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8月,李磊收到消息,“志山伯帶著大濤回來了。”他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爭氣的兒子,開了個假公司
志山伯37歲那一年,妻子郝敏又失蹤了。
長時間的田間勞作,使志山伯看上去像是五十出頭。六年前,志山伯娶了隔壁村漂亮的郝敏,起因竟然是長輩們年輕時候喝多了定下的娃娃親。
這場略帶荒唐的婚禮一開始就帶有悲劇色彩,志山伯和郝敏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大濤的出生也沒有緩和志山伯與郝敏的關系,大濤不到一周歲的時候,郝敏就偷偷跑了。
一年多后,郝敏突然回來了,一臉疲憊。志山伯什么都沒說,什么也沒問,去鄉里買了一斤豬頭肉,那是郝敏最愛吃的。生下小濤不到半年,郝敏又失蹤了。
志山伯嘴里不停地重復:“留了個信兒就走,你就沒啥想對我說的?沒啥想對兩娃說的?”
隔年夏天,大濤爺爺走了。大濤奶奶把他爺爺的死歸結于郝敏,認為是她讓老頭在村里抬不起頭,郁郁而終,不允許孩子們提那個“沒良心的女人”。
第二年冬天還未數九,她已經下不了床。彌留之際,嘴里嘮叨最多的是,“這兩個娃怎么辦啊?去把她找回來吧。”大濤奶奶沒能等回郝敏,也沒能扛過那個冬天。
志山伯開始獨自帶著大濤小濤生活。大濤小濤的衣服表面總是帶著一層油脂,家里更是亂得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幾個本家嬸子大娘實在看兩個孩子可憐,輪流去志山伯家里給他們做飯,收拾收拾屋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大濤的學習成績很好,一整面墻都是獎狀,甚至獲得過省數學競賽一等獎。大濤安靜,小濤活泛,加上志山伯沒有時間管他,在村里瘋的時間長了,經常惹事兒。
2002年春節,小濤玩爆竹的時候不小心把一片麥秸垛點著了,那片麥秸垛連著二晃家,燒壞了他家的大門和一整面墻。
火滅了之后,二晃媳婦兒坐在門口一邊罵一邊哭。志山伯帶著小濤登門道歉,二晃媳婦不依不饒,指著小濤罵是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
二晃狠狠扇了媳婦兒一巴掌,對志山伯說:“娘們兒不懂事兒,孩子也是瞎玩不小心,沒多大事兒。”志山伯賠了二晃一筆錢,二晃一直不肯要,說給多了,志山伯留下錢就走了。
春節過后沒多久,郝敏毫無征兆地回來了。志山伯進屋看到墻角蹲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一下子明白了,心情跌到谷底。
隔天,志山伯就跟郝敏去鎮上拿了離婚證。那天,大濤跟在那人摩托車后面跑,嘴角死死咬住,一句話沒說,只是跑,一直到大濤跑不動,車也沒停下。
2003年,大濤考上了市重點中學的免費生,三年之后又以全校第五的成績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又三年之后考上了天津的一所重點大學。
相較于大濤開外掛式的學習,小濤的天賦就差了很多,中考完,他說啥也不念了。半個月后,小濤跟別人跑去南方打工了,一個月后寄回來兩千塊錢和一封信,說是“哥哥的報名費”。
9月,大濤獨自踏上了求學之路。
大濤學習努力,四年后保送本校研究生。小濤腦子活泛,在南方待了幾年,換了幾個行業,掙下了不少錢。
2016年,大濤25歲,研究生畢業,考上了天津的公務員。小濤22歲,從南方回來,在縣里開了個貿易公司。
大濤去單位報到之前,小濤在家里擺了兩桌,宴請幾個本家,從縣里大飯店請的廚師,喝的是好酒。志山伯酒量不行,但那天也喝了不少,看著兩個兒子,笑著笑著眼睛有些泛紅。
小濤生意做得挺大,回村的時候排場也很大,大家都說志山伯這下算是熬出來了,兩個孩子都那么爭氣。
2019年秋天,小濤買了一輛造型夸張的摩托車,有一條很長的排氣管,一擰油門,發動機的轟鳴聲整個村都聽得見。當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小濤醉酒后開著那輛轟鳴的摩托,直接栽到了排水渠中,被發現時,已經是第二天。
醫生說事故本身不算嚴重,但由于在外面過了一夜,耽擱時間長,晚上溫度低,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會留下后遺癥。志山伯眼前一黑,差點摔倒。
做完手術,小濤昏迷了三天才醒,但只是張開了眼睛,不能說話,身體動不了。巨額的醫藥費成了問題,志山伯來到小濤的公司,想從財務那里支點錢出來,一進門就被三個年輕人圍住了。
“叔叔,事兒我們都知道,按說不該在現在說,但現在確實是已經半年沒發工資了。”
至此,志山伯才知道小濤的公司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賺錢。萬般無奈,志山伯撥通了大濤的電話。之前怕影響大濤工作,志山伯一直沒跟他說小濤的事兒。
志山伯強裝輕松:“大濤,最近我想置辦點東西,你手頭方便不?”
