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是一份“生命的饋贈”

多年前，我在筆記本上認真地抄下了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一段詩句：“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那時正年輕，面臨著人生的諸多選擇。那時還沒有網絡，未尋到全詩，但短短的詩行足以讓我心潮激蕩。那份果敢、那份無悔、那份自信，用當時的流行語來講“真是好酷啊”。后來，在成長的路上，我也有許多次站在這樣的路口，關于職業，關于理想，關于價值觀取向，關于后半生奮斗的方向……

路由“足”和“各”組成，這意味著，選擇哪條路，都要自己一個人走下去。回首曾經的每一次選擇，都會經歷內心的猶豫、糾結，甚至痛苦和放棄。那條開闊平坦的路，總是首先吸引我，它也許有輕松、有愉悅、有富足，有成群結隊的同行者；那條人跡罕至的路，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也許有考驗、有坎坷、有孤獨，但冥冥中感覺會有我要追尋的幸福。

今天，盤點每一次選擇的結果，我都可以坦然地、安心地、無悔地接受。我慶幸自己在一個個路口抵御住了干擾和誘惑，抵御住了孤獨和恐懼，我擁有自己選擇的能力，也有選擇成為什么樣的自己的能力。

是的，選擇是一種能力。生活是選擇的結果。

也許有人會質疑我的觀點，選擇不是非此即彼嗎？應該不吃力不費力，何談是一種能力呢？我要說：我見過太多“失去選擇力”的孩子。

沒有選擇力的孩子不會長大，只會變老

我曾經在招生考試系統工作，接待過許多來咨詢高考志愿填報的孩子。按道理，這些剛剛高中畢業的孩子正是風華正茂、青春洋溢的時候，他們應該是個性鮮明、滿懷憧憬的。但我看到的是，站在人生的關鍵路口，他們不會選擇、不能選擇、不敢選擇，把命運交給他們的機會又拱手還給了命運。

我不止一次見到過這樣的家庭——父母陪著孩子來咨詢如何填報志愿，一家三口的組合里，常常是母親噼噼啪啪爆竹似的講一串重點，父親神色謙恭頻頻點頭，不時補充幾句以示贊同，而坐在最邊上的孩子，眼神渙散、面無表情、言語含混。面對詢問，他的回答盡量縮減到三個字以內。

“你有什么喜歡的專業嗎？”

“嗯……沒有。”

“你喜歡南方還是北方的城市呢？”

“哦……都行。”

“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嗎？覺得自己比較擅長什么？”

“不知道。”

“你有什么樣的理想或者夢想啊？”

這一次，連回答都省略了，只剩下沉默地搖頭。

我知道這樣的孩子智商是沒有問題的，高考成績擺在那里，那是他們12年苦讀的證明。但是，這樣的孩子其實已經出了問題，他們失去了選擇未來的能力，也就失去了選擇幸福的能力。

富蘭克林說過一句話：“有的人25歲就死了，75歲才埋。”富蘭克林真是毒舌，但他的話確實值得我們思考。

最近，我在本刊舉辦的線上圓桌論壇看到多位校長的發言，頗為感慨。有一所學校開設了“兒童智慧銀行”，操作如下：小學生們選擇參與班級值日生、學校紅領巾監督崗、家庭勞動、社區勞動等，圓滿完成任務后，老師會通過小程序發“工資（帶有積分屬性的二維碼）”給學生，他們可以拿著二維碼到智慧儲蓄點，通過人臉識別進行存款。存款可以選擇在學校多個場景使用，比如：到樂智商店為媽媽購買有特別意義的生日禮物；到智慧租借點借益智玩具或圖書；寒暑假，還可以申請短期領養學校萌寵樂園的小動物。這所“兒童智慧銀行”給了孩子們至少兩項選擇：參與什么樣的活動和怎樣使用勞動報酬。不要小看這些小小的選擇機會，它們可以培養孩子的獨立意識和自信心。

