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爺爺在后花園的亭子間自言自語了許久,反復都是這句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已經在一旁的灌木叢中藏了大半個時辰。
爸爸不讓我讀書,說我是女孩子,“女子無才便是德”。但爺爺不一樣,爺爺說爸爸是個商人,鉆到錢眼里了,哪能知道女子讀書的好處。爺爺不僅認為女子應當讀書,還給我請了識字的先生。
不過,我讀的大多是一些所謂的閑書——爸爸每次看到封面都會直搖頭的那種。
因此我知道,“國之將亡,必有妖孽”這句話在《三國志通俗演義》里就有,意思是:國家將要滅亡,必定會有某種征兆。
爺爺訂了很多報紙,每次看后都會唉聲嘆氣,以至于好幾次我都搶先把當天的報紙藏起來。但爺爺和爸爸談起局勢時,就算不看報紙,也能將天下大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爸爸倒是喜歡打仗,因為他從事醫療器械的銷售行業,局勢越亂,他的生意就越好。
“妖孽”是什么意思,我曾向先生請教過。先生說,這個詞最早出現在《禮記》中,意思是當出現反常現象時,古人以為是不祥之兆。在某些志怪奇談中,也指代妖魔鬼怪之事,比如我最喜歡的《西游記》,就多次出現降除“妖孽”的經歷。
“某些心懷偏見的人,也會用妖孽指代禍國禍民的絕色女子。”先生看著我,認真道,“但,這是不對的。”
(二)
我心里琢磨著,這“妖孽”說的應該是緊鄰我們后花園的小院子——“海山居”鬧鬼的事。
海山居的主人,是大清朝最后一個劊子手,他的名字叫“張海山”。聽說,清王朝即將滅亡的那幾年,判處許多犯人斬首之刑,動手的執行官就是劊子手。
張海山是這一行的佼佼者。論砍頭這門技藝,他已經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以做到斬頭落地,身上不沾一滴血。因為多年的經驗,他還總結出了一套絕學——就算是背對著犯人,依舊可以成功將對方斬殺。
劊子手的工資非常高,再加上張海山的技術不錯,積攢了不少錢,甚至能在我們家所處的這個地段買上一棟帶院子的房。雖然院子小了點,房子也不大,但在這里居住的人非富即貴。據說,張海山為此付了三千塊大洋。
先生曾告訴我:劊子手這個職業非常特別。他們要處刑的人通常和自己沒有關系,甚至素不相識。只因劊子手是聽從命令辦事,死者的家屬和朋友也不會多加責怪。可殺人本來就不是善事。中國講究因果,一個人手上的人命多了,將來也必然會遭到詛咒和報應。
因此,這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殺人的數量不能超過九十九。可收獲了名利的張海山,在結束了第九十九個人的性命之后,并沒有收手。
或許是張海山內心有愧,擔心殺了這么多人會有報應,終生未娶妻生子。他甚至晚上睡覺也不敢熄燈,每日就寢前都會點一盞燈放在床邊。
就是這一盞通宵不滅的燭火,引起了我的好奇。
聽別人說,一個月前的傍晚,那燭火搖搖晃晃,突然無風自滅了。后來,不知是誰報了警,那院子便整晚燈火通明。