“方便呀,那我待會給你打一萬塊錢吧。”
“一萬,這……可能不夠呀。”
大濤起了疑心:“你要置辦啥?一萬塊錢還不夠?”
“沒啥,沒啥,就是瞎置辦,那就這吧,你先打給我吧,我還有事兒先掛了啊。”掛了電話,志山伯后背都滲出了汗,他向來不會說謊。
盤算著怎么籌錢給小濤治病,志山伯坐在病床前,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才瞇著。迷糊中,有人把他搖醒:“爹,吃點東西吧。”志山伯一看是大濤,羞愧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大濤從電話里聽出了異樣,再加上聯系不上小濤,連夜買票趕了回來。看著病床上的小濤,大濤很痛心,留下了四萬塊錢。
驕傲的兒子,死在了出租屋
兩個多月后,小濤出院了,開始在家恢復,但麻煩也接著來了。來要賬的一波接一波,有小濤公司的員工、供貨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好日子的志山伯家,再次家徒四壁。
2020年秋天,一個本家的弟弟結婚,酒桌上有人提了一句,“志山的貧困戶最終是沒辦下來?”
村支書李亮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情緒很激動,眼里帶著血絲:“本來我是想把志山伯和小濤都整成貧困戶,有政策兜底,這日子就能往前走。但是,大濤有工作,每個月給志山伯兩千塊錢,卡上有了這筆流水,就不符合規定了。”
大家都知道,志山伯把每月大濤寄來的錢都用做小濤的康復治療,“他家這情況特殊,政策是死的,人不是活的嗎?想想辦法呀。”
李亮略帶怨氣地說:“我往鄉里還有縣扶貧辦跑了多少趟,能找的人都找了,最終扶貧辦松了口,說派個核查組下來,如果情況屬實就把志山伯和小濤納入貧困戶。”
按照李亮的經驗,核查組到志山伯家里看一看,然后找幾個村民代表談一談,這事兒就算是成了,畢竟事實擺在那里。可扶貧辦的來了,志山伯和小濤硬是沒一句好話,把李亮急得都快罵街了。
志山伯先是趕工作組的人走,還說自己有的是錢,銀行存著十幾萬,每天吃的是肉,喝的是酒。小濤更是胡鬧,說自己是開公司的,手下二十多個員工,還包養著倆大學生,拿著棍子要趕人走。
“為啥呀?日子都成這樣了,還這么整?”
“為了大濤唄,大濤還沒成家,志山伯和小濤是怕成貧困戶了,說出來不好聽,影響大濤找媳婦兒。”李亮掐滅煙頭,嘆了口氣。
可惜,志山伯沒等到大濤娶媳婦兒,卻等來了大濤出事的電話。
2021年2月底,志山伯接到一個電話,說是警察,問他是不是李俊濤(大濤)的家屬,讓他去一趟天津。志山伯問干啥,那邊說“把李俊濤骨灰帶回去”。
志山伯罵了一句“騙子”,就掛了電話。隨后撥了大濤的電話,關機,再打,還是關機。志山伯慌了,回撥了警察的電話。
“你這個同志,心情我們能理解,但也得讓我把話說完呀。我真的是警察,這就是我們派出所的值班電話,你可以在網上查。”
志山伯此時腦子一片亂,已經無法組織語言:“那啥,你剛才說啥……”
“你來趟天津吧,反正怎么著都要過來,電話里一兩句說不清。”
志山伯放下電話,直接癱倒在了沙發上,小便失禁,一度喘不上氣。他接受不了大濤已經不在的事實,命運又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半個月前,天津郊區的一棟老樓,有人報警說一樓傳出很大異味。警察到現場發現租住在一樓的大濤已死去多日。后經法醫尸檢,死因為腎衰竭,大濤患有尿毒癥,一直沒有去透析,死的時候體重已不足90斤。
志山伯趕到火葬場,看著大濤的骨灰,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大濤為什么不去透析?怎么就瘦成那樣了?
