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詩班”出圈：予你歡喜城，長歌暖浮生

2022年底，“中國文學盛典·魯迅文學獎之夜”頒獎晚會上，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粟裕希望小學的老師李柏霖，帶著7個小詩人，登臺朗誦了小詩人們自己寫的詩，贏得掌聲雷動——

棉花吐出了豐收

2019年1月，李柏霖去給大學閨蜜當伴娘。有個叫一波的伴郎，嘻嘻哈哈地說著網(wǎng)絡流行梗，把幾個伴娘逗得哈哈大笑。李柏霖沒有接茬，她是語文老師，對網(wǎng)絡梗沒有太大的好感。

臨走前，一波居然找李柏霖加微信，她沒好意思拒絕。一波自我介紹說他是邵陽市人，浙江師范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偶爾給家里的生意打打下手。一波經(jīng)常找李柏霖聊天。李柏霖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1996年，李柏霖出生在湖南省懷化市一個小鎮(zhèn)上，一歲多時父母離異，她跟隨爺爺奶奶生活。2017年，從湖南第一師范學院畢業(yè)后，李柏霖拒絕了大城市的工作機會，回到家鄉(xiāng)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每天忙得團團轉。

班上一半是留守兒童，這些孩子膽小，性格憂郁，有的因父母離異而自卑，有的因常年見不到父母而焦慮。他們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要么三五成群到處晃蕩，要么抱著手機打游戲看視頻。

有孩子在作文里寫道：“我長大以后一定要陪在自己的孩子身邊，不然會怕孩子長大了沒出息。”“這么點大的孩子思考的問題怎么這么沉重呢？”李柏霖思考，什么樣的語文教育，才能給孩子們一個更豐富美好的精神世界，找回他們的活潑和自信呢？

有一次，一個孩子在試卷上寫下一句“棉花吐出了豐收”。李柏霖眼前一亮，“一個‘吐’字，把秋天寫出了畫面感。”這個句子，給了她啟發(fā)，孩子們擁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孩子就是天生的詩人。那就用詩歌滋養(yǎng)孩子“心田”，在孩子們心中播撒詩歌的“種子”。

月亮、春天、唱歌的蛐蛐、睡覺的桃花、散發(fā)出香氣的桃子，李柏霖將這些設計好的主題交給孩子，沒想到孩子們的思維異常活躍，總是迸發(fā)出意想不到的詞。

從一個一個的詞到一句兩句的詩，李柏霖每次課程都要用心去準備，慢慢引導。

看著這些稚嫩卻創(chuàng)意十足的小詩，李柏霖忍不住和一波分享：

“今天一個小男孩寫的，你聽聽——蚊子說/我很受歡迎/我一飛出家門/大家都會為我鼓掌。是不是出人意料？”

“一個小姑娘寫——大概，冬天是梅花的心上人吧。一句話，但靈氣十足。”

一波果然對孩子們的詩贊嘆不已。他告訴李柏霖，他也熱愛文學，曾經(jīng)還寫過一部長篇小說。李柏霖看了一波的小說后，一改最初對他那種紈绔子弟的印象。

他們還發(fā)現(xiàn)，兩人都喜歡看書，都喜歡作家閻連科，討論起閻連科的作品，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兩顆年輕的心，慢慢碰撞出火花。

有一天，一波直接追到了會同粟裕小學。李柏霖工作的環(huán)境讓他大吃一驚：宿舍是一間四面透風的屋子，除了一張床、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沒有。一波去上廁所，被門口掛著的兩只山蜘蛛嚇得嗷嗷叫。李柏霖哈哈大笑，一波看著一副混不吝的樣子，竟然連蜘蛛也怕。

“你說你，上學時成績那么好，還是班干部，當時校聘的時候，怎么就選了這么個地方呢？”一波很不解。“這里很好啊，空氣清新，草木葳蕤，每天看著太陽從山那邊升起來，一切都生機勃勃的，而且這里的孩子也需要我。”

