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中篇小說《紙老虎的個人史》的主旨,似乎是不難理解的。其中的主人公王通,一個鄉野窮小子出身,經過了一番努力,算是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了,但在這個過程中,精神上卻發生了一些“墮落”,在私密的情感世界里開了一個“小差”,背離戀愛時的初心。小說從王通的戀愛故事寫起,有意在一個起承轉折的架構中,將他外在的人生經歷和內在的心理歷程細致地呈現出來,并借以探討向往城市而又無法擺脫鄉土觀念的新型農村人的身心困境以及認同悖論。
作為一個現代主義者,王方晨一向不怎么熱衷于精雕細刻,而更愿意構建一個象征性的觀念框架。這一點,他最初的“塔鎮”系列就已初見端倪,此后的《大地與人》三部曲,延續并發展了這種慣例。至于以濟南的一條街道的風土人物變遷而折射社會歷史轉型的《老實街》、以機關單位中的權力運作為揭示對象的《花局》,看似在一個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是這些人物和故事都很難用現實主義的敘事成規給以理解,而諸多的隱喻和夸張,讓我們不得不致力于發掘其中的象征意味。《紙老虎的個人史》從內容上來看,仿佛是回到了王方晨最初的“塔鎮”系列。王通的“發達”與“墮落”,很大程度上就是當代社會歷史變遷中城鄉互動關系中的一個縮影。而從形式上來說,雖然在故事的曲折度上有所增強,但兜兜轉轉的仍舊擺脫不了先鋒實驗的痕跡,試圖在多重的對照和言不及義的啟悟中,探索隱匿在社會轉型和城鄉巨變中的傳統觀念的隱疾。在某種程度上,王通和他的表哥,雖然人生路徑不同,但基本上是殊途同歸,都能在肉身上大致實現了從鄉村進入城市的轉變。然而事業上的瓶頸,如表哥職務升遷上的窘迫,如王通承包纖維板廠的失敗,以及他們隨后要么是遷怒于人,要么是放縱欲望,從而各自陷入情感上的危機,都深刻表征了所謂的“小農意識”因應現代城市文明的難題。
在我們的史傳傳統中,總習慣于給諸多的帝王將相抑或英雄人物,安排一個不同凡響的出身,這一點也是西方的古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所確立的敘事傳統所堅持。但二十世紀以來的西方現代主義敘事卻刻意為此畫上了休止符,并進而反其道而行之。無數背德者或社會的奇零人,甚至于眾多的身心殘障人士,充當了其中的主角。作為一個現代主義的傳人,王方晨自然也精于此道。所以王通似乎宿命般的,他一定會給安排一個無以自傲也難以傲人的出身。他的“鼻涕蟲”的童年,以及他的“騷蛋擱上頭”的張狂,自然也就給他的戀愛平添了難度。而就是王通的戀愛,本是被當作小說中的核心事件來講述的,以至于他后來的溝溝坎坎,諸如成功的喜悅與受挫時的牢騷,都與之相關聯,但王方晨盡管動用了不少現實主義的細節、語言和行動,細膩中都頗能見出性情,但因為執著于象征意味的經營而并沒有將之充分地戲劇化,比如怎么死纏爛打、如何糾纏不清,都是不顯山露水,很有些波瀾不驚的。
其中的一個插曲,卻也收到參差對照的效果。原來就在王通一籌莫展之際,在濟南工作的表哥的婚禮幫了大忙,從省城參加過婚禮回來的他,一方面是換了一身行頭,另外一方面則是大力渲染城里人的生活,這給村上的年輕人帶來了很大的沖擊,原來愛搭不理的王鳳梅竟對于自己以往的怠慢難為情起來。結果事情有了轉機,他們學著電影里的方式,一番打情罵俏而成就了一段姻緣。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在相似的城鄉二元結構下,有許多小說,如莫言的《等待摩西》,女主角會舍棄即將到手的工人家屬身份而為愛情獻身,而王鳳梅卻更多地為虛無縹緲的城市想象心動了,所以從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為實現愛的承諾,讓她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就成了王通的奮斗目標。
正是在這里,《紙老虎的個人史》顯現出將個人的情感秘史與當代社會變遷關聯在一起的企圖。小說的第一句話:“在紙老虎王通心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已經很遙遠了。”就隱藏了這樣的雄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鄉鎮企業曾經在經濟生活中被給予厚望,賈平凹的小說《浮躁》中的主人公金狗放棄了商州報社記者的公職,而回到州河干船運,并為此成立了公司,這家船運公司就具有鄉鎮企業的性質。賈平凹將鄉鎮企業作為金狗回歸人生正途的希望,所反映的不過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觀念。