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蒙20世紀80年代曾先后出訪歐美、蘇東地區并以多種文體記述域外體驗。王蒙一方面在重建的世界視野中感到中國落后于西方的現代化焦慮,在“追趕時間差”的認知中展開其新時期想象;另一方面又關注到中國革命的海外影響,尤其在蘇聯行中重溫以共產主義信仰為支撐的個人記憶,體認到兩種歷史發展意識在克服“時間差”問題上存在的緊張關系。這種有關“時間差”的認識張力,使得王蒙將知識分子平反歸來后的歷史反思,與書寫“時間差”沖擊下中國人重構自我與世界時遭遇的精神倫理困境關聯起來。通過引入涉外生活題材,王蒙拓展了多重時空對照等敘述形式,在《相見時難》《活動變人形》和“新大陸人”系列小說中推進他對革命主體的審視,并進一步探索重構理想主義的難題。
在短篇小說《春之聲》里,主人公岳之峰被設定為一名剛從國外考察歸來的科研干部。盡管王蒙此時只是收到訪德邀請,尚未啟程,但他還是“先期‘預支’德國的城市和生活”①,在小說里搭建起中國人奮起直追的方向感。1980年6月4日,馮牧率團乘漢莎航空公司客機赴德,這是王蒙第一次出國。在自傳中,這段異域初體驗被作家題名為“搓麻將的聲音又響起了”。面對資本主義社會令人眼花繚亂的消費品,王蒙自述他“保留著警惕與一定程度的格格不入,至少保持著困惑與嗟嘆。這使人覺得安全,甚至還有點自得。說下大天來也未必有多么了不起,我們少年時期就選擇過了,我們選擇的是正義與犧牲,我們寧可永遠不吃乳豬與石斑魚,更是永遠不會再搓麻雀”②。
雖然結論還是要面對實際,如《春之聲》里比喻中國的火車頭必須加速駛向“真實的一日千里、不進則退的世界”③,但這段王蒙的自述還是道出了他的矛盾體驗:時間上的緊迫感源自對外政策調整中世界視野的重建,而對曾經的少年布爾什維克來說,一種時空錯置之感將始終內嵌于新時期意識,成為他觀察改革開放初期社會人心的獨特視角。這次出訪開啟了王蒙20世紀80年代與“世界”相遇的旅程。截至1986年正式就任文化部部長前④,王蒙有如下域外經歷:1980年6月4日訪德;1980年8月27日赴美四個月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1982年6月3日應美國圣約翰大學研究中心邀請再次訪美,期間赴墨西哥講學;1984年5月20日至6月11日攜《青春萬歲》訪蘇參加塔什干亞非拉電影節;1985年6月參加第三屆西柏林地平線世界文化藝術節;1986年1月出席紐約第48屆國際筆會……王蒙不僅以考察報告、日記、隨筆、詩歌等多種形式記述其域外體驗,還創作出《相見時難》、“新大陸人”系列等小說,在一般人難有國際旅行經驗的改革開放初期,積極表達對涉外生活的觀察與思考。出訪實際上構成王蒙這一時期創作的某種外部動力,刺激著他在內外語境關聯中展開時代認知與文學創作。考察這一時期王蒙出訪活動及其文學表達,可以為王蒙研究提供一個新視角⑤,也有助于我們思考80年代文學在與現實互動中構建反思性主體的意義與局限。
一、“時間差”與世界視野的重建
盡管與同期出訪歐美的大部分作家相似,王蒙20世紀80年代域外游記的基本邏輯還是強調要一分為二地看待資本主義社會先進的技術水平和文化生活中的弊病⑥,但考察王蒙的相關作品,可以發現他特別關注中國革命的海外影響,一方面將其納入國內反思話語,另一方面又表達出對革命的復雜感情。如王蒙初次訪德時聽顧彬說青年漢學家多從“文革”開始對中國感興趣,他在隨筆中聯系柏林墻上的“西柏林紅衛兵”標語,指出“極左的東西對于年輕人是很有誘惑力的”⑦。但1985年再次訪德時,王蒙又在短詩《柏林墻》⑧中流露出與現實情境格格不入的矛盾,自述“是來自尚不算太成功的社會主義世界面對燈紅酒綠的資本主義時候的辛酸與嘆息”⑨。
1982年,王蒙在紐約拜訪左翼作家麗蓮·海爾曼,聽她談起“二戰”期間訪蘇的情形⑩;還與父母都是美國共產黨人的何南喜聊起好萊塢電影《回首往事》,電影背景是反共的“麥卡錫時代”。何南喜一家20世紀50年代為逃離“麥卡錫主義”迫害到中國生活,卻又經歷“文革”。王蒙把何南喜的故事寫進了1986年創作的“新大陸人”系列小說之《卡普琴諾》中,并用“苦味的愛”來形容她對中國的感情,認為這種感情恰與小說中移民美國的中國人對祖國的思念、痛惜心意相通。在另一篇“新大陸人”小說《輪下》里,王蒙塑造了對新中國倍加贊揚的V教授夫婦,其原型是作家1980年訪美時結識的李克(Allyn Rickett) 教授夫婦。李克在《王蒙自傳》中多次出現,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留學清華大學,因接受美國海軍情報部門的任務,1951年被我國以間諜罪判刑入獄,1955年被驅逐出境。但“經過這樣一個奇特的過程,這二人并沒有忌恨新中國”,還寫作了《解放者的囚徒》(Prisoners of Libration) 一書,“成了新中國最真誠最熱烈的擁護者、贊美者”,為此受到“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傳訊,剝奪執教權利二十年。
1982年,王蒙在墨西哥參加“現實主義與現實”主題座談,恰逢大選前夕左翼政黨舉行街頭游行,滿目鐮刀斧頭、紅旗招展。王蒙在會上說起中國作家如何“為人民而寫作”,一名墨西哥觀眾當即指出墨西哥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革命,所以墨西哥作家仍是小資產階級。現場氣氛之熱烈讓王蒙感慨“第三世界國家,感情就是不同”。王蒙后來在自傳中補充道,這次座談“包含了極其激動人心的根本性問題,那就是關于革命的期待”,“看來,期待革命與后來一些中國學人提出的‘告別革命’,還真引起了全球性的關注”。
從這些令王蒙記憶深刻的人和事可以看到,他并不滿足于用“西洋景”去充實中國人的現代化想象,隨著改革進程的展開,他對20世紀80年代出訪見聞的敘述,越來越重視如何在世界視野中回溯中國革命的影響及問題。而這種個人性的思考尤其體現在王蒙的蘇聯紀行里。
