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古英雄史詩《尼伯龍人之歌》是德語中世紀文學的重要作品,史詩素材主要包括歷史、神話、童話及已成型的英雄傳說等。德國中古學界在19世紀上半葉開始了對史詩的歷史溯源研究,即:嘗試通過將史詩情節與歷史事件進行對比,并結合古德語姓名學研究,還原史詩主要人物在歷史中可能的原型。歷史溯源研究揭示出中古英雄史詩所呈現的“去歷史化”趨勢。史詩是對歷史的重新詮釋。在史詩中,民族集體命運轉化為英雄個人命運,匈人王后克里姆希爾德并非對某一特定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而是在幾個世紀中成長起來的詩意創造。
關鍵詞:《尼伯龍人之歌》; 中古高地德語; 英雄史詩; 英雄傳說; 中世紀
一、 引 言
作為具有代表性的中古英雄史詩,《尼伯龍人之歌》 ①( Das Nibelungenlied )有著極為復雜的素材基礎,主要包括歷史、神話、童話及已成型的英雄傳說等。這些素材經由數代無名詩人 ②之手而被揀選、增添、保藏和潤色,最終形成了我們今天讀到的《尼伯龍人之歌》(約1200年)。它是一個獨特的混合體,由不同類型、不同起源、本來互不相容的素材所構成,將遙遠的古風與歷代抄本的風格疊加傳承下來,從而形成了一個“并不統一的統一體,且仍顯露出其起源混雜的痕跡” ③。
在《尼伯龍人之歌》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識別出兩個主要傳說系統:其一是“西格夫里特之死”(Siegfrieds Tod),包括第一歌至第十九歌(手抄本B ④第1—1142詩節);其二是“勃艮第覆滅”(Burgun
denuntergang),包括第二十歌至第三十九歌(第1143—2379詩節)。" 除了這兩個主要傳說系統之外,構成《尼伯龍人之歌》史詩素材的還有第三組素材,即“青年西格夫里特歷險記之斗龍奪寶”(JungSiegfriedAbenteuer),以及其他素材諸如“狄特里希史詩”(Dietrichepik)等。關于史詩素材,可參閱江雪奇:《中世紀德語英雄敘事文學在口頭性影響之下的敘事特色——以〈尼伯龍根之歌〉為例》,《外國文學》,2019年第5期,第59頁。在“西格夫里特之死”中發生的事件構成了“勃艮第覆滅”的先決條件,于是,這兩個原本相對獨立的傳說系統便以“種因結果”的方式相互關聯起來,史詩在情節上的統一性和完整性亦源于這種因果關系。
本文嘗試為《尼伯龍人之歌》第二主要傳說系統“勃艮第覆滅”做歷史溯源研究。相較于《尼伯龍人之歌》第一部分“西格夫里特之死”,史詩第二部分的歷史源頭較為清晰。在“勃艮第覆滅”中,勃艮第王國為匈人所滅這一事件、恭特(Gunther)等勃艮第國王與匈人王艾柴爾(Etzel)的名字及人物形象等,都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對應。" Joachim Heinzle," Das Nibelungenlied," Artemis Verlag, 1987, S. 21.與“勃艮第覆滅”相關的是歷史上兩件本來互不相干但又因尼伯龍人傳說而產生了一定關系的事件:其一是公元437年,國王恭達哈(Gundahar)治下萊茵河中游的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為匈人(Hunnen)" 日耳曼人的民族大遷徙主要是由公元4世紀下半葉崛起于亞歐交界處的東方游牧民族“匈人”(Hunnen,又譯作“胡人”)所引發的。狹義的民族大遷徙時期是指“375 年在羅馬帝國北部邊境由于匈人入侵引發的民族大遷徙,(日耳曼人)從多瑙河下游出發,到羅馬帝國境內獲取土地。伴隨日耳曼國家的建立,導致5 世紀羅馬帝國西部瓦解。終結于568 年倫巴第人進入意大利”。廣義上講,民族大遷徙是指“屬于日耳曼人的諸多族群如何進入羅馬帝國、獲得土地并建立王國的過程”。參見李隆國:《“民族大遷徙”:一個術語的由來與發展》,《經濟社會史評論》, 2016年第3期,第19頁;羅三洋:《譯者序》,約達尼斯:《哥特史》,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v頁。所滅;其二是公元453年,匈人王阿提拉(Attila)在與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Ildico,又作Hildico)的新婚之夜暴亡。下面我們分別加以闡述。
二、 公元437年:匈人滅亡恭達哈治下的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
