中國的地占完,把中國的好東西搶完,我哪有心思談婚論嫁吶?”
穆夫人瞪了他一眼,說:“古人說古人說,就你有學問?古人還說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呢。立民,我可告訴你,這潘家的大小姐,我和你奶奶可都見著了,老話兒說女大十八變,人家打小兒就水靈,大眼睛細身段兒的,如今她這一留學回來,那可更成了萬里挑一的人才,比掛歷上的那些個女明星都美。她家和咱家又是門當戶對,相互知根知底,上哪兒找這么合適的?”
“你們沒跟人家提親吧?”穆立民小心翼翼地問。
“沒呢,等你爹去白云觀給你們看完八字再說。”
“那就好,那就好。”穆立民長出了一口氣,又說,“你們怎么會有人家姑娘的八字?大姑娘的八字,不是不能輕易跟別人說嗎?”
“咱家跟潘家,是上百年的鄰居了,他家姑娘什么時候落生的、八字是多少,我還能不知道?”
“我和潘家這姑娘,打小一塊兒上學,在一條胡同里打鬧慣了,我一直把她當親妹妹似的,壓根兒沒動過這方面的心思。”
“打小就在一塊玩,這不就是古人說的青梅竹馬嗎?那不更好?”
穆立民心里連連叫苦,他不想再說這件事,眼睛胡亂在房里打量著。忽然,他看到裝干果的果盒下面,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請柬。他拿過請柬,只見上面寫的是明晚,也就是三月二十七日,北平臨時政府計劃在中央公園新民堂(日軍占領北平后,將中山公園改名為中央公園,將中山紀念堂改名為新民堂)舉行慶祝成立一百天的宴會,邀請穆世軒和穆夫人參加。宴會將于當晚七點舉行,宴會結束后,還將舉行慶祝舞會。
請柬里面還夾著一份長長的賓客名單,里面有北平城里政界、商界、學界的名流,有各國駐華外交機構代表,還有各國大型企業駐華辦事處的代表。
穆立民注意到,德國西姆隆公司駐華辦事處也在被邀請之列。
“這個北平臨時政府,當漢奸還覺得光榮,還弄個成立百日慶典,真無恥!看樣子,他們想把整個北平城的頭面人物都請上,好給自己臉上貼金。不過,這倒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這個德國西姆隆公司的代表,肯定對他們公司生產的那個保險箱非常了解。”他心想。他對穆夫人說:“娘,這個宴會的請柬,是怎么回事?我爹打算去嗎?”
“這個請柬是北平臨時政府剛派人送來的,還沒顧得上扔呢。你放心,這個宴會,你爹肯定不會去。”
他想了想,說:“那好,我替你們扔了。”說著,把請柬塞進了褲兜。這時,炸好的肉醬、豆芽等各種面碼(菜碼,拌在面里吃的菜),還有已經過了水的面也端了上來。他先用筷子拈出幾塊炸得油亮焦香的肉丁吧唧吧唧地吃了,又把小碗里的面和面碼一股腦倒進大海碗里,胡亂拌了幾下就大口吃了起來。一大碗面很快就下了肚,他看看手表,時間已經快下午兩點了,便把碗一放,說:“奶奶、娘,我該回學校了。”
他出了家門,正要跨上自行車,忽然后腰一緊,似乎被什么東西頂住了。
“跟我到憲兵隊走一趟吧。”一個嘶啞的聲音說。
“你是誰?我有良民證。”
“你兜里是什么?快交出來。”
“是請柬,明天晚上參加北平臨時政府成立百日慶祝宴會的請柬。”
他感到那張請柬被人慢慢抽了出來,接著頭頂被重重拍了一下,一個人影閃到面前,說:“好你個穆立民,你夠給祖宗長臉啊,連漢奸的飯局你都去。”
他一看,面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穿著銀灰色呢料大衣,腳上是一雙高筒黑色皮靴。這姑娘化著淡妝,一雙杏仁大眼水汪汪、亮晶晶的,再襯著一頭燙出來的波浪式卷發、一張瓜子臉和細膩晶瑩的肌膚,著實好看。她的五官看起來有些面熟,可實在想不起她是誰了。
姑娘一臉得意揚揚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突然說:“Are you studying at Yenching University?”
穆立民已經猜出她是誰,馬上回答:“Yes.Why did you suddenly return home?”
姑娘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說:“行啊,穆立民,英語說得挺溜,不愧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我在歐洲待了三年了,都快不會說中國話了,你正好給我當翻譯吧。”
這姑娘自然就是剛剛從歐洲回國的正和居的大小姐潘慕蘭了。潘慕蘭和穆家哥倆從小就在一條胡同里玩,后來還在同一所小學和中學讀書。再后來,潘慕蘭中學畢業后就去歐洲留學了。
穆立民想起穆夫人給自己說的那些信息,說:“你不是去德國留學了嗎?怎么回國了?”
潘慕蘭說:“我本來在德國學得好好的,可前幾年希特勒上臺后,就開始壓迫猶太人,還排斥外國人。整個國家對待外國人的態度,一天比一天嚴厲,每個留學生都覺得周圍的環境越來越不友好。很多留學生都離開了,我算是行動晚的。對了,聽說你上燕京大學了?”
穆立民點點頭,潘慕蘭高興地抓著他的小臂搖了起來,說:“那你幫我問問,我在德國修的學分算不算。要是算的話,我也去燕京大學。”
穆立民說:“你明天拿著在德國的成績單來燕京大學找我吧。我帶你去見校長。”
潘慕蘭興奮得直跺腳,拍拍穆立民的肩膀,說:“太好了,你真夠哥們兒!”
穆立民回到煙袋斜街,陳文蛟和文四方都已經在那里了。他進屋一看兩人的神色,就知道他們沒想出辦法。他說:“文大哥、陳四哥,別介啊,咱們還有兩天的時間呢。那只保險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咱們準能想出個好主意來。”
陳文蛟說:“立民,你跟我來。”
兩人進了暗室,穆立民看到自己昨晚在機要室里拍下的微型膠卷里的照片都在吊繩上晾干了,圖像看起來也比上午剛剛從顯影液里撈出來時清晰多了。
“立民,你看這里。”陳文蛟指著一張照片說。穆立民看到,那是自己在機要室里拍攝的第一張照片,他拍的是稻口德夫辦公桌上的文件。
陳文蛟說:“照片上文件的內容,是日軍特務機關處機關長喜多誠一將在明天和一名名叫柴山兼四郎的日軍軍官在通州會面的信息。”
穆立民說:“我知道柴山兼四郎,他本來是日本駐華大使館的武官,聽說將要擔任天津特務機關處的機關長。”
“現在臺兒莊方面戰事剛開始,全日本軍方的注意力都在臺兒莊,這個時候喜多誠一離開北平,去通州和柴山兼四郎會面,肯定和這次日軍軍火運輸計劃有關。”
穆立民點點頭,說:“我猜一定是。說不定兩人見面后,還會對計劃的內容有所調整。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在明晚完成任務。”
陳文蛟眉頭緊皺,想了一會兒,才說:“根據那只保險箱定時開鎖的功能,明天日本人在打開保險箱放入新的軍火運輸計劃后,即使晚上我們再潛入到機要室,也要到午夜十二點后才能打開保險箱。而且明晚十二點后,即使我們打開保險箱,弄到了情報,也會導致到了后天白天日本人無法打開保險箱。這樣一來,他們就知道軍火運輸計劃已經被我們盜取了,也就不會再用這個計劃,而是改用別的方案向臺兒莊運送軍火。我們千辛萬苦弄到手的計劃,也就變成廢紙了。臺兒莊的日軍也會用別的辦法,獲得這批軍火。”
陳文蛟這一席話說完,房間瞬間沉默下來,只有文四方把拳頭攥得咔咔作響。穆立民慢慢地說:“明晚是我們最后的機會,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弄到這份情報,交給組織。然后,我們再密切觀察日軍的行動,看看他們究竟會如何運送這批軍火。”
陳文蛟點點頭,說:“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穆立民抬起頭,緊緊盯著掛在繩上的那張保險柜密碼鎖的照片。突然,他腦子里掠過一道火花,說:“德國西姆隆公司在北平是有貿易代表的,這個貿易代表已經接到邀請,去參加明晚北平臨時政府的成立百日慶典。這個人很可能有辦法對付那只保險箱!”他把那張請柬拿出來放到桌上,看起那些受邀賓客名單來。只見在德國西姆隆公司幾個字后面,是“貿易代表 ?wIQUL/PrxwASalXFND6vKw==; 丹特森”的字樣。
陳文蛟說:“這人肯定有辦法對付那只保險箱。但是,他是德國人,現在在國際上,日本和德國的關系可是特別親密,他能幫咱們去盜取日本人的情報嗎?”
穆立民眉毛一揚,說:“無論如何,我要去見見這個人,爭取能讓他幫我們!”
文四方說:“穆老弟,你說得對,明天晚上咱們怎么辦,你說吧!”
穆立民琢磨了一會兒,腦子里漸漸有了整個行動的方案,他說:“文大哥、陳四哥,明晚咱們兵分兩路,我去參加那個百日慶典,想方設法從那個丹特森那里弄到調整保險箱定時設置的方法,然后趕到日軍特務機關處。文大哥、陳四哥,請你們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機要室,先打開保險箱,取出文件并拍照,然后你們就離開那里。我趕到后,再重新設定定時裝置。到時,咱們在特務機關處的車庫里見。這樣的話,整件任務就算完成了。”
陳文蛟細想了一會兒,說:“穆老弟,你真能從那個德國人丹特森那里弄到調整保險箱定時開鎖功能的辦法?”
其實,穆立民想的是,即使不能說服丹特森幫助自己,自己也要回到日軍特務機關處。到時,自己假裝沒有及時逃脫,被日本兵巡邏時抓住,這樣一來,對方就不會懷疑那份情報已經泄露了,仍然會按照原計劃運輸那批軍火。
穆立民使勁笑了笑,說:“你們放心吧,我有辦法。現在想想關于那個延時開鎖的問題該怎么解決。說白了,就是陳四哥在解開密碼后,肯定不能留在機要室里。文大哥,日軍特務機關處你都已經去過兩次了,你有什么辦法?”
文四方張開大手摸摸自己的頭,說:“每次換崗時,日本兵都會全面檢查整棟大樓和每一間辦公室,所有的角落都不放過。陳老弟進機要室,到底該怎么辦呢?”
穆立民在桌上攤開整個特務機關處的平面圖。樓梯位于整棟樓的中間,走廊向兩側延伸。
“文大哥、陳四哥,到了明晚十二點,你們繼續按照前兩次的方式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機要室,盜出軍火運輸計劃并完成拍照。明晚十二點后,我會從臨時政府的慶典上來到日軍特務機關處,調整保險箱的定時開鎖功能,確保天亮后鬼子能正常打開保險箱。這樣的話,他們就不會知道這份計劃已經落在咱們手里。只是需要陳四哥盡快打開保險箱,這樣才能確保你們在七分鐘內離開大樓,返回車庫。”
陳文蛟思索著穆立民說的整個過程,說:“穆老弟,開鎖的事兒你放心,這幾天我找了好幾個保險箱反復練習,最快的話能在三分鐘內打開六級密碼鎖。但是,你的這個計劃里,等你離開那個臨時政府成立慶典會會場趕到特務機關處時,整個特務機關處肯定是大門緊閉,無法進出的,你要怎么到樓里來呢?”
穆立民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但因為非常危險,他決定還是不說出來。他說:“到時我是從臨時政府的慶典會會場趕來,肯定有辦法進去,你們放心。總之,陳四哥,到時你們拍下了日軍的軍火運輸計劃,就需要盡快離開,完成任務是最主要的,不用管我。”
陳文蛟微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睜開眼,說:“穆老弟,你不說清楚你怎么說服丹特森,我就不答應你剛說的行動計劃。”
他把臉轉向文四方,說:“文大哥,我猜出來了,穆老弟就算不能把丹特森說服,他也會去日軍特務機關處的。”
文四方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一把抓住穆立民的肩膀,說:“我差點讓你給蒙了過去。我懂了,就算你沒能說服丹特森,你也會去。你就是想讓日本人在你鼓搗那只保險箱時把你抓起來,這樣的話,日本人就不知道他們的計劃已經泄露了。到時,你自己可就小命難保了!”
穆立民看著他們,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只要能破壞日本人的軍火運輸計劃,我一個人是死是活,有那么重要嗎?”