1984年訪蘇對王蒙來說是一次遲到的旅程。他在20世紀50年代就曾暢想因《青春萬歲》的成功到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卻在三十年后才夢想成真。王蒙在“人事全非、心境全非”中感慨,“人生就是一個大的時間差”,最渴望的時候多半得不到,等一切都實現時又感到悵然若失。這種“時間差”給王蒙帶來了獨特的出訪體驗。一方面,王蒙是在親歷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后訪問蘇聯的,年少時的“蘇聯夢”與社會主義理想需要被重新定位;另一方面,蘇聯行其實又是“舊地重游”。看著初次邂逅卻無比熟悉的城市地標、唱起耳熟能詳的蘇聯歌曲——少年時的蘇聯文化記憶被點燃了;十六年的新疆生活,使王蒙只要把維吾爾語稍做調整就能與塔什干當地民眾交談,對中亞地區各民族文化歷史的熟稔程度甚至令他忘記身處異國。訪蘇對王蒙的觸動是雙重的,既提醒他整個社會主義陣營都在改革,又提示他應當珍視個人經驗中仍在釋放能量的革命年代。
王蒙訪蘇參加的是第八屆塔什干亞非拉電影節。這個電影節本身就內含了一段從亞非合作的“萬隆精神”到第三世界國際主義政治實踐高潮落幕、冷戰格局分裂重組的歷史。在《訪蘇日記》《訪蘇心潮》等隨筆中,王蒙有意識地以中美為參照觀察改革中的蘇聯。有的場景似曾相識,如領導姍姍來遲的官僚做派和物質消費品的匱乏;有的境況又令人唏噓,如遇到蘇聯女孩想兌換美元嫁給西方游客。王蒙談到十月革命時認為,“七十年來,還沒有別的事件象十月革命的影響這樣深遠”,但蘇聯走向“超級大國意識”與“舍我其誰的全球戰略”又令人想起美國。塔什干晨雨中馬克思像前“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碑文仍激動人心,但電影節開幕式上的《喀秋莎》表演已經有了由進口通俗歌曲包裝過的新變化。曾以共產主義為歷史進步終點的信仰,如今必須回應另一種“現代”標準劃分下的發展程度差異,蘇聯行無疑向王蒙直觀地呈現出80年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同樣面臨的壓力和挑戰。
這種壓力和挑戰可以被概括為如何加速趕上“時間差”的現代化焦慮。而“時間差”的內涵已不僅是王蒙自述的人生錯位感,還意味著世界視野的重建。盡管在王蒙的記憶里,20世紀50年代初與蘇聯共青團書記謝米恰斯特尼會面,與拉美朋友座談時朗誦小詩表達對“世界人民大團結”的歌頌,“感覺到中國人的生活正在變得國際化”,中國就在世界之中,并以建國者參與民族解放的驕傲和國際共產主義精神構建其世界想象,但進入80年代,王蒙還是認為“閉關鎖國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中國要走向世界才能避免出局。正如研究者指出的,“時間差”意識包含了19世紀以來歐洲中心視角下對全球秩序的重構,并在60年代由美國社會科學界配合該國第三世界政策發展出一套“作為意識形態的現代化”理論,與中國新時期改革話語中的現代化追求糾纏在一起。王蒙對“時間差”的體認,顯然包含了這種新的現代化意識,但當他在蘇聯行中舊夢重溫時,革命曾勾勒的理想圖景也會喚起認識“時間差”的另一重視角。
王蒙曾特別記錄下一位蘇聯女漢學家與黃蜀芹導演的對話。漢學家結合1983年訪華觀感,表達了她對《青春萬歲》“懷戀五十年代是否不合時宜”的困惑。當黃蜀芹回答說“我們覺得五十年代的許多東西還是好的,雖然那時也有幼稚和簡單的地方”時,漢學家爭辯說:“我不同意說那是幼稚和簡單,那是美好的心靈嘛!”王蒙寫道:“蘇聯人民也沒有忘記五十年代。甚至是太天真的、太不面對現實地說著五十年代。”王蒙的議論何嘗不是他的心結,一方面是在“時間差”的壓力下感到中國落后,拒絕懷舊,有著人到中年必爭分奪秒的沉重與急切;另一方面又是在蘇聯友人的堅持中,感受到歷史轉軌之際這種回望的價值,感慨落下的步子里也有一代人堅定信念的精神追求。
曾邀請王蒙到家中做客的蘇聯漢學家托洛普采夫讀過《訪蘇心潮》后指出,王蒙對“把一個人同另一個人連(聯) 系起來的線索的斷裂是十分敏感的”,“這就是為什么他‘開眼’時對那些物質技術奇跡只瞥了一眼,而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人際關系上——平等相待的關系上”。追趕“時間差”的改革共識可以淡化意識形態之爭——這是王蒙訪蘇時中蘇關系破冰的時代背景;但衡量“時間差”的新標準,也會動搖革命年代信仰的支點,就像王蒙在與蘇聯女漢學家對話中感受到的那樣,在追趕“時間差”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代人自我認知上的矛盾與斷裂、人與人之間新的隔膜。
蘇聯紀行由此凸顯了王蒙新時期意識中有關追趕“時間差”問題的矛盾態度:世界視野重建中的“趕上”,為王蒙復出并積極投身改革明確了目標;但對昔日革命理想的“回望”,又讓他感受到意識形態領域開放調整可能帶來的經驗震蕩。如王蒙形容自己訪美歸來后的體會:“我不可能做到從意識形態上、從主張與理論、感情與想象忽然來一個一風吹……我感到的是經驗的滿足與理論的褪色,是生活的開拓與豪情的失落,是新印象的云集與老傳統的依然疙里疙瘩。”盡管這種認識并不需要在出訪中獲得,但20世紀80年代初的海外出訪確實以一種全新的時空體驗,拓展了所謂“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的創作支點,將知識分子平反歸來后的創傷記憶,與“時間差”沖擊下中國人重新認識自我與世界時可能遭遇的精神倫理困境關聯起來。而這種關聯的建立,也使得王蒙能突破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階段的創作,在新的現代性體驗下理解革命,并嘗試接續起并未因革命受挫就消失殆盡的信念和感情,去應對追趕“時間差”過程中伴生的問題。參照90年代以來反思現代性及“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成果,如果說80年代走向世界的現代化想象是以整體性的西方為他者進行自我定位,從而削弱了社會主義文化的批判視野,那么當王蒙在創作中保持其“時間差”意識內的緊張感時,正有助于生成一個能動性的主體——既內在于新時期意識,又以連續而非斷裂的歷史態度,為改革時代重組社會、人心汲取資源。