公元406年至413年,勃艮第國王恭達哈占領了萊茵河左岸地區。公元413 年,其在萊茵河中游的沃爾姆斯(Worms,拉丁文舊稱 Borbetomagus )" 沃爾姆斯(Worms)當時確實屬于勃艮第王國疆域。在《尼伯龍人之歌》中,沃爾姆斯是勃艮第都城。但這是否符合歷史事實,學界目前還不確定。在今天的沃爾姆斯城對面,萊茵河右岸蘭佩特海姆(Lampertheim)附近,考古學家發現過一座公元4世紀的勃艮第古墓。參見 Das Nibelungenlied. Text und Einführung , hrsg. von Hermann Reichert, De Gruyter, 2017, S. 478。建立了勃艮第王國。公元435/436 年,恭達哈被西羅馬帝國統帥埃提烏斯(Atius)擊敗。公元437 年,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最終被埃提烏斯的“盟軍”——匈人所滅,整個勃艮第王族和大部分勃艮第人都在這次戰斗中犧牲了。" 一說匈人滅亡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是在436年。公元443年,埃提烏斯下令勃艮第遺民遷往薩伏依(史稱Sapaudia),這就是新的勃艮第王國所在地,新都城是里昂(史稱Lugdunum)。公元534年,勃艮第王國被法蘭克人打敗,從此并入法蘭克王國。" 參見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2。在上述這段歷史中,勃艮第國王恭達哈的命運構成了《尼伯龍人之歌》第二部分“勃艮第覆滅”的歷史基礎,恭達哈即史詩中的恭特王。
江雪奇指出,根據數百年來學者的考證,《尼伯龍人之歌》中許多人物都可找到歷史原型,恭特、西格夫里特、布倫希爾德可能都來源于民族大遷徙時期確曾存在的日耳曼貴族," 參見江雪奇:《〈尼伯龍根之歌〉中哈根形象的接受史》,《德語人文研究》,2017年第2期,第54頁。吉賽海爾(Giselher)和蓋爾諾特(Gernot)等人物名字也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對應。史詩開場在第一歌第4詩節中就出現了這些勃艮第王名:
這位少女(指克里姆希爾德——本文作者注)由三位高貴而強大的國王保護,
恭特和蓋爾諾特二位騎士,他們英勇無畏,
年輕的英雄吉賽海爾也出類拔萃。
他們是少女的監護人,保護這位同胞姐妹。 第一歌第4詩節。譯文引自《尼伯龍人之歌》,安書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2頁。
在《勃艮第法典》( Lex Burgundionum )" 《勃艮第法典》( Lex Burgundionum ),又作《貢多巴德法典》( Lex Gundobadon )。參見 Das Nibelungenlied: Mittelhochdeutsch/Neuhochdeutsch , nach dem Text von Karl Bartsch und Helmut de Boor, übers.u.komment.von Siegfried Grosse, Reclam, 2002, S. 730。中,薩伏依勃艮第國王貢多巴德(Gundobad,公元480—516年在位)稱,萊茵河中游沃爾姆斯勃艮第的國王們——吉比歇(Gibica,中古高地德語作Gibiche, Gibech)、恭多馬爾(Gundomar) 恭多馬爾,又作Guthorn,Gernot。參見 Das Nibelungenlied: Mittelhochdeutsch/Neuhochdeutsch , Reclam, 2002, S. 730。 、吉斯拉海爾(Gislahar)和恭達哈(Gundahar)——正是他的先祖。這四位國王都出現在了《尼伯龍人之歌》中,這證明史詩與歷史之間確有聯系。吉比歇對應的是《尼伯龍人之歌》中克里姆希爾德和勃艮第國王們的父王旦克拉特(Dancrt):
他們(指恭特、蓋爾諾特和吉賽海爾——本文作者注)的母后名叫烏特,擁有很大權勢,
他們的父王旦克拉特,一生剛勇豪邁。
早在青年時代,他就享有崇高聲望,
臨終時把土地和財產留給了他的后代。 第一歌第7詩節。譯文引自《尼伯龍人之歌》,安書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23頁。
在幾乎所有中古尼伯龍人的傳說中,這位父王都叫吉比歇,唯獨《尼伯龍人之歌》是個例外:在《尼伯龍人之歌》中,他叫旦克拉特。歷史上的恭多馬爾就是《尼伯龍人之歌》中的蓋爾諾特,吉斯拉海爾顯然是《尼伯龍人之歌》中的吉賽海爾,而歷史上在公元437 年為匈人所滅的勃艮第國王恭達哈正是史詩中的恭特王。"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2f.
