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潔與藝術：只留清氣滿乾坤

“倘若有人用金銀財寶向你行賄，你可能拒之否？”

“倘若有人用高官厚祿、錦繡前程向你行賄，你可能拒之否？”

“倘若有人用功名文名、千秋美名向你行賄，你可能拒之否？”

川劇《草鞋縣令》中，年過花甲的七品縣官紀大奎面對妻仆——本質上是面對群吏——錐心三問，咿呀唱腔中隱有雷霆蓄發，又有悲音婉轉。一悲明知故問，同僚顯然拒之無力且無心；二悲己身孤勇，大道之行無人并肩；三悲廉政寥落，清心守正反遭群嘲眾毆。一個花甲縣令拒貪腐、務實為民的高大形象就此矗立在舞臺中央。

藝術，就是把平日里習見但未曾洞見的事物形象化，就是在妍丑互現中賦予美以莊嚴和尊貴，就是在審美過程中擁抱良善的人性、感知優美的生活。每一種藝術都是以美為旨歸、以善為楨干、以真為靈魂。就如草鞋縣令紀大奎，當他出現在川劇舞臺，一個手勢幾個唱段，居然就綰連起五千年中華文明中生生不息的清風正氣和廉潔高懷。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為自由開路者，不可使其困頓于荊棘；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殞歿于無聲；為世道修廉者，不可使其蒙塵于野史。這是藝術的價值，也是藝術批評的價值，它讓我們看到美，看到圣潔，奔赴美，奔赴圣潔。換句話說，藝術和藝術批評的價值也可以表達為：驅逐不美，鞭撻不潔。

那么，潔與美，似乎是藝術表現的永恒主題了。當然，潔，并不只是廉潔，但廉潔之高貴，古有盛譽；廉潔之難得，古有高論；廉潔之重要，古稱為“為官之本、為政之要”?！笆坎蛔R廉，衣冠狗訾”，官不守廉，持刀盜賊。正是因為洞悉了這個道理，古代許多大藝術家嚴以修身，廉以濟世，留下許多佳話，生怕以不潔不美之形象傳之后世。

居官當學大“清臣”，做人要做大丈夫。顏體端莊雄偉，雍容大方，蘇軾曾夸贊“書至顏魯公，天下之能事盡矣”。字如其人，力透紙背、雍容大方的書法作品背后是顏真卿的深明大義、廉潔奉公、兩袖清風、向死而生。顏真卿忠君報國的事跡眾人皆知，其《祭侄文稿》《爭座位帖》等名帖流芳百世，但有兩個帖子不太為人知曉，一是《乞米帖》，一是《鹿脯帖》。

永泰元年（765年）春，關中大旱，京師糧價飛漲，而作為朝廷重臣的顏真卿家中似乎也揭不開鍋，不得已向好友求助，寫下了《乞米帖》?！白居谏?，舉家食粥，來已數月。今又罄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實濟艱勤。仍恕干煩也。真卿狀。”

其后不久，又為病妻乞鹿脯，《鹿脯帖》曰：“病妻服藥，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許?！?/p>

顏真卿時任刑部尚書，受爵魯郡開國公，身居高位，生活卻如此窘迫，以至向同僚好友求助。可見其為官廉潔，光明磊落。

“種德栽仁，儒風永繼泗洙孔；持廉守正，家訓無忘姓氏顏。”如今，在顏氏家風家訓館中，這副對聯如明燈高懸，為主人提燈續晷，又如清風撲面，為后人正容凈身。

己身清正，政治清明，吾之求也；虛竹清爽，筆墨清雅，吾之寶也?！把谬S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這是鄭板橋對自己的寫照。他也是個“芝麻官”，49歲才當上縣令。他顯然不諳官道，眼見百姓饑荒，為及時開倉濟民不惜頂撞上級，見不慣同僚的作風便作詩嘲諷。果然，很快他就因受誣陷而被罷官。他有多廉潔？僅用三頭毛驢便載完了他的全部家當。“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魚竿?！备F酸、清貧，鄭板橋將自己對人生品格的追求，表現在了竹子等繪畫內容之上——“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迸R終前，又畫一幅墨竹圖，題詩“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是小學課本里的詩句了，現在讀來，才知道此竹此墨，之所以能夠萬古長青，全在于其主人一腔正氣，兩袖清風。

廉潔不僅表現在為官清廉、造福一方上，還表現在有高潔志趣，能夠抵抗誘惑上。鄭板橋被罷官后以賣畫為生，卻依然很有個性。欺壓百姓、為非作歹的揚州知府官員派人請其作畫，鄭板橋當即題詩一首：“有錢難買竹一根，財多不得綠花盆。缺枝少葉沒多筍，德少休要充斯文?！辈仡^嬉罵“有財缺德”。他捍衛了墨竹的高尚品質和自己的精神追求，一定程度上阻擋了文人畫作淪為官場玩物。

學習藝術，本質是為了破解和傳承人類文明、普及人間的美和善、表達自己的發現。人文修養決定著學習者對自然、世界、生命、自我的認知，精神品格之高下，丈量著學習者對萬物之美理解之深淺——不受不污，己身美好；物物親愛，世界美好；物我欣會，藝術美好。萬物美好，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