從這個角度看,王蒙20世紀80年代創作中獨特的時空構造就不僅是歸來作家的記憶書寫或以“意識流”為特征的現代派實驗,當他執著于借意識活動書寫知識分子在不同時空中的折返時,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小說中的主人公或創作主體將獲得一個在多重時空參照下觀測當前生活的位置。這也意味著當王蒙將出訪素材化用進小說時,與其說是在題材層面有所拓展,不如說是持續推進以“時間差”為原點的形式探索。對這些作品的細讀,也就能幫助我們理解王蒙以文學參與改革時代的進路及限度。
二、“歸來者”的挑戰
1981年11月,也就是訪美歸來當年,王蒙開始創作中篇小說《相見時難》并塑造了美籍華人藍佩玉。小說開篇就是兩種“歸來”的并置:1979年,藍佩玉收到落款“藍立文教授治喪委員會籌備組”發出的邀請,從芝加哥飛往北京;1979年9月27日,被平反的翁式含在玉帶河火車站鄉親們的送別中啟程回京。如果說翁式含回京是反思文學中歸來敘事的典型設置,意指撥亂反正,那么藍佩玉的回國則以涉外生活題材引進了新時期想象的另一重時空參照。
王蒙有意設置藍佩玉的兩段創傷記憶來凸顯她歸來的意義。一是出身高知家庭,年少時就傾心左翼革命,卻在北平和平解放前要加入黨的外圍組織時“失約”逃往美國,從此與翁式含及其象征的革命中國之間多了一道難解的心結。藍佩玉時隔三十年的祖國行,與翁式含流落邊疆十年后的復出一樣,都意味著尋回失落的時間來完成認同重建。二是藍佩玉的父親在“文革”中含冤去世,昔日被視作敵對分子的她如今成為座上賓。對外政策轉變下眾人對藍佩玉的態度,如黨委副書記孫潤成實用主義的政治修辭、繼母杜艷實利主義的人情計算等,都令藍佩玉感到“一種驚人地激進與開放”。當時就有評論質疑王蒙對藍佩玉形象的塑造:“他才轉了兩趟美國,能駕馭得了這種跨國題材嗎?”王蒙卻回應說自己非常熟悉這些人物:“其中有一些可說是當年左派學生的手下敗將。然后,三十年過去了,他們陸陸續續以‘外賓’或‘準外賓’的身份回來了,重新與當年打過交道的左派學生,現在我國各條戰線的中堅、骨干見面,這是多么令人激動、令人困擾、令人思索的經歷呀!”如小說所述,總算進入安定團結的新時期,“麻煩是另一個世界的價值標準卻在影響著這個世界里的某些人”,“這不可能不和一個又一個的藍佩玉或者比藍佩玉更惡意的人的歸來有關系”。《相見時難》的特別之處,正在于讓這一時期創作中常見的“歸來者”形象與另一類“歸來者”相遇。翁式含不僅要像鐘亦成(《布禮》)、張思遠(《蝴蝶》) 等人物在歷史重述中完成理想信念的重建,還必須回應藍佩玉帶來的挑戰。
初次訪美的經驗從兩方面豐富了王蒙的問題意識。首先,因參加歷時四個月的“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王蒙有更多機會與留美華裔及臺港作家、學者直接交流。1980年9月13—15日,王蒙參加“中國周末”活動。據香港《七十年代》雜志報道,參會者“對中國大陸的文學與政治、文學發展的現狀與前途,進行了友善而激烈的爭論”。如香港作家李怡主張文學應推動中國的民主化,王蒙則用“療救文學”來說明傷痕文學的新發展,不認同一味揭露。這樣的交鋒提醒王蒙注意,新時期文學不僅關乎國內思想解放,也要面向世界思考中國的社會主義實踐緣何有挫折與失誤、調整與轉向。當王蒙在《相見時難》中讓藍佩玉直接就“文革”后是否還堅持革命理想發問時,翁式含的回應正體現了這種與海外對話的自覺。翁式含的認知與新時期主流話語高度貼合:一是將“文革”歸因于“中國的五千年的痼疾”,并用“割癌”“防癌”等隱喻來說明改革開放;二是把“翻天/覆地”拆開來說明革命理想在改革時代的延續性,從“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角度理解淡化階級斗爭、強調經濟發展的新時期與過去的主導意識形態之間明顯的“斷裂”。
另外,訪美過程中直觀感受到海內外物質生活上的顯著差異,使王蒙在思考如何回應海外同胞的家國情懷與疑慮偏見時,也要面對自己難以被簡單歸結為民族自信心受挫、革命認同危機或現代化焦慮的復雜情緒。王蒙聽到臺灣同胞說家用電器在臺普及時,曾感慨自己訪美歸來后要靠“走后門”才能買到國產雪花牌冰箱。但在美演講后發現有酬金,王蒙又說“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西方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談美麗清高的文學怎么會以金錢、以‘萬惡’的美元為收獲、為禮金”,繼而想起曾讀過蘇聯女拖拉機手訪美時的“答記者問”——當記者問她有多少存款時,她說自己擁有的財產是“兩億蘇聯人民”。
這個對外交流情境中矛盾的自我,為王蒙觀測當時中國的社會生活提供了切入點。《相見時難》最精彩之處,就是把藍佩玉及其所象征的美國現代生活像一塊石子扔進開放搞活后的人心世界。王蒙聚焦中國人開眼看世界后的情感波動,每個人物都感到“誤了點”,想要彌補錯失的時間。但如上一節所述,王蒙又有意在追趕“時間差”問題上保持其認識張力。于是,作家一方面在翁、藍對中國現狀的不同認識中表達“發展”的必要,如藍佩玉探訪童年居住的胡同時感慨“變了,變了,簡直都認不出來了”,翁式含的回答卻是“太慢了,太慢了,這兒的發展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另一方面又以翁式含不同意杜艷等人隨時代變化急速轉向,以他回溯革命理想與政治激情的內心沖突,去叩問追趕“時間差”過程中可能被忽視的價值追求。王蒙描寫杜艷認為僑眷身份理所當然應帶來經濟利益時的態度表明,翁式含才是作家理想中克服“時間差”的能動主體。