目前尼學界" 關于“尼學”(Nibelungenphilologie),參見Klaus von See, Das Nibelungenlied — ein Nationalepos?“" Die Nibelungen. Ein deutscher Wahn, ein deutscher Alptraum. Studien und Dokumente zur Rezeption des Nibelungenstoffs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 , hrsg. von Joachim Heinzle und Anneliese Waldschmidt, Suhrkamp Verlag, 1991, S. 57。基本確定,《尼伯龍人之歌》中的艾柴爾(Etzel)對應的就是歷史上的匈人王阿提拉。" 參見江雪奇:《〈尼伯龍根之歌〉中哈根形象的接受史》,《德語人文研究》,2017年第2期,第54頁。史詩第二部分“勃艮第覆滅”正是以艾柴爾遣使勃艮第國向克里姆希爾德求婚為開場:
荷爾契去世之后,艾柴爾國王欲想續弦,
親友們把一位高貴的婦人向他推薦。
此人名叫克里姆希爾德,勃艮第人,
她是西格夫里特的遺孀,已寡居多年。" 第二十歌第1143詩節。譯文引自《尼伯龍人之歌》,安書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239頁。
從公元434 年到 453 年,阿提拉一直是匈人首領,但歷史上的阿提拉其實并未參加公元437年滅亡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的那場著名戰役。《尼伯龍人之歌》中,勃艮第恭特王與匈人王艾柴爾之間的戰斗是史詩對歷史的傳奇式重釋,這也正是英雄史詩的特點。
反過來,史詩和傳說也會對修史產生影響。在公元8世紀由本篤會僧侶、史家保羅執事(Paulus Diaconus)所記的史書中,作者就將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的覆滅放到了公元451年那場著名的卡塔勞尼亞曠野會戰中,并將阿提拉記作勃艮第王國的終結者。事實上,在歷史上的卡塔勞尼亞曠野會戰中,匈人的確由阿提拉率領" 參見都爾教會主教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壽紀瑜、戚國淦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6061頁。,但站在西羅馬帝國統帥埃提烏斯一邊的勃艮第人卻并不是“老”王國的沃爾姆斯勃艮第人,而是公元443年后被遷往薩伏依的“新”勃艮第人。⑧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 S. 43f.