來到大濤租的房子里,志山伯蹲在地上捂臉大哭了一場,這里實在太簡陋,老房子里開了暖氣也冷得讓人發麻。沒有任何電器,只有一張床,床單已經被浸得油亮,枕頭邊上放著半塊饅頭,被子上有很多饅頭渣。
大濤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走過了他人生最后的時光,志山伯越想越難受,疑問也越來越大。
走出大濤的出租房,迎面走來一個上歲數的人,志山伯叫住他:“老兄,跟您打聽一下,您認識這家的租戶嗎?”
那人先是一愣,隨后說道:“不熟,這年輕人不怎么出來的,我聽別人說他有病,家里也沒人管,就這樣好死不活的,時間長了,這不就……這年輕人,怪可憐的,沒見他買過菜,出門就是買幾個饅頭,每天就是吃饅頭,喝水,這哪行呀!”
志山伯聽完又差點暈倒,硬撐著來到了大濤單位。單位領導告訴志山伯,單位沒有叫李俊濤的。
“啥?沒有?不可能!你查查,他是2016年考上的你們單位。”
人事科長聽志山伯說完,翻了半天電腦中的各類表格,告訴他:“李俊濤是吧?2016年,確實來過我們單位,臨時工。”
“臨時工?”
“只簽了兩年的合同,2018年就已經離開我們單位了。”
“那他后來去哪兒了?”
“這我們就不清楚了。”
從單位拖著搖晃的身子出來,外面的陽光刺得志山伯有些站不穩,他坐在單位側邊的臺階上,用手捂著胸口,從大濤的手機通訊錄里找到了幾個大學同學電話,但大學同學的話讓他越來越揪心。
“大學畢業之后,濤子就沒跟我聯系過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情況。”
“他的情況我不太清楚,嗯……也說不上來他跟誰關系好,在學校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
“大濤工作找得不順利,他研究生只有畢業證,沒有學位證。研一的時候,他為了一千塊錢替一個本科生考試,被學校發現了,本來是要開除他,導師跟學校求情才保住了他的畢業證。沒有學位證,找工作肯定受限制呀。”
“您是?李俊濤家長嗎?他還欠我錢呢。他這兩年基本上把我們班同學的錢都借遍了,他就說是臨時有事兒借點錢,數額倒是不多,基本兩千。”
志山伯清楚,這借的每一筆兩千,是大濤每月往家里匯的錢。
疊紙盒還債,倔強一脈相承
2021年3月中旬,村支書李亮接到天津一個派出所的電話:“半個月前,我們給李志山打電話,讓他來天津把李俊濤的骨灰帶回去。李志山人來了,但沒有把骨灰帶回去。”
“啥?”李亮已經聽說大濤不在的事實,但沒想到志山伯沒有把大濤的骨灰帶回來。
“李志山說是沒有湊夠火化的費用,哎,這個您跟李志山商量商量,我們也跟殯儀館溝通了,知道他的家庭情況,能免的費用就免了,咱們雙管齊下,早點讓逝者回去。”
李亮掛了電話直奔志山伯家里,院子里擺滿了禮品盒:“志山伯,咋了呀,咋還沒把大濤帶回來呢?錢不夠你說話呀。”說完李亮從兜里拿出準備好的五千塊錢。
志山伯把錢退了回去:“這事兒我不能用你的錢。”
李亮這才注意到滿院子的禮品盒。隔壁村有一個專門做禮品盒的廠子,出廠后需要折疊好,很多村里的人就從廠子里拿禮品盒,折疊好后再送到廠子賺些錢。志山伯是想自己掙這筆火化的錢。
“錢你收著,我找輛車,待會兒帶著你去天津。”李亮眼睛有些酸澀。志山伯沒抬頭:“你別管了,你管不了。大濤這孩子不容易,我這當爹的再窩囊,在這個事兒上不能給他丟臉,這錢必須我來。”
李亮勸說了半天,志山伯不搭理他,只說了一句,“回吧。”李亮再去,依然如此,也便只能由他去了。
小濤這幾年身體恢復得不錯,雖行動不便,但也能自由行動。
2021年五一剛過,小濤坐公交車來到縣城,又走了兩條街來到一個茶館門口說要找胡總。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濤,直接說:“我們胡總不在。”
小濤白了他一眼,徑直往里闖。服務員攔住他,小濤給了服務員一巴掌,大喊道:“胡仁義,你給我滾出來。”
里屋一個房門開了,一個梳著油光背頭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笑瞇瞇地說:“我說是誰呢?這不是濤總嘛。”
他讓服務員把小濤扶進自己辦公室,小濤甩開那幾個服務員,一晃一晃地進了胡仁義辦公室。
“濤總大駕光臨,有什么指示呀?”胡仁義笑著給小濤倒了杯茶。“老胡,你算個人嗎?”小濤的唾沫濺到胡仁義臉上。胡仁義拉下臉來,將茶杯往桌子上一摔:“你今天到底來干啥的?”