“我不能眼看著戰友去送死。”陳文蛟慢慢地說。
穆立民使勁笑了笑,說:“我有一個會說德語的朋友,到時她會幫助我和那個德國人溝通的。明天下午五點,咱們還是在這里碰頭,確定好明天晚上的每一步行動。”
出了煙袋斜街,穆立民騎上自行車回到了珠市口,但他并沒回家,而是去奎明戲院買了兩張當晚七點的電影票,這天的影片是大明星葛麗泰嘉寶主演的《大飯店》。他還叫戲院的聽差把一張票給潘慕蘭送去。天祥泰綢緞莊的二少爺、正和居的大小姐是珠市口那一帶的名人,那聽差認識穆立民多年,他接過賞錢,笑嘻嘻地走了。
這天晚上,穆立民在家吃過晚飯,就來到奎明戲院門口。沒等多久,潘慕蘭也來了。看了一陣子電影,并沒有多少葛麗泰嘉寶的鏡頭,穆立民低聲說:“這電影沒意思,咱們還不如去擷英番菜館喝咖啡。”
兩個人出了戲院。因為擷英番菜館就在前門外的廊房頭條,距離珠市口一帶不遠,步行過去也不過三五分鐘,就一路走過去。穆立民點了咖啡和甜點,潘慕蘭看著身穿標準西式裝束的侍應生離開,單手托腮笑嘻嘻地說:“請我看電影又請我吃西餐,穆公子,你真想追本小姐?”
穆立民想了想,說:“我問你一件事兒,你可得好好回答我。”
兩個人從小玩到大,早就熟得不得了,但潘慕蘭還沒見過穆立民這么嚴肅的神情。她神情不改,說:“你是想問我在外國有沒有男朋友吧?”
穆立民搖搖頭,說:“我可不敢干涉你的戀愛自由。我是想問你,你家接到明晚中央公園的請柬了嗎?”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還真想去?”
穆立民鄭重地點點頭。潘慕蘭的眼睛慢慢瞪大了,用攪拌咖啡的銀質小勺指著穆立民說:“姓穆的,你想當漢奸的話,我這輩子可一句話都不跟你說了。”
穆立民說:“什么漢奸不漢奸的?我要去參加那個臨時政府的百日慶典,是有用意的。”
潘慕蘭戒備地看著他,說:“什么用意,你跟我說清楚了,我才信。”
“北平臨時政府搞這種事,日本人一定會來湊熱鬧,表示對臨時政府的支持,對吧?”
潘慕蘭點點頭。穆立民向前湊了湊,說:“這兩年在國際上,日本和德國一直眉來眼去,走得挺近,對吧?”
潘慕蘭剛從歐洲回國,自然對此更是心知肚明。她也點了點頭。
“這個北平臨時政府,是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權,國際上沒幾個國家承認,但德國駐北平的領事館,我猜會來給他們捧場,因為給他們捧場,就相當于給日本人捧場。我要告訴他們,別支持日本人的侵略行為,否則就是和六萬萬中國人作對。”
潘慕蘭的臉色緩和下來,說:“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真要去給那個漢奸政府捧臭腳呢。實話告訴你,我家呢,是接到北平臨時政府的請柬了,但我爹我娘都說了,絕不會去。你來問我這件事,我猜,你是想讓我給你當翻譯,把你這個意思翻譯給來參加慶典的德國人,對吧?”
穆立民點點頭,說:“其實,我想找的,就是一個人,這人就是德國西姆隆公司駐北平的貿易代表,名叫丹特森。”
這天,在日軍特務機關處,磯口孝三一直在不停地看表,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終于,他找了個四周沒人的機會,問崗野石男有沒有收到從武漢發回的電報。崗野石男告訴他:“如今,中國國民政府就在武漢,他們從南京遷來這里后,為了躲避皇軍的威脅,還會繼續向中國內陸遷移。我們雖然在武漢派駐了不少特工,但他們還有大量工作要做。磯口君,你放心吧,負責調查穆立民的特工,一定會進行非常全面徹底的調查的。”到了下午,磯口孝三被森本嶠派出去執行一項任務。等他完成任務,剛駕車回到特務機關處,就看到崗野石男正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抱肩,一臉無奈的神情。在崗野石男面前,平鋪著一張白紙。
“崗野君,是武漢方面發來電報了嗎?”磯口孝三指著那張紙,大踏步走了過來。
“電報里說,我們的特工已經對穆立民在武漢的活動蹤跡進行了詳細調查。”
“有可疑的地方嗎?”磯口孝三抄起那張紙來。
崗野石男搖搖頭,說:“我們的特工調查了穆立民的同學,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崗野石男緊皺著眉頭,仔仔細細地看著那份電報。他反復看了幾遍,都是一無所獲,便把電報往桌上一放,慢慢坐了下來,接著說:“在武漢的調查沒有找到他的證據,并不能證明他一定沒問題。他離開武漢大學回到北平,是因為他患上了瘧疾,但是,他回到北平后,并沒有出現瘧疾的癥狀。這說明,他很可能是受到派遣,才用這個借口返回北平的。”
磯口孝三搖搖頭,說:“我把他帶到特務機關處進行調查的時候,就問過他這個問題。他說,他的癥狀在他回來的路上就消失了,所以當時可能是誤診。”
崗野石男說:“難道他真的不是槍殺穆興科的人?但是,在森本課長給我們的名單里,只有七個人住在城外,這七個人里,和穆興科關系最深的,就是他了。崗野君,你想想看,如果他真的是中共的特工,他的同伙一定會把有可能泄露他身份的各種信息都隱藏起來。我們派駐在武漢的情報人員,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是刺探中共和國民政府的重要動向,沒有充足的時間來調查穆立民的過去。”
“崗野君,因為你覺得他的嫌疑最大,我們放棄了對其他人的調查,白白耽誤了幾天時間。現在如果穆立民也沒有嫌疑,那我們的這個調查,是不是就是徹底失敗了?”
崗野石男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我們沒失敗,我們還有最后的辦法。”
“什么辦法?”
“森本課長命令我們查出殺害穆興科的兇手,是因為我們即將向徐州方向運送大批軍火。在那里,皇軍的兩個師團即將和中方的軍隊進行最后的決戰,那兩個師團急需這批軍火。這次運輸行動關系著那里戰事的勝敗。如果北平城里的中方地下情報網仍然活動猖獗,沒有被肅清,那么這次的行動就有可能被他們破壞。中國人要破壞這次行動,就必須盜取到我們的軍火運輸計劃。這次的計劃,一共有兩份,分別保存在我們的情報課機要室和北平治安委員會行動處。其實,要確保這兩份計劃都很安全,并不困難,我們只需要控制住一個人,就可以了。”
磯口孝三滿腹狐疑,說:“你說的是誰?”
崗野石男說:“德國西姆隆公司駐華貿易代表丹特森。”
“這人是誰?他和我們的軍火運輸計劃有何關系?”
“磯口君,這兩份絕密情報,雖然保存在不同地點,但這兩個地方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使用德國西姆隆公司制造的保險箱。這種保險箱,質量非常棒,是現在世界上最可靠的保險箱,要打開它非常困難,而且它還有非常特殊的功能,可以完全確保我們的情報不會泄露。”
“是什么功能?”
“這只保險箱,在二十四小時內只能打開一次,所以只要有人竊取情報就會被發現。除非他們綁架這個德國西姆隆公司駐華貿易代表,否則他們拿到我們的情報也沒用。所以,只要我們提前動手,控制住這個德國人,情報就萬無一失了。”
磯口孝三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說:“事情會這么簡單?”
崗野石男拍拍他的肩膀,說:“磯口君,森本課長的命令,我們必須執行。要查清槍殺穆興科的人,畢竟還需要時間。如果我們把全部力量放到這上面,忽視了保管軍事情報,說不定中國的情報人員就會趁機下手竊取情報,再根據軍火運輸計劃來破壞這批軍火。所以,下一步我們應該提前對丹特森下手,以免他落入中國人的手里。”
這天深夜,在故宮北門神武門外的景山東大街,一個人影隱藏在槐樹陰影里的四合院門里,幾個人影正隱藏在墻角和廊柱旁。他們都手握駁殼槍,警惕地掃視著院里和屋頂上的一切。遠處,故宮角樓上,四個端著刺刀的日本兵,正朝東南西北緊緊盯著,這也讓角樓看起來就像一只巨鷹的利爪。已經是深夜了,大部分市民家已經熄燈就寢,這時,一輛洋車正從地安門方向跑來,停在四合院門口。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留著整齊分頭的年輕人跳下洋車,等車夫離開,他才有規律地敲響房門。
篤篤——篤——篤篤——
兩長一短的敲門聲響過,一個管家打扮、身穿煙灰色繭綢長衫、頭頂有些禿的中年人打開門。他警覺地看看四周,說:“快進來!”
那個年輕人閃身進了門,中年人馬上關上門,插上了門閂。他臉上神色陰郁,低聲說:“查清楚了嗎?”
年輕人點點頭。中年人面無表情,說:“馬站長一直在等你。”說完,他轉身朝里院走去。年輕人一路跟著,兩人走得很快,但落腳都很輕,沒出什么聲音。兩人到了里院西廂房下,中年人輕輕敲了敲房門,說:“馬站長,人回來了。”
“進來吧。”
中年人把房門推開一尺多寬,示意年輕人進去。
年輕人進了房間,只見一個四十出頭、臉型清瘦的男人正微閉著雙眼,手里輕輕打著拍子,細細聽著收音機里馬連良的《斬馬謖》。年輕人做了個立正的姿勢,借機定了定神,調勻呼吸,這才說:“站長,我們已經查清楚,丹特森在受邀請名單之列。”
這個正聽戲的男人,自然就是國民黨軍事統計局駐北平的負責人馬淮德了。
年輕人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完,馬淮德一聲不吭,臉上更是看不出任何神情,仿佛仍然沉浸在戲劇中。
年輕人的臉上冒出了汗珠,他把頭垂得更低了。
“那個德國人,懂怎么擺弄那只保險箱上的那個……那個什么裝置?”
“定時開鎖裝置,定時開鎖裝置。”年輕人說,“他是德國西姆隆公司駐北平的貿易代表,而且,他是工程師出身,北平治安委員會里的那只保險箱,就是他安裝的。所以,他肯定會。”
“你下去吧。”馬淮德用壺蓋敲了敲桌面,這個年輕人連忙點頭答應,轉身出去了,門外的那個中年人馬上開門閃身進來。
馬淮德說:“金科長,共產黨那邊最近有什么動靜?”
“穆立民這一陣子,總愛往什剎海煙袋斜街那一帶跑。那里有個做扇子的,看來是他們的人。煤渣胡同那邊,他們去過幾次,但似乎也沒什么進展。”
“中共在北平的地下黨,絕不會什么都不做。你們還得給我繼續盯緊點。雖說現在國共聯合抗日,但萬一讓他們先拿到日本人的軍火運輸計劃,那么戴老板在蔣委員長面前,可就抬不起頭來了,還有——”
馬淮德把聲音壓得更低,那位金科長連忙把頭垂得更低,離馬淮德更近。馬淮德說:“現在的局面,說是全民抗戰,李宗仁、白崇禧他們嘴上也一直說服從蔣委員長的領導,可他們畢竟是桂系,這么多年來,蔣委員長最放心不下的,可就是桂系。這回,要是咱們把日本人的軍火運輸計劃弄到手,再把這批軍火給毀了,你想想,桂系是靠咱們給他們幫了這么大的忙才把徐州這場仗打贏的,以后他們在蔣委員長面前,還能耍威風嗎?”
金科長連連點頭,說:“您深謀遠慮,屬下佩服!”
馬淮德并不在意這樣的恭維,他說:“那個德國的貿易代表,你們明天先給他開一張支票,美國花旗銀行的,票上的數目,他可以隨便填。然后,請他和你們一起去開保險箱。”
金科長面露難色,問:“那個德國人的路數,咱們誰都不了解,他要是不要錢呢?”
“不要錢?”馬淮德冷笑起來。他站起身來,手里繼續打著拍子,走向里屋,嘴里輕輕地跟著收音機里的馬連良哼著,“先帝創業三分鼎,險些一旦化灰塵。將身且坐寶帳等,馬謖回來問斬刑。”
“屬下明白。”金科長朝著他的背影,畢恭畢敬地立正。等到馬淮德關了里屋的房門,這個房間和整個四合院都變得一片昏黑,他才在黑暗中伸出手,慢慢關掉了收音機。
第十六章 赴宴
第二天一早,潘慕蘭來到燕京大學,穆立民帶她去見了校長司徒雷登。司徒雷登看過她的學籍證明和成績單,又問她為何回國。她說這幾年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變本加厲,社會氛圍越來越緊張,在校園里已經沒辦法安心學習了,再加上自己惦記父母,就回國了。
兩人出了司徒雷登的辦公室。潘慕蘭說:“幸好我在德國的學分這里也承認,否則我只能從大一讀起。”
“走,我帶你去參觀一下你將要入住的宿舍。”
“你先帶我去看看未名湖和博雅塔吧,我見過那里的照片,太漂亮了,一點兒也不比歐洲的那些著名學府差。聽說燕京大學的學生都住在未名湖旁邊的德才均備齋?”