三、 公元453年:阿提拉在與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
構成“勃艮第覆滅”歷史基礎的第二個重要事件發生在公元453 年:匈人王阿提拉在與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據公元6世紀拜占庭帝國史家約達尼斯(Jordanes)所著《哥特史》" 拜占庭帝國神職人員、東哥特史家約達尼斯(Jordanes)編著的《哥特史》史料詳盡,內容豐富,且保存完整,是民族大遷徙歷史和日耳曼人史的主要著作。這部史書完成于公元551年,距離阿提拉之死不到一百年。哥特人的命運與當時匈人西遷密切相關,因此《哥特史》中有大量篇幅描寫匈人及其領袖阿提拉的情況,被認為是現存歐洲原始史籍中對匈人史的最詳細且最準確的書寫。約達尼斯這部《哥特史》的第四部分記述了阿提拉王國的盛衰,被認為是全書最精彩、史料價值也最高的篇章。這一部分的主要根據是阿提拉的同時代人、拜占庭史學家普里斯庫斯(Priskos)編寫的《拜占庭與阿提拉的歷史》,因此其記載具有極高的可信度。參見約達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注,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vixvii頁;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第49章記載,公元453年,阿提拉在與伊爾迪科的新婚之夜醉酒后鼻血倒灌咽喉,窒息而亡。次日清晨,匈人王室隨從闖進婚房,才發現阿提拉“因血管破裂而死在床上,身上沒有任何傷口。那個女孩正帶著沮喪的神色,蒙著頭哭泣”。這位經歷了阿提拉暴亡的日耳曼“女孩”名叫伊爾迪科。 約達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注,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52頁。
阿提拉,史稱“上帝之鞭”(Geiel Gottes),這位野蠻而強悍的匈人王者在史書中卻以如此平淡無奇的方式“自然死亡”(這種死法被人詬病“絲毫也不像個英雄”),因而引起了諸多神秘猜測。" 關于阿提拉之死,在日耳曼人傳說中,這位匈人領袖是被新婚妻子、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謀殺的。但匈人自己并不這么認為。他們之所以不懷疑這位日耳曼女子,很可能是因為阿提拉的伯父奧克塔也是在宴會豪飲之后以類似方式暴亡的。參見約達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注,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52頁。于是,匈人王阿提拉是在新婚之夜被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謀殺的謠言很早就流傳開來。" JanDirk Müller," Das Nibelungenlied," 4. Auflage, Erich Schmidt Verlag, 2015, S. 20.最早提出這種陰謀論的是東羅馬歷史學家馬凱利努斯伯爵(Marcellinus Comes),他在阿提拉死后約70年就提出了這種猜測。" 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46.對于日耳曼人來說,這種刺王行動只可能有一個動機,即復仇。人們為這次仇殺行動找到的歷史原因自然是我們在上一部分提到的那個歷史事件:公元437 年,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為匈人所滅。公元9世紀下半葉,薩克森詩人薩克索(Poeta Saxo)在其作品中也提到了日耳曼女人刺殺匈人王阿提拉乃是為父報仇。 ⑧
阿提拉與東日耳曼公主聯姻,其在新婚之夜暴亡,繼之而來的是阿提拉兒子們內斗并導致匈人王國崩潰的事件,這一切都成為《尼伯龍人之歌》中艾柴爾宮廷血戰傳說的歷史源頭。在史詩中,艾柴爾的王后、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爾德(Kriemhild)不僅使匈人宮廷陷入大戰,更導演了一場她的母國——勃艮第王國的覆滅,她親自下令殺死了自己的兄長——勃艮第的恭特王:
王后答應說,她樂意按照他的吩咐辦事,
狄特里希于是眼里含著熱淚離開兩名勇士。
可是艾柴爾王后不久便開始血腥復仇,
把那兩名杰出的異國英雄(指恭特王和哈根——本文作者注)通通殺死。
她把他們分開,各自關在一處地牢里面,
兩位異國的勇士從此就再也未能相見,
直到王后把她長兄的首級拿到哈根面前。
克里姆希爾德就這樣在他們身上吐氣申冤。 第三十九歌第2365—2366詩節。譯文引自《尼伯龍人之歌》,安書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491頁。
在這里,傳說與史詩再次對修史產生了影響。13世紀匈牙利編年史家西蒙·凱薩(Simon Keza)記述了阿提拉是如何死于其婦克里姆希爾德之手的。" JanDirk Müller," Das Nibelungenlied," 4. Auflage, Erich Schmidt Verlag, 2015, S. 20.然而,史詩中的艾柴爾幸存了下來。當克里姆希爾德為西格夫里特(Siegfried)報仇雪恨之后,她也被希爾德勃蘭特(Hildebrand)殺死,史詩便在匈人王艾柴爾的痛心哀嘆中結束了:
注定要死的人都已經全部命赴黃泉,
高貴的王后也不例外,身體被砍成幾段。
狄特里希和艾柴爾兩位大王眼里流著淚水,
他們為親人和勇士痛心哭悼,長聲哀嘆。
一生功名顯赫的勇士們現在躺臥在地上,
大家呼天搶地,悲切哭悼他們的傷亡。
國王舉行的慶典就此以痛苦收場,
世界上的歡樂,到頭來總是變成悲傷。
