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應該用怎樣的名字稱呼你?我完全不知道。當戰爭中被稱作海德的人,在戰敗后失蹤,然后又以杰科博士之名重新出場,可見事態已極為明了。我要爽快地稱你為亨利·杰科。但是,你的情況卻更為復雜。杰科確實出現了,但愛德華·海德也并沒有消失。你現在仍然用海德的名字,積極發表意見。只不過是用著與杰科相似的口吻。反戰論者杰科博士大肆夸耀自己的卓見,而戰犯海德則忙于自我批判。

這段內容出自日本著名評論家花田清輝1946年所寫的一篇短評《杰科與海德》(刊載于《真善美》1946年8月號,最初發表時并無題目),他借用英國作家羅伯特·史蒂文森的小說《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杰科博士及其另一重性格的化身海德,將日本戰敗前后知識人身上所展現的“雙重人格性”批判得淋漓盡致。不過,花田的筆鋒并非僅僅指向那些欺騙并煽動民眾投身于戰爭的知識人,負有戰爭責任的昭和天皇也在其批判行列。花田在文章末尾這樣寫道:“問題在于,你身體中的杰科和海德并沒有展開激烈的斗爭。杰科博士喲,你要是制作戰犯名單的話,要把海德的名字排在第一位。那時,你會切身體會到,努力不做偽善者,是多么辛苦的事啊。”
如果以日本本國文明與歷史發展軸線來重新審視近現代日本政治思想史,天皇及天皇制是無法繞過的重要主題,甚至可以說是近代以來日本思想的中心命題。自明治維新以降,天皇制作為一種“被發明的傳統”,是凝聚日本國家認同的核心裝置,而在天皇制基礎上形成的價值體系也為日本人區別于“他者”提供了內在的立足點。在神權天皇觀的灌輸下,日本國民直到日本戰敗投降,都將天皇視作最高的獻身對象。然而,在“大東亞戰爭”開戰詔書上捺印的最高責任者卻逃脫了審判,被占領軍重新置于民主國家的中心。當軍國日本搖身一變為民主國家,天皇的地位及其權限也由“元首”轉變為“象征”。對于戰后的日本精英階層而言,國家認同建構的象征性資源唯有訴諸天皇才感覺最為妥當。
《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田慶立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以下簡稱《認同》)一書,為我們了解戰后日本象征天皇制在確立“自我”主體性中所發揮的作用提供了全新視角。不僅如此,該著在對日本精英階層利用本土資源建構國家認同的內在理路分析的基礎上,采取一種“他者”視角,對戰后日本內外思想資源的紛繁復雜態勢予以條分縷析,揭示了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所蘊含的豐富性和各種可能性,厘清了日本傳統本土思想與來自美國和中國的外來思想之間的沖突與交融的問題。
《認同》緒論指出,撰寫本書的主要目的在于通過對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形塑的國內外資源進行追根溯源式的學理探討,從而深刻剖析右翼保守主義思潮泛濫的思想根源。眾所周知,“和平國家”“民主國家”的定位以及“和平憲法第九條”,乃是戰后初期日本受到各方面條件制約而被動或主動選擇的產物,這本是戰后日本整合國民認同以及面向國際社會展示自身形象的主要資本,為何日本政治家要不遺余力地對這一頗具國家軟實力的充滿正能量的“國際形象”進行解構呢?實際上《認同》試圖回答的問題也在于此,即對于“民主國家”的國民而言,認同國家的民主理念本身是理所當然之事,且是列入西方自由主義陣營的重要依據,那么為何還要依托天皇制重建戰后日本的價值體系呢?

