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盤皆輸：五個“清白人”秀出騙保大戲

一起看起來碰撞力度并不大的車禍，居然導致一人死亡的嚴重后果。情緒激動的死者家屬質問真相，警方也從未放棄對謎底的追查。隨著抽絲剝繭般調查的展開，令人震驚的隱情浮出水面……

輕碰致死？這起車禍疑點重重

2022年10月的一天，交警大隊接到報案，稱一個丁字路口發(fā)生了車禍：一輛越野車將一輛摩托車撞倒了，摩托車主受了傷。

很快，警車與救護車相繼呼嘯而至。車禍現(xiàn)場，越野車右前輪與摩托車車頭相撞。摩托車主談國平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頭部有明顯的創(chuàng)口，但意識還算清醒。

越野車主楊遠山就是報案人，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巧合的是，受傷的摩托車主談國平正是楊遠山公司的員工。

據(jù)楊遠山講述，當天早上，他讓談國平到另一個工地上處理收尾事宜。談國平出發(fā)不久，楊遠山也接到那個工地負責人打來的電話，說有事要他前去處理，于是他開著越野車也出發(fā)了。

當時是早上8點多鐘，楊遠山由西向東行駛，陽光比較刺眼。當車行至一個丁字路口時，楊遠山被明晃晃的陽光照射了一下，隨即感覺汽車撞到了什么東西。他趕緊下車查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撞倒了一輛摩托車。而且被撞的竟是談國平，看樣子他受傷還不輕。

于是，楊遠山報警的同時打了120。

民警當場對楊遠山和談國平分別做了酒精測試，數(shù)據(jù)顯示他們并未飲酒。民警暫時按一般交通事故處理，楊遠山也通知了自己的保險公司。談國平隨后被迅速送到了當?shù)厝嗣襻t(yī)院。

與此同時，談國平遠在外地打工的妻子李芷芹接到消息后，也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事故勘察、保險報案、送醫(yī)就診……一切正在按正常流程一步一步地走著。按常理，這樣的輕微碰撞，傷者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出院了。

但是，第二天，情況急轉直下，從醫(yī)院傳來令人崩潰的消息——因傷勢嚴重，談國平不治身亡！

李芷芹剛剛趕到醫(yī)院，聽說噩耗后，她雙眼一黑，當即昏倒在地……

出生于1986年的談國平是當?shù)厝?，高中畢業(yè)后便走上了社會，先后在物流公司、快遞公司和建筑公司工作過。2016年，談國平與本地女子李芷芹相識相戀。李芷芹看中了談國平的本分勤快，談國平則喜歡她的耿直率真。兩人婚后生有一子。

此前，夫妻倆都在南方打工。考慮到兒子要上學了，他們商量一個人留在本地，一個人外出打拼。正好楊遠山的建筑公司招人，學過瓦工的談國平前去應聘，很快就被錄用了。

想著在家門口也照樣能把錢掙，還不耽誤輔導孩子和照顧老人，夫妻倆心里都美美的。誰知剛領完一個月的工資，丈夫就出了這么大的事……

經醫(yī)務人員搶救，李芷芹很快蘇醒過來。她強烈要求看看丈夫的遺體，同時追問車禍的詳細情況。在此之前，有熟人給她發(fā)過車禍現(xiàn)場的照片，上面顯示，兩輛車只是擦碰而已，丈夫怎么會如此弱不禁風？

李芷芹就此追問談國平的主治醫(yī)生：“您說說，什么樣的車禍，會導致人死亡？”醫(yī)生回答：“至少要將摩托車主撞飛?！?/p>

可是，照片上的丈夫，明明就躺在摩托車的旁邊，越野車只是前保險杠略微有點破損而已??！

李芷芹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了警方，要求警方務必查出真相，給她和談國平的父母一個交代，否則她會一直追問下去。