以后發生的事情,我也不能告訴你們,
我只知道,人們看見許多騎士和婦人,
還有高貴的侍從,他們都為失去親友而傷心。
故事到此結束,這就是《尼伯龍人的厄運》。" 第三十九歌第2377—2379詩節。譯文引自《尼伯龍人之歌》,安書祉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494頁。
匈人滅亡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437年)、阿提拉之死(453年)及其與日耳曼女人之間的關系、匈人王國的崩潰,這些歷史事件構成了《尼伯龍人之歌》中發生在匈人王艾柴爾宮廷中的“勃艮第勇士大戰匈人”的歷史基礎。《尼伯龍人之歌》將原本發生在公元437年的“匈人滅亡恭達哈的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放到了匈人王艾柴爾的宮廷中上演,并讓史詩中艾柴爾的王后——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爾德——在這場血戰中為前夫西格夫里特復仇,從而既殺死了她的娘家兄弟們而導致勃艮第王國覆滅,又將滅亡的禍水引入了匈人王國。下面,我們將從古德語名字學的角度來分析史書中的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Ildico)與史詩里的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爾德(Kriemhild)的對應關系。
四、 克里姆希爾德(Kriemhild)名字分析
如前所述,據約達尼斯《哥特史》記載,匈人王阿提拉于公元453年在與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 約達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注,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52頁。《哥特史》的記載主要根據的是拜占庭史學家普里斯庫斯編寫的《拜占庭與阿提拉的歷史》。"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普里斯庫斯與阿提拉是同時代人,作為東羅馬帝國的外交官,他還曾參訪過匈人宮廷。普里斯庫斯在書中詳細記錄了當時出現在匈人宮廷的人物名字,這些名字被認為是匈人在外交中慣用的正式名字,因此在這部史書中出現的人名,包括“伊爾迪科”(Ildico)在內,都被認為是最接近當時匈人使用的官方名字形式,可信度極高。" 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39f.
“克里姆希爾德”(Kriemhild,中古高地德語作Kriemhilt)這個名字的前半部分Kriem,可以追溯到原始日耳曼語grīm,意為“戰斗面具”。 除了“戰斗面具”之外,grīm還有一個意思是“(因在臉上畫面具而產生的)污漬”。參見Heeroma, Grimhild und Kriemhilt“," Nd.Jb 83," Karl Wachholtz Verlag, 1960, S. 17。grīm在原始日耳曼語中本指“面具”,其含義后來又擴展為“頭盔”。" 另外一種說法是,Kriem/Krēm與日耳曼語源的krēm,krime,creme(意為“母豬”)相關。參見H. M. Heinrich, Sivrit, Gernot, Kriemhilt“," ZDA 86," 1955/1956, S. 287289。也就是說,Kriemhild的原型是Grīmhild(又作Grimhilt,Krimhilt)。" Karl Bohnenberger, Kriemhilt“," PBB 24 , 1899, S. 221231.Kriemhild是Grīmhild經由濁至清的塞音變化(g→k)發展而來的,這個輔音變化在尼伯龍人傳說向南傳播的過程中完成⑨ Andreas Heusler," Nibelungensage und Nibelungenlied: Die Stoff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Heldenepos ,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3, S. 1834; S. 25.,因而最終形成了Kriemhild這個屬于南德方言的名字。"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5.
在德語語言史上,Kriemhild這個名字的前半部分Kriem還曾流傳下來兩種形式,分別是“西部”形式Criem(如公元10世紀早期出現的Criemilt)和“東部”形式Chrim(如公元9世紀初出現的Chrimhilt),二者主要區別在于長元音的拼寫方式不同。這兩種拼寫方式都可以回溯到早期古高地德語形式Krēm(又作Crem),如公元8世紀下半葉出現的名字Cremhilt和Cremilt。 Heinrich Tiefenbach, Der Name Kriemhilt“," BNf 20 , Carl Winter Universittsverlag, 1985, S. 21.
目前尼學界公認,東日耳曼公主的名字“伊爾迪科”(Ildico,又作Hildico)是一個以hild結尾的女性名字的指小形式。也就是說,Ildico/Hildico相當于新高地德語中的Hildchen(“小希爾德”)。加之hild在當時是一個較為流行的女名結尾,因此“伊爾迪科/希爾迪科”(Ildico/Hildico)和“克里姆希爾德”(Kriemhild)之間的關聯也就不言而喻了。⑧ Gottfried Schramm, Der Name Kriemhilt“," ZfdA 94 , Franz Steiner Verlag, 1965, S. 44; S. 39.