從上述分析來看,由于《相見時難》引入了出訪“歸來”后的思考,相較王蒙復出期創作(1977—1980) 中“右派”知識分子歸來的單一視角,翁式含的確寄托了王蒙對革命主體及其理想主義精神構造的進一步審視。如李子云在1982年的通信中就糾正自己將王蒙創作簡單概括為“少共精神”的意見,認為王蒙近兩年創作“有意識地表現一些更為復雜的生活現象和更為復雜的人的精神世界”。《相見時難》雖延續了王蒙頌揚“少共精神”的主題,但也更注重將這種精神放到新時期變動的社會生活中去檢驗。作家抓住了翁式含與藍佩玉重聚時的心理障礙,即“相見時難”中的“難”,意圖從中發展出既追趕“時間差”又能堅守革命信念的方案。可是,若細究文本中翁式含反思歷史與應對現實難題的方式,王蒙在《相見時難》中的經營,又暴露出這種“少共精神”的不足。
第一,在歷史反思方面,藍佩玉沒有真正激發翁式含對革命政治的深層認識。藍佩玉念念不忘兩人間混雜了愛意的同志情誼,翁式含卻始終回避對藍佩玉失約原因及赴美后遭際的深入了解。盡管王蒙有意區分藍佩玉與一般的“變節者”,認為她只是時代中的弱者,但他還是用“她最愛看的是徐訏的小說”等細節暗示藍佩玉的小資產階級屬性,認為這是她成不了革命者的原因。有趣的是,當翁式含看上去更接近王蒙這一時期自傳性書寫的主人公時,王蒙又將自己曾喜愛周曼華、李麗華的成長記憶移植到了藍佩玉身上。也就是說,革命激情與小資情調的互滲、小資產階級革命者的情感結構對社會主義治理提出的挑戰等,才是王蒙更具個人化的革命經驗,但這些問題并沒有成為《相見時難》中歷史反思的對象。因此,王蒙對翁式含理想主義精神的描寫,也就缺乏對此類青年走向革命的動力機制及其內在危機的反思。
第二,在應對現實方面,翁式含當然是新時期典型的改革者形象,但具體到接待藍佩玉的工作上,于公不知如何與杜艷、孫潤成周旋,于私也不知如何解開與藍佩玉相見難相通的隔膜。一方面,王蒙還是更多借助人物對照法去烘托翁式含的理想堅守。雖然作家也嘗試通過三段不幸的婚姻解釋杜艷的性格成因,把孫潤成以開放為名的立場轉變追溯到他在“文革”中的政治投機,但在翁式含的認識中,這些歷史遺留問題還是被簡單抽象成個人的道德品質。因此,翁式含對轉型期因社會關系重組帶來的倫理沖突的認識存在不足。另一方面,王蒙對翁式含理想主義精神的描繪,并沒有突破新時期主流觀念支配下的敘事成規:一是強調共產黨人堅定不移的意志和品質,二是在淡化社會主義視野的民族主義話語中頌揚愛國主義情懷,三是借助“右派”歸來故事中反復出現的老鄉情段落來重塑人民認同。小說中有一處細節上的呼應:杜艷向藍佩玉索要外幣去買電視機;翁家則為買進口貨還是國產貨進行了一番爭論。翁式含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愛國青年的“提倡國貨”運動說服妻子買回一臺國產電視機。電視安裝好后,“連廣告也是好看的,標志著生產的發展,工作重點的轉移”。翁式含對新生活的擁抱,就這樣與其理想主義情懷被平滑地組接到一起。但就在同一節結尾,電視帶來的節日氣氛最終沒能解決翁式含因藍佩玉一事感到的煩悶。即使情節層面是因為杜艷等人的干擾,翁式含和藍佩玉的深入交流才被一次次延宕,但這樣的敘述安排,也意味著翁式含的理想主義精神始終沒有在生活實踐層面真正介入藍佩玉歸國后帶來的矛盾與沖突。
王蒙很重視中外交流顯著增多帶來的影響,《相見時難》中提及的社會現象,如“大學生說:‘還不如當初不抗日呢,就做日本的殖民地,說不定比現在更現代化也更富裕’”等幾乎都可以在他的演講雜談中找到出處。王蒙結合西德見聞談到物質生活滿足后如何發展精神生活的問題。他提到有人針對“三信危機”"(信仰、信念、信用),主張將革命戰爭時期黨的作風作為最高理想加以懷念。王蒙則提出不同意見,認為自己的作品雖然也有懷舊成分,但著眼點還是時代新變。以此為背景看《相見時難》,這部作品真正凸顯了新時期初期重構理想主義的難題。盡管王蒙調用出訪經驗突出藍佩玉在西方社會無法排解的意義危機,讓藍佩玉在“祖國、民族的希望之聲”中化解了由“時間差”帶來的沉重,并以翁式含為榜樣,再度強化物質匱乏但精神充盈的二分法,把它作為中國人理想重建的依據;但是,翁式含形象塑造上展露的文本裂隙,還是向王蒙提示了“少共精神”經由改革話語重塑后仍不足以應對現實的困境。應當如何進一步審視革命主體?革命理想主義的重構如何應以更有深度的歷史反思為前提?這種理想主義精神如何不僅僅是新時期主流話語支配下的觀念重復?在時代轉折之際的意識形態擺蕩與人倫關系重組中,要如何理解個體經驗的差異性與能動性?這些都是《相見時難》向王蒙提出的挑戰。
三、重構理想主義的進路和限度
放慢鏡頭看,從初次訪美歸來至1983年,王蒙著眼于“時間差”認識在以下兩方面進行了形式探索,不僅突破了復出期創作的成規,還發展出有助于理想主義重構的認識方向。這也使得王蒙在后續創作《活動變人形》與“新大陸人”系列小說時,雖同樣使用域外出訪素材,卻對《相見時難》中提出的挑戰做出了新的回應。
第一,王蒙運用多種敘事策略(如代際間的對話、主人公因工作等原因故地重游或異地旅行等) 去拓寬人物意識活動中的時空參照。一方面更具體地呈現社會轉型過程中的種種不理想狀態;另一方面不急于用過去的理想信念去糾正現實中的偏差,而是由此反思革命理想主義未曾解決的問題。如《深的湖》寫父子沖突,兒子覺得落實政策后專注于生活實際的父親變得庸俗了,反而更欣賞父親20世紀50年代的畫作,父親卻認為那是年少時的天真。王蒙敏銳地發現“我”這樣的青年如何既被新時期召喚出理想主義,又因此不能容忍生活中的一切世俗追求;而父親的悔其少作恰恰是反省革命年代理想對日常生活的壓抑。王蒙此時對“反庸俗”主題“抱一種懷疑和分析的態度”,認為要看到“任何偉大輝煌浪漫的事情都包含著平凡、單調、瑣碎乃至其他貌似庸俗的東西”。又如《湖光》寫老干部李振中的旅途見聞。小說中有一處場景,餐車里豐富的食物和由商業廣告構成的沿途風景,讓李振中欣喜于追趕“時間差”的改革實績;但軟硬席開飯時間有差別引發年輕人的不滿,又讓李振中不知如何看待新生活中正被合理化的特權。列車員回應說如此安排是因為中國人口太多——已“滿載超員”,要么一塊吃大鍋飯,要么就只能分別對待、保證質量。王蒙用寓言化的方式表達了社會主義革命理想中平等如何可能的難題,既肯定新時期打破平均主義的分配原則,又指出以發展為名可能造成的差別與隔膜。不同于翁式含式的理想人物,王蒙寫出了一個改革派的左右為難,革命回憶不再指向對理想主義精神的召喚,而是為認識當前生活中的問題,建立起一個回溯社會主義革命遺產與危機的歷史視野。
