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李光耀背負了太多。他一心想成為父親的驕傲,但尚未成功,父親就病倒了。以下是李光耀的自述——
沉甸甸的父愛:半生托舉養出大學生
考上大學那年,父親為我舉辦了隆重的升學宴。我是家中獨子,生于云南省一個農村。我抓周抓住一支鉛筆,還用鉛筆串起了旁邊的一串銅錢。因這好兆頭,父親給我起名李光耀,希望我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上小學的第一天,父親給我洗漱,并給我穿上嶄新的衣服和鞋襪。就連他自己也仔仔細細地洗臉洗手。臨出門時,父親還給祖先牌位上了香,拜了三拜。他那虔誠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所幸,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中考,我考入重點高中。
那時,學生可以住校。父親聽說學校伙食很差,在學校附近租了房,讓母親給我做飯陪讀。父親在家承包二十多畝地種煙葉。一段時間后,本就瘦小的父親越發單薄。母親心疼他,周末帶我回家幫忙。父親非但不領情,還說母親耽誤我學習。
有段時間,我逃課去網吧玩,父親得知后第一次吼了我。我從沒見父親如此暴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父親平靜下來后告訴我,當初他初中畢業,考上了縣里的一所稅務學校,但爺爺去給他報名時,那個學校搬遷了,爺爺也沒再找。這成了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他只能把理想埋進土壤,直到有了我。從那以后,我不敢再貪玩。
農忙時,父親每天在煙田里忙碌;農閑時,他到處打零工,給人做泥瓦匠。打零工的活兒一般都在城里,父親晚上會回出租屋睡覺。我跟父親待在一起的時間就長了些,也親眼見識了父親的節省。家里的好菜從來都是留給我吃,他自己則是一碗白粥或一碗清湯面,就著咸菜吃。
有一天,父親干活時手掌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不止,他只是簡單包扎了一下就繼續干活。到了晚上,傷口還在滲血,母親勸他去醫院看看,他說浪費那錢干什么,一點皮外傷,過兩天就好了。
但事實是,傷口第三天還在滲血,父親卻怎么都不肯去醫院。就這樣拖了一周,傷口才勉強結疤。后來,父親的手掌上就留下了一條凸起的疤痕。
父親對自己很摳,但當他得知我英語差,二話不說,掏錢讓我上補習班。高二時,老師告訴他,我的化學成績拖后腿,他竟然托人找老師單獨給我補課,一對一的高昂價格,他沒有一絲猶豫。
高三壓力大,我每天學到深夜,可不管多晚,父親一定會等我睡了再去睡。
夏天,當我終于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高興得逢人就說“我兒子光耀考上大學了”。
那個夏天,父親到處打零工,比任何時候都忙碌。最熱的時候,他接了個倒樓面的活兒,說這下好了,每天都有活干,還能當天結賬。
我曾去過施工現場看過父親如何工作。倒樓面用的是小型攪拌機,裝河砂,挑碎青石,倒混凝土,打震動棒都是人工的。父親負責用斗車把混凝土裝好后倒在樓面上。斗車里的混凝土太重,父親用兩只手扶著斗車把手,身子向前傾斜,頭顱向胸內一勾,用力一磴,才能拖動沉沉的斗車。
盛夏的高溫,上有太陽如火如荼地炙烤,下有被曬得發燙的樓面鋼筋,人像烙鐵中的烤餅,汗如雨下。我上前幫父親,他卻趕我回家,“你是大學生,手是拿筆的,不能干這些粗活。”
一天中午,我和母親剛吃完午飯,父親因為中暑被送了回來。來人勸父親這幾天別去干活了,命要緊。然而,父親只在家休息了半天。
當晚,另一個老板不知情,打電話叫他去加夜班,父親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我勸他多休息幾天,他戴上探照燈和毛巾,又揣上風油精和十滴水,一邊穿橡膠鞋,一邊安慰我,“放心,晚上比白天涼快多了。”那一個月,父親沒日沒夜地掙了一萬多塊錢。
開學前,父親送我到云南省昆明市的大學報道。平時省吃儉用的父親非要帶我下館子。吃完,他又打包了一份黃豆燉豬腳,讓我當夜宵。結賬時,父親掏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遞給服務員,轉頭又掏出一張卡遞給我,“你一個人在昆明,要照顧好自己,別在吃上省錢。這家餐館口味不錯,價錢也實惠,偶爾來吃點好的,補充營養。”