張海山被人砍掉了腦袋。警察趕到時,房屋從門內緊鎖。警察喊了半天都沒有動靜,只能強行撞開門。一開門,他們就看到一個球狀物懸在空中,正是張海山的腦袋。張海山是清朝遺民,就算大清亡了,他還留著辮子。他的頭顱就是用辮子系在房梁上,懸空吊著。腦袋下什么都沒有,只有淅淅瀝瀝的余血從脖子的斷面滴下,而他的身體攤在兩步遠的地方。更遠處,則是張海山那把用了十幾年的鬼頭刀。
這把鬼頭刀由張海山特制,比正常的刀還要重上二十斤,總重量達七十斤,許多成年人拿起來都很困難。但我曾在假山上看見,即便已是耄耋之年的張海山,還能將這把大刀舞得風生水起、虎虎生威。
鬼頭刀的刀刃上,如今沾滿了主人的血。
“因果報應……因果報應……”知道張海山底細的老警察嚇得雙腿發抖,慌忙退了出去。
能在一個反鎖的房間內,精準地一刀砍下腦袋,除了張海山本人,只可能是他當初行刑的人化為魂魄,前來索命了。
從此,海山居就成了鬼宅,眾人避而不談,更別說被誰出錢買下。無人照顧的院子,沒過幾天就百草萌發,聚集了各種昆蟲,成了我的樂園。
(三)
我并不害怕張海山。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我在后花園的假山上爬上爬下時,常看到他一個人寂寞地坐在院子里發呆。我和他打招呼,他會沖我笑笑,有一次還用手絹包了好吃的糖果扔給我。
我家后花園有個排水洞和海山居相連,冬季水干時,勉強能夠擠過一個身形瘦小的孩子,比如閑不住的我。我常趁家人不注意,鉆過去玩,也曾摸過那把削鐵如泥的鬼頭刀。
張海山話不多,只是寂寥地看著我。有時,我看得出他想摸摸我的腦袋,又生生地忍住了。他怕給我帶來禍事,怕前來找他索命的魂魄認錯了人。
張海山死后,我還是無法無天地在海山居進進出出。直到今天傍晚,我差點被散步的爺爺逮個正著,只好慌忙躲進灌木叢。
爺爺終于停止了自言自語,受驚般地盯著張海山的院子。我從灌木叢的縫隙望去,一直黑燈瞎火的海山居,居然亮起了一點光。
張海山死后,是誰點燃了那盞燈?
海山居是一棟長方形的平房,就一間,長四丈,寬兩丈。后墻和我們后花園的墻共用。房子是老格局,使用雙開的木門,目前已經被警方用手臂粗的鐵鏈鎖住。門的右側,是一扇糊了紙的方窗。
昏暗的燈光就從這扇方窗中投射出來。突然,窗紙上閃過一個圓形的影子,背后還跟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形狀就像我在泥塘中撈到的蝌蚪一樣,但尺寸大上很多。
爺爺雖然年紀大了,眼睛還很銳利。他拄著拐杖,朝院子走去。我也從灌木叢中傾出身子,想看個仔細。
盯了許久,我才發現,在空中飛舞的圓形影子,居然是已經死去的張海山的頭!那長長的尾巴是他的辮子!
我大吃一驚,但并不害怕。因為先生曾經和我說過,中國晉代史學家干寶著錄的《搜神記》中,記載了一種妖怪,叫“飛頭蠻”,也稱“落頭氏”。相傳三國時,吳國的大將朱桓便遇到過“飛頭蠻”。朱桓有一個婢女,每晚睡著后頭會自動飛走,直到快要天亮時才回到自己身上。有一次,婢女的頭又飛了出去,結果同室的女伴見她的棉被滑落,好心拉上,無意中將她脖子的缺口蓋住,致使婢女的頭險些回不到原處。后來,還是朱桓意外發現,才救了婢女一命,但也將“飛頭蠻”視為不祥的異類。
飛走的頭顱如果不能及時回到脖子上,這個“飛頭蠻”就會死。
一個月前,死去的張海山是不是因為腦袋飛走了,回來時頭發卻纏在房梁上,身體無法及時歸位,才會死亡呢?