穆立民點點頭。“太棒了!”潘慕蘭心花怒放。這時,穆立民一邊給她帶路,一邊在腦子里琢磨如何在晚上的慶典上接近那個名叫丹特森的德國工程師,漸漸就不怎么說話了。潘慕蘭見他神色不對,說:“立民,你今天怎么回事?我昨天就覺得你哪里不對勁。”
穆立民笑了笑,說:“昨天晚上先請你看電影,又請你喝咖啡,足足花了三塊大洋,花錢太多,心疼了。”
潘慕蘭捶了他一拳,說:“你就知足吧,在德國的時候,排著隊想請我吃飯、看電影的人,都快從柏林排到慕尼黑了,我都沒答應。”
“對了,你是怎么來的?”
“我爹給我在永和車廠租了輛汽車,在校門口停著呢。對了,你下午回家嗎?可以坐我的車一起回去。”
“那好啊,省得我自己騎車了。”
說到這里,穆立民想,今天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見自己的父母和奶奶了。
到了下午,穆立民離開家,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煙袋斜街。臨出門前,穆老夫人和穆世軒夫婦都在午睡。穆立民先來到奶奶的臥室,趁著坐在旁邊椅子上打盹兒的袖兒不注意,跪下來給奶奶磕了仨頭,又來到父母臥室,給父母磕了仨頭。他站起身來時,已經是滿臉淚水。
這天下午,穆立民在商量好的時間到了陳文蛟的扇子鋪,對文四方和陳文蛟說:“今天晚上,我去參加那個臨時政府的宴會,到時我設法從丹特森那里弄到調整保險箱定時開鎖設置的辦法。”
他還想說著,陳文蛟打斷了他,說:“我通過黑道上的朋友了解了一下這個丹特森。穆老弟,你猜他是什么人?”
穆立民有些納悶兒,說:“他是德國大企業的工程師,自然是德國人。”
陳文蛟搖搖頭,說:“他其實是中國人,噢,他可能的確加入了德國國籍,但從根兒上說,他卻是個中國人。他出生在中國,后來才去了德國。”
穆立民本來端起一杯茶水在喝著,這會兒險些把茶水噴出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自己費盡心思想要聯系的丹特森,居然有如此的家庭背景!
“對了,你怎么從那個臨時政府的宴會回到日軍的特務機關處?”陳文蛟問。
“這個宴會,肯定有大批日軍從煤渣胡同過去參加,到時我找一輛返回煤渣胡同的車就行了。”
“穆老弟,給你這個,你或許用得上。”文四方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他。穆立民一看,上面寫滿了車牌號碼。
“文大哥,這是你在日軍車庫里記下的車牌號碼?”
文四方咧嘴一笑,說:“前兩回在車庫里一待就是一整夜,反正也閑著,我就把日軍的車牌號碼都記下來了,心想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用上。”
穆立民說:“文大哥,你真給我幫了大忙了。到了臨時政府的那個宴會上,我根據你寫的這些號碼,看哪輛車是從日軍的特務機關處開出來的,我就進哪輛車!”
幾個人又互相叮囑了幾句,陳文蛟把自己白天打聽到的關于丹特森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了穆立民。此時夜幕降臨,穆立民出了扇子鋪0bIwzoUJEO+VXn0L84K/oGuGYC/0/XkCSyigjZOZE1s=,上了一輛洋車,從煙袋斜街往南穿過地安門,又經過景山東大街,到了故宮神武門外。洋車沿著筒子河,到了中山公園——請柬上的“中央公園”——北門。
此時,整個公園都掛滿了彩色電燈,各個門口更是張燈結彩。到了公園北門這里,洋車不能繼續向前了,門衛驗過了穆立民的請柬,他只能步行進去。到了宴會大廳門口,只見周圍已經停了不少汽車,車里的新貴們下了車,相互鞠躬作揖,笑容滿面地走了進去。穆立民拿出文四方記下的那些車牌號碼,果然發現其中有兩輛車就來自日軍特務機關處。草坪上,應邀而來的賓客們正在說說笑笑。穆立民看到的,基本都是黃皮膚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只有寥寥幾個白人。
他走進宴會廳,假裝尋找自己的座位,在整個大廳里找了一遍,在桌簽上看到了寫著德國西姆隆公司駐北平貿易代表丹特森的名字。他找到寫著父親名字的桌子坐下。穆立民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一個穿著紅色裙裝的年輕女人徑直坐在他旁邊。這女子身形高挑、皮膚白皙,鉆石耳環和珍珠項鏈在吊燈的照射下散射著柔潤的光芒。這身行頭一看就價值不菲,她自然就是正和居潘家大小姐潘慕蘭了。
穆立民壓低聲音,指了指靠近主席臺的一張桌子,說:“那個德國人的桌簽在那邊,他人還沒來。”
潘慕蘭嘻嘻一笑,說:“你放心,德國人一向守時,他肯定會準時到的。”
“那就好。”穆立民點點頭,不想讓自己過于顯眼,轉過臉來,不再看她。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飲著,腦子里則在琢磨,等那個丹特森到來后,自己的開場白應該怎么說。
這時,一個女侍應生在不遠處的桌旁端著托盤,給賓客的高腳酒杯中倒紅酒。雖然她只是側著臉在穆立民面前一閃而過,穆立民卻有些詫異,他覺得這人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
潘慕蘭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看到這名女侍應生倒完了酒,就回到墻邊,一聲不吭地和其他侍應生站在一起。她小聲對穆立民說:“這姑娘你認識?”
穆立民搖搖頭,低著頭喝著茶。潘慕蘭見他臉色鄭重,不敢再說什么了,只好自己漫無目的地朝四周張望。忽然,大廳外傳來一陣喧嘩聲,還夾雜著一串外語。穆立民聽得出那不是英語,他低聲問潘慕蘭:“外面是有人說德語嗎?”
潘慕蘭點點頭,說:“非常標準的德語。”這時,兩名賓客被臨時政府的幾個官員簇擁著進來了。其中一個人高鼻深目、身材高大,比身邊的中國人至少高了半個頭。他身穿黑色燕尾服,打著墨藍色領結,臉上始終浮動著一層笑意,面帶著春風地對來和他握手的中國人用德語飛快地說著什么。他旁邊那個人是個清瘦斯文的中國人,戴著厚厚的眼鏡,一直在緊抿著嘴,一言不發,誰來和他握手,只是客氣地朝對方點點頭。
“那個德國人在說什么?”
潘慕蘭聽了幾句,說:“他是德國駐北平領事館的商務參贊漢特,但這次是用自己的民間身份——德國商會駐北平的代表來參加慶典的。”
穆立民冷笑著說:“怪不得這群漢奸這么前呼后擁的,他們這個臨時政府,國際上壓根兒沒幾個國家正式承認,這個百日慶典的請柬,不知道發出去幾百張,各個領事館肯定都發遍了,根本沒人搭理。如今可算來了個洋人,還有正式身份,他們當然要拼命拍馬屁了。他身邊的那個中國人,是他的翻譯吧?怎么一句話不說?”
“他身邊那人可不是翻譯,他就是德國西姆隆公司駐北平的貿易代表,丹特森。”
穆立民點點頭,說:“原來他就是丹特森。”
潘慕蘭又側耳聽了聽,說:“聽別人的介紹,沒錯。西姆隆公司是德國的大型企業,在政界商界都有著巨大影響,想不到他們的駐北平貿易代表竟然是個華人。”
穆立民心想,這一點陳四哥早就告訴了他,要不然他也得大吃一驚。他看著丹特森坐下,四周都是臨時政府和日軍特務機關處的頭面人物,心想自己應該怎么和他接觸呢?
他看看手表,已經是傍晚六點五十五分,還有五分鐘,晚宴就要開始了。這個時間,陳文蛟和文四方應該已經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的車庫了。
這時,有幾個日本軍人走過去和丹特森握手,丹特森客氣地用德語和他們應酬著,臉上還是沒有任何神情。穆立民說:“你把這個丹特森說的話,翻譯給我聽。”
潘慕蘭低下頭,仔仔細細聽著丹特森的話,說:“那幾個日本人,都是過來感謝丹特森的,說感謝他安裝了那么牢固的保險箱。本來北平有很多特務,他們竊取了大量重要情報,給日本軍隊造成了非常大的損失。現在有了非常可靠的保險箱,就可以放心了。”說到這里,潘慕蘭已經氣得臉色通紅,說,“他真是個漢奸,明明是中國人,偏偏去給日本人造保險箱,去保存日本人的情報!”
這時,兩個身穿日軍制服的日本軍官走了進來,站到丹特森身前,說:“我是大日本皇軍華北方面軍駐北平特務機關處少佐磯口孝三,這位是崗野石男少佐,請丹特森先生隨我們出來一下。”
那個名叫漢特的德國人,冷冷地說:“丹特森先生是德國企業的重要雇員,我要對他的安全負責。”
這兩個日本軍官自然不敢得罪德國外交官,磯口孝三趕緊說:“請漢特先生放心,我們絕對保證丹特森先生的安全。我們上司只是想向他請教一下有關保險箱的技術問題。”
漢特還要再說,丹特森側臉和他小聲說了幾句,就站起身來,說:“好,我和你們出去一下。”
三人出了大廳,穆立民站起身來,把餐巾往桌上一拍,說:“我跟他們去一趟!”“我也去!”潘慕蘭也跟著站了起來。穆立民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說:“你別去了,就在這等著我吧。”
“你又不懂德語!”
“我會讓他說中國話的。”
穆立民把潘慕蘭按回了座位,自己走出大廳,看到兩個日本軍官和丹特森沿著公園里的小路朝北走了幾十米,進了旁邊的一排殿宇。他從前多次來到這個公園,當時,這里還叫作中山公園,還沒被日本人改名為中央公園。那排房子原本是一處名叫戟門的宮門,后來砌上了墻,改名為戟殿,可供重要賓客休息。他剛要跟過去,只見樹后突然跳出兩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影,跟著丹特森三人,到了戟殿旁。兩人并未進去,而是躲到窗戶下方,把耳朵貼在墻上,在聽著房子里的動靜。
這時,正在四周巡邏的兩個日本兵看到了這兩人,馬上端著刺刀,慢慢地靠近他們。兩個黑衣人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著房間里的動靜,對身后的情形一無所知。
日本兵距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到了離兩人身后只有兩米的時候,兩個日本兵互相看了看,又點點頭,做出了一個向前刺殺的動作。眼看兩個黑衣人就要被刺刀刺穿后背,死在刀下,這時,一枚石子不知從哪里飛來,砸中了一個日本兵的鼻子。日本兵慘叫一聲,用手捂住了鼻子。兩個黑衣人發覺情況不對,立刻飛身跳起,快步鉆進了樹影里。兩個日本兵哇啦哇啦地叫著,顧不得找偷襲自己的人,朝黑衣人飛奔的方向追了過去,在四周巡邏的日本兵和臨時政府的特務也跟著追去。這時,戟殿的房門打開,磯口孝三走出門,朝四周看了看,又關上了門。
“先生,需要酒嗎?”