李柏霖給一波看了一首詩：

眼淚/眼淚真的好奇怪/疼的時候能忍住/累的時候能忍住/只有爸爸媽媽要外出打工/在車上向我揮手的時候/忍不住。

李柏霖紅了眼圈。留守孩子的孤獨，對父母的思念，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追著奶奶要媽媽的日子，仿佛是心里被掏了一個大窟窿一樣。這些留守兒童需要一個情緒宣泄的出處，詩歌能做到。

一波理解了李柏霖的選擇。

李柏霖為教孩子們寫詩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卻遭到部分人的質(zhì)疑：既不能替代考試拿高分，還占用孩子學習其他課目的時間，寫詩，有什么實際用處嗎？

一波鼓勵李柏霖——詩歌，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但詩歌，或許是找到答案的一把鑰匙，能叩開一扇扇心門。堅持寫詩，“棉花就能吐出豐收”。

一波時間自由，總是去找李柏霖玩。有一波陪伴的日子，李柏霖單調(diào)的教學生活不時被溫馨和歡樂填滿。

那些日子里，一波在宿舍做飯，一個小小的方凳，兩三個簡單的蔬菜，蛐蛐在樹上熱情地伴奏，風徐徐吹動綠葉為他們舞蹈，普普通通的一餐飯，兩人卻吃出了初戀的味道。

感謝五十分愛人

李柏霖與一波戀愛的事情，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對。“嫁那么遠，你要是受委屈了怎么辦？我們都幫不上你。”“他連個穩(wěn)定工作都沒有，以后你們怎么過日子？”奶奶著急得抹淚。

“奶奶您放心，我就算是出嫁了，也還是留在家鄉(xiāng)教書。”李柏霖承諾道。

為了讓李柏霖的家人放心，一波決定去考公務員。報完名后，一波把自己關在賓館里夜以繼日地復習，為了倆人的未來他要全力以赴。雖然吊兒郎當慣了，但一波收了心也是認真的。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波一戰(zhàn)上岸，看到成績的那天，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一波被分配到邵陽市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身處異地的兩人每天靠電話和微信互訴衷情。

每逢休假，一波就不辭辛苦去李柏霖的學校，化身為李柏霖的私家大廚。有時候還和她一起回家，幫爺爺奶奶洗洗刷刷，收拾整理。看到一波人勤快，對李柏霖照顧有加，爺爺奶奶默認了這位外地的孫女婿。

2020年10月，李柏霖與一波結婚。懷孕后，李柏霖既要教學，又要準備考研，還要給孩子們修改詩稿，經(jīng)常忙到凌晨一兩點。一波在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也非常繁忙，他苦于無法照顧李柏霖，平時也只能晚上睡覺前和妻子打打電話。在電話里，分享孩子們有趣的詩是保留節(jié)目。

“這些詩可以慢慢改，你別熬夜。”見一波不放心，李柏霖總是安慰他：“別急，我馬上改完了就睡覺了，你也早點去休息。”

遇到下雨天，山間的路濕滑，一波格外擔心。李柏霖下課打開手機時，消息一連串地蹦出來：“下雨了吧？路上濕滑，走路一定要小心！記得帶傘，別淋雨！”李柏霖心里暖暖的。

2021年，女兒出生。由于難產(chǎn)，李柏霖順轉剖，住院一周后婆婆將她接回家照顧。月子里，女兒非常愛鬧。李柏霖睡眠不足，身體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傷口也一直流血未愈。身體上的虛弱加上精神上的疲憊，讓李柏霖情緒處于崩潰的邊緣。一波因為在鄉(xiāng)鎮(zhèn)，忙起來周末都回不了家，整個月子期間，李柏霖覺得自己像一根緊繃著的弦，隨時會斷掉。

一波問過李柏霖，如果可以打分，他在她心里能打多少分？李柏霖想了想說：“50分吧，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我們一人50分，把日子過成100分。”

一天，李柏霖翻到包里一個孩子寫的詩：“秋姑娘可喜歡野果子了/在她床頭有各種野果子/它每天把野果子喂得飽飽的、胖胖的/后來秋姑娘走了/野果子也出走了/去尋找秋姑娘。”

李柏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孩子的身影。那個孩子平時沉默不語，看到老師也是低著頭，同學們玩鬧時，他從不參與，一個人在一旁顯得孤零零的。孩子的父母很早就離開了他，他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

