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么起跑領先的孩子,后來卻落后了?為什么我兒子及其他亞裔孩子原來甩美國孩子七八十條街,到高中卻被追上了?為什么世界前100名大學中的大多數在美國“排排坐,吃果果”?為什么美國截至2021年獲得了333項諾貝爾科學獎?為什么數學基礎教育一路被吊打的美國,至2021年,僅“哈佛人”(含校友、在職人員、兼職人員等)就獲得了18項國際數學最高獎菲爾茲獎……在新作《教育的基礎》一書中,作者黃全愈抽絲剝繭,將鏡頭對準30多年來在中美兩國觀察到的教育故事、教育現象、教育觀念,剖析紛繁復雜背后那些發人深省,甚至“扎心”的問題,并以自己的思考作出了回答。
教育不能只訓練“考生”,更要培養“學生”
《教育家》:您的新書《教育的基礎》里有一個核心觀點:教育不能只訓練“考生”去學習已知世界的知識,更要培養探索未知世界的“學生”。您認為,改變“以考為本”的學習方式和思維模式的關鍵突破口在哪里?
黃全愈:“以考為本”的突破口有兩處:一是機制,二是觀念。機制,時機到了就可以改,如“雙減”。但人的觀念,無影無蹤又如影隨行……機制改了,觀念往往滯后。
許多華人(包括我這個“素質教育專家”)到了美國,“應試教育”的觀念也漂洋過海地“卷”過來了。剛到美國時,我嫌美國小學教育太兒戲,就買了不同版本的數學課本,讓兒子每天自學4頁。小學二年級,他就自學了8年級(相當于初二)的數學。我們要求學校讓兒子每周跳級到三年級聽一節數學課。老師的來信中有三句話令人難忘:孩子長于“算術”技巧;學校教的是“數學”;要“珍視數學”。當時,我極不服氣。
兒子在高中學完大學微積分,在美國“高考”SAT-Ⅱ中數學幾近滿分,但上大學后,卻談“數”色變。回想起當年老師的那封信,老師似乎十幾年前就料到:這種“卷”會讓孩子遠離曾給他帶來無數榮耀的數學。
在許多人眼里,“考”就是“錄”,“考錄”不分,甚至以“考”代“錄”。考好了,就錄取了;考分即錄取標準。
哈佛大學招生委員會主任馬林·麥格拉斯說:“哈佛每年都收到約500個SAT滿分者的申請。如2015年,哈佛錄取率僅為5%,這意味著,這些滿分申請者中只有二十幾位能夠得償所愿。這說明成績并非最重要的部分,它只是從學術方面反映一個學生的表現。”據悉,目前已有70%~80%的美國大學不再要求申請者提交SAT或ACT考分(相當于不“高考”也能申報大學)。
教育不能只訓練“考生”去學習已知世界的知識,更要培養探索未知世界的“學生”。我們要以終為始,改變“以考為本”的學習方式和思維模式,就要實行“既認分又認人”的考錄分離。
《教育家》:“素質教育”在國內最早提出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近40年過去了,現在不少家長依然發出這樣的疑問,“為什么越提倡素質教育,孩子學習壓力越大,家長越焦慮,家庭付出的時間、精力、金錢越多?”對此,您怎么看?
黃全愈:其實,“應試”和“應試教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應試”顧名思義是“應對考試”。考試是教育的無奈,作為手段,不得不使用,但又不能過分利用。因此,即便素質教育也需要“應對考試”。但應試教育是一種教育機制,考試僅為檢測教學的手段之一。當這一手段成了整個教育為之團團轉的唯一目的,教育的本質就被顛覆了——變成“考什么,就教什么、學什么”。
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的根本區別就是——“考”生VS“學”生。前者重復已知世界的知識,后者探索未知世界。素質教育的核心包括激發創新、解放個性、尊重人性、鼓勵獨立、勇于質疑、敢于求異、善于發現、促發科研、學以致用、植根社會、孕育領導、強健體魄……而圍著考試轉的應試教育,與開發孩子潛能的素質教育,有著本質的區別。
我們需要警惕兩個焦慮的誤區。一是以“爬藤”為人生目標,這是一種變相的應試教育(就像我讓兒子每天自學4頁數學,小學二年級就學到初二的內容),所以焦慮不堪。二是誤以為“爬藤”不苦,素質教育不苦。許多從國內名校來的留學生,發現美國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苦不堪言。
但考試有發人深省的走向:一天,我被一串數據驚呆了!俄亥俄州從小學4年級到高中12年級學生的各科統考的及格率為:年級越低,及格率越低;年級越高,及格率越高。再一查,竟是全國現象。如,“Iowa基本技能考試”全美統考成績,除了8年級“數學計算”的68分,低于7年級的72分以外,所有數據都是“年級越高,成績越好”。這個走向違背了我們的常識:年級越低,學習強度越低,成績越好;反之,年級越高,學習強度越高,成績越低。
一個上升,一個下滑……兩向會合后,反向差距會越來越大。“雙減”糾正了違背教育發展規律的現象。我們要借“雙減”東風,反思起跑線上的“領跑員”,只有不怕“雙減”的“先慢”,未來才能“后快”。
別在“局內”卷,要到“局外”悟
《教育家》:不少在美國留學的學生或學生家長表示,美國教育也很“卷”,“爬藤”與“高考”相比,不見得哪個壓力更大。請結合對美國教育的觀察和研究談談您對此的看法。
黃全愈:其實,華裔、留美學生與家長“卷”得有點讓人看不透。《紐約時報》曾推出長篇評論,指出拙作《混血虎》(The Hybrid Tiger)解答了困惑美國人多年的問題:為何亞裔只占美國人口4.43%,且哈佛等名校對亞裔設置了隱形的錄取上限,但美國前20名的大學,仍錄取了約20%的亞裔生;亞裔是人均獲碩士、博士學位最多的族裔,家庭平均年收入全美最高。我用“雙核理論” 駁斥“虎媽”:只有吸納中美教育的精髓,才能產生虎虎生威的“混血虎”。
同時,我又提出一個扎心的問題:雖然美國前20名大學亞裔生約占20%,但為何最翹楚的20%(諾貝爾獎得主、大科學家、大教授、大律師、大企業家等),亞裔占比卻與20%相去甚遠?