穆立民顧不得想這兩個黑衣人是什么來歷,心里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聽一下房間里兩個日本軍官和那個丹特森在談些什么。他覺得,他們在說的事情,一定和日軍的軍火運輸計劃有關。這時,忽然聽到旁邊有個女人在說話。他扭頭一看,那個自己看著有些面熟的女侍應生,正在端著一個托盤對自己說,托盤里是十多只盛滿了紅酒的酒杯。
他剛要回答,這個女人壓低聲音說:“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嗎?你在前面,我跟著你。”
穆立民打量著她,只見她大概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雖然是侍應生打扮,卻用一種期待、親切的眼神看著自己。
“我是羅明慧,是羅明才的妹妹!”她低著頭,輕聲說著。
“你是羅明才的妹妹?”穆立民大吃一驚。他想了起來,當初,高志銘老師告訴他本次盜取日軍絕密情報的行動,計劃由四名成員參加,其中一人名叫羅明才。當他按照高老師提供的地址,找到羅明才家時,才知道他已經被日軍抓走。后來,在羅明才家里,他在地上一張被燒掉一大半的全家福照片上,看到過這個年輕女子。
“時間緊急,你先往那個方向走,我再慢慢跟你說。”羅明慧說。
穆立民點點頭,裝出一副喝醉的樣子,腳步踉蹌地朝那幾間房子走過去。“先生,請注意別摔倒!”在他身后,羅明慧一邊說著,一邊跟了過來,托住他的胳膊,攙住了他。兩人一前一后漸漸離開了宴會大廳,來到戟殿外。
“你怎么會在這里?”穆立民歪歪斜斜地走著,還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在任何人看來,他都是一副醉漢的樣子。
“我哥哥被日本人害死了,我一定要為他報仇。后來,我聽說那個漢奸組織北平治安維持會招收新人,我就去應征。我就這么進了治安維持會。到了治安維持會,就能和日本人打交道了,我已經偷偷殺了好幾個日本人、十幾個漢奸了。”
穆立民一邊搖搖晃晃往前走著,一邊努力回想著當初高老師給他說過的話。想了一會兒,他說:“天不早了,家里有幾個人,全都上桌吧。”
羅明慧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抬起頭瞅他一眼,眼神里滿是迷惑。穆立民見她沒回答,心里一陣失望,嘴上說:“你哥沒跟你說過?”
“這是接頭暗號?他是冷不丁被抓走的,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羅明慧咬著嘴唇說著,眼睛里冒出了大顆的眼淚,撲撲簌簌掉在了地上。盡管如此,她的腳步倒是絲毫沒慢下來。
“她對不上暗號,應該怎么辦?但是,從所有的線索來看,她的確是羅明才的妹妹。那張在羅明才家中發現的照片上的女子,的確是面前這個人。而羅明才和文四方、陳文蛟一樣,是高銘志老師親自發展的地下黨同志。但是,按照工作紀律,暗號是唯一用來證明身份的方法,不知道暗號,就不能將其視為和自己一起完成這項任務的同志。”
穆立民緊張地思考著。羅明慧察覺出了他的顧慮,用袖口擦擦眼淚,說:“我知道,我對不上暗號,你就不可能相信我。那也沒關系,你覺得該保密的,就對我繼續保密,什么都不用跟我說。現在我已經在這里了,你就當我是個想多消滅一些日本人的中國人、最普通的中國人。你需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訴我就可以。只要能打日本人,只要能給我哥報仇,讓我干什么都行。”
“既然她了解治安維持會的情況,那么現在就借助她來完成這次任務。我絕不向她吐露任何機密。”穆立民心里想著,再往身后一看,兩人已經離開禮堂很遠了,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們。他指了指戟殿的那幾間房子,壓低聲音,說:“去聽聽那幾個人在里面說些什么。”
羅明慧點點頭,問:“他們是什么人?”
穆立民有些語塞,羅明慧馬上明白了,冷冷地說:“我知道了,我根本不該問。”
穆立民臉上泛紅,剛要解釋一下,忽然,羅明慧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一拉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棵松樹后面。兩人輕輕探出頭,只見剛才那兩個日本兵正從那片樹林中走出來,兩個人相互嘀咕著什么,看來沒有找到那兩個鉆入樹林的黑衣人。這時,一道寒光閃過,一個日本兵胸前被刺入了一柄匕首。他來不及慘叫,就瞪大眼睛向后倒去。另一個日本兵馬上緊張起來,把步槍端了起來,他正四處張望,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正落在他身后。日本兵還沒來得及轉身,那個黑影比他高大得多,伸出胳膊勒住他的咽喉,然后用力一扭,只聽見咔嚓一聲,他的頸骨就被擰斷了,人像一根面條一樣倒了下來。這時,又有一個黑衣人從樹頂跳了下來,兩個人一起把兩個日本兵的尸體拖進了樹林。片刻間,他們出了樹林,又快步走向那片房舍,一起在窗下蹲了下來。
在拖尸體時,其中一個黑衣人被日本兵的步槍槍口把臉上的黑色面罩扯開了。雖然只是一秒鐘的工夫,樹林里又頗為昏暗,但穆立民還是看清楚了,那個黑衣人就是前不久他和高老師在一處大雜院里遇到的為國民黨軍事統計局駐北平負責人馬淮德拉車的車夫。
毫無疑問,發生在穆立民眼前的這一幕,意味著國民黨方面派出的特工,在獲取日軍軍火運輸計劃方面,也已經取得了重大進展。他們潛入臨時政府成立百日慶典現場,顯然和穆立民他們一樣,有著同樣的目標人物,那就是那個名叫丹特森的德國西姆隆公司貿易代表。
第十七章 遭遇
當初,國共兩黨的情報組織負責人,曾經約定分頭獲取日軍情報,馬淮德負責的是存放在北平治安維持會的軍火運輸計劃,穆立民則負責盜取日軍特務機關處里的那份計劃。
穆立民看了看周圍的形勢,自己和羅明慧所在的松樹下,距離燈火通明的禮堂有五十余米,那片房子則在前方三四十米處。國民黨軍統那兩個特工本來一直一動不動地蹲在窗下,忽然,兩人眼神一變,互相看了看,一起站了起來。其中一個人轉身藏到墻角,只露出半張臉,朝著四周打量著;另外一個人則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背靠著房門,隨時準備轉身沖進去。
“他們想干什么,不怕打草驚蛇嗎?”穆立民心想。他馬上猜到,這兩個軍統特工,準備直接綁架丹特森,從他嘴里獲取打開保險箱的辦法。這樣的后果是,雖然能在日軍開始運輸軍火前拿到這份計劃,但是他們的行動也會被日軍察覺,從而放棄原定的計劃。這樣一來,日軍必將采取新的運輸計劃!
時間太急迫了,穆立民壓低嗓音,在羅明慧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羅明慧點點頭,兩人分頭從那棟房子兩側繞了過去。
那個背靠房門的特工,從門縫里側耳聽了聽里面的聲音,轉過身來正要破門而入,忽然覺得腰后一冷,接著不知是誰貼著自己身后,用極低的聲音說:“是自己人,先別動手,跟我來。”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也有些熟悉。他一低頭,看到地上的影子,一個高個子正用手槍抵住了自己的后腰。自己身旁,也有一個黑影,用同樣的辦法制住了另一個特工。
在國民黨軍統特工里,他也算經驗豐富了。他琢磨了一下眼前的局勢,做了一個朝向樹林那邊的手勢。四個人離開房前,進了樹林。等到了樹林深處,穆立民收起手槍,朝著兩個軍統特工一拱手,說:“得罪了。”
那個領頭的國民黨軍統特工,名叫金觀樓,他也認出了穆立民。他朝穆立民和羅明慧打量了幾眼,冷冷地說:“穆老弟,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好戲?咱們兩家的上峰,不是早就說明白了嗎?你們盜取日軍特務機關處里的行動計劃,我們呢,盜取治安維持會里的那份,井水不犯河水,哪一家先得手,就算是哪一家的功勞。”
“你以為我們要和你們搶功勞嗎?”羅明慧心直口快,踏前一步說。
穆立民朝她擺擺手,說:“金大哥,我沒猜錯的話,剛才看你們的陣勢,是準備闖進門去,把那個德國西姆隆公司的貿易代表綁走?”
金觀樓倒是爽快,他點點頭,說:“不錯。維持會的那份情報,是鎖在一個保險箱里。那可不是一般的保險箱,只有里面那個人能打開。”
“他還在那邊宴席上做客,如果你們真的把他綁走,肯定就打草驚蛇了。就算那份情報真的從保險箱里弄出來,日軍也不會按照上面的計劃運送軍火了。新的計劃會是什么,我們誰都不知道,說不定這批軍火就真的會被日軍運到魯南前線去!”
金觀樓冷冷一笑,說:“日軍會怎么做和我們都無關了。只要我們弄到日軍的計劃,就能對全國的輿論有個交代。到時,我們把這份計劃公之于眾,普天下都知道我們在積極抗戰了。”
羅明慧忍不住了,冷冷地說:“你們難道只是為了應付輿論,并不是為了幫助李宗仁將軍,在徐州打一場勝仗?”
金觀樓斜瞟了她一眼,沒理她,仍然對著穆立民說:“穆老弟,我是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既然上峰命令我們竊取日軍軍火運輸計劃,那么別的我們都不用關心了。”說著,他掂了掂手槍。這把手槍雖然槍口朝下,但威脅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了。
羅明慧急得想跺腳,可又怕發出聲響,她的眼圈已經通紅了,伸出胳膊指著金觀樓說:“你們光想著讓全國上下覺得你們積極抗日,有沒有想過日軍不再執行這份軍火運輸計劃,改成用別的法子運送軍火,到了那時,我們根本來不及重新破壞他們的計劃。這么一來,魯南前線的將士,一定會因為日軍獲得彈藥補給而大量傷亡,甚至這場大戰,都有可能因為這個而輸掉!”
穆立民輕輕按下她的胳膊,朝金觀樓拱拱手,說:“金科長,眼下我們的確已經有了日軍機要室的全套鑰匙,但保險箱上的密碼鎖,是有特殊之處的,每天只能打開一次。這樣一來,如果我們取出情報完成拍照,日軍就會知道這份情報已經泄露,也就不會按照這份計劃來運送軍火了。”
“我倒是還不知道那個保險箱有這種玄機。不過那也沒關系,不管什么難題,反正那個假洋鬼子都能解決。”金觀樓繼續努著嘴說。
“以小弟的拙見,不如將那位貿易代表請到日軍特務機關處,請他改動一下保險箱的機關,然后我們再將日軍軍火運輸計劃盜出。這樣一來,日軍并不知道情報泄露,仍然會按照原計劃運輸軍火,我們的上級就可以根據這份計劃,來炸毀這批軍火了。”穆立民說。
金觀樓皺皺眉,剛要說什么,穆立民明白他的心思,馬上接著說:“金科長已經追蹤那個貿易代表到了此處,對獲取這份情報出力極大,到時金科長如何向上匯報,我們悉聽尊便。”
金觀樓干笑了幾下,又說:“穆老弟既然這么會做人,我也不必客氣了。只是,我們馬主任和貴黨的高同志已經約好,雙方分頭盜取日偽兩方保存的情報。他們雖然沒說一定要比個誰輸誰贏,但既然雙龍戲珠,哪條龍搶到了,哪條龍白忙一場,總還要見個分曉。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日軍就要開始按計劃往魯南方向運送軍火。現在,你我二人在這里碰上,哈哈,眼下這局面,恐怕是兩位長官當初沒料想到的——”
穆立民自然明白,金觀樓無非是擔心被自己搶去盜取日軍情報的功勞。羅明慧在他耳邊恨恨地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只想著爭名奪利!”