那天，孩子穿著大一號的衣服，臉上皮膚黃黃的，頭發(fā)像好幾天沒洗過一樣。“李老師，我寫了一首詩。”孩子手里攢著一張皺巴巴的紙，他的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自信和幾分期待，當李柏霖接過他寫的詩時，她被驚到了。

李柏霖從來沒想到他會寫詩，一個在沉悶中生活的孩子，把最純真的本性用詩表達出來了。

李柏霖有些感動。她把這首詩拍下來發(fā)給一波：“托爾斯泰說，詩歌是一團火，在人的靈魂里燃燒。我知道你忙，忙得無暇顧及我，我只好自己看看詩。”

一波確實很忙，一年四季都有每個季節(jié)的事情。春天忙著開荒，夏天要抗洪，秋天要防火，冬天要防雪。李柏霖也整理了四季的詩發(fā)給他：

“春天的雨落下來了/‘滴滴’/叫醒了花花草草/‘滴滴’/引來了小蟲小鳥/‘滴滴’/告訴蜜蜂和蝴蝶/哪里是花開的地方。”

“稻子熟了/在田野里/翻起了金色的波浪/大家夸夸棉花/它就笑裂了嘴/吐出雪白的軟軟的云朵。”

“云朵在修剪自己的頭發(fā)/碎發(fā)一點點地/落在人間/變成了一場大雪。”

……

忙碌的間隙，看看李柏霖分享的詩，一波也是有些許安慰。

放假回到家，一波會馬上抱著女兒哄，給女兒換尿不濕、洗澡，看著他這個新手爸爸笨手笨腳小心翼翼照顧女兒的樣子，李柏霖心里的怨氣也散了幾分。一波還親自給她洗頭發(fā)，細心地用吹風機給她吹干，空閑時陪她出去散步，享受片刻的安逸時光。

女兒半歲后，李柏霖回學校上班，把女兒交給婆婆照顧。臨走時，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可李柏霖不能為女兒停留。他們一家三口開始了分居三地的生活，李柏霖的一顆心掰成了四瓣，既牽掛丈夫，又思念女兒，操心著班上的孩子們，還有老家的爺爺奶奶。

傾聽花開的聲音

回到學校的李柏霖一轉身就扎進了教學工作中。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她正式成立了詩社——“田野詩班”，全校各年級愛好詩歌的同學都可以加入。

為了打開同學們的思維，她時常帶著詩社的孩子們到鄉(xiāng)村采風，去看金黃色的油菜花，去看清澈流動的小河。

“你們看，蜜蜂飛進了花叢，它正快樂地采蜜。”這些尋常的大自然，在李柏霖的眼里，是詩意一般的存在。大自然的空曠釋放了孩子們的天性，一個小女孩對她說：“老師，天上有一朵小小的云在找媽媽。”

漸漸地，孩子們越來越大膽地展開想象，他們寫下的詩句，真誠而靈動。“月亮在給花澆水/他的花園有很多叫星星的花/白天不給你看/晚上給你看。”“鳥兒在樹上唱歌/歌聲很悅耳/就像零食一樣美味。”“我們長大了一歲/春天就長大了一歲/長大的花兒到處爬/在雨滴里/在風兒的歌里/在鳥兒飛過的每一個地方。”走進大自然，孩子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更多了。

正當她全力以赴地在教學領域探索時，奶奶因為心梗住院了！

每天放學后，李柏霖要趕到十幾公里外的醫(yī)院照顧奶奶。晚上幫奶奶洗漱后，她就從包里拿出孩子們的詩稿進行批閱和修改。才睡兩三個小時，一大早她又匆匆趕回學校上課。

奶奶住院還沒出院，爺爺也因為生病住進醫(yī)院。李柏霖更忙了，她連周末也抽不出時間去邵陽看女兒。李柏霖曾給女兒買過一個兔子形狀的氣球，有一天，氣球沒拿穩(wěn)飛走了，女兒哭著對奶奶說：“小白兔去找媽媽了。”李柏霖聽說后心酸得當場落淚。