父親握著我的手反復叮囑:“光耀,大學是出人頭地的奠基石,你要努力學習,也要照顧好自己。”我觸摸到父親手上凹凸不平的傷疤,鼻子一酸,點了點頭。
把我送到學校門口,父親背著老舊的軍綠色布袋子,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當他有些佝僂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時,我憋了好久的淚水落了下來。我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賺很多錢,讓父親過上好日子。
大學四年,我越來越忐忑,因為我發現,走出家門,我不過是個平凡的人。只有寒暑假回家時,我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與眾不同”。
每次回家,家里總會聚集村里和我年紀相仿或讀高中的弟妹們,他們圍著我,聽我講大學的生活與學習。我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羨慕與崇拜。父親偶爾會進來聽一聽,笑容里有藏不住的自豪。
大學畢業,我選擇北漂,畢竟那里的機會多,薪資水平也高一些。可到了北京我才發現,工作并不好找,普通本科畢業的我經常連面試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敢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選擇了一家工資還過得去的外貿公司。
父親得知我找到工作,在電話中高興地說:“光耀,在北京好好干。”我總覺得父親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我猜是“我盼著你出人頭地的那天”。
然而時間飛逝,四五年過去,任憑我怎么努力,我依然是個普通員工,職位和收入都原地踏步。
走偏了的人生: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過年回家,我得知發小李東旭這兩年做外貿生意發了財,不僅給家里蓋了小別墅,還買了新車。母親很是羨慕,“東旭從小不愛讀書,現在卻混得最好。”父親瞪了母親一眼,“你懂什么,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腳踏實地才是正道。咱家光耀是大學生,又在北京工作,這才是最有前途的。”
父親的話讓我心中有愧,這么多年的書好像白讀了,我既沒能力在北京買房,也沒能力在老家給父母建新房,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北京后,我聽說一個大學同學經營了一家電商平臺,發展勢頭不錯,正在融資。我實地考察后,背著女朋友葉青,把自己的大半積蓄投了進去。我本想賺個買房的首付,給葉青一個驚喜,沒想到驚喜沒有等到,等來的是驚嚇——半年后,同學的電商平臺急轉直下,我落得個血本無歸。
葉青得知我投資失敗,并沒有怪我,反而安慰我投資本來就有風險,咱們吃一塹長一智。
一年后,我聽說一個親戚投資炒外匯,一年賺了幾十萬,我又心動了。這次我謹慎了不少,仔細考察了三個月,發現跟在銀行存錢一樣,只不過是委托他人炒外匯,利潤高且可自由存取,風險可控。
我和葉青商量后,一起湊了10萬,投入到該平臺,每個月可以凈賺1萬多的利潤。為了防范風險,我每個月會把利潤取出來,不到一年,已經把本金全部賺回來了。
才一年工夫就凈賺15萬,我以為自己摸到了財富密碼,決定增大本金額度,賺取更豐厚的利潤。我拿出賺到的利潤,又去銀行貸了幾萬元,全部投了進去。我想著,以這個速度,很快我就能在北京買房了。
就在我做著美夢之時,該平臺被封,負責人被判刑,資金也被沒收,我的幾十萬全部泡了湯。葉青沉默了好幾天,但她天生樂觀,很快就想通了。她勸我也想開點,錢沒了可以再掙,買不了房就租房住,她甚至說不介意和我裸婚。葉青的大度讓我感激涕零,但作為一個男人,我覺得自己窩囊透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光耀,你爸病了,肝癌。他不肯住院治療,你趕緊回來勸勸他吧。”