據此可以得出結論:阿提拉的新婚妻子,即那位東日耳曼公主的真正名字應該就是史詩《尼伯龍人之歌》中的克里姆希爾德。 ⑧也就是說,史詩中的“克里姆希爾德”是一個通過“伊爾迪科”而在歷史上得到了確認的名字;史書中的“伊爾迪科”就是“小希爾德”。因此,就像史詩中的匈人王艾柴爾對應著歷史中的阿提拉、史詩中的恭特國王對應著歷史中的恭達哈一樣,史詩中的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爾德也對應著歷史中的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 ⑨
五、 結語:史詩是對歷史的重新詮釋
通過以上闡述和分析,我們發現,雖然《尼伯龍人之歌》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對應,但尼伯龍人傳說對歷史素材的改寫也是如此徹底:歷史上,在公元437年滅亡了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的匈人領袖并不是阿提拉,真正由阿提拉領導的戰役是公元451年的卡塔勞尼亞曠野會戰;歷史上與阿提拉之死脫不開干系的阿提拉新婦、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在史詩中變成了沃爾姆斯勃艮第國王恭特(即歷史上的恭達哈)的妹妹克里姆希爾德;史詩中的匈人王艾柴爾并未如歷史中的阿提拉那樣暴亡,而是成了這場兩敗俱傷的復仇慘劇的幸存者兼受害者,為此他的匈人王國也終將覆滅。
歷史是構成英雄傳說與史詩的基礎,英雄史詩則是對歷史的重新詮釋。" 參見Bert Nagel," Das Nibelungenlied: Stoff, Form, Ethos," Hirschgraben Verlag, 1970, S. 13f; Werner Hoffmann," Das Nibelungenlied," 6. Auflage, J. B. Metzler, 1992, S. 43。歷史上這兩件本來互不相干的事件——“公元437年匈人滅亡恭達哈治下的沃爾姆斯勃艮第王國”與“公元453年匈人王阿提拉在與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的新婚之夜暴亡”——就這樣在《尼伯龍人之歌》中關聯在一起。在對歷史的重新詮釋中,史詩呈現出“去歷史化”(Enthistorisierung)和“歷史個人化”(Privatisierung der Geschichte)的趨勢。" 關于英雄史詩的“去歷史化”(Enthistorisierung),參見Andreas Heusler," Nibelungensage und Nibelungenlied: Die Stoff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Heldenepos ,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3, S. 10。那些原本復雜的歷史事件在史詩中往往被簡化為個人的人性問題。比如,與古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一樣,《尼伯龍人之歌》中的政治動機也被重釋為純粹個人的愛恨情仇。歷史上發生在公元437年的匈人與萊茵河中游勃艮第人之間的戰爭以及勃艮第王國的覆滅,在史詩中被簡化為克里姆希爾德為西格夫里特的復仇。于是,對民族集體命運有著深遠影響的大型歷史事件在史詩中就被微縮到只有少數人參與的偏狹的歷史時空之中,歷史事件的政治性從而被削弱,個體則借此一躍成為主導。這就是中古英雄史詩的“去歷史化”和“歷史個人化”,在史詩中,民族集體命運變成了英雄個人命運。③ Karl Heinz Ihlenburg," Das Nibelungenlied: Problem und Gehalt," Akademie Verlag, 1969, S. 16; S. 20.
這種“去歷史化”和“歷史個人化”發生在詩人創作過程中。史詩不是史書,詩人也不是史家。詩人的創作目的并不是記錄和描繪歷史,而是對歷史進行“詩意”闡釋。英雄史詩是歷代無名詩人對歷史與現實的審視,也是歷史經驗和歷史意識的沉淀與反映。因此,《尼伯龍人之歌》中的匈人王后克里姆希爾德和西格夫里特一樣,都不是對某一特定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克里姆希爾德脫胎于史書中的阿提拉新婦、東日耳曼公主伊爾迪科這一歷史人物,并在史詩中成長為“一個無與倫比的詩意創造” 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