第二,由于訪美促成了王蒙對新疆生活的回望(王蒙稱《雜色》的寫作是“在美國思念新疆草原”),并于訪美歸來后的1981年9月重訪巴彥岱,作家開始更深地開掘新疆經驗的意義。這不僅為王蒙思考現代化追求引入了一個邊地視角,更拓寬了他此前自傳性書寫中的經驗范圍。首先,《心之光》里的凱麗碧奴兒為放棄到大城市參演電影的機會而懊惱;《最后的陶》里的大學生哈麗黛則在故鄉行中為“年輕人都想下山”追求文明富裕的生活而擔憂。兩篇小說都在如北京、澳大利亞和伊寧的空間對照中表達出人們渴望趕上“時間差”的時代情緒,但敘述者又在邊地發展和珍視邊疆文化的矛盾中,提出了發展的方向與速度問題。其次,王蒙跳出傷痕文學的創作模式,重新敘述“文革”時期的新疆生活。如小說《溫暖》雖諷刺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物資短缺,但重心卻是借1967年排隊買磚茶的一件小事,寫人與人之間如何從利益沖突轉變為友鄰同胞間的互助。1983年,王蒙陸續完成“在伊犁”系列小說,淡化了以往自傳性書寫中總是處于中心地位的知識分子視角和苦難基調,通過敘述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呈現出激進政治在“塔瑪霞兒”式的生存智慧中被吸收轉化的多種可能。這些作品的背景雖是物質匱乏、階級斗爭尖銳的特殊時期,但普通人生活中迸發出的理想精神狀態,正可以為新時期理想主義重構提供參照。
以上兩方面探索都對王蒙追趕“時間差”過程中的回望起到調焦作用:既提示他注意革命的社會條件與精神構造,清理革命理想主義的內在危機,也更自覺地從個人經驗的獨特性以及對知識分子視角局限性的警惕中,開拓認識革命與當代生活的不同視野。而王蒙在此后關聯出訪經驗的文學創作中,也通過對多重時空參照和自傳性書寫的形式經營,推進了上述方向。
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以1980年倪藻訪德開篇。域外空間的引入不只是凸顯“時間差”體驗,如倪藻感到的“苦味兒”——“我們的堂堂的中國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躋身于發達國家的行列”,還通過域外看中國的駁雜視角,為倪藻回憶里父親倪吾誠在中西文化夾縫中求索不得的一生,打上一層國族寓言的底色。正篇用23章敘述20世紀三四十年代倪藻的童年記憶,僅用續篇5章就講完1949年后的人物命運,這種結構上的失衡使得小說的重心放在審父。不過,從倪藻在海外開啟回憶這一敘事結構來看,審父和自審又是相通的。王蒙還是在反思他正身處的歷史時刻和他這一代人的歷史位置。《活動變人形》的意義在于把王蒙此前回望的歷史段落往前推,在父子間建立一組鏡像關系。倪吾誠留洋歸來后感慨“中國已經落后了二百年”,渴望橫移西歐文明來改造他眼中的野蠻生活,卻陷入與家人的互相戕害。一方面,父親是兒子要打碎的魔障,另一方面,80年代的倪藻又回到父親的位置上,如果“羊巴巴蛋上腳搓”的歌謠和它所標志的貧瘠愚昧仍是其夢魘,那么志在改革的信念又要如何面對革命理想未竟的經驗與教訓?父子二人的精神構造中都有理想主義,雖然王蒙沒有展開敘述倪藻的革命經歷,但倪藻成長記憶中觸動他情緒與人生選擇的關節點,已顯現出構造其理想主義的原點和問題。例如,在讀過“活命水”的童話故事后,倪藻帶著強烈的感動對姐姐說:“我長大了一定要愛國。我愿意為了中國去死!我們的中國太貧弱了!”由個人困擾轉向思考社會出路,由家庭革命轉向依托政黨組織的社會改造,倪藻的選擇正印證了王蒙這一代青年走向革命的精神動力。但認為只要建立起對民族興亡的使命感,就能緩解家人父子間的倫理沖突,又暴露出倪藻革命理想主義追求中簡化、天真的一面。如續篇所示,1949年革命勝利沒有解決給倪藻帶來痛苦的家庭糾葛(如新婚姻法促成父母離婚、卻沒有建立起倪藻想象中的嶄新關系;倪藻曾毫不猶豫地給母親、姨姨劃定地主階級成分,直到“文革”后才重新認識家人的意義)。如果說倪藻革命的初衷是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一種文明友愛的關系,那么革命受挫的原因,就不僅僅如倪藻所想,只是積習難改不得不付出的時間代價。倪藻更應當反思的是革命理想主義在結構自我認識與社會認識時的不足。然而,在倪藻為革命辯護時,王蒙還是讓他立足于改變中國落后面貌的大視野,恰恰也就回避了父子間更為關鍵的歷史的反復——即在家庭空間這個小社會中,他們都未找到安頓身心的著力點。
《活動變人形》就這樣在多重時空參照中拓展了“時間差”沖擊下的歷史回溯,既給出反思革命理想主義的線索,又對應有的反思深度有所保留。有研究者這樣描述《活動變人形》中自我審視不足的原因,“八十年代使王蒙有足夠的自信和勇氣潛入歷史深處,審判一切,赦免一切”,以至于王蒙的自傳體小說中,“每一次對歷史的清理與總結都以主人公月夜暢游而結束或達到高潮”。倪藻的坦然自信,確實折射出王蒙這一時期自居改革者的寫作姿態,但當小說結尾寫到倪藻與老王海濱游泳的場景時,其敘述又出現了新變。當倪藻越游越遠時,老王早早結束了“這次并不愉快的暢游”,在贊嘆海的偉大的同時,也感慨“海的沸騰的變幻的終無所用”。初版本中“終無所用”加了著重號,正好呼應了第十章老王重訪20世紀50年代勞改山溝后感到的失望,“所有的痛苦、熱情、瘋狂和傻氣最終都凝聚成了石頭”。由于王蒙在倪藻回憶往事的敘述結構中,穿插了“我”即筆者“老王”正在構思創作這部小說的情節段落,這種元小說式的形式設計,也就豐富了倪藻故事原有的寓意。盡管如上文所述,《活動變人形》中倪藻對革命的反思仍是有限的,但就像游泳場景中老王與倪藻的對照,王蒙在敘述倪藻由革命主體直接轉變為改革先鋒的自足性的同時,還是為其理想主義重構加上了一個如何應對烏托邦激情受挫的問號。
開始醞釀《活動變人形》的1984年,王蒙帶患病的兒子王石在武漢療養,同年訪問蘇聯歸來后回到遍地鹽堿、窮困異常的故鄉滄州。王蒙稱這些經歷使自己從“文革”結束的激動中冷靜下來。當作家不再著急對目不暇接的新生活給出最及時的反應,或像《相見時難》中那樣給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典范時,他對自己刻骨銘心的成長記憶的挖掘,才在家庭倫理關系、自我認知及時代觀念構造等方面,更細致地暴露出了中國人精神世界里的層層褶皺,提示出重構理想主義需要著重探索的關鍵環節。