我摸摸自己的短發——我是為了防止鉆洞爬樹時頭發被纏,才剪短的。
可爺爺見到這場景卻非常生氣。他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地,大罵一聲:“裝神弄鬼!奇技淫巧!”然后就氣呼呼地走了。
我長吁一口氣,連忙下到墻邊,鉆過排水洞,溜進雜草叢生的院子。
我躡手躡腳靠近了看,紙窗后面還真是張海山的頭顱,連眉毛眼睛都一模一樣。透過紙窗望進去,那懸空的頭顱不再飛舞,而是停在空中。它似乎發現了我的靠近。
按道理,我當時可以捅破窗戶紙直接看到屋內,但窗子上有大片的黑色污痕,我懷疑是一個月前慘案發生時濺上去的血,本能地不敢靠近。
好在,木門底下有一個洞。我們這里在造房子時,會給狗留有一個進出的洞。我趴下試試,剛好能伸進腦袋,但會卡住肩膀,爬不進去。
今天是滿月。借著月光的照射,我從狗洞向里看,幾丈見方的陋室一覽無余,一床、一柜、一桌而已,剛才映在紙窗上的神秘光源不見了,在空中飛舞的頭顱也消失了。
我縮回腦袋,這才發現,我的腦袋邊垂著一條粗粗的辮子。我扭頭看向空中,一個干枯的人頭正懸浮在我的上方。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尖叫著跑回家中,只記得之后大病一場,昏沉了很多天。
一天醒來,爺爺坐在我的床邊,遞給我一個本子:“這個是日記本,是西洋人用來記錄每天經歷過的事情。有的煩惱只要寫成文字,就不會纏繞進心里。”
于是,我誠實地記錄了以上文字。
寫到這里我才發現,我還沒有介紹過自己。
我是春秀,一個十三歲的女子,現在是民國二十六年一月。
(四)
二〇二三年一月,秋生在生日當天,收到父親送給他的禮物——一本民國時期的日記本。
“本子上只有一篇日記,從名字來看,你們倒是很有緣。我意外發現后,就想把這個本子送給你。你可以接著她的日記寫下去。”父親建議道。
秋生仔細看了春秀寫的日記。日記是豎行寫作的繁體,一筆一畫都寫得格外工整,詳略得當,不難看懂。
里面記錄了兩件怪事。
第一件怪事,是從內反鎖的密室中,一個前清劊子手被砍下頭顱。
第二件怪事,是從外反鎖的密室中,出現了一個頭顱飛舞的黑影。
秋生崇尚科學知識,也喜歡看推理小說。他崇拜的大科學家愛因斯坦曾把一代代科學家探索自然奧秘的努力,比作偵探小說中警員破案的過程。
秋生想,也許他的日記可以從這里寫起。于是,他寫下自己對案件的分析:
第一件怪事,其實是利用了“慣性”。
物理課本中,介紹過牛頓第一定律:一切物體總保持勻速直線運動或靜止狀態,除非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物體這種保持自身原有運動狀態或者靜止狀態的性質,叫做慣性。質量越大的物體,慣性越大,越能保持原來的運動狀態。比如,張海山那把比常規刀具還要重上二十斤的鬼頭刀。
由于某種原因,張海山決心赴死,所以反鎖房門,將自己的辮子纏在了房梁上。然后,他舞動那把削鐵如泥的鬼頭刀,越轉越快,直到鬼頭刀精準地砍向他的脖子。
質量大的鬼頭刀慣性也很大,鬼頭刀按照原本的運動軌跡直接砍斷了張海山的脖子,并飛了出去,而張海生的身體也被鬼頭刀帶動,歪在兩步遠的地方。頭顱則因為辮子的原因,懸掛在空中。
這就是第一件怪事的真相,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屋內。
第二件怪事的真相,應該是小孔成像。
早在2400多年前,也就是戰國初期,我國古代思想家墨子撰寫的《墨經》就包含了豐富的力學、光學、現代物理學的基本要素。小孔成像就是其中描述的一種自然現象。
用一個帶有小孔的板遮擋在墻體與物體之間,墻體上就會形成物體的倒立實像,這個現象就叫小孔成像。將中間的板前后移動,墻體上實像的大小也會隨之變化,這代表著光沿直線傳播。
有人利用了小孔成像的原理,做出一張畫有張海山頭顱的膠片或半透明的畫片,通過墻壁上的小孔,在房間的紙窗上前后移動,投下頭顱的黑影。
根據春秀的描述,想要采用這種方法成像,小孔應該是鉆在了平房和后花園公用的墻上。也就是說,真正的光源和頭顱的實物,應該都在墻的另一邊,也就是春秀家的后花園。
制造這種幻象的人,是春秀的家人。不出意外,應該是春秀的父親。
春秀的父親是商人,春秀說他喜歡投機倒把。如果鄰近的住宅出現鬧鬼的傳聞,他就可以低價收購這些房屋。爺爺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罵出“裝神弄鬼,奇技淫巧”。
春秀的父親從事醫療器械行業,想要弄到“仿生品”并不困難。嚇到春秀的干枯頭顱,十有八九是醫療用的人體標本。他本就不喜歡春秀讀書,此舉更能借機將春秀困在家中。
因此,第二件怪事,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屋外。
寫下自己的猜測后,秋生滿意地放下筆。
第二天,他再次打開這本民國時期的日記,發現自己落筆結尾的地方,赫然多了一行字:“你好厲害!我去問了爺爺,他說你的猜測都是對的。”
在秋生吃驚之際,清秀的字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泛黃的日記本中——
“你是誰?你的筆跡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日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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