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哲學,人們會想到古希臘哲學的包羅萬象,想到近代哲學中科學與神學間迸發出的理性之光,抑或想到現代分析哲學字里行間所暗藏的嚴謹邏輯。而在這些時代誕生的哲學家,就如同群星般閃耀在人類歷史的夜空中,以他們經久不衰的哲思為暗夜帶來點點星光。在群星之中,有一顆年輕的星為當代分析哲學而閃耀,這顆星就是克里斯多夫·皮考克(Christopher Peacocke)。
克里斯多夫·皮考克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英國牛津,父親阿瑟·皮考克是牛津大學著名的神學家和生物化學家。皮考克一家與牛津這座城市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是一個牛津的孩子”是皮考克給自己貼上的唯一標簽。
牛津確實是一個文化和學術氛圍都十分濃厚的地方,它對皮考克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走在牛津的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雕塑是這座古城最明顯的特征之一。這些雕塑都有很深的文化背景,有些是藝術品,有些刻畫傳奇人物與領袖,有些則是對歷史與戰爭的反思。除此之外,在人文薈萃的牛津,書店也大有看頭。書店的老板常常會在店外布置一些可供閱讀的座位,方便讀者在此享受一個充滿墨香的午后。讀者閱讀的身影與牛津典雅的街景交相輝映,無不體現出這座城厚重的文化底蘊和人們的精神追求。更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有游客漫步于牛津街頭,也許會在不經意間邂逅世界一流學府—牛津大學,一個現代氣息與古典血液相融合的地方。皮考克正是在如此人杰地靈的牛津成長起來的,這使他日后與分析哲學的一切緣分都變得有跡可循。

皮考克在牛津這座鐘靈毓秀、充滿書卷氣息的城市長大,自幼便受到牛津滿城書香的熏陶。他在采訪中回憶道:“的確,無論在家庭出身還是精神氣質上,我都是一個牛津的孩子。我相信這一點仍然體現在我身上的許多方面。能夠成長在牛津哲學發展最生機勃勃的時期,對我來說是極其幸運的。”長大以后,青年皮考克興趣廣泛,經常與好友探討與自由意志和科學解釋相關的問題。同時他還關注薩特的文學作品,并對存在主義產生了興趣。不僅如此,皮考克也是一位十分有主見的學生。1968年對于英國來說是特別的一年,當時英國學生開展了許多反對資本主義教育制度的運動,而英國有色居民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也在不斷深入。社會動蕩之際,18歲的皮考克受到牛津大學政治學教師諾爾曼·克勞瑟·亨特的影響,決定申請修讀政治學。然而進入牛津后,皮考克的興趣范圍很快擴大開來,又分別修讀了哲學、政治和經濟學三門本科專業,而他對哲學表現出了遠超政治和經濟學的熱情與專注:
在牛津大學讀書時,我修讀了PPE(政治、哲學和經濟學),但是我的經濟學導師試圖說服我從事經濟學方面的職業。他的理由很充分,經濟學只有大約100年的歷史,你不必特別聰明就能在許多重要定理上有自己的名字……而哲學已經發展了2000年,能做出任何貢獻的機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的導師在某些方面是對的,但是一旦你對意義和真理感興趣,……其他的似乎都是小問題。
于是,皮考克續寫了與哲學的這段緣分。在讀大二的時候,皮考克結識了他一生的哲學摯友與哲學對話者吉特·法因(Kit Fine)。法因是當時在圣約翰學院工作的一名青年研究員,負責教皮考克高等邏輯學,并時常花費自己的時間與皮考克討論形而上學和邏輯學。此后,皮考克更是在牛津結識了許多赫赫有名的分析哲學家,如彼德·斯特勞森(Peter Strawson)、邁克爾·達米特(Michael Dummett)等人,他們都在皮考克的分析哲學道路上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要同時攻讀三個專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皮考克堅持了下來。時年21歲的皮考克做到了廣度與深度的兼顧,不僅于1971年獲得了韋伯·麥德利經濟學獎和亨利·王爾德哲學獎,更是以一等榮譽學位的優異成績從牛津畢業。之后,年輕的皮考克并沒有止步于在牛津本科學習中獲取的榮譽,在獲得肯尼迪獎學金后,他便踏上了前往美國哈佛大學的研學之旅。1974年從哈佛歸來,24歲的皮考克重返牛津大學,拜師于邁克爾·達米特門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達米特是英國著名的哲學家,研究領域橫跨分析哲學、數學哲學、語言哲學、邏輯學等,其在弗雷格哲學研究上更是頗有建樹。在皮考克從師期間,達米特與他亦師亦友,之后更是以同事的身份與皮考克共事多年。博士在讀期間及博士畢業后,皮考克的哲學足跡遍布多個英美知名大學,他在一點一滴中構建起了自己的分析哲學大廈。