1986年,王蒙陸續發表五篇“新大陸人”系列小說,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誤會”來比附“出國潮”中盲目的“美國夢”。雖然《卡普琴諾》《輪下》等作品也直接借用出訪經驗寫海外移民的生存處境,但重心還是將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精神倫理困境關聯至20世紀50—70年代。一方面,王蒙用漫畫式的筆法塑造了幾位弄潮兒,思考政治運動中形成的心理、行為邏輯如何在改革時代的實利刺激下發酵其負面效應。如侯曉云(《海鷗》) 在“文革”中左右橫跳,新時期搖身一變為發展戰略專家,入黨、與美國姑娘戀愛,打著建設特色社會主義偉業的旗號成功移民。薛玉鳳(《溫柔》)和沙特(《畫家“沙特”特話》) 在以僑眷身份出國前都曾積極配合極“左”政治。另一方面,王蒙又延續這一時期對重建理想主義問題的關切,因感到人人趨于世俗生活考慮后的精神委頓,開始在反思革命的同時試圖發掘其正面價值。
《輪下》的形式設計集中體現了這一認識張力。小說近于紀實,以王蒙1980年訪美時專程到費城看望老友范與中為本事,敘述了“我”的出訪見聞和好友“你”的一生。小說中的“你”曾是熱情的革命者,卻在政治運動中變得對一切虛與委蛇,新時期初因婚外情謀劃出國,喪命于車禍。據王蒙回憶,范與中的父親對小說結尾“中國!中國!中國!你這個中國的不肖子”感到不快,冰心卻對這句話稱贊不已,并堅信“中國的兒女就應該與中國在一起”。在王蒙看來,這兩種意見都誤解了他的創作意圖。王蒙并非要對老友進行道德審判,也不認為冰心所贊美的愛國主義就可以療救好友的精神困境。在《輪下》中,“你”的形象是復雜多面的:“你”“容易沉醉的心”曾是與“純潔激越的50年代”最相襯的個人魅力,但“你”自負、喜好高談闊論、跟緊時代卻總感到個人價值被束縛,又像極了《活動變人形》中的倪吾誠;“你”為紓解在海外的痛苦表現出強烈的組織觀念,甚至懷念起國內的政治學習。“我”在回憶中試圖剖析革命年代對“你”的精神構造。在這里,王蒙不再刻意強調革命理想主義與民族國家命運的聯系,對“你”來說,革命理想主義首先關乎自我價值的確認,因而也極易在崇高與日常、個人與集體、自我與他者等沖突以及意識形態擺蕩中暴露危機。從這一點看,《輪下》已初具王蒙20世紀90年代“季節”系列的雛形,有“對自己的革命敘事以及‘政治人’的更為自覺的反思”,但又不像“季節”系列那樣表現出“告別革命”的強烈意味。王蒙在“我”的回憶中敘述了一組人物與“你”形成鮮明對照:有以李克教授為原型的V夫婦;有在貧寒生活中堅持給學生講授高爾基《海燕》的中學教員H,他讀過《〈青春萬歲〉后記》后第一個以前戰士身份向馬特洛索夫前營長“我”報到;有1960年被“退黨”后回歸家庭生活的L,“你”曾認為L變得庸俗、喪失理想,但恰恰是L“多年從事教育工作,忠誠質樸如一頭黃牛”。當王蒙在“你”的形象塑造中叩問革命理想主義的危機時,他也在這組人物形象中保留了革命主體可能持續煥發的理想主義激情。遺憾的是,王蒙并沒有再細致展開這組人物的生活故事,作家如果能在小說中夯實人物意識與時代、社會條件之間的中間環節,就能幫助我們認識為何有人能消化因革命理想主義受挫所產生的虛無感和幻滅感,為重構理想主義提供新的支點。
從《相見時難》到《活動變人形》及“新大陸人”系列,可見王蒙新時期關聯域外體驗思考重建理想主義問題的發展軌跡。相較于復出期的創作,王蒙的自傳性書寫少了些革命者的優越感,開始直面個體經驗中的幽暗面,并更積極地在形式實驗中以多重時空參照和多重敘事視角書寫同代人的精神史。相較于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創作,王蒙還只是有限地深入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世俗生活與精神危機,但他通過審視革命主體及其在新時期的轉變,呈現出了革命理想主義承續、轉變的不同走向,也就將“時間差”沖擊下重構理想主義的認識和思考推進了一步。
余論
王蒙通過將20世紀80年代的出訪活動轉化為文學,在形式創造中豐富了他克服“時間差”焦慮的新時期意識和歷史反思。而王蒙在新的時代情境中審視革命理想主義所塑造的主體狀態,也就是在探索后革命時代人的精神困境及理想重建的難題。1987年,王蒙訪問羅馬尼亞、波蘭和匈牙利,稱與東歐文化官員的討論影響了他此后有關人文精神問題的觀點,認為“資本主義與人文精神之間有許多悖論”,但“不能認為蘇聯東歐經濟雖然搞得不好但是人文精神搞得成功”。王蒙試圖打破姓資姓社的區分、物質與精神的對立,以此為改革方向護航,但也受限于這種在二元關系中構想整合沖突的理想主義。進入90年代后,王蒙以更為鮮明的態度主張通過“躲避崇高”來警惕極“左”話語,將對革命政治文化的消解與“少年布爾什維克”的青春懷戀剝離開來,在對合乎經濟理性的“人”的認可中談人文精神重建。相較而言,80年代的革命反思看上去似乎不夠“深刻”,也未做到“少寫一點政治,多寫一點個人”。但王蒙80年代創作的意義,正在于他一方面仍執著于繼承、轉化革命理想主義去再造新人、改善社會,另一方面又通過形式創造激發生活和歷史本身內蘊的感性經驗與思想資源,以此突破被時代思潮塑造的觀念認識。
耐人尋味的是,王蒙20世紀80年代從未在小說中化用過訪蘇素材,直到2000年寫作《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這篇小說寫“我”和蘇聯專家卡佳50年代結下的友誼和他們80年代的互訪,以此結構起半個世紀的中蘇關系。如果說這些內容還只是王蒙對80年代蘇聯行感觸的復述,那么小說開頭和結尾寫蘇聯解體、新世紀初“我”在喀秋莎餐廳目睹一切以金錢計算的遭遇,則揭示了革命理想主義所面臨的更大難題。小說以蘇聯詩人葉甫圖申科給王蒙的信作結:多年來蘇聯像一部車子陷入泥沼,大家都為它的停滯不前著急,拼命推它,終于,車子轟然前行,濺了推車者一身泥污,“然后,車子不見了,推車者們茫然地站立在泥濘前”;“我再次想起了這個問題:什么才是真正的珍重呢?時時記起時時重溫,還是小心翼翼地擺在那里,如同永遠埋進了墳墓”。中國改革取得的成功,可以讓同樣曾是“推車者”的王蒙松一口氣了,但也再度提醒他如何在新的語境下回溯革命年代,是否要重新整理改革開放二十年中追趕“時間差”的經驗與問題?王蒙始終敏感于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精神主體性與革命遺留下來的“歷史-心理結構條件”之間的關系,對這種相關性的解析為我們思考改革開放以來理想主義重建問題埋下了路標,這也是王蒙反復書寫這一代人生命史的價值所在。