穆立民輕輕拍拍她,淡淡一笑,說:“此次行動一旦成功,首功肯定要記在金科長身上。”
金觀樓長出了一口氣,拱拱手,說:“那我就多多承老弟的情了。”他指了指身邊那名軍統特工,說,“他叫肖聽風,也是馬主任的手下。”
穆立民和羅明慧朝這人拱手致意,這人也還了禮。
這時,那扇戟殿的大門打開了,丹特森在先,那兩個日本特務在后,三個人出來了。金觀樓飛快地說:“那邊掛德國領事館牌照的車,我們已經弄到了車鑰匙,把那個丹特森綁到那輛車上去!”說完,他不等穆立民回答,一扭臉,把手槍插回懷里,和另一名軍統特務快步朝樹林外走去。
“穆大哥,咱們怎么辦?難道真的任由他們把丹特森綁架走?”羅明慧眼看他們兩人即將走出樹林,距離那三人越來越近,她拽了拽穆立民的衣袖,著急地說。
從穆立民接受情報工作的訓練那天開始,到這時也不過一年半左右的時間。這段時間里,他雖然單獨執行過很多任務,殺過出賣國家利益的漢奸,炸掉過日寇的幾處軍火庫,也盜取過日軍機密情報,但像今天這樣,需要他在極短時間內做出下一步如何行動的判斷,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如果制止金觀樓他們,那么丹特森返回晚宴現場后,可能今晚再也沒有機會控制住他;如果任由金觀樓綁架丹特森,上了他們開到這里的汽車,那么他也無法保證金觀樓把丹特森交給自己。
剛才,金觀樓雖然答應把丹特森交給自己,但這種老奸巨猾的特務,顯然不會太把這種承諾當一回事。如果金觀樓執意要把丹特森綁架到北平治安維持會行動處,去打開存放在那里的保險箱,那么毫無疑問,日軍將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份軍火運輸計劃已經泄露,會采取另外的辦法運送軍火。
穆立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怦怦跳動,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略一思索,說:“這里日本人和臨時政府的人太多,我們先幫他們控制住丹特森。等上了他們的汽車,離開這里后,再想辦法把丹特森帶到日軍特務機關處。”
他和羅明慧快步走過去,只見兩個軍統特務已經走到那三個人身后。他們快步貼到兩個日軍軍官身后,揮動手掌,猛地切到他們的后頸部。這兩人馬上像面條一樣,癱軟了下來,走在前面的丹特森聽到后面聲音有異,剛一回頭,金觀樓飛身上前,從懷里抽出什么東西,捂在丹特森嘴上。丹特森只覺得大腦一陣暈眩,就倒下了。金觀樓扶住丹特森,朝肖聽風使個眼色,兩只胳膊一左一右把丹特森和一個日軍軍官拖到了樹后,肖聽風則把另一個日軍軍官拖到旁邊大樹后方。
因為他們的位置距離燈火輝煌的晚宴那邊還挺遠,四周光線昏暗,加上他們行動迅速,沒有引起周圍衛兵的警覺。
金觀樓他們把兩個日軍軍官藏到樹后草叢里,然后一左一右扶著丹特森,讓丹特森裝作酩酊大醉的樣子,朝著一輛掛著德國牌照的汽車踉踉蹌蹌地走過去。
“跟我來!”穆立民低聲說。他和羅明慧走出樹林,走到那兩棵樹后。這兩個日本軍官已經沒了聲息,穆立民想到了什么,他彎腰先后在兩個日本軍官身后搜索了一番,找出了一枚汽車鑰匙。
“會開車嗎?”他低聲問。羅明慧點點頭,穆立民把鑰匙遞給她,說,“試試看哪輛車能開,然后跟上我。”
說完,穆立民跟著金觀樓鉆進了他們的車,羅明慧則俯下身子,躲避著衛兵的巡視,一輛輛汽車試過去,找到了能用這把車鑰匙啟動的汽車。
這時,穆立民已經上了那輛汽車,鉆進了后排座位。只見車子的方向盤正握在肖聽風手里,金觀樓則緊緊抓著丹特森的胳膊,坐在后排。金觀樓看到他鉆進車子,對他的出現似乎并不意外,淡淡一笑,說:“穆老弟,你行動得蠻快啊。”接著,肖聽風轉動車鑰匙,打著了火,然后踩下油門,車子慢慢從幾排汽車中行駛出來,朝著公園大門開去。
穆立民朝后看了看,羅明慧還沒跟上來,他對金觀樓說:“金科長,咱們剛才不是說好了嗎?把丹特森帶到日軍特務機關處去。”
本來晚宴四周有好幾層的衛兵把守,每一輛汽車進出都會被嚴格盤查,但此時日本因為入侵中國,在國際上被孤立,只有德國、意大利寥寥幾個國家還對日本比較友好,所以,凡是日軍占據的地方,德國的外交人員和國民頗受禮遇。眼下金觀樓的這輛車,正因為掛著德國大使館的牌照,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出了公園。
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距離和陳文蛟、文四方約好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穆立民看看車外,只見車子已經出了公園北門,繞上了南長街,正往長安街開去。
金觀樓又是幾聲干笑,說:“穆老弟,北平治安維持會那邊,我們早就做足了功課,這會兒維持會的要員們還在中央公園的晚宴上,維持會機關里總共不會有幾個人。雖說我們還沒弄到特別行動處的鑰匙,但我們這位肖老弟,”說到這里,他朝前努努嘴,說,“可是有一手開鎖的絕技,天底下就沒哪把鎖能難住他。”
穆立民想了想,說:“金科長,這車能一直開到維持會大門里面?”
金觀樓頗為得意地說:“維持會的警衛,我們都已經擺平了,無非就是幾根金條的事兒。”
“原來他們買通了北平治安維持會的警衛。”穆立民略一思忖,說,“金科長,有沒有可能你們擺平的警衛后面又反水,給你們布下一個口袋,等著你們去鉆?”
“你是說,我們可能會中埋伏?”金觀樓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他伸手拍拍椅背,肖聽風像接到命令一樣,車速慢了下來,車子慢慢停到了路邊。
肖聽風趕緊說:“科長,肯定不會,北平治安維持會負責今晚執勤的兩名警衛,每人都收了咱們五根金條。北平治安維持會是把這份情報存放在行動處,我們用十根金條,買通了他們一個姓關的特務,他把行動處的鑰匙和保險箱密碼都給了我。而且,咱們也把丑話給他們說在前面,如果他們有什么異常,不光他們自己,他們的老婆和孩子都小命難保!”
金觀樓一聲不吭,只是透過車窗注視著冷冷清清的街面,看來是在思索著什么。琢磨了一會兒,金觀樓睜開眼,說:“聽風,去煤渣胡同。”
很快,車子穿過長安街,拐進了王府井。剛剛進了煤渣胡同,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重兵守衛的崗哨出現在面前。只見尖刺密布的鐵絲網擋住所有進入胡同的車輛,足足一個班的日軍士兵分布在崗哨四周,其中有一個士兵趴在崗哨上,面前還擺放著一挺歪把子機關槍,槍口正對著路中間,一串長長的子彈鏈,正從旁邊的子彈箱里延伸進了槍身。崗哨上空還架設了探照燈,把半條胡同都照得亮如白晝。
此時,車里的人都愣住了,穆立民尤其驚訝。他隨即想到,這一定是因為第二天就要開始運送軍火,日軍特意加強了戒備。
肖聽風正猶豫著要不要掉頭離開,已經有兩個日軍士兵端著步槍走了過來。車里幾個人的心臟都劇烈跳動起來,穆立民更是在想,陳文蛟和文四方是否已經在崗哨建立起來之前就進入了日軍特務機關處。
兩個日軍士兵站在車頭兩側,每人都亮出了步槍上锃亮的刺刀,閃著寒光的刀尖明晃晃地對著車內的幾個人,示意司機位置的肖聽風搖下車窗。其中一個日本兵嘴里還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什么。
“科長,他們要我們熄火,還問這里是軍事禁區,我們到這條胡同里干什么。”肖聽風懂日語,他扭過臉,對金觀樓說。
金觀樓說:“告訴他們,我們是德國領事館的車,剛剛離開北平治安維持會成立百日慶祝晚宴,到這里來,只是要抄個近路回領事館。”
穆立民心里想了想,這么說倒是也說得過去,晚宴在中央公園,德國領事館在東交民巷,煤渣胡同正好位于二者中間。
肖聽風點點頭,朝車外的日本兵說了一通日語。穆立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但這番話看起來起作用了,兩個日本兵都把刺刀垂了下來。剛才那個日本兵又說了幾句什么,這次的語氣緩和多了,肖聽風卻緊張起來,他的臉色刷地變成一片慘白,回頭對金觀樓說:“科長,他們說,檢查完咱們的外交證件和車內情況,就可以放咱們過去了。”
金觀樓掃視了一下前方,說:“你在前面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證件。”肖聽風答應著,低頭在四下里翻找起來。兩個日本兵等了片刻,見他始終沒拿出證件,相互看了看,神情又變得警覺起來,重新端起刺刀,朝車窗又逼近了一些,刺刀的刀尖,幾乎已經伸到車窗里了。
肖聽風愈發緊張不安了,穆立民一側臉,看到金觀樓慢慢地要把手伸進懷里。只聽到金觀樓壓低嗓音對肖聽風說:“你打左邊,我打右邊,再倒車沖出去!”
穆立民知道,按照這個崗哨的火力,即使能一槍打死一個日軍士兵,那架機槍,一瞬間就能把這輛車打成篩子!更何況,不管能否駕車逃走,今晚盜取日軍情報的行動也會徹底失敗!
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了,必須馬上做出反應。應該怎么辦?
第十八章 臥底
“新民堂”里的宴會早已經開始了,潘慕蘭等了個把小時也沒有看到穆立民回來,而且剛才穆立民隨之而去的德國西姆隆公司貿易代表也沒回來。她漸漸有些心神不安,對面前的各種美味佳肴完全沒有胃口。她瞅瞅穆立民留下的空椅子,心里越發擔憂,索性站起身來,出了宴會廳。在禮堂外,依舊燈火輝煌,但在燈光照亮的地方之外,卻是漆黑一片,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樹木和殿宇的輪廓。忽然,她一抬頭,瞥見那個女侍應生出現在不遠處停車場里。她正扶著一個看起來喝得醉醺醺的日本軍官上了一輛轎車。她把這個軍官安放到后排座后,自己又坐到駕駛座,發動了汽車。潘慕蘭回想著這人和穆立民相互注視的場面,覺得他們之間一定有什么不為人所知的秘密。眼看汽車即將啟動,她一咬嘴唇,快步跑過去,掀開汽車后備箱蓋子,鉆了進去。
羅明慧沒有注意到有人上了車,開車駛出了公園。
日本兵的刺刀,已經一大半伸進了車里,停在肖聽風的額頭旁。日本兵的眼神也越來越兇狠,正死死地盯著肖聽風的一舉一動。毫無疑問,一旦他確定肖聽風沒有證件,一定會把刺刀刺進肖聽風的額頭或者喉嚨。
穆立民看著肖聽風頸后大顆大顆的汗珠和顫抖的手腳,定定神,平靜地說:“金科長,說不定這個丹特森身上有證件。”
金觀樓伸到懷里的手指,已經碰到手槍的槍柄了,聽到穆立民的話,馬上縮回手,在丹特森身上翻了起來。很快,他就在丹特森上衣口袋中,找到了一個證件。他看看封面,上面都是不認識的外文字母。他顧不上打開證件細細研究,就交給肖聽風了。肖聽風趕緊把證件遞給車窗外的日本兵,這個日本兵接過證件,一頁頁細細翻看著。這段時間里,車里三個人都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除了昏睡中的丹特森沉重的呼吸聲,車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日本兵把證件翻到最后一頁,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又重新把步槍背好,刺刀自然也朝上了。他把證件遞回給肖聽風,然后轉身朝著崗哨方向揮揮手。那邊的日本兵把鐵絲網拉開,露出一段可供汽車通行的路面。
車內的幾個人長出了一口氣,肖聽風伸出袖子擦擦額頭的冷汗,重新啟動了汽車。煤渣胡同并不長,汽車很快行駛到了日軍特務機關處門口。穆立民朝外望去,果然,這里和平常已經大不一樣,大門兩側都有一排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守衛著,全然不是過去幾天只有一人站崗的樣子。
“金科長,怎么辦?”肖聽風說。金觀樓用胳膊肘碰了碰穆立民,低聲說:“穆老弟,你看這——”
穆立民心想,德國領事館牌照的汽車,肯定不能輕易駛入日軍特務機關處。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中央公園里的晚宴現場,找到來自日軍特務機關處的汽車,然后藏身其中,再潛入到特務機關處。他正要開口讓肖聽風返回,這時,兩道刺眼的燈光從車后射來,而且這輛車絲毫沒有停頓,直接從自己這輛車旁超車,還在車前停了下來!
肖聽風只得剎住車,和金觀樓面面相覷,不知是怎么回事。那輛車的車門打開,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她走到車前,穆立民才看出來,這人一身女侍應生打扮,竟然是羅明慧。
羅明慧走到后排車窗旁,穆立民搖下車窗,只見羅明慧彎下腰,輕聲說:“我控制住一個日本軍官,讓他下令打開大門,我們兩輛車就能開進去了。”
說完,她就轉身回到自己那輛車前,但她沒有回到駕駛座,而是打開后排座,扶出了一個站都站不穩的日軍軍官。兩排日本哨兵馬上整整齊齊地敬起了軍禮,這個喝醉了一般的軍官指著大門怒吼著什么,一個哨兵深深鞠了一躬,馬上打開了院門,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和其他士兵一樣向開進去的汽車敬禮致意。
兩輛汽車一前一后進了院門,開到了車庫。穆立民還沒來得及下車,就看到羅明慧從懷里掏出一團東西蒙到那個日本軍官臉上,日本軍官馬上往后一仰,頭靠在座椅上一動不動了。此時四周一片沉寂,金觀樓也朝周圍張望了一番,才壓低聲音對穆立民說:“穆老弟,你看——”
穆立民做了一個把手往下壓的動作,金觀樓只好不再說了。穆立民看了看手表,一看是深夜一點零八分,心想按照原計劃,到了這個時間,陳文蛟和文四方應該已經回到車庫了。眼下看不到他們兩人,最大的可能是他們還在樓里,暫時無法返回車庫。穆立民分析著局勢,這時,身旁的丹特森忽然呻吟起來。金觀樓說:“我們給他用的麻醉劑,有效的時間是一個鐘頭,現在差不多到時間了。 ”
穆立民點點頭。這時,羅明慧從另一輛汽車跳出,飛快地鉆進了這輛汽車。她盯著呻吟中的丹特森看了看,不出聲地看著穆立民,露出的神情仿佛是在說:“他看來馬上就要醒了,下一步怎么辦?”