“干啥?那年是我騎著摩托車帶著你,出了事兒,你自己走了,讓我丟地里凍了一晚上,你個沒人味的狗東西。”
胡仁義斜著眼看小濤:“你今天是來要錢的吧?我還就跟你挑明了,別扯那沒用的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想訛我,沒門。”
小濤突然大笑,過了兩三分鐘,笑聲才停下,瞪著胡仁義說:“老胡,你把我看小了,我是來要錢的,但不是要賠償的,我自己做下的事兒怨不得別人。出事那天晚上,是你招呼的我吃飯,但是是我結的賬,按說不該!飯錢你得給我,這是規矩。”
胡仁義愣了半天,問小濤多少錢,小濤說1200,胡仁義在手機上轉給小濤2000,小濤退回800,徑自離去。
2021年8月,志山伯和小濤湊齊了錢,終于把大濤“接”了回來。
下葬是個陰天,但溫度很高,像個蒸籠一樣,人群中,郝敏孤零零地站著,很是扎眼。
她給志山伯帶了一萬塊錢,志山伯不收。志山伯說那年郝敏走,大濤在后面追,郝敏沒停車,徹底斷了大濤的念想,之后大濤再也沒提過“娘”,也沒提過郝敏。
大濤這孩子一輩子要強,志山伯不想在最后給大濤丟臉。
上午十一點多出殯,志山伯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小濤。李亮本來安排了幾個人扶著小濤,小濤不讓,硬是一步步瘸著走到了下葬的地點。
送走大濤后,志山伯的話更少了,每天埋頭在院子里疊禮品盒,幾乎不出門。
2023年2月底,李磊在上午開會前接到門崗的電話。他跟大濤是從小的玩伴,大濤的遭遇,讓他猝不及防。此刻,門崗說有人找他。李磊說讓人進來吧。
門崗猶豫了一下:“要不你還是出來吧,他說不進去,讓你出來,說是你老鄉,叫李志山。”李磊連忙放下電話,跑去了門崗,看到志山伯拿著一個尼龍袋子站在單位門口。
“志山伯,你咋來了?快到我辦公室,喝點茶。”
“我就不進去了,你忙。”志山伯說著就將一個信封塞到李磊手里,“大濤是不是從你這借了兩千塊錢?”李磊腦子一時短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是,是有這回事,都過去的事兒了。”
“那就對了,錢你收著,這是一袋粉條,家里做的,你也收著。”李磊把錢塞回給志山伯,志山伯又把錢退回給李磊,快步走了。
李磊一時間愣在原地,等回過神來,一看表,會議馬上開始了,望著志山伯佝僂的背影,他沒有追上去。在會議室坐了一個小時,他啥也沒聽進去。
3月中旬,李磊接到了村支書李亮的電話:“志山伯有沒有找你還錢?”李磊“嗯”了一聲。“今天志山伯來我家,非要還大濤借我的那五千塊錢。我死活不承認,誰知道大濤有個記賬本,借了誰多少錢,都記著呢……”
“收了吧。”
“這咋能要?”
“我說,收了吧!”說話間,李磊想起志山伯來還錢的那個上午,他略顯佝僂的背影,走得卻很穩當,步子邁得很大。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