皮考克學生時代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英國度過,而博士畢業后他徹底離開了英國,逐漸把自己的教學科研中心轉至美國。在美國,皮考克邂逅了自己未來的妻子,組建了幸福的家庭,育有一兒一女。令人感慨的是,皮考克的父親及牛津城市傳承給他的與學術的不解之緣和學術精神,皮考克同樣傳承給了他的一雙兒女,他們雙雙進入了高等學府潛心研究學術—皮考克的兒子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女兒就讀于斯坦福大學。
如今,73歲的皮考克依然活躍在分析哲學界,繼續發揮著他的光和熱。他現任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教授和倫敦大學高等研究院哲學研究所榮譽研究員。自1970年代以來,皮考克在哲學的許多領域做出了開創性貢獻,他憑借著述和演講中關于邏輯常數、行動、概念、自我、理性主義、描述、音樂哲學等諸多領域的獨特見解,站在了當代分析哲學的學術前沿。
哲學是一門充滿思辨與深文奧義的學科,以至于一提到哲學家,人們便會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的形象與法國雕塑家羅丹的雕塑作品《思想者》的形象聯系在一起:氣質憂郁,長著一張若有所思的臉,并且在和你對視時投來一種深不見底的睿智目光。身為哲學教授的皮考克也會給自己的學生留下這種印象,在他們眼中,皮考克是一位看起來相當嚴肅的老師。而實際上,在皮考克縱橫多趣的哲學人生中,還有著許多學生們意想不到的可愛面孔。人們也許不會想到,皮考克教授竟然懷揣著成為音樂家的夢想。作為一個分析哲學家,皮考克所研究的哲學范疇的跨度非常廣泛。在大學里任教,很多學生都知道這位課堂上不茍言笑的哲學教授對音樂也頗有研究,因為皮考克講授的課程不僅僅涉及分析哲學,還涉及音樂哲學。在哥倫比亞大學,每到秋季學期,皮考克通常為學生們開設哲學課程。考慮到哲學這門學科的體系龐大、內容精深,他還非常貼心地設置了一門研究生哲學導論研討課,來幫助學生們快速進入哲學這個相對晦澀的領域,與學生們一起探討哲學經典問題。而等到氣候回暖的春季學期,皮考克便會一改冬季沉穩冷峻的風格,適時地為學生送來動聽的音樂—他的音樂人文課,以音樂作為載體向學生們傳遞另一種愉悅的哲學享受。
皮考克對音樂懷有巨大的熱忱,并且在音樂哲學方面有著獨樹一幟的見解。當有記者問道,“如果不從事你現在的工作,你會是什么樣子”,皮考克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會成為一個音樂家。”而音樂人文課讓皮考克有生以來第一次以一位音樂老師的身份站在講臺上,讓他感受到無限樂趣。皮考克的哲學興趣之一是知覺哲學,目前他已將這種哲學引入音樂領域。在他看來,對于任何思考“知覺”和“意識”這兩個哲學問題的人來說,他們的心靈也會轉向對音樂的一種感知。雖然皮考克尚未找到從知覺哲學的角度解釋音樂中的知覺情感的滿意答案,但他對此持一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因為他知道哲學問題的解決是急不得的。他把開設的音樂人文課當作一個能為自己提供靈感的機會,從中可以得到關于這個問題的實時數據。
此外,皮考克還認為音樂能夠從認知哲學中得到更大的發展。2021年,皮考克在采訪中通過三個例子簡要概括了音樂如何實現這種發展。第一,根據皮考克對音樂感知的研究,一個人的音樂感知涉及一種將音樂的某些特征比喻為其他東西的隱喻。而這種隱喻涉及同構,可以通過映射來具體化,而如何在心智與大腦中實現這種映射則是目前哲學和認知科學需要關注的一個重點。第二,聆聽音樂涉及感知者的認知。比如當人們聽到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時,多會產生一種嚴肅的情感,甚至陷入一種悲愴的精神狀態中,而形成如此情緒和精神狀態的原因正是皮考克音樂哲學所關注的重點。第三,人們大多認為心理“看不見摸不著”,并不像物理學那樣可以用數值來精確地表達。而心理學家提出了一種函數關系,用以計算心理和生理變量的對應關系。如此一來,心理學家便能通過函數計算出一個人心理解釋的理論結果。但是皮考克認為,心理學家有必要把如此具有計算性的心理解釋和那些“看起來是計算性的”心理解釋區分開來,因為“看起來是計算性的”實際上涉及感知者完成某些任務時的潛在心理解釋過程。皮考克更加關注函數計算結果之外的心理解釋,他認為這個潛在心理解釋過程適用于更廣泛的領域,對它的應用也具有哲學和心理學意義。
如果說一直以來有什么問題或困惑最能推動皮考克的思考,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他本人對“是”的追問。皮考克研究過的幾乎所有主題都試圖回答一個問題:“是什么構成了某個事物”或者說“是什么使某物成為其自身”。在皮考克看來,這個問題是哲學問題的典型形式,他的許多工作都圍繞著這個形式展開。比如,什么是邏輯常數,什么是一個真正的行動,什么是概念性內容,什么是聽音樂時產生的某種精神狀態等等,這些都是符合這種形式的問題。雖然并不是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有這種形式,其中一些問題甚至并不需要哲學家的介入就可以在生活中有所感悟并找到答案,但是皮考克卻堅持認為只有哲學才能給予這些問題最系統的解釋。