從《認同》的研究內容來看,主要以天皇、美國和中國因素在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為主軸,討論了戰后日本國家認同的形成及發展的根本性問題。作為本土資源的象征天皇制以及來自美國和中國的外來資源,自內而外地界定了戰后日本國家認同的向度,即“求同”與“斥異”的雙重向度。這里的“求同”是指日本“繼承、發掘及革新”既有的本民族文化資源—天皇制,通過象征天皇制增強國民面向國家的“凝聚性認同”,重塑和強化政治的合法性,進而維系國民的一體感。而日本在面對與自己相異的“他者”時,或是出于利益驅使而“形影相隨”,或是由于價值判別而“敬而遠之”。在戰后日本建構國家認同的過程中,美國充當了“價值標準”的角色,“基于美國國家超強實力的吸引,日美安保體制提供的制度性保障,以及日本國民的親美情結”,作為“他者”的美國發揮著強化“合作性認同”的效能。在《認同》一書的論述框架中,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從以天皇制為核心的“護持國體”,逐步向以日美同盟體制為核心的“新國體”演進,并由此形成了“對美從屬”的構造。這不僅促使戰后日本的民族主義擺蕩于“親美”與“反美”之間,還使戰后日本的國家建構陷入兩難之境。另一方面,“斥異”體現為想象和尋求對立的“他者”,通過確立本民族國家的“對立者”和“假想敵”的方式,有意識地利用和倚重民族主義的力量從外部強化國民認同。顯然,對日本而言,近鄰中國始終是一個“巨大的他者”。戰后日本對“他者”中國的認知和想象,在不同時期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歷史面向,“深受意識形態、文明屬性及地緣政治等錯綜復雜因素的影響和制約”,中國或被視為意識形態上的“對立者”,或被視作地緣政治上的“競爭者”,從而“實現了自我價值觀的確證與重塑”。與此同時,戰后日本對中國的認知和想象,終極價值并不在于如何客觀地反映或認識中國現實,而是將中國這一“他者”引導為“對抗性認同”,達到動員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的目的。在這種“自我—他者”的視角下,著者對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的演進軌跡形成了一種立體和多維的解讀,有助于讀者更加全面地理解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的復雜性。


從研究的洞察力來看,《認同》一書圍繞國家認同的建構問題,呈現了戰后日本民族主義發展的歷程,從思想史層面詮釋了“二戰”后中美日三邊關系的演進態勢。書中所關注和回答的是戰后日本歷史上的一些關鍵性問題,而這些問題恰恰也是中國讀者所關切的。晚近以來,國內外學者關于戰后日本政治思想的研究不斷呈現出一些新的面向。約翰·道爾的《擁抱戰敗》以“文明觸變”的視角,論述了美國在日本戰后重建過程中的作用和推行民主化革命的目的,以及如何利用和定位天皇的角色等問題。小熊英二的《“民主”與“愛國”》則重視戰爭經驗的重要性,通過考察戰后日本有關民族主義和公共性的言論,勾勒出戰后日本民族主義思潮起落的軌跡及其特征。與既有的研究成果相比,《認同》一書的問題意識和研究思路與中國當下的學術脈絡和觀察立場密切相關,是一部以宏觀視野審視戰后日本政治思想史發展,解讀戰后日本民族主義建構的重要著作。就中國當下研究現狀而言,從國家認同的角度切入,對日本戰敗以來至今的政治思想史作整體考察的學術成果較少,著者在廣闊的視野下揭示戰后日本歷史的深層次結構,認為戰后日本依托的“凝聚性認同”“合作性認同”和“對抗性認同”,成為自內而外界定和形塑戰后日本國家認同的核心資源。這些富有創見的學術見解啟發著我們對于日本過去和現狀以及中美日三邊關系未來走向的思考。著者在爬梳史料和分析提煉的基礎之上,所提出的戰后日本國家建構的基本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強烈的現實關懷。
整體來看,著者從“自我—他者”的“國家”視角來探討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和民族主義等問題,特別是以政治精英與知識精英的國家觀和天皇觀為線索,論述了作為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的主體所發揮的作用。不過,“國家”和精英階層的認同建構,其實也離不開“地方”和民眾的視角,即普通民眾如何思考和看待國家認同的問題。例如,自日本戰敗以來,沖繩人在國家認同與地域文化的內在緊張中,為找尋自己的身份和定位而苦惱。1972年,沖繩從美軍統治之下“回歸”日本,意味著其成為日本政府國民再統合的對象;但另一方面,美軍基地的存在至今也沒有改變。那么,沖繩人的國家認同是在一種怎樣的機制中被日本政府及其精英階層所統合的?這也是值得我們繼續深入思考的問題。