① 王蒙:《大塊文章》,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頁。《春之聲》初刊于《人民文學》1980年第5期。王蒙回憶1979年底與馮牧、袁鷹、白樺等應西德駐華大使魏克德邀請在使館共進晚餐,席間大使提出以個人名義邀請與餐者訪問德國。
②③⑨王蒙:《大塊文章》,第133頁,第133頁,第309頁,第146—148頁,第259頁,第153頁,第149頁,第413頁。
④ 本文僅分析王蒙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的出訪活動及相關創作。王蒙就任文化部部長后外事活動更加頻繁,但如於可訓指出,其記游文學逐漸淡化政治意識形態色彩,特別在蘇東劇變后更關注全球化進程中的文化多元化表達,不似最初帶有“過渡特征”。參見於可訓:《王蒙傳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80頁。
⑤ 已有研究者指出王蒙近作如《笑的風》《生死戀》等采用了域外空間敘事,表現出更為自覺的“地球村”意識。回溯王蒙20世紀80年代出訪,有助于整體觀照他想象“中國-世界”的方法。參見李萌羽、溫奉橋:《正典傳統、空間美學與史詩品格——論王蒙〈笑的風〉等小說近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4期。
⑥ 這種認識的普遍性不僅受新時期主導話語影響,也與出訪者因語言、行程等局限只能作印象記、出訪活動本身涉及內宣外宣有關。考慮到王蒙1979年恢復組織關系后曾任作協理事、書記處書記、并于1982年當選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出訪也是“考試”。1983年紅旗雜志社出版《實踐共產主義的人們》一書就盛贊王蒙在國際場合堅持“三個尊嚴”(祖國的尊嚴、黨的尊嚴、革命的尊嚴),并特別提及1982年美國圣約翰大學舉辦中國當代文學討論會上王蒙“舌戰群儒”的場景。《王蒙自傳》記錄了這次會議中與梁衡辯論的細節,稱自己在海外被指責為官方說話、在國內卻被批評有“自由化”傾向,“左右為難”。
⑦王蒙:《浮光掠影記西德》,《當代》1981年第1期。
⑧ 王蒙:《柏林墻》,《紅巖》1985年第6期。
⑩ 王蒙:《雨中的野葡萄園島》,《人民日報》1982年10月3日。
王蒙:《〈新大陸人〉之三卡普琴諾》,《上海文學》1986年第5期。
王蒙:《墨西哥一瞥》,《收獲》1982年第5期。
王蒙:《大塊文章》,第302頁。自傳中敘述出訪經驗,時常直接摘錄20世紀80年代發表的隨筆。如自傳中與拉美作家研討一段就完整復制了《墨西哥一瞥》,僅增加本文所引用的議論,表達出王蒙新世紀初更加明晰的歷史意識。
1958年首屆亞非電影節(AAFF) 在塔什干召開,明確發揚反帝反殖、保衛世界和平的“萬隆精神”,加強亞非文化交流。中國是第一屆及同年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的積極參與者,并在此后兩屆電影節上分別以《五朵金花》《紅色娘子軍》獲獎。隨著中蘇交惡、不結盟運動發展等影響,電影節在1964年停辦。1968年蘇聯電影委員會和電影工作者協會主導召開第一屆塔什干亞非國家電影節,1976年擴大至拉美地區。關于塔什干亞非(拉) 電影節的歷史,參見Elena Razlogova,“Cinema in the Spirit of Bandung: The Af?ro?Asian Film Festival Circuit, 1957-1964”, in Kerry Bystrom, Monica Popescu, Katherine Zien (eds.), The Cul?tural Cold War and the Global South: Sites of Contest and Communitas, New York: Routledge, 2021。
王蒙:《訪蘇心潮》,《十月》1984年第6期,第93頁。
王蒙:《塔什干晨雨》,《人民文學》1984年第8期。
王蒙:《大餡餅和喀秋莎》,《訪蘇心潮》,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1頁。
王蒙:《半生多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頁。
參見殷之光:《新世界:亞非團結的中國實踐與淵源》,當代世界出版社2022年版;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謝·托洛普采夫:《中國作家對蘇維埃國家的印象——評王蒙〈訪蘇心潮〉》,《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3期。
王蒙:《我在尋找什么》,《王蒙文集》第2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4頁。
王蒙:《相見時難》,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文中所引《相見時難》引文均出于此。