還有一所學校，置辦了六個“土灶臺”，每個班輪流烹飪。學生先分組，再選擇做大廚、采購員、面案師、洗碗工等，之后按照各組的選擇，燒火的燒火，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再經過炒、蒸、煮、炸等過程，一道道美味的菜品就出爐了。校長說，烹飪是一個典型的項目式學習活動，項目式學習的要素之一就是“學生發出聲音、做出選擇，包括選擇項目的運作方式和項目的可能結果，并以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欽佩創建“兒童智慧銀行”和搭建“土灶臺”的校長，我羨慕在擁有“選擇權”的校園里度過的童年，也相信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教育工作者也在為孩子打造選擇的平臺，提供選擇的機會，為他們未來站在人生路口進行選擇做預習演練。但不可回避的現實是，還有很多孩子無法知曉選擇的意義，“唯分數”“唯名次”的功利和焦慮讓他們成為“考試機器”。更可悲的是，在家庭教育中，許多家長有意無意地剝奪了孩子的選擇權，以“順從、聽話”作為衡量孩子的標尺。魯迅先生曾經給這樣的孩子畫像——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他們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魯迅先生說的孩子，與我遇到的那些咨詢高考志愿的孩子何其相似。他們就像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的小禽，在沉重到窒息的管壓下，自信被碾碎，剩下的只有深深的自卑，唯唯諾諾、無所適從、猶豫不決、敏感抑郁。面對選擇、面對挑戰、面對天高地闊的大千世界，他們的內心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告訴自己：“我不行、我不能、我不可以、我不知道……”沒有選擇力的孩子不會長大，只會變老，他們一生都生活在角落的陰影里，與幸福無緣。

最希望孩子幸福的應該是父母吧，但是我看到許多父母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越俎代庖，為孩子做出自以為是的選擇；有許多父母以“愛的名義”，把孩子打造成為脆弱混沌的巨嬰，讓他們失去判斷和選擇的機會；還有一些家長，總是充當孩子的“庇護神”，在一個個路口想方設法為孩子規避風險，鏟平坎坷，卻不知終有一天，孩子會獨自站在無人庇護的路口。

白巖松也曾表達過自己的憂慮。他談到和一些青年學生交流時，他們的不自信帶給自己很強的刺激。讓他感到憂心的是，這些學生是中國未來建設的基石，但他們大學四年就在不自信、自卑、迷茫甚至混日子中度過。

讓孩子在選擇中成長

每個孩子都是中國未來的建設者，更是家庭幸福的基石。但是，一個面對自己的未來都茫然無措的孩子，怎么指望他擔負起家庭中應盡的責任，又怎么可能成長為國家棟梁呢？

我們的學校和家長在注重培養孩子計算能力、閱讀能力、寫作能力、運動能力、交際能力等諸多實用能力的同時，千萬不要忽略培養孩子生命中重要的“選擇力”。因為擁有選擇的能力，才能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向，我們的一生就是一次次選擇的累積。

熱愛是一種選擇。大家是否還記得那個叫鐘芳蓉的“傻丫頭”？2020年高考，她以676分的成績獲得了湖南省文科第四名。這個女孩子是一名典型的留守兒童，也許正因沒有太多的呵護，鐘芳蓉養成了獨立自強的個性。填報高考志愿時，她果斷選擇了北大考古系。當時有許多人說她傻，如果選擇金融、經濟這些熱門專業，畢業后可以輕松獲得高薪工作。但鐘芳蓉說：“我選擇了熱愛，我會堅持！”這個出身貧寒的女孩，沒有贏在所謂的起跑線上，卻在關鍵的人生節點，不追名、不唯利，堅定執著地選擇內心的熱愛。難能可貴的還有她的父母，面對勸阻和質疑，他們淡定回應：“什么專業能賺錢我們不懂，我們只尊重她的選擇。因為她有權利去選擇自己喜歡的，她要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這一家人的態度，不是簡單的寒門出貴子，而是更高維度的人生選擇。