當我坐火車轉乘大巴趕回家時,天已完全黑了,父親正在烤煙房前捆煙葉。他看到我,強撐著笑了笑,聲音低沉,“光耀,你怎么回來了?”我望向父親,他滿臉蠟黃,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肚子像一個懷了孩子的孕婦,胳膊和腿卻如枯枝,又干又細。
我心疼地把他手里的煙葉接過來,“爸,你都病成這樣了,干嗎不住院?”父親淡然一笑,“沒事,熬一熬就過去了。”
那晚,父親睡了后,母親告訴我,半年前父親就確診為肝癌中期,但他知道我打算買房結婚,所以執意要把省吃儉用存的10萬元留給我買房。
第二天一早,我強拉著父親去了醫院。醫生告訴我,父親的情況已經沒有做手術的意義了,但如果進行相應的治療,可以延長三到五年的壽命。
我毫不猶豫辦理了入院手續,父親想逃,我質問他:“錢難道比命還重要?你總說要我光宗耀祖,如果你死了,我光宗耀祖給誰看啊?”父親終于同意住院治療,我跟醫生商量好治療方案,囑咐母親照顧好父親,返回北京上班。
那幾個月,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住院一次,進行介入治療或化療。而我也每個月趁周末回家一趟。每次回去,父親掛在嘴上的,不是治病太貴,就是我來回跑費時費錢。
由于介入治療和化療的效果不佳,父親再次住院時,醫生建議我給父親用靶向藥治療,我同意了。
我回北京后不久,父親不知怎么知道了靶向藥價格昂貴,嚷嚷著要出院。母親無奈,只好向我求助。那天我趕到醫院時已是深夜,走在住院部七樓,我放慢了腳步,生怕自己的腳步聲吵到別人。
到了父親的病房外,我聽到父親正在小聲地發牢騷,“錢就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這就是個無底洞,反正也治不好,何苦在醫院浪費錢。”母親說:“我不管,光耀回來前你不能出院。”我走進病房,映入眼簾的是父親那瘦削的臉頰,太陽穴深陷,幾根細細的長眉毛稀疏地貼在那兒。
看到我,父親有些激動,“我不治了,我要回家。”我忍不住斥責他:“你不鬧了行不行?你好好治病,我好好上班,不行嗎?為什么總給我添堵?”一連串的抱怨像根繩子,勒住了父親的喉嚨,他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我看到父親泛黃的臉上本就凹陷的眼眶里,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眼淚洶涌而至,我慌忙躲進廁所。看著鏡子中紅紅的眼眶慢慢恢復正常,我深吸一口氣,回到病房。
我掏出五千塊錢遞給母親,“媽,這錢給你們當伙食費。”我轉向父親,試圖說服他繼續住院,“爸,錢你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父親盯著吊瓶輕聲說:“藥水打完了。”他自己按了床頭的呼喚燈,等護士拔了針,他才回應我:“什么都別說了,你明早就去辦出院手續。”
母親把我拉出病房,告訴我,這幾個月,父親在醫院認識了很多病友。有一個他熟悉的病友因為承擔不了治療費,默默回了家。前天,隔壁病房一個病友走了,說是花了四十多萬,還是沒保住性命。
“你爸的10萬元就要花完了,他自己的錢花了就花了,他是怕花完這10萬,就得花你的錢了。他知道你在北京不容易,他不想拖累你。”
我不敢告訴母親,我根本就沒錢。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在北京混了這些年,竟一無所有。我回到病房,想再勸勸父親,但父親阻止了我,“光耀,你不用勸我。我想好了,回家喝點中藥,活一天是一天,就這樣,挺好的。”說完這話,他笑了。
命諫緬甸之行: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父親的主治醫生,跟他商量出院的事并辦理了出院手續。
回家后,父親心情不錯地搬了把椅子,坐在烤煙房前捆煙葉。我勸他臥床休息,他搖搖頭說,真要躺著不能動,離死也就不遠了。
母親熬了中藥,端給父親喝。聞到藥味,父親還沒喝就開始干嘔。我伸手想幫他擦去嘴角的污物,他擺擺手,閉上眼,一口氣把藥喝下。
晚上,李東旭聽說父親出院了,過來看看,還送來了一些補品。臨走,我送他出門,他壓低嗓門對我說:“聽說你現在很困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緬甸,能賺大錢。”
我問李東旭去緬甸具體做些什么,他含糊其詞地說:“還不就是做外貿。放心,跟著哥們干,保證你明年和我一樣,蓋別墅買豪車。對了,明天就有一批人過去,手續什么的我來辦,怎么樣,去不去?”