穆立民知道,必須馬上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他想了想,目光慢慢掃視過車內的幾個人——金觀樓、肖聽風和羅明慧,輕聲說:“目前,對我們來說最困難的,不是怎么把情報從日軍那只保險箱里盜取出來,而是不能讓日本人在明天早上因為打不開保險箱,知道這份情報已經泄露,從而放棄這份計劃,改用另外的行動計劃。因為日本人的保險箱有著非常特殊的結構,二十四小時內只能打開一次。現在,只有這個丹特森能夠改變保險箱的結構。在這一個小時里,我們必須說服他幫助我們,修改日軍那只保險箱的設置。”
“穆老弟,你的意思是,打開日軍保險箱,取出那份情報已經不在話下了?”肖聽風聽完,驚訝地說。
穆立民點點頭。羅明慧雙眼亮了,急切地說:“咱們還有人在這里?”
穆立民說:“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出現,然后我會在日軍警衛換崗時,混進前面這棟大樓。”
金觀樓說:“樓門的鑰匙、存放保險箱那間辦公室的鑰匙、保險箱的密碼,你們都弄到了?”
穆立民又點點頭。金觀樓和肖聽風互相看了看,肖聽風眼神中閃過一絲羞愧。
這時,丹特森已經不怎么呻吟了,他伸手抹自己的臉,眼皮也在翕動著。金觀樓說:“此人既然是中國人,那么也是在蔣委員長領導下中華民國國民之一員。蔣委員長當初的廬山講話,震動了全體國民,對他說不定也有觸動。就由我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吧。”
他話音未落,丹特森掙扎著身子,想往上靠一靠。金觀樓趕緊對車里另外三人做出一個向外推的手勢,穆立民朝羅明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兩人拉開車門鉆了出去,肖聽風也要出去,金觀樓說:“聽風,你留下來,坐到他旁邊。”肖聽風答應著,從駕駛座里出來,到了后排座,坐到丹特森的另外一側。
穆立民和羅明慧鉆進另一輛汽車,一前一后剛一坐好,他們馬上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朝旁邊緊緊盯著。雖然是深夜時分,但兩輛車緊緊挨著,還是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只見丹特森又重重抹了一把臉,然后身體離開了椅背,似乎坐了起來。他的頭部緩緩轉動著,似乎眼睛也睜開了。等他看清自己的處境,似乎吃了一驚,整個人猛地一震,伸手去拉車門。肖聽風連忙按住他的手,金觀樓則從懷里拿出了手槍,丹特森只得重新坐好。金觀樓摸出了一盒香煙,肖聽風則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丹特森搖搖頭,并未接過香煙。金觀樓自己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兩口,似乎還伸手拍了拍丹特森的肩膀,才慢慢說了起來。
穆立民看到,丹特森并沒有要離開或者一句都不想聽的樣子,只是經常搖頭,看起來對金觀樓的話并不認可。他看看手表,已經深夜一點十五分了。
又過了一會兒,肖聽風也加入了談話,只是他的神情看起來似乎格外猙獰,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是亮出一副惡狠狠的表情,有兩次還要把手伸到懷里,顯然是在用掏槍來嚇唬丹特森。穆立民知道,這是國民黨特務常用的審訊手段,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一個威逼,一個利誘,被審訊對象如果心理素質不過硬的話,的確很容易在這套審訊手段面前敗下陣來。
借著外面朦朧的月色,穆立民看著手表,只覺得秒針在飛快地轉動,時間也在高速流逝。終于,肖聽風的情緒似乎按捺不住了,他猛地拍了一下椅背,從懷里抽出手槍,拉動槍栓打開保險,把槍口抵在了丹特森的太陽穴上。丹特森似乎不為所動,索性還往后一靠,閉上了雙眼,表示再也不想說什么了。肖聽風繼續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神情,丹特森仍然一動不動。
兩人僵持了一兩分鐘,終于,金觀樓似乎微微搖了搖頭,他打開車門,和肖聽風下了車,穆立民趕緊也從車里出來,同時也推了一下羅明慧。金觀樓走到穆立民這邊,說:“穆老弟,看來需要你出馬了。”他看了一眼羅明慧,嘆口氣,神色嚴峻地對肖聽風說,“看到沒有,共產黨方面都已經打入到北平臨時政府內部了。咱們呢,這方面一點兒進展也沒有吧?就知道靠花錢開路。”
肖聽風一臉慚愧,說:“科長說得對。以后我們——”金觀樓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今天我們軍統,在共產黨地下黨面前,真算是輸了個心服口服了。”說完,他朝穆立民豎了豎大拇指,說了句“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就帶著肖聽風鉆進了汽車。
穆立民站在兩輛車中間,望著車庫外漆黑空曠的靶場和遠處的日軍特務機關處大樓。不知道陳文蛟和文四方這會兒是否安全。一陣寒風從靶場中間席卷過來,他覺得臉上冷得像是刀割一樣。他揉揉臉,低頭看看車里的情況,只見丹特森還是剛才的姿勢,抱著雙肩,靠在后排座椅上。
“我們一起進去?”羅明慧說。穆立民搖搖頭,說:“我自己來吧。”羅明慧點點頭,回到剛才那部車里。她坐在前排,金觀樓和肖聽風坐在后面。
穆立民進了車,丹特森聽到有人進來,微微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穆立民,見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似乎對他的年輕很意外,眼神里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接著他就重新板起了臉,冷冷地說:“換了一個人來游說我?無論來多少人,我的態度是不會變的。我是一個工程師,不懂政治,只懂得科技,而科學技術是無國界的。我只對我的顧客負責,無論顧客來自哪個國家。你們把我綁來這里,想逼迫我出賣自己的顧客,這樣的要求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說完,他又緊閉雙眼,往后一仰,一副誰都不想搭理的神情。對于他的反應,穆立民并不意外。他慢慢打量著丹特森,想找到一個和他開始交流的突破口。只見丹特森穿的是非常正式的歐式晚禮服,上衣是黑色燕尾服,系著一枚藍瑩瑩的領結,下巴刮qODn33cXJa6c+npGgSoY1Q==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對自己的儀容非常在意。
在他的胸口還別著一枚西姆隆公司的徽章。穆立民看著這枚徽章,說:“丹特森先生在西姆隆公司已經工作多少年了?”
丹特森微微睜開眼,斜著瞥了他一眼,伸出五根指頭晃了晃。
“看丹特森先生的相貌,似乎也有中國血統。”
“我的父母都是中國人,我父親是在二十年前作為勞工到了歐洲的戰場,挖fxChhwTRtbHP2cgDHuLejQ==戰壕、修工事,吃盡了苦頭。戰爭結束后,他留在了歐洲,先后輾轉了好幾個國家,最后留在德國,我和母親也被接了過去。我在德國上中學和大學,畢業后就進入了西姆隆公司。現在,我在血統上是中國人,但已經是德國公民了。對中國的事情,我當然很關心,但對我來說,占據第一位的是我所在的企業的利益。”
“在丹特森先生眼中,西姆隆公司一定是一家非常受人尊重的企業了。但貴國還有一家企業,也在世界各地有著崇高的聲譽。”
丹特森又哼了一聲,眼皮微微一翻,那神情顯然是在說別的企業不可能和西姆隆公司相提并論。
穆立民繼續說著:“西門子公司,想必丹特森先生也很熟悉吧。”
這次丹特森連哼都沒哼一聲,表情愈發冷淡了。
穆立民從懷里拿出一份英文報紙,在他面前打開了。他說:“我給丹特森先生念念這一段吧。”他不等丹特森回答,徑直念了起來——
“約翰·拉貝于一八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生,一九〇八年八月十八日到達中國,先后在德國西門子駐北京分公司、南京分公司工作。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發生的一切,毫無疑問將改變他的一生。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在日軍向已經被中國國民政府放棄的首都南京進攻的前夕,約翰·拉貝從中國旅游勝地北戴河趕回南京,被一些還留在城里的外國人推為南京安全區主席。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占了南京,隨即在全城進行了屠殺。全城到處都是被刺刀殺死的中國人的尸體,數萬名中國女性遭到強奸,兒童被日軍刺刀挑起的場面也隨處可見。陷入絕望和恐懼中的中國人涌入了安全區,拉貝設立的安全區,包括二十五個難民收容所,聚集了近三十萬難民。在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安全區內,他和他領導的十多位外國人,用盡全力阻止日軍的恣意侵犯和屠殺……”
就在他讀著報紙的過程中,丹特森慢慢睜開了眼睛。
穆立民把報紙遞到他面前:“丹特森先生,報道里的拉貝先生,可沒有說過‘科學無國界’這樣的話,他是地地道道的德國人,是德國企業的員工,卻在南京保護了二十多萬無辜的中國人。”
丹特森接過報紙,看到報紙上還有一幅新聞照片,那是一個日軍士兵正用刺刀把一個只有兩三歲的兒童高高挑起,滿臉得意的獰笑,在他的腳下,是一具衣服被徹底撕爛的中國女人的尸體。在遠處,一大片被焚燒的中國古代建筑正冒著滾滾濃煙。
“真是一群禽獸!”丹特森死死地盯著報紙,眼睛越瞪越大。
“丹特森先生,你說的‘科學無國界’,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人類擁有的科學技術應該為全人類造福,對不對?”
丹特森點點頭。
“但是,任何一門技術,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后果是完全不一樣的。掌握在愛好和平的人手里,就能夠為人類作貢獻;掌握在壞人、在戰爭販子手里,就是屠殺的工具。丹特森先生,你是炎黃子孫,這位拉貝先生可是一名純粹的德國人,他都能夠選擇為了正義留在戰火中保護中國人。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不阻止日軍運輸軍火的計劃,會有多少中國軍人死在他們手里,有多少中國的國土被日軍侵占,會有多少無辜的中國百姓將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丹特森慢慢把頭靠在前排座椅的椅背上,頭垂了下去,但還是一言不發。
穆立民把頭低了低,看著他的眼睛,說:“丹特森先生,我們知道,你從小離開了中國,但你中國話卻說得非常好。我想其中的原因是您的父親,他雖然只是一名普通工人,但卻有著非常深厚的愛國情懷,他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就在德國千方百計找到中文老師,教給您中文。在您家的客廳里,還懸掛著一幅中國的書法作品。”
“想不到你們對我的情況這么熟悉。”丹特森輕輕地說。
穆立民慢慢地說:“丹特森先生,您的父親專門請國內的書法家把岳飛的《滿江紅》寫出來,又不遠萬里地寄到德國,掛在自己家的客廳,平時他也給您講過中國很多愛國英雄的故事。我想,他的目的就是希望無論您在哪里,都要不忘故土,時刻牢記自己是個炎黃子孫吧。”
丹特森用雙手捂住臉,深深地嘆著氣。穆立民繼續說:“丹特森先生,請您設想一下,如果是您的父親,面臨著現在這樣的局面,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我的父親……”丹特森挺直了胸,似乎下定了決心,“你說的日本人運輸軍火的計劃,就藏在保險箱里?”他低聲說。
穆立民點點頭,說:“是的。明天他們就開始運輸軍火,今晚是盜取這份計劃、破壞他們行動的最后時機。”
“你們需要我做什么?”
“西姆隆公司的這種保險箱,我們其實能夠打開,但這種保險箱有一種獨特的功能,就是——”
“在設定的時間內,只能打開一次,對吧?”
“對。一旦我們打開,那么日軍在同一天里就無法打開,日軍也就會知道計劃已經泄露,不會再用原來的計劃了。”
“采用這項技術的保險箱,現在在北平只有兩只,都是我安裝的。好吧,我愿意幫助你們,在你們獲取了情報內容后,我重新設置保險箱。等到上午的時候,那些日本人仍然可以打開保險箱,按照那份已經被你們掌握的計劃運送軍火。”
說服了丹特森,穆立民看看手表,已經到了午夜兩點鐘。四個日軍兵從兵營里出來,穆立民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到這邊來巡邏。雖然以前日本兵從未進入車庫巡邏,但以防萬一,穆立民還是低聲招呼車庫里的幾個人隱蔽起來。穆立民和羅明慧,各自躲到面前這輛汽車的后排座和后備箱。金觀樓和肖聽風用槍口緊緊抵住那個日本軍官,和丹特森一起,躲到車庫一個黑暗的角落里。
很快,一陣腳步聲從遠處漸漸逼近,穆立民知道,這是那八個士兵分成兩排,大踏步繞著靶場巡邏起來。他聽到腳步聲到了車庫外停了下來。緊接著,一陣刺耳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傳入耳中,日本兵竟然拉開了車庫大門,他們要到車庫里巡查!