堅持是一種選擇。火遍全網的“國民女婿”董宇輝，面對人生中的一道道選擇題時，他選擇了“堅持”。考上大學后，他是班里口語最差的學生，常常被嘲笑，但他沒有選擇打游戲、睡懶覺那樣自暴自棄，而是堅持日復一日苦讀苦練，終于得到了老師的一句贊許：“你的口語不錯啊！”找工作時，面對汽車企業和手表企業的高薪offer，他堅持選擇做一名教師，因為在他心里“這是一個可以改變人的職業”。之后職業轉折，他成了一名主播。起初，直播間只有幾百人，且多是譏諷嘲笑，但董宇輝堅持在直播間里講莎士比亞，講窗外的世界，講夜色中的星辰。他說：“如果放棄了，我怕將來的我會看不起今天的我。”后來，他在央視《青春大課》的講臺上用一句詩回憶起那段在艱難中堅持的日子：“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云開見月明。”堅持，讓曾經徘徊在暗夜里的董宇輝終于看見了云開霧散，皓月升空。

改變是一種選擇。如果說堅持是一種勇敢的選擇，那么改變也需要選擇的勇氣。分享一個真實的案例：我曾經接待過一個叫小雨的高二女生。她自述失眠、焦慮、健忘，有抑郁傾向。與她慢慢詳談，我被她的初心打動。疫情三年，讓小雨很欽佩那些勇毅逆行的醫護人員，她想學醫，將來也去治病救人，可她偏科很嚴重，盡管非常努力，物理和化學還是常常不及格，這樣的分數不要說學醫，考一所普通大學都有困難。小雨陷入了“努力—失敗—焦慮”的旋渦。了解了緣由，我告訴她：“治病救人是美好的理想，但治病救人并不是只有做專科醫生這一種選擇。你可以選擇做一名心理工作者，現在有很多有心理問題的青少年亟待救助；你可以選擇做一名社區服務者，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建議小雨避開自己不擅長的物理、化學，選擇文科班。這個建議有些風險，因為當時高二已經開學一段時間，文理分班已經結束。如果改變選科方向，需要找學校溝通，更需要盡快補習文科科目。善良有愛的小雨是個明白通透的孩子，她接受了我的建議，在最短的時間內與學校溝通，進入文科班學習。之后的情況在意料之中，小雨依然很努力，但不再為物理和化學做無用功。在文科班，她的成績節節攀升，性格也日漸開朗，最終進入了理想大學的心理學專業。小雨在發給我的感謝信中寫道：“雖然有些晚，但是我明白了，選擇比努力更重要！”我回復她：“你選擇改變的勇氣同樣重要！”

學會選擇，才能奔赴幸福

哲學家尼布爾曾說過：請賜予我胸懷，讓我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情；請賜予我勇氣，讓我去改變能夠改變的事情；請賜予我智慧，讓我分辨它們兩者的不同。尼布爾說的“接受、改變、分辨”都是一種選擇。在人生一個個需要選擇的路口，愿我們都有力量改變，也有勇氣面對，更有智慧區分。

多年以后，我終于找到了羅伯特·弗羅斯特那首詩的全文：“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但我選了另外一條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雖然在這條小路上/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那天清晨落葉滿地/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恐怕我難以再回返/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詩的名字叫《未選擇的路》。

這首詩中不僅有我當年理解的果敢、毅然，還有可惜、恐怕、嘆息……它更能觸動我的內心，因為每個人在面對選擇的時候都會有猶疑、彷徨、糾結。我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路，不回首，不言悔，因為我們明白：艱難的路和應該走的路是同一條路。

我終于找到了這首詩，心中雖然沒有了少年時的激蕩，卻多了一份坦然安寧。經過歲月洗禮，我已然明白：沒有一種選擇是完美的，每一種選擇都伴隨著遺憾，當我們把“胸懷、勇敢、智慧”作為給自己的生命禮物，那么，我們就擁有了選擇的能力，也擁有了奔赴幸福的能力。道阻且長，我們終將在一次次選擇中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