見我有些猶豫,他湊近我,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月保底收入2萬,多的有5萬、10萬。”想到父親因為沒錢只能回家等死,我不再猶豫,點頭答應。
晚上睡覺前,我打了一桶熱水給父親擦身體。父親曾經厚實的身板薄了許多,一根根肋骨猶如竹條清晰可見,皮膚上布滿老年斑。我是踩著父親的脊背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今他飽受病魔摧殘,我卻無能為力。為了救他,我怎么也要賭一把。
第二天一早,我狠下心,給葉青發了條分手微信,告訴她我已辭去北京的工作,發小給我介紹了一份收入很高的境外工作,以后我們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吃完早飯,告別父母,我與李東旭會合后,一起踏上了去緬甸的大巴。
昨夜我壓根沒睡,李東旭讓我把手機關機,我在車子的搖晃中睡了一覺。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
李東旭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沒有理會,可手機那頭的人并不打算放棄,手機一次又一次震動。李東旭無奈接通電話,電話里傳來很大的說話聲,“東旭,你馬上讓光耀回來,他爸自殺了,現在在醫院搶救……”我驚呆了,是母親的聲音,她說什么?父親自殺了!我想奪過手機,李東旭立刻掛斷了。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叫司機停車,不顧另一個人的阻攔,把我拽下車,“你回去吧,救人要緊!”李東旭上了車,大巴在塵土中揚長而去。
我趕到醫院,母親一見到我,就不停地捶打我,“光耀,你這是要把你爸逼死啊!”原來,葉青收到我的分手信息,覺得蹊蹺,但我不接電話不回微信,她只得打電話問我父親。
父親馬上去李東旭家打聽情況,得知我跟他去了緬甸,父親想阻止我,可我已關機。父親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肯定遇到了難事,于是打電話問葉青。
葉青把我在北京的真實情況全部告訴了父親。放下電話,父親平靜地對母親說:“你去東旭家問問,東旭說沒說什么時候回來。”誰知,母親回來時,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嗆鼻的農藥味。母親頓感不妙,跑進房間,只見父親躺在床上,口吐白沫。
幸好,隔壁家的兒子那天開車回家看老人,人家幫忙把父親送到醫院搶救。
我坐在搶救室外,死死地盯著搶救室的大門。父親被推出來時,蓋著白布,母親趴在他身上痛哭失聲,而我連看父親最后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伸手握住父親冰冷僵硬的手,撫摸著他手心那熟悉的傷疤,在心里一遍遍地說“爸,對不起”。我如同行尸走肉般處理完醫院的事,和母親回到家。
里屋床邊的柜子上有一張紙條,是父親留給我的:“光耀,爸爸走了。我知道東旭不是做正當生意的,你被他騙去只會是一條不歸路。我能做的,就是拿命來警醒他,讓他放你回來。你不用內疚,我問過醫生,我只剩幾個月了。即使活著,也不過是被疼痛折磨罷了。你不知道,鎮痛藥對我已經完全不起作用了。我真的很疼,為了不讓你發現,我忍得很辛苦。所以,我走了,這對我是一種解脫,真正的解脫。光耀,你記住,爸爸希望你光宗耀祖,但更希望的,是你平安幸福。”
葉青風塵仆仆趕來,默默陪著我辦完了父親的喪事。父親的離世,讓我懊悔,也讓我醒悟,夢想、奮斗,這些曾經對于我而言閃閃發光的字眼,都比不上回家陪陪父母,這聽起來平淡無奇的語言。
我在老家縣城找了個在民營學校當小學老師的工作,不久,葉青也從北京辭職回來找了份工作。我們領了結婚證,辦了婚禮,在縣城安了家。
每個周末,我和葉青都會回家陪陪母親,母親漸漸從父親離世的悲傷中走了出來。不久,葉青懷孕,我干脆把母親接來縣城和我們一起生活。
一次,我隨母親回老家收拾東西時,翻出了父親以前出去打零工時帶的牌子,上面是幾個紅色的大字“專業瓦工刮墻倒樓面”。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高考那年的暑假,父親一邊推著水泥車,一邊笑著對我說“沒事,我不累”,那被汗水浸透的背影模糊了我的雙眼。
孩子就快出生了,為了早點買房,我決定在工作之余做點副業。我找到開燒烤店的表姐,跟著她學燒烤。幾個月后,我正式在夜市擺攤營業。
夏天,葉青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名“平安”,我起的,也是父親起的。晚風輕拂的夜晚,我在燒烤攤前忙碌著,葉青和母親抱著小平安來夜市散步。
遠遠的,她們向我揮手。看著母親和葉青喜悅的笑臉,看著軟軟糯糯的小平安,我覺得渾身都是勁。也許,我的大學,在父親走后,才真正開始。
編輯/劉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