穆立民馬上警覺起來。他和羅明慧所在的,是一輛德國領事館的汽車,懸掛的是外交牌照。日本兵一旦注意到這一點,肯定會納悶兒,一定會仔仔細細搜查這輛車的!還沒等穆立民想到辦法,就聽到外面幾個人驚詫的聲音。這聲音是沖著這輛車發出的,看來德國牌照已經被日本兵注意到了。緊接著,一陣腳步聲朝著汽車這邊走過來,幾道手電筒的燈光從他的頭頂掃過。日本兵已經到了車外了。
這時,穆立民發現自己身旁的通往后備箱的隔板,竟然是可以活動的,他用力一滾,就滾進了后備箱,隔板又自動恢復了原位。后備箱里的空間非常狹窄,穆立民和羅明慧兩人從額頭到膝蓋都抵到了一起。兩人都很尷尬,穆立民低聲說:“羅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失禮,還請恕罪。”
羅明慧倒是比他大方,說:“穆大哥,我懂,你快別說了,咱們少發出聲音。”
他們聽到,日本兵們此時已經走到了車旁,好像有人正要打開后備箱蓋。這時,忽然有人高聲用日語說了句什么。這句話話音剛落,其他的人答應著,轉身出了車庫,還關上了車庫大門。
隨著車庫大門吱吱呀呀的關門聲停止,藏在車庫的幾個人才紛紛長出了一口氣。又過了一兩分鐘,日本兵的腳步聲也徹底消失了,他們才從暗處走出來。
穆立民一次次看著手表,在死寂的午夜,手表秒針走動的聲音都格外響亮。終于,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樓側出現了,又快步朝車庫跑來。穆立民趕緊拉開車庫門,就在兩個黑影鉆進車庫的一個瞬間,四個結束執勤的日本兵出現在遠處的靶場。
第十九章 曙光
陳文蛟和文四方進了車庫,見到面前竟然有六個人,都吃了一驚。穆立民告訴他們,金觀樓和肖聽風是國民黨軍統特工,羅明慧是自己人,丹特森則是德國西姆隆公司的貿易代表,愿意幫助自己重新設定保險箱。至于被肖聽風用手槍頂著太陽穴的,則是日軍特務機關處的軍官。
陳文蛟一聽說丹特森的身份,伸出大拇指,對穆立民說:“穆老弟,真有你的,還真把他說服了!”他告訴穆立民,自己因為右腿殘疾,行動不便,在午夜十二點鐘潛入大樓后,沒能按計劃在七分鐘內回到車庫。為了避免被日軍發覺,他和文四方索性在大樓里又等了兩個小時,等午夜兩點,日軍又一次換防時才離開。
陳文蛟從懷里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微型相機,遞到穆立民面前,說:“我和文大哥已經把日軍軍火運輸計劃拍攝下來,都存在這部小型相機里。穆老弟,接下來你就把情報交給上級,我帶領這位丹特森先生回到機要室,去弄好那只保險箱。”
金觀樓輕輕咳嗽了兩聲,踱過來說:“穆老弟,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情報弄到手后,由我們交給上峰。你可不能食言啊。”
穆立民把微型相機接過來,說:“陳四哥,情報可以給金科長。當初高老師也說過,只要能完成任務,破壞日軍的軍火運輸計劃,確保臺兒莊戰役的勝利,無論是我們還是軍統諸位,都是奇功一件。你放心,我和丹特森先生弄好保險箱就能出來,以后咱們有了新任務,再繼續并肩戰斗!”
陳文蛟正要把微型相機遞給金觀樓,忽然說:“金科長,我那里把膠卷里的照片沖印出來還算方便,不如你們隨我去舍下做客。稍事休息,我即刻洗出照片,然后當場交給你們。”
金觀樓覺得也不好堅持讓這幾個共產黨特工馬上就把情報交給自己,他眼睛轉了轉,說:“那倒也行,只是驚擾府上了。”陳文蛟笑著說:“我這府里,就我一人。”他把微型相機收好,繼續對穆立民,“穆老弟,我剛從樓里出來,里面的情況,我比你熟悉,還是我去吧!”
文四方往兩人中間一站,說:“你們都是文人,學問比我這個大老粗高,還是我去。我會拳腳,臨死也能拉幾個日本人墊背,我這條命,值了!”
穆立民微微一笑,說:“陳四哥、文大哥,高老師不是說過嗎?這次行動,我是負責人。咱們仨如果有不同意見,你們兩位,都得聽我的。”
這時,一直在旁邊觀察著情形的丹特森忽然說:“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陳先生、文先生,今天雖然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但我已經知道,你們,還有這位穆先生,都是好樣的。”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故意瞟了一眼金觀樓和肖聽風,接著說,“對于穆先生的安危,你盡管放心,即使被日本兵發現,我的身份完全可以保護他。”
穆立民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說:“現在是凌晨兩點,再過兩個小時,我就和丹特森先生利用日軍兵在樓外巡邏的時機,潛入樓里,再潛入機要室重新設置保險箱。文大哥、陳四哥、羅姑娘,還有金科長、聽風兄,你們帶上這個日本軍官,馬上乘一輛車離開,車上可能會擠一點,但這樣最安全。你們給我和丹特森先生留下一輛車就可以。羅姑娘,還是由你控制著這個日本軍官,利用他通過崗哨,等我和丹特森先生出來,就開這輛德國領事館的車。他打開保險箱,再重新設置,花不了幾分鐘,我們很快就能從樓里出來。”
在場的幾個人都琢磨著穆立民的話,金觀樓反復推敲了幾遍,都覺得毫無破綻,他拍拍穆立民的肩膀,說:“穆老弟,難得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想出如此天衣無縫的計劃。我當了幾十年的特工,都沒你這個頭腦,真是后生可畏、人才難得!”
陳文蛟說:“穆老弟,我們還是等你進去之后再離開吧。”
這個季節的北平,太陽落山后,氣溫會驟降到零度以下,如果再趕上常見的大風天,那刺骨的寒風,會讓人覺得仿佛有一把把刀子在割著自己的皮膚。這會兒,北風已經刮了起來,車庫里也灌滿了寒氣。終于,凌晨四點到了,四個換崗的兵出現在大樓右側,穆立民低聲對丹特森說:“走!”
兩個人出了車庫,按照早就設計好的路線到了機要室。保險箱出現在兩人面前后,穆立民輕聲說:“就是它。”
丹特森微微一笑,說:“你放心,兩個月前,它就是我安裝的。”說著,他側身蹲下,耳朵緊緊貼在密碼鎖上。他輕輕轉動著表盤,手指靈活得就像在撫弄一匹光潔無比的絲綢一樣。
短短二十幾秒過后,一聲清脆的“啪”響,從保險箱深處傳出,保險箱門輕輕彈開了。丹特森伸手從里面拿出一沓文件,封面是一串日文。穆立民不懂日語,但上面的“支那”兩個字是看得出來的。他想了想,從懷里掏出小型相機。陳文蛟他們雖然已經拍下了文件,但為了保險起見,穆立民還是重新拍攝了一通。拍完最后一頁,他朝丹特森點點頭,說:“丹特森先生,請你重新設置吧,要讓日本人天亮后還能打開這部保險箱。”
“這對我來說很簡單。”說著,丹特森重新蹲下來,又在密碼鎖表盤上操作了一番,然后站起身來,輕輕合上保險箱門,做出一個大功告成的手勢。
“咱們這就撤回車庫!”
兩個人出了機要室來到一樓,從時間來看,只花了四分半鐘,在外面巡邏的兵還沒回來。兩人趁著這個時機,快步跑到大樓一側,等日本兵們進入樓中巡查,才飛快地跑向車庫。
車庫里,那輛德國領事館的汽車在等著他們。他們只需要發動汽車,憑借丹特森的外交身份,等開出日軍特務機關處,穿過煤渣胡同里的崗哨,就徹底地安全了。但兩人剛一進去,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暴露了嗎?穆立民心里有不好的預感。他仔細一看,此時那輛應該已經開走的汽車,還停在原地。從車前看過去,有個人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從衣著來看,這人是肖聽風。副駕駛位置上也有人正仰頭靠在座椅上,看衣著正是金觀樓。汽車的后側車門大開,一只胳膊從里面垂了出來。從胳膊上套著的棉襖袖子可以看出來,這是文四方。
“文大哥!”穆立民低聲地喊著,快步跑過去。果然,文四方正躺在車內的一片血泊中。他頭頂上有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地方,鮮血還在汩汩流淌,整張臉上都流滿了血。穆立民伸出手指,放到文四方的鼻孔前,感到他還有極其微弱的呼吸。
“文大哥,你醒醒,你醒醒!陳四哥呢?羅明慧呢?是誰殺了車里這兩個人?”他解下金觀樓的圍巾,裹住文四方頭頂的傷口,低聲說著。
“是那個日本軍官……殺了他們……”文四方呻吟著說,一句話沒說完,又昏了過去。
穆立民強迫自己馬上冷靜下來,先是示意丹特森藏好,然后拿出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小心翼翼地在車庫里找了起來。忽然,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草葉之類在摩擦地面。他記得墻角堆著一些草席,于是他小心地摸到墻角,只見有人正用草席把自己從頭到腳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墻角,還躺著兩具尸體。其中一個是陳文蛟,他原本就干凈白皙的額頭,此時看起來更是毫無血色,他心口處有一個黑洞洞的血孔,整個前胸的衣服都被鮮血染透了,他手里還握著一把短刀。這把刀,穆立民從前在他的扇子店里見過,是用來劈開竹子的,頗為鋒利。另一具尸體是那個日本軍官,手里握著一把日軍制式手槍,咽喉處是一道約莫半拃長的傷口,血從里面冒出來,把他一側的軍服都浸滿了。
在兩具尸體中間,是一部小型相機。相機看來是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零件散落著,一卷酒瓶蓋大小的膠卷也掉了出來,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還沾滿了血。
毫無疑問,膠卷已經曝光,不管它原本拍攝了什么,現在都已經徹底無用了。穆立民顧不得慶幸自己還另外拍攝了一份日軍情報,蹲下來慢慢拿開了羅明慧遮擋自己的草席。他看到,羅明慧死死地蜷縮在墻角,雙手緊緊捂住臉,淚水正從手指縫里流出來。
“羅姑娘,是我。”他緩緩地說。
“穆大哥——”她向前一撲,撲到穆立民懷里,“陳大哥、文大哥,還有那國民政府的兩個人,都死了——”她哽咽地說。
穆立民扳過她的肩膀,說:“陳四哥已經犧牲了,文大哥還沒死。你告訴我,陳四哥,還有那兩個軍統特務,他們是怎么死的?”
“他們——”羅明慧無神地看著遠處,呆呆的一言不發。
穆立民說:“是不是被那個日本軍官殺死的?”
羅明慧點點頭,說:“你離開后,我們就準備開車離開。一開始,這個日本人不肯給我們引路,那個姓金的就跟他說,等過了外面的崗哨就給他打開手銬,放了他。這樣他才答應。當時,姓金的和姓肖的坐在前面,姓肖的開車,我和文大哥、陳大哥,還有那個日本人坐在后面。但是,汽車本來要發動了,那個姓金的,卻偷偷往手槍上擰消音器,被這個日本人看到了。他身上藏有槍,他拿出槍連開兩槍,打死了前面坐著的兩個人,文大哥搶他的槍,在爭搶中,文大哥被他用手銬砸暈了。陳大哥那時還沒上車,被他追到墻角,就再也沒地方可跑了。那個日本人朝陳大哥開了一槍,陳大哥也用刀子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兩人就這么都死了。”
“你當時在哪里?”
“我沒上車,想留在這里等你回來。”
穆立民慢慢站起來,他打量著車庫里的情形,按照羅明慧的話,推測著這里發生的一切。看來,是金觀樓安裝消音器這個動作引發了這個日本軍官的懷疑,他覺得這幾個中國人一定會在利用自己通過崗哨后就殺掉自己,所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命一搏。
穆立民把手槍從日本軍官手上拿出來,塞進懷里,說:“把他們五個人都搬上車,咱們必須趕快離開。”
羅明慧點點頭,他們一起把陳文蛟的尸體搬進德國領事館那部車的后備箱里,接著把文四方搬進后排,再把金觀樓、肖聽風和那個日本軍官的尸體都搬進后備箱。
他拉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對丹特森說:“請。我們先送您回去。”然后對羅明慧說,“羅姑娘,你坐在后面。”
羅明慧拉開車門,卻沒有坐進去。她猶豫了幾秒鐘才說:“穆大哥,陳大哥他們的膠卷已經曝光了。那獲取日本人情報的任務,我們怎么完成?”