《相見時難》中的1979年不僅意指中共中央落實“右派”復查改正工作,還突出了1979年之于中國“改革開放”的意義。傅高義指出1979年中國在經歷又一場革命,“點燃這場革命的火星固然有許多,但其中迅速形成燎原之勢的火星,當推鄧小平的訪美”,而電視播放新聞及紀錄片中的“美國形象”,影響了民眾的現代生活想象。參見傅高義:《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343—344頁。
參見曾鎮南:《評〈相見時難〉——兼談王蒙藝術探索的得失》,《小說林》1983年第1期。
王蒙:《文學與我——答〈花城〉編輯部××同志問》,《王蒙文集》第23卷,第68頁。
李恰:《第二次“中國周末”》,(香港)《七十年代》1980年10月號。本期還發表了聶華苓、王蒙、許達然、李黎、李歐梵、李怡等人的發言。后以摘編方式發表于《文學研究動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動態組編內部刊物) 1981年第6—8期。艾青、王蒙回國后在作協內刊《作家通訊》上發表《訪美四個月》也記錄了“中國周末”討論的相關內容。
王蒙:《讓生活變得更加美好》,(香港)《七十年代》1980年10月號。
1981年“ 《苦戀》批判”也可視為王蒙創作《相見時難》的重要背景。張光年日記中提到黃秋耘舊金山來信,“信上說海外華僑聽說又要批《苦戀》,怕發展為反右運動,十分憂慮”(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頁)。
王蒙:《中國天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58—260頁。
李子云:《關于創作的通信:致王蒙》,宋炳輝、張毅編:《王蒙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7頁。
小說回溯二人童年時通過“毀鏡事件”并置了革命與啟蒙兩套話語:翁式含渴望人人平等、友愛進而有階級意識的覺醒,挑戰了藍佩玉父親身為留洋博士面對“中國土產愚民”時的輕慢。但在改革開放后翁式含、藍佩玉表達祖國認同的意識活動中,階級視野是缺席的。無論是翁式含對政黨國家合法性的維護、對新時期現代化話語的參與,還是藍佩玉對國族命運的思考,都體現了改革開放初期民族主義話語的重構。
王蒙1984年7月在全國文學創作座談會上談到開放政策帶來的影響,提到“有人認為抗戰八年最好那時不打日本,叫日本占領著,那么全中國都成了特區了。他不知道那時候日本人來可不是來投資,開工廠,那時候是抓勞工的,是殺人的”(王蒙:《變化中的生活和文學》,《王蒙文集》第6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72—173頁)。
王蒙:《生活思考創作》,《王蒙文集》第6卷,第72頁。
王蒙對藍佩玉美國生活的敘述與《訪美花絮》高度重合,如都提到電視文化、汽車文化、毒品、性刺激、街頭暴力、美國人實惠利己的價值觀等。相關細節也可參見《王蒙訪美見聞和創作體會》,《當代文學研究參考資料(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內部刊物)》1981年第3期。編者按說明是王蒙應北京作家協會邀請于1981年1月23日在文化宮作的報告。王蒙還發表過《訪美歸來斷想》(《中國青年》1981年第4期),其中所表達的家國情懷、訪美歸來后的屈辱與振奮感也與小說結尾處藍佩玉的抒情高度一致。
程德培:《扎根在現實的土壤上——讀小說〈相見時難〉》,《文匯報》1982年9月24日。
王蒙:《撰余贅語》,《王蒙文集》第23卷,第73頁。
王蒙:《湖光》,《當代》1981年第6期。
王蒙:《大塊文章》,第105頁。《雜色》發表于《收獲》1981年第3期。文末注:“1980年9月—10月寫于美國衣阿華城五月花公寓,時應邀參加‘國際寫作計劃’。1981年2月回國后略加修改并謄清。”
王蒙:《最后的陶》,《北京文學》1981年第12期。
王蒙常提起維吾爾人使用的這個詞。“塔瑪霞兒”可譯作漫游、散步、玩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怡樂心情和生活態度”。參見《半生多事》,第323—328頁。
王蒙:《活動變人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8頁。文中所引《活動變人形》引文均出于此。
小說中寫到如漢學家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可以療愈西方工業文明的危機、針對中國革命的反共偏見與極“左”論調等,均可在王蒙的訪德隨筆中找到出處。另外,王蒙根據在訪德期間遇到的兩個人物(一是京劇藝術家趙榮琛的胞弟,二是曾在中國對外友好協會工作、“文革”中赴德,并于1977年獲漢堡大學博士學位的關愚謙),塑造了趙微土形象。王蒙后來為關愚謙自傳《浪:一個叛國者的人生傳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 作序,稱其愛國心使他沒有成為歷史的悲劇。
郜元寶:《未完成的交響樂—— 〈活動變人形〉的兩個世界》,《南方文壇》2006年第6期。
王蒙:《輪下系列小說〈新大陸人〉之一》,《人民文學》1986年第4期。
沈杏培:《從“政治人”到“自由人”:王蒙小說中“人”的變遷及其危機》,《文藝理論研究》2022年第1期。
王蒙:《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1期。
王蒙:《道是詞典還小說》,《讀書》1997年第1期。
王蒙:《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收獲》2000年第4期。
王蒙創作中處理這種關系的重要意義,可參考賀照田對“潘曉討論”的分析。賀照田指出,20世紀80年代知識界在面對如“潘曉討論”這樣的重要文本時,沒有很好地認識和反思中國革命與社會主義實踐中的經驗,順承、轉化革命理想主義的精神能量。參見賀照田:《從“潘曉討論”看當代中國大陸虛無主義的歷史與觀念成因》,《開放時代》2010年第7期。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