事實上，民警們也和李芷芹一樣，感覺這起車禍疑點重重，并為此繼續(xù)相關調查。

調查中，民警發(fā)現(xiàn)，醫(yī)院出具的傷情報告與談國平車禍受傷的情況并不吻合。

根據(jù)此報告，談國平不僅頭部有重創(chuàng)，而且胸部有壓迫傷。而越野車并未從他身上輾過。至于頭部的創(chuàng)口，按照談國平當時的躺姿，這一創(chuàng)口的位置也不對。

民警決定調取車禍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錄像。車禍現(xiàn)場附近共有兩戶農家，只有一家安裝了監(jiān)控探頭。遺憾的是，該監(jiān)控探頭年久失修，早就壞了。

無奈之下，民警只好將搜索范圍擴大，調取事發(fā)當天附近所有的公共視頻。視頻顯示，事發(fā)當天早上8點，楊遠山和談國平相繼趕到工地工作。8點半左右，楊遠山的越野車從工地由西向東的方向開出。約20分鐘后，談國平身穿迷彩服和黑褲子，頭戴安全帽騎著摩托車從工地出發(fā)，由西向東行駛。

兩三分鐘之后，車禍便發(fā)生了。

然而，民警在現(xiàn)場進行過測試。他們開著車，從工地出發(fā)，按正常速度由西向東行駛，行至車禍現(xiàn)場只需30多秒。

可是，那輛摩托車卻行駛了兩三分鐘，而且是在越野車后面出發(fā)的。不同時間出發(fā)、同向行駛的兩輛車，怎么會在只需30多秒就可抵達的一個地方，發(fā)生側面碰撞呢？

還有一點，楊遠山當初報案時說的是談國平騎著摩托車先出發(fā)，他則開著越野車在后面出發(fā)。但監(jiān)控上明明顯示，是他出發(fā)在前，摩托車出發(fā)在后，和楊遠山所說的情況明顯不符。

這里面一定有蹊蹺！

而且車禍當天，民警對談國平進行酒精測試時看到，談國平上身穿的是迷彩服，下身穿的卻是一條灰色的褲子。很顯然，視頻中騎摩托車的那個人并不是真正的談國平！

意外突至：送醫(yī)途中起心動念

就在民警繼續(xù)調查期間，另一件事情的發(fā)生，加深了警方對這起車禍的懷疑。

楊遠山給自己的越野車購買了200萬元的第三者責任險。保險公司接案后也安排理賠員進行了相關調查，相關材料已經初步審核過關，只待交警部門出具最終的責任認定書，就可以進入理賠程序了。

可就在此時，楊遠山到保險公司申請撤案了。他還主動找到李芷芹，就車禍一事向她道歉的同時，付給了她一筆高達百萬的巨額賠款金。

還有一點令民警懷疑的是，對當天發(fā)生車禍的來龍去脈，建筑公司的幾個工人講述的情況驚人一致，仿佛提前拿到了標準答案。

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個事實：楊遠山偽造了車禍，而且還有幾個同伙！

事不宜遲，公安局刑偵大隊立即傳喚楊遠山，此前對他的“詢問”也隨之變成了“訊問”。與此同時，另一組辦案人員分別對事發(fā)當天在工地的幾名工人進行了訊問。

在強大的法律攻勢下，楊遠山的心理防線被擊潰，他坦白了偽造車禍企圖騙保的事實——

原來，車禍發(fā)生的當天早上，楊遠山和他的工人們早早就趕到了工地并開始施工。就在大家汗流浹背地忙碌著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隨后有人驚呼：“不好，談國平摔下去了！”

楊遠山的腦袋出現(xiàn)了瞬時的空白。他和其他工人一起奔上前去，發(fā)現(xiàn)談國平果然躺在腳手架下面，頭部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創(chuàng)口，正在痛苦地呻吟。

緩過神來的楊遠山，在工友們的幫助下，趕緊將談國平抬上了自己的越野車?？紤]到工期緊，加上腳手架只有兩米多高，大家普遍認為傷無大礙，所以，楊遠山決定一個人開著自己的越野車送談國平去醫(yī)院，其他人則留在工地繼續(xù)干活兒。