首先,在這些解釋中,最廣為人知的是皮考克對概念的研究。他把自己早期形成的“概念理論”整理成冊,并出版了學術著作《概念研究》(A Study of Concepts,1992)。皮考克對概念的研究興趣不是一時興起,而是一種十分有野心的哲學理想,因為他要追求的是完整概念體系的建立。一直以來,“概念持有”都是一個基礎的哲學主題,任何關于該主題的理論分支都十分廣泛,以至于從休謨、康德到維特根斯坦,乃至最近的實在論者和反實在論者們,都在試圖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是概念?皮考克認為前人已經完成了對概念的一般性論述,而他的任務則是把特定概念納入到一般性的框架之中—因為如果對概念沒有一個一般化的處理,就不會形成一種令人滿意的哲學。《概念研究》是當代哲學中最早系統討論概念理論的著作。在這本書中,皮考克通過一種新理性主義的解釋提出了自己的“概念持有理論”(possession of concepts),該理論是理解皮考克整個概念理論構架的基石,也是整本書的高光理論之一。正是通過這本書,皮考克很大程度上回答了哲學上的概念理論和心理學中的概念理論二者間的異同問題。
其次,皮考克善于將不同領域的理論互通互融起來,呈現一種四通八達、觸類旁通的特色。內容理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在皮考克的哲學系統中,內容理論與概念理論相掛鉤,就像音樂與知覺哲學相掛鉤一樣,二者都是皮考克哲學體系中不可拆分的重要組成部分。皮考克曾與哲學家約翰·麥克道爾(John McDowell)爭論經驗概念的相關議題,其中的一些觀點(如“在某些情況中知覺內容完全是非概念的,也有一些知覺經驗既具有概念內容,也具有非概念內容”)與他的內容學說聯系了起來。這或許是皮考克的一種寫作特色,他如同一只用書和論文織網的蜘蛛,每部文稿之間都有微妙而又穩固的聯結,每個理論之間都讓讀者有跡可循,于是這些作品和理論在他的細心編織下最終組成了一張精美的蛛網,讓人不由得感嘆其哲學體系的精妙。如此一來,皮考克的忠實讀者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集齊他的所有著作,然后串聯起來閱讀,在皮考克的帶領下一起向著“是”的答案邁進,最終形成一種宏觀的哲學領悟。
最后,除了對概念和內容的解釋,皮考克也同其他哲學家們一樣關心“自我”。“自我”問題是哲學史上著名的難題。在有限的生命中,每個人身份不同、立場不同,因此對自我的界定不同,故在與世界的相處中展現出多樣的特點。皮考克以哲學家的身份回答自我問題,采取了一種反還原的、反休謨主義的態度,通過對主體的關注來回答自我問題。他特別強調,在思考回答自我問題時,應該要有意地區分形而上學與意向性內容中兩種不同的自我,因為前者刻畫了具有心理狀態和事件的主體本質,而后者刻畫了思考或表征那個主體所使用的第一人稱方式的本質。皮考克對自我問題的思考角度十分有利于我們解釋一個人的心理行動,甚至啟發我們思考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第一人稱主體,透過哲學的手段“知道自我”和“知道社會中的自我”,也是我們定義自己的必經過程。
此外,令人眼前一亮的是,皮考克還把這種對自我的哲學探求與美學呼應起來。一直以來,在刻畫對詩歌、戲劇、音樂的審美中,主體的理解與感受是不可忽視的一個重點,而同哲學的自我問題相關聯則貢獻了一種跨學科的思考模式。對此,皮考克說:“幾乎所有的審美經驗都涉及在思想或想象中使用一種視角— 一個主體的某種視角。我相信對審美主體和第一人稱作用的恰當分析,不僅對哲學而且對實質性的文學和音樂批評也有良多貢獻。”如此一來,有關自我的思考不僅展現了一種哲學內在的思考模式,還為美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可靠的研究理論。

以上幾個方面只是皮考克哲學成果的冰山一角,其哲學研究領域極為廣泛,這也表明他在求“是”問題上的堅定決心和不懈努力。多年來,皮考克筆耕不輟,貢獻了諸多主題紛繁的學術專著和論文,但卻繁中有序,給讀者留下一種“成體系”的深刻印象。對此皮考克的解釋是:“如果看起來我(的著述)有某種體系,那么它是由一些動力產生的,而不是我事先施加了任何東西。”他所說的“一些動力”是指自己作為一個哲學家追求真理的本能。40多年前,皮考克和其他許多研究生一樣,正在研究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美國哲學家)哲學中引發的問題,在尋求這些問題答案的過程中,皮考克逐漸摸索出自己的哲學路徑。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扎實,對一個接一個的哲學難題正面出擊,正是在孜孜不倦的思辨中,一點一點建立起嚴謹的哲學系統。在皮考克看來,他的一切學術進步都是自然而然地從一個問題走到下一個問題的,而這正是他作為一個哲學家回看自己求“是”之路時應有的云淡風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