一部優秀的歷史研究著作,不僅會給讀者帶來史識和視角的雙重收獲,而且還會為讀者提供繼續思考和探索的不竭動力。圍繞前述核心問題,著者將長達300多頁的內容分為四大部分,從篇幅安排來看,著者對象征天皇制問題尤為關注,由此可見這一問題對于戰后日本國家認同建構所起作用之顯著、影響之深遠。
掩卷而思,筆者腦海中浮現出了意大利童話作家大衛·卡利的一則童話《不能弄濕腳的青蛙女王》,我們可以用這個故事來思考象征天皇制以及天皇與國民的關系。池塘里的青蛙們過著青蛙的日子,他們抓蒼蠅吃,吃飽了可以打個盹兒,還可以聚在一起大聲歌唱。有一天,池塘里掉下一個東西,一只青蛙幸運地發現了它,原來是一頂王冠(人類掉落在池塘的戒指)。戴上王冠的青蛙成了大家的女王。女王該怎么當呢?幾只出謀劃策的青蛙成為女王的顧問,并規定了女王的地位及其權限:女王不能弄濕她的腳,不能和其他青蛙說話,她有一片只屬于自己的大葉子,不能做任何工作,誰要是不服從女王的命令就懲罰誰。于是,池塘發生了變化,其他青蛙不得不為女王和她的顧問們抓捕蒼蠅,由于他們每天忙于工作,所以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縱聲歌唱。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許不同的人對于這篇充滿隱喻色彩的童話能夠品味出不盡相同的內涵。青蛙女王緣何不能弄濕腳?在青蛙顧問們的設計下,頭戴王冠的女王必須展現出一派莊嚴的形象;必須要與其他青蛙隔絕開來,才能保持其神秘性;她不用從事生產;她是“和平主義者”,不用參加食物和領地的爭奪戰;做什么都最快最好的女王才是青蛙王國的象征。“不能弄濕腳的青蛙女王”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象征天皇制。
日本戰敗后,天皇脫下軍服,化身為“愛好和平的祭司”和“族長”,天皇制也隨著日本的投降和盟軍占領而發生“變形”。近代天皇制與戰后支配世界的霸權國家,特別是與標榜“民主”的美國締結合作關系,象征天皇制成為日美兩國合作的產物。在日本政治精英和占領軍的交涉下,天皇制最終得以保持并延續下來,并逐漸發展為適合戰后政治體制的統治形態—象征天皇制。在天皇制前增加“象征”修辭,否定了天皇作為絕對君主的意義,卻保留了天皇制在無意識的層面繼續發揮統合國民作用的價值。隨著新憲法的頒布,“象征天皇制”這五個字成為一個固定的日語表述。從精英階層來看,不僅意味著一種特有的日本文明匯合于世界“民主國家”的體系之中,更喻示著戰后日本民族主義隨著天皇制的“變形”而得以修復,并由此奠定了戰后日本民族主義的根基。
對于左翼知識精英而言,充滿曖昧意味的象征天皇制,體現了日本民眾對美帝國主義真正的敗北和在戰后國家權力上的真正潰敗,殘存的天皇制將來必然會成為反動的集結點。而右翼保守派卻著力強調作為日本精神傳統的天皇制悠久綿長,他們對這種價值進行政治利用,將民眾引向對天皇制的無限鄉愁。對于保守派的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而言,因戰敗和被占領而產生的屈辱,驅使他們從潛意識中尋找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補償,他們一再強調天皇制的悠久“傳統”,這種認識與麥克阿瑟的“狂言”—“日本民主主義的成熟度大體上相當于12歲的少年”形成鮮明對照。實際上,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他們都充分地體認到,從日本國民的情感層面來說,天皇制仍維持了其固有的連續性。在新憲法頒布后,天皇由主權者退行至“象征”地位,近代天皇制遭受致命打擊,作為政治統治結構和制度的天皇制被相對化。但另一方面,作為習俗樣式的天皇制仍繼續殘存于民眾的意識中,天皇制在戰后仍是最廣為人知的集體性意義符號。既然一般民眾享受著“皇統綿綿”所帶來的民族自豪感,那么他們就不得不與此同時承擔著一套相應的“精神負擔”。
在童話中,青蛙女王最終因其他青蛙鼓動參加跳水運動,而在“革命”中弄濕了腳,并因此失去了象征權威的王冠。隨后,其他青蛙都朝她身上扔泥球,這不僅是其他青蛙身體獲得解放后的一種憤怒的宣泄,更是他們卸下精神負擔后的一種喜悅的表達,他們發現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并非源于王冠和不能弄濕腳的青蛙女王。不過,正如歷史學家羽仁五郎所指出的,天皇制的“綿延不絕”,意味著日本迄今為止未曾經歷一次真正徹底的革命。果真如保守派知識精英所說,在天皇制消滅之際,亦是“日本國民與天皇一同從地球國家中完全消除之時”嗎?如果天皇“弄濕了腳”,民眾是否會在天皇面前進行“革命”?