行駛過程中，談國平仍不停地呻吟，同時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楊遠山支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勉強聽清了，談國平在說：“老板，你開慢一點，我的腰和胸都痛得受不了，頭也暈，想吐……”

楊遠山略懂一點醫(yī)學，他知道談國平的傷情遠比目前表現(xiàn)出來的要嚴重，送到醫(yī)院的話，保守估計也得幾十萬元。談國平一個多月之前才來到公司，楊遠山還來不及為他購買人身意外險。這就意味著，這筆巨額醫(yī)藥費全得自己承擔。

想到這里，楊遠山不禁冷汗涔涔……

原來，楊遠山的建筑公司雖然略有規(guī)模，號稱資產上億，手下員工也有一兩百人，但因為同時接了好幾個項目，多數(shù)都是墊資經營，錢全部壓在了工程上，手里的流動資金只有區(qū)區(qū)十幾萬元。這筆錢，除了要墊付一部分材料費之外，還得負擔員工們的工資與獎金，以及其他相關費用。

業(yè)內人士都知道，建筑行業(yè)周期較長，資金回籠較慢，中途一旦資金鏈緊張甚至破裂，后果不堪設想，輕則項目停工，重則導致違約，不僅掙不到錢，而且還得付甲方違約金。

怎么辦？怎么辦？就在楊遠山心憂如焚時，他無意間瞥見車內抽屜里露出了一只角的車輛保險合同。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產生了：

不是買了幾百萬的車險嗎？如果把談國平的傷說成是車禍導致的，是不是就可以申請到一大筆賠償款，既能讓談國平得到充分的治療，自己也不用擔心公司資金鏈出問題。

此時，楊遠山的車已經開到了一個丁字路口，除了遠處有兩戶人家之外，并沒有其他人。他將車停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遞給談國平。談國平搖了搖頭，臉上仍是痛苦的表情。楊遠山便自己點燃了香煙，大腦在急速地運轉。

經過短時間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楊遠山將煙頭丟到車外，扭頭問談國平：“國平，和你商量一件事?！闭剣接锰撊醯穆曇粽f：“你講?！睏钸h山便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末了，楊遠山說：“兄弟，我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可如果我自己掏錢給你治傷，公司就真的可能完了。公司垮了，那一兩百個兄弟就得喝西北風去。你，能體諒我嗎？”說到最后，楊遠山的聲音哽咽了，眼里泛起了淚花。

談國平微閉著雙眼，輕輕地點了點頭：“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楊遠山伸出右手，拍了拍談國平的手，說：“謝謝你，好兄弟！”

集體騙保：逃避擔當代價慘重

得到談國平的同意之后，楊遠山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工地上的工人，并將自己的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平時關系最好、口風最緊的4個工人，叮囑他們對外務必統(tǒng)一口徑，如果有人問起，一定要說談國平身上的傷是車禍導致的。

這4名工人起初覺得不妥，但一想到如果不這樣做，工程可能會黃，他們的工作也沒著落了，而且談國平的傷也不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療，最終，他們答應配合楊遠山共同偽造這起車禍。

4名工人中的閻小伍，身高體重和談國平差不多，大家便讓他穿上迷彩服、戴上安全帽，騎上談國平的摩托車，偽裝成談國平，將車慢悠悠地騎到了丁字路口。而后，閻小伍用摩托車輕輕地從側面撞擊了一下停在丁字路口的越野車的右前部，再把摩托車放倒在地。

接著，楊遠山和閻小伍將談國平從越野車內抬了出來，平放在摩托車旁邊，并掏出手機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張照片。最后，楊遠山分別撥通了122、120和保險公司的電話……

但讓楊遠山沒有想到的是，談國平竟然在第二天不治身亡！

接到噩耗的當天晚上，楊遠山一宿未合眼。他陷入極度的自責與恐懼中。自責的是，談國平當時還能說話，意識也還算清晰，如果不是自己耽誤那十幾分鐘，他是很有可能得到救治，不會喪命的。恐懼的是，自己偽造車禍騙保，現(xiàn)在后果鬧大了，萬一被警方和保險公司識破，那后果就相當嚴重了。