我兒子5歲時,學的第一句英語是“Where is the bathroom ?(廁所在哪里)”。他現為一家世界著名律所最年輕的出庭律師與持股合伙人,榮獲Law360授予的2021年度“明日之星”出庭律師的榮譽;2022年,《商業內幕》把他與其他15位出庭律師列為年度“明日之星”。但他都是贏在局內,在人家設計好的法律條文下“玩”,從未想過到局外當頂尖的20%——去設計、制定法律條文,讓別人去“玩”。
我們喜歡在局內玩游戲、贏游戲。應試教育也是看誰在題海里泡得透——在“局內”拼已知世界的輸贏,而不是跳到“局外”去悟出自己的東西。許多孩子以上名校為人生目標,既然達到了目標,誰還有“破局”的動力和勇氣呢?
教育的問題是先有問號(問題),還是先有句號(結論)?在我看來,認為“解決問題”比“提出問題”重要,是不講邏輯、違背常識的。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不培養孩子發現問題的能力,而去強調解決問題的能力,是壓抑人性的。我給美國學生上課,總留提問時間。若老師問“還有問題嗎”,學生說“沒問題”,那就是老師有問題。以“啟疑”為導向,產生的問題越多,越能激發學生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以及解決問題的主觀能動性。
《教育家》:您認為把教育看作“三位一體”(“三位”是指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是有缺陷的,因為這一結論排除了人的自我教育。蘇霍姆林斯基說:“只有能夠激發孩子去進行自我教育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而我們的教育在這方面是存在短板的。在您看來,激發孩子的自我教育意識,應該從哪些層面、哪些主體發力?
黃全愈:“問號先行”還是“句號先行”,傳遞出不同的教育觀。自我教育也能對不同教育觀做出反饋:或激發自我教育意識的覺醒,或延緩自我覺醒的發育。
“走課制”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大學里感到最惶惑、最煎熬、最掙扎、最不適應的環節,所以在這里我試析走課制與自我教育的關系。
一方面,個性與創造性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培養創造性的前提是保護孩子的個性,解放孩子的個性。多元智能理論告訴我們,孩子具有不同的個性特征。因此,走課制要解放個性,人盡其才。解放個性,是孩子自我認識的過程。
另一方面,獨立性也能喚醒自我。如何“走課”?走什么“課”?為什么這樣“走”這些“課”?孩子必須獨立完成這個思考和抉擇。我兒子15歲時,曾把走課的惶惑、痛苦和掙扎寫到書里。走課,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選課過程,而是一個艱難的發現自我、認識自我、解放自我、選擇自我、砥礪獨立性的心路歷程,開始為自己尋找獨立的人生規劃。
因此,我建議國內有條件的地方,從初中開始就試行走課制。
《教育家》:教育應該引領未來,具有前瞻性;教育的指揮棒不應是中高考,而應是未來社會對人才的需求。為何多數人能夠理解這樣的觀點,卻依然陷入“內卷”的旋渦?教育者如何在“立足當前”和“著眼長遠”之間找到平衡?
黃全愈:沒有成績過不了今天,只有成績過不了明天。要實現“平衡”,需思考以下三個問題——
其一,什么是教育的基礎?ChatGPT橫空出世,只會死記硬背和刷題,今天就干不過AI!批判性、獨立性、創造性、心靈滋潤、人格培育、道德養成、社會化等機器人“愛莫能助”的,才是教育的基礎。
其二,什么是人才的標準?如果學校、家庭、社會都認為是刷題高手,所謂的“前瞻性”,就需要“通識教育”進行平衡。借鑒歐美大學的做法,大二前是通識教育,然后才分專業,給“自我教育”一個緩沖的、自我調整的判斷機會。
其三,多宣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多元理念。無論上大學還是讀職高,在走課時,就應認真思考自己“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這兩個難題。
為避免陷入“內卷”的旋渦,可參考以下做法——
第一,把每年的某天定為“帶孩子上班日”。讓孩子了解父母的生存之道及個中的喜怒哀樂。
第二,把每年或每學期的某天定為“職業影子日”。孩子們可以到自己感興趣的機構,如警察局、醫院、理發店等,跟在自己“理想職業模特”的后面,觀察和體驗生活。
第三,通過“職業興趣分析”將各行各業分類,幫助孩子規劃人生。十幾歲的孩子往往搞不清楚“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的關系,想干的不一定能干,能干的不一定想干。比如,我兒子曾想當醫生,后來又對律師感興趣,最后的職業排序是法律、醫療、科學、藝術……10年后,他上了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后成為律師。他的同事,許多是子承父業。但我們的家庭卻與法律“八竿子也打不著”,這也反襯了“職業興趣分析”的潛在意義。
即使解決了“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的難題,進入社會后往往還要經歷“社會文化休克”的四個階段(蜜月階段、沮喪階段、恢復調整階段、適應階段)。這種前瞻性功課,能為孩子縮短這一階段,盡早找到“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