被視作描寫暗殺天皇小說鼻祖的深澤七郎就設想了這種可能性。在他的一篇超現實主義的諷刺小說《風流夢譚》(刊登于《中央公論》1960年12月號)中,民眾用暴力打倒了天皇制。然而,現實的情況是,深澤及中央公論社因發表侮辱皇室的小說而遭到右翼的抗議和攻擊,并引發了一起恐怖暴力事件,自此之后,天皇制言論的禁忌氣氛再次彌漫于日本社會當中。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日本國民對天皇制進行批判的自由,其實是美國所賦予的,而并非國民依靠自身的努力所爭取而來。從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民眾對日本政府以天皇制統合國民之舉的反抗—打倒天皇制是為了建立更好的日本。值得注意的是,民眾之所以對表面莊嚴的天皇制表示不滿和憤怒,是因為天皇的戰爭責任從未得到清算。小說中的“我”對“昭憲皇太后”憤怒地喊道:“終戰后,能拯救我們的性命,這是誰教你兒子的?誰教他投降并欺騙周圍的人?是米內(光政)、岡田(啟介)、鈴木貫太郎!” 一直以來官方所宣傳的是,由于天皇的“圣斷”,才將國民從戰爭的慘禍中拯救出來,并因此而結束了戰爭。然而,在小說中的“庶民”看來,“圣斷”不過是昭和天皇轉移戰敗責任的一種政治伎倆,是“護持國體”即維持天皇制的一種政治手段,他們對以天皇為核心的精神意義架構產生動搖,國家認同問題也因此變得尖銳起來。尤其是未被清算戰爭責任的天皇因“圣斷”而化身為“和平主義者”,這也意味著天皇制可能會對民眾再次進行民族主義的精神武裝。
正如青蛙顧問們不允許青蛙女王弄濕腳一樣,右翼保守派的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也在不斷維護天皇作為“和平主義者”的形象。在日本的各類精英們看來,戰后日本國家認同的建構,僅靠從西方世界“尋求”而來的價值體系是無法達成的,構成日本國家靈魂的是天皇制。在此我們可以借用一個比喻:“如果將樹比作日本的話,天然的枝葉被隨意剪裁,并嫁接上美國制的枝葉,這棵樹呈現出奇妙的姿態,但其深深扎進大地土壤之中的根部并未受到侵害,那些被嫁接而來的枝葉因風吹雨打而日漸褪色,而天然的枝葉卻再度煥發新生。”從一些右翼分子的視角來看,只有丟棄美國所施加的價值取向標準,回歸“日本精神”,才能獲得民族的獨立。他們所追求的既不是“舊日本”,也非“新日本”,而是“真正的日本”。對今天的保守精英階層來說,要想使“天然的枝葉”煥發新生,必須對其進行適當的修剪。他們意識到,在建設“真正的日本”的過程中,昭和天皇的歷史書寫無疑是重要的一環,通過塑造國民的歷史記憶,更能牢固凝聚國民的國家認同。2015年3月至2019年3月,宮內廳陸續出版了耗時24年時間完成的18卷《昭和天皇實錄》(另有1卷索引)。這部由官方編纂的昭和天皇“正史”的最大問題在于,全書貫穿著天皇沒有戰爭責任的筆調,這種做法明顯存有引導民眾形成天皇并無戰爭責任、天皇是“和平主義者”的歷史記憶。

讀史啟思,溫故知今。《認同》一書中所涉及或由此引發的問題,為我們思考戰后日本政治思想史的重大主題搭建了一個承先啟后的展望臺。尤其是在當今世界處于動蕩轉型的劇變形勢下,一些學者觀察到,日本政治結構涌動的新現實主義潮流,極大程度地影響了德仁天皇的活動,為象征天皇制帶來了頗具挑戰性的認同危機。另一方面,天皇制民族主義也展現出了某些偏激的傾向。在今天盱衡時事之際,閱讀《認同》一書將會給我們帶來諸多深入思考和有益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