和楊遠山同樣寢食難安的還有那4名工友。他們以為自己是在幫楊遠山和談國平，未曾想事情竟發(fā)展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談國平的死，他們覺得自己也有推脫不了的責任。

4名工友中，格外受煎熬的閻小伍知道，如果說同樣是做偽證，那么，自己的情節(jié)顯然更為嚴重一些。閻小伍的妻子剛剛懷孕，他本想著做完這個項目，拿到工錢之后，就好好陪陪老婆，等孩子生下來后再去找活兒干。沒想到，錢沒掙多少，事卻攤上了。

各懷心思的5個人聚集在一起，反復商量之后，決定從保險公司撤案，然后一起籌錢賠償談國平的遺孀李芷芹，減輕負罪感，也降低此事穿幫的可能性。

作為主謀，同時也是實力最強的老板，楊遠山決定出大頭。他將自己城里的一套商品房抵押了，拿到了大幾十萬。其他4人七拼八湊了幾十萬，其中，閻小伍出了大幾萬元，有一半還是楊遠山借給他的。

帶著這100萬元，楊遠山前往談家道歉，并將錢給了仍處于悲痛中的李芷芹。

在談家，看著靈堂前談國平的黑白照片，再看看臉色憔悴的李芷芹，以及他們才幾歲的兒子，楊遠山的內心仿佛要被負罪感吞噬。

他感覺相框里的談國平正用幽怨的眼神盯著自己，好像在說：“老板，我配合你了，可你沒有盡好你的責任。我死了，我的老婆成了寡婦，孩子也沒有了爹……”

楊遠山強忍著淚水，從談家離開后，獨自在偏僻的小路上狂奔。他一邊跑，一邊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并發(fā)出陣陣悲鳴與嘶吼。悔恨與自責交織糾纏在一起，將楊遠山折磨得快要崩潰了。

直到將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楊遠山才倒在一片小樹林里，任憑悔恨的淚水嘩嘩流淌。

支付賠償款后，楊遠山負罪感得到了些許減輕。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在警方的監(jiān)控之下。他上談家道歉并付賠償款的行為，成為警方鎖定他涉嫌騙保的最重要證據(jù)之一。

當接到民警的傳喚通知時，楊遠山意識自己偽造車禍的事敗露了，同時也慶幸自己即將解脫了。果然，當他將偽造車禍騙保的事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供述出來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當晚，已經連續(xù)失眠多天的楊遠山，在看守所里難得地睡了一個囫圇覺。

與楊遠山同時被傳喚的還有包括閻小伍在內的4名工友。他們自知無法隱瞞，也如實交代了犯罪經過。

閻小伍的孕妻得知此事，氣得動了胎氣，差點導致流產。閻小伍獲悉情況后，悔恨交加，不停說著：“老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2023年年初，因涉嫌保險詐騙，楊遠山被提起公訴。包括閻小伍在內的4名工人，則涉嫌做偽證，同樣也被提起公訴。

目前，此案仍在進一步審理中。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以案說法]上海青年律師李莉萍認為，一起普通的安全事故，原本按正常流程走，可能很快就能解決。然而，老板和工友出于各自私心，妄想偽造車禍騙保，結果生生地演變成了刑事犯罪，典型的“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每個人生活中都難免有類似“黑天鵝”（小概率而影響巨大的事件）、“灰犀牛”（大概率且影響巨大的潛在危機）這樣的意外。事情發(fā)生后，一定要堅定地、正確地面對，該承擔什么責任就承擔什么責任，而不要妄想逃避，甚至動歪心思。勇敢擔當你可能吃虧，但逃避擔當早晚會吃苦。以無畏的心態(tài)面對意外，果敢承擔責任，代價往往是最小的。要知道，一念之差可能挽救一條生命，也可能把自己推向無底的深淵。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