因為工作，結婚后仍然孤身一人，家人她都照顧不到，李柏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和媽媽。她冒出了辭職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的念頭。

一波勸解她說：“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但鄉(xiāng)村的孩子們更需要你。而且，就算要調(diào)動，也是滿服務年限之后。”

周末放假，一波帶來了漁具，拉著李柏霖去山塘釣魚。

周圍是高高低低的青山，黛青色的山影倒映在水中，偶有絲絲微風拂過，一桿魚竿垂在水中，兩人坐在樹底下，天馬行空地聊著天。

魚兒上鉤時，一波就將魚竿交給李柏霖往岸上拉，魚兒在水里跳躍，李柏霖開心地驚呼：“上來了、上來了！”取鉤，將活蹦亂跳的魚兒放進水桶里，李柏霖覺得自己的壓力不知不覺全然釋放了。待太陽將要落山，兩人提著水桶，一路說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壓力釋放之后，李柏霖認真思考，還是放不下田野詩班的孩子們。

李柏霖一直想把孩子們的詩稿整理成詩集。一波見她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特意在休假時來學校幫忙，一連忙碌幾天，一波幫李柏霖把孩子們寫的詩做成4本詩集，取名為《我們的詩》。一波也被孩子們稱為田野詩班的編外老師。

6年來，李柏霖帶著孩子們創(chuàng)作了1600多首詩，幫助學生在《神州鄉(xiāng)土詩人》《湖南日報》等不同平臺與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篇。“田野詩班”的事跡先后被新華社、《人民日報》《湖南日報》報道，被《今日中國》雜志法文版和英文版、新華社英文版和德文版報道，在海外地區(qū)引發(fā)廣泛關注。

李柏霖有一個心愿，讓專業(yè)詩人、文學家教孩子寫詩。在各級領導的關懷下，2023年2月18日，“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省語言文字推廣基地會同工作站”在粟裕希望小學成立，“大詩人”與“小詩人”牽手詩歌創(chuàng)作與語言文字教學，李柏霖的愿望達成了。

可她唯獨顧不上女兒。在婆婆居住的小區(qū)，有一個身高和她差不多的戴著眼鏡的女孩，女兒每次看到那個女孩，都會追著喊媽媽。和女兒視頻時，女兒將手里的蘋果靠近手機屏幕讓她吃。有時候周末趕回去看望女兒，走的時候只能等女兒睡了才能離開，女兒睡醒后找不到媽媽號啕大哭。

有一次放假，李柏霖回家后，女兒就纏著她：“媽媽，我們出去玩好不好？媽媽我們?nèi)プ鴵u搖車吧，媽媽，我們出去買氣球好不好？”聽了女兒的話，李柏霖覺得自己虧欠孩子很多。

一波離家稍近一點，他對女兒的付出更多。一波生日那天，李柏霖給愛人寫了一封情書：

“你陪著我做學生的詩集，你搶女兒的口香糖說‘這是媽媽的’。我生病后你問過很多次‘想吃什么’。我心情不好，你會說你抑郁了，娘們唧唧哭，讓我哄你。我邊打趣你，心情就變好了。遇到你之后，我也更幼稚了。謝謝你讓我多了這么多美好的家人，謝謝你讓我看見更豐富的人生。生日快樂，永遠幸福健康！我的五十分愛人。”

2023年9月5日，田野詩班的孩子們與易烊千璽同框，拍攝了《一粒種子改變世界》的城市形象宣傳片。李柏霖希望孩子們不負關懷，成長為一棵棵參天大樹。

2023年上半年，李柏霖獲得“湖南好人”稱號，其家庭也上榜湖南省“最美家庭”。

如今，李柏霖的合約即將到期了，她舍不得這些孩子們。正當她萬分糾結時，一波豪氣地一揮手：“老婆，放心做你的工作，全家人都支持你。”

“可是，我一直不在你身邊，對你不公平。”李柏霖的話被丈夫打斷：“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做有意義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李柏霖非常感動。有了丈夫的支持，李柏霖決定繼續(xù)留在山村帶孩子們寫詩，和丈夫一起打造田野詩班最詩意的家。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