穆立民搖搖頭,說:“我們先離開吧,過一會兒日本兵說不定還會巡邏到這里。人死不能復生,凡事以大局為重。”
羅明慧只得點點頭,遲疑著坐進了車里。穆立民駕車開出了日軍特務機關處,到了外面的崗哨,丹特森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哨兵就放他們通過了。
車子從東單上了長安街,又在空空蕩蕩的路上一直往東開。這時,文四方漸漸蘇醒了,他斷斷續續地告訴穆立民,自己的確是被那個日本軍官砸暈的,那國民黨軍統兩個特工也是被日本軍官殺的。穆立民細細聽著,繼續開車。他一直把車開到了東交民巷,在德國領事館門口停下了。
穆立民說:“感謝丹特森先生的鼎力相助,大恩不言謝,這份情,我記下了。對了,這部車子我還得再用用。”
丹特森點點頭,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無從說起,伸手拍拍穆立民握著方向盤的手臂,關上車門離開了。
凌晨時分的北平,還處于宵禁之中。東交民巷一帶,此時也是一片死寂。穆立民想了想,掉轉車頭,朝北開去。汽車穿過長安街,向北到了西直門。這里的崗哨見到掛著德國領事館牌照的汽車,不敢阻攔,打開城門讓他們通過。出了城,眼看四周越來越荒僻,羅明慧看看窗外,說:“穆大哥,我不想繼續在北平臨時政府里整天給那些漢奸端茶送水了,讓我加入組織吧。這次的任務失敗了,下一次任務,我一定能完成!”
穆立民沒有回答她,仍然安安靜靜地開著車,過了一陣子,才說:“羅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剛才陳四哥在臨死前,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陳大哥不是被那個日本軍官給一槍打死了嗎?”
“他說,他一直在裝死,一直在等我回來。”
羅明慧眨眨眼,不大相信地說:“他是在裝死?”
“他說,朝他開槍的人是你,車里的兩個人都是那個日本人殺的,文大哥也是被他打暈的,但是日本人和他都是被你殺的。他還說,你和那個日本人其實是一伙的。”
“穆大哥,你肯定聽錯了,是那個日本軍官殺了三個人后,又沖出來想殺陳大哥,結果被陳大哥用刀割斷了喉嚨。”
文四方聽得莫名其妙,他左右看看穆立民和羅明慧,說:“穆老弟,你把我搞糊涂了。聽你的意思,你在懷疑明慧?明慧她如果是壞人,她只會殺陳老弟,不會殺那個日本人。如果她是好人,就不會殺陳老弟。而且,我姓文的雖然不識文斷字,但眼還不瞎,我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個你們帶回來的日本人殺了那個金科長和肖聽風,我頭上這一下也是被他打的。”
穆立民沒有回答,他看了一眼羅明慧,說:“你殺了陳四哥后,和那個日本人用日語說話時,沒想到車庫里除了昏過去的文大哥,還有活著的中國人吧?這個中國人不但聽到這次你們的對話,她還聽到你在從臨時政府宴會上來到這里的路上就和那個日本人說了很多話。你的日語非常好。其實,你是一個日本人,是一個日本特務,對不對?”
羅明慧的神情更驚詫了,她瞪大眼睛,說:“你是說那個死在車庫里的日本人嗎?我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
穆立民不說話了,他停下車,說:“文大哥、羅姑娘,你們跟我來。”他下車打開后備箱,輕輕搬開那些尸體,一直躲在里面的潘慕蘭坐了起來,狠狠地掐了一把穆立民的胳膊,說:“剛才你還說盡快讓我出來,結果過了這么久!”
穆立民看著目瞪口呆的羅明慧和文四方,說:“這位是我的一位鄰居,硬要去參加那個臨時政府成立百日宴會,想不到還鉆進車里,也到了日軍特務機關處的車庫里。”說到這里,他轉向羅明慧,說,“你和那個日本軍官的對話,她都聽到了。我本來就懷疑你有問題,后來我知道了你也懂日語,就全部明白了。剛才,我在把尸體搬進后備箱時,看到這位潘小姐也在里面——”
潘慕蘭得意地對他說:“我還沒等你問我,就告訴你,這個女人會日語,我還聽到她和那個日本軍官說了好多話呢。”
穆立民盯著羅明慧,說:“我當然不會全憑別人的一面之詞就對你下定論。”他說著,拿出那部已經摔壞的小型相機,說,“剛才,我從地上拿起這個相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你了。當時相機是在一片血泊中,而且它的底部也沾滿了血。”
羅明慧睜大眼睛,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穆立民說得更慢了:“這就說明,相機一定是地上已經流了很多血的時候,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的。如果相機一直放在地上,即使鮮血流過來,相機底部也不會沾滿血。如果我沒猜錯,當時的事實應該是這樣——”
穆立民把臉轉過去,看著羅明慧,說:“那個日本軍官手里的槍,是你給他的吧?他在車里槍殺了金觀樓、肖聽風,打暈文大哥,然后他又逼陳四哥交出相機。陳四哥不肯,你們就開槍殺他,還從他身上搜出了相機。你又用從陳四哥身上找到的刀子,動手殺了那個日本軍官。”
“穆大哥,事情怎么會是你說的這樣?如果我是壞人,是和日本人一伙的,我為什么要殺那個日本人?”
“當然是為了徹底獲取我的信任,讓你加入地下黨組織。這樣,你就可以幫日本人破壞我們在北平的地下黨組織了。”
“穆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羅明才的妹妹,我是為了給哥哥報仇才混進臨時政府的。我全家都被日本人害死了,我怎么會幫日本人?對了,你自己不是也說過,在我家里的一張照片上,見到過我嗎?”
“那只是一個圈套。以日軍特務機關處情報課的本事,偽造那么一張照片,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我因為那張照片輕信了你,才連累陳四哥、文大哥,還有金科長他們兩位丟了性命。在這件事上,我犯了錯誤,我一定會向組織請求處分的。”
說著,穆立民把手伸進懷里,慢慢掏出了那把手槍。在穆立民的注視中,羅明慧的神色慢慢變了,由迷惑、慌亂變得鎮靜、嘲諷,嘴角也揚了起來。她伸手理了理鬢角的頭發,這才冷笑了一聲,說:“剛才車庫里的現場,我還以為我已經完全處理得毫無破綻,想不到還是被你識破了。‘支那’人里面,想不到也會有人有這么高的智商。”
“‘支那’人?看來你真的不是中國人。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被日本的情報機關訓練了很多年,才能把中國話說得這么流利。”
“你猜得雖然沒有全對,但也相差無幾了。昭和六年(1931年),噢,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民國二十年,我們大日本關東軍不費一槍一彈,占領了東北。當時,御前會議向國民發出呼吁,鼓勵國民到東三省定居。大日本帝國要在整個東亞建立共榮秩序,再成為亞洲的霸主、太平洋的霸主,首先就必須真正地掌握東三省,獲得這里的資源。只有來到東三省的日本人多了,我們才能真正占領這里。那一年,我也隨父母從北海道來到了沈陽。我真正的名字是藤田澤美,那年我只有十三歲。當時,軍部已經制定了以中國東三省為基地,滅亡中國的計劃,開始在中國各處戰略要地安插長線情報人員,北平、南京、上海、廣州、武漢、長沙都要派駐日本幼童,冒充中國人。我很幸運,被選中了,有了向天皇效忠的機會,被安插到了北平。我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六年多了,我的口音、我的生活習慣、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已經和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孩子沒有任何區別。這些年里,我不能和父母有任何聯系,不能去看望他們,不能給他們寫信,甚至不能使用日語。”
“日本人的心腸真毒,提前這么多年就開始安插特務,連孩子都不放過!”文四方咬牙切齒地說。
“想不到的是,我們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一次小小的疏忽,就被你識破了我的身份。”
“你的計劃,大概就是獲取我的信任,最終把我們在北平的地下黨組織一網打盡吧?”
“對。中共地下黨破壞了皇軍那么多的軍火庫,殺掉了那么多和皇軍合作的中國人,盜取了大量的軍事情報,給皇軍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不徹底破壞中共在皇軍占領區的情報網,大東亞共榮秩序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來。眼下,皇軍最重要的情報就是魯南方向的軍火運輸計劃。喜多誠一特務機關長和森本嶠課長知道你們一定會全力以赴盜取這份情報,這才讓我利用這個機會打入你們內部。現在,我的任務失敗了。不過,幸好我們的軍火運輸計劃還完好無損,那部相機里面的膠卷已經曝光,你們費盡人力、物力,也沒有能把情報弄到手。在徐州方向,皇軍的兩個師團分別由板垣征四郎和磯谷廉介這兩位威名顯赫的常勝將軍率領,他們得到這批軍火補給后,一定能全殲你們的部隊。到時整個華北、華東都會被皇軍的兵威覆蓋,滅亡中國也就為時不遠了。”
“別做夢了,中國人是殺不絕的,中國也不會亡!你們就是想掠奪中國的資源、占中國人的土地,讓中國人世世代代當你們的奴隸,還說什么建立共榮秩序,這種鬼話、瞎話,誰都糊弄不了!”文四方拔出槍,打開保險,槍口對準了藤田澤美的額頭。
“你以為,我會怕死嗎?”藤田澤美冷笑著,死死盯著穆立民和文四方。她的眼神慢慢越過穆立民他們的頭頂,似乎在望著遙遠的夜空。
此時,穆立民看到藤田澤美的表情在不斷變化著。隨著兩行淚水的流下,她的眼神變得異常詭異,嘴里用日語說著什么,接著下巴那里猛然收縮,好像在咀嚼什么難以下咽的食物。
“她牙里有毒藥,她要自殺!”穆立民剛想到這里,只見藤田澤美的眼神已經渙散了,臉上的神色也松垮下來。
“為天皇陛下盡忠而死,是大日本帝國每一個國民至高無上的榮耀——”這句話她是用漢語說的,她馬上又用日語說了一通。話音未落,一縷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她軟倒在地,死了。穆立民和文四方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藤田澤美的牙齒里,一定藏有毒性極其猛烈的藥丸。
“她的生命,完全就是日本軍國主義的犧牲品。她臨死前想到的大概是年幼的時候,被日本特務從父母面前帶走時的情形。”穆立民心里想著,又看看手表,對文四方說,“文大哥,天快亮了,距離高老師所說的最后時間只有幾個小時了,我們要盡快把情報送到接頭地點。剛才我在機要室,重新拍下了那份情報。咱們的任務,馬上就能完成!”
文四方點點頭,兩人把藤田澤美的尸體抬進后備箱。這時,已經有住在城外的洋車夫,正三三兩兩拖著洋車向城里走去。穆立民對文四方說:“文大哥,你傷得不輕,你叫一輛洋車,帶著潘慕蘭回城里吧,你好好治傷。情報我一個人開車去送。按照紀律,也應該由我一個人去送。”
文四方知道地下工作的紀律,沒有再爭什么,和潘慕蘭上了洋車離開了。穆立民一直看著他們沿著官道遠去,直到隱沒在北平城墻的黑影里,這才拉開車門,駕車開往西苑的那處接頭地點。
穆立民沿著官道駕駛著汽車,即將抵達西苑的那一道外墻。雖然還是春寒料峭,整個天幕還是一片黑沉沉的,但是朝東望去,在北平的城墻上空,已經有了一道深紫色的裂縫。那里將會放射出燦爛的陽光,陽光會沖破天邊的烏云,把黑暗的天空都涂上一片片紅彤彤的朝霞。這朝霞還會從那里向整個天空延伸,等到朝霞把所有的黑暗都驅趕得無影無蹤,等到太陽跳出地平線向大地和天空放射出金燦燦的光芒,那時天就亮了!整座城市,將走出漆黑的漫漫長夜,迎來曙光,迎來光明的未來!
【作者簡介】邱振剛,主要從事文學創作和文藝理論研究,現供職于北京某媒體。曾于《鐘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作品》《飛天》《紅豆》《清明》《西部》《芒種》《南方文壇》《中國文藝評論》《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表小說、散文、評論、影視劇本等二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地球男孩和外星女孩》、中短篇小說集《天上的桃樹》。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藍雅萍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