而到了九十年代的時候,隨著社會經濟生活的轉型,鄉鎮企業大多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輝煌,就像王通在塔鎮做臨時工的纖維板廠一樣,陷入三角債的危機而瀕臨倒閉了。這對于王通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原來還指望由臨時工轉為正式工,“好使妻子有可能脫離農村,跟他享福”,但再豐滿的理想,也逃不脫骨感的現實,他只好回到村里做起了莊稼漢。王鳳梅倒是能夠面對現實,盡管并沒有忘記王通曾經給她的承諾,但仍積極開導他。這中間究竟有多少心底波瀾,小說并沒有過多的揭示,但顯而易見的是,王通表面上也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樣,接受了泥腿子的命運。不過高加林參加的是人民公社的集體勞動,路遙在小說和后來改編的同名電影中有著生動的表現,而王方晨只給王通在自家的一畝八分地里提供了一個秀恩愛的機會,隨后就因為纖維板廠發出英雄帖而斗膽揭榜,在一個送情郎的經典場面中踏上了推銷員的征途。
此真所謂山不轉水轉,王通竟因此時來運轉。比起諸多社會新聞里的“成功人士”,王通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了。從一家瀕臨倒閉的鄉鎮企業的推銷員起家的他,不過是在縣城邊上買了一塊地皮而蓋了兩層小樓。此后,因為縣城開發又時來運轉,原來的城鄉接合部搖身一變成為中心商業區,于是就在居家處開了爿小小的門市部,結果在鄉親們眼中,他這是“發了”,成了“城里人”了。惹得一眾人等眼熱嫉妒。這應該是有的,比如那些同在塔鎮纖維板廠當推銷員的同事,就曾紛紛向他取經。而這位一向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人,竟擺出牛皮哄哄的樣子,“大談詩詞典故”,扯出一個上聯“論古今,古今事,從來如此”,而被考的人不過是一群土老帽,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詞來,但出題的人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捉摸。或者王方晨的意思,是在于表現在一群泥腿子中,王通自有其與眾不同之處,比如初通點墨,但又像醋瓶子一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除此之外倒也沒到一撥又一撥來揩油的地步。再說他也沒有發達到讓鄉親們都來揩油的程度。尤其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此后的十多年,像王通這樣的“成功”,在鄉村里其實也已經是屢見不鮮了,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了。在這種情況下,只不過是他哥哥派出侄女,到他那爿門市部賣東西。說起來也算是相互照應了,但也由此引出一些是非,從而引出了那位修鞋匠的“登堂入室”,以及后來的知難而退。
被稱作小月的修鞋匠,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符號化的人物。她在小說中與其說是一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欲望的符碼。作為一個外鄉女子,她身為修鞋匠的職業與她姣好的外貌,構成了強烈反差,所以她的來歷,在很多人心里可能是一個謎。王通應該只是其中之一,但只有他才表現出強烈的憐香惜玉,并在機緣巧合的條件下,給她提供了一個免受風吹雨打的工作機會。作為敘事者的王方晨為了讓后續事件發生,有意讓王鳳梅失去作為女人的敏感,給小月提供了“登堂入室”的機會。當然這機會也同樣是留給王鳳梅的。如果說在此之前,王鳳梅總是藏在王通的背后的,而極少有自我表現的機會,而此后她作為一個鄉村女子的主見、堅韌和果斷,才逐漸清晰起來。當她發現王通憐香惜玉,而又得隴望蜀的時候,就毅然決然地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她是執拗而又明事理的,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但這些無疑都是觀念化的。我們總是被動地看到她斬釘截鐵的語言,而對于她的內心波瀾,以及從內到外的掙扎,卻總是付之闕如的。就此而言,其實她跟小月相似。除了勾起王通欲望的小月的美貌以外,小說中對小月的介紹,包括她的身世、經歷,甚至來路都是敷衍的。比如除了知道小月外鄉女子的身份外,其他幾乎一無所知,而所謂逃婚也不過是她自己的一面之詞。這些并不重要。畢竟我們早就知道,王方晨并不熱衷于工筆細描的寫實主義,他所在意的是象征意味或觀念性的表達。
在這篇小說中,王通的表哥再次發揮了催化劑的功能,但不同的是上一次是結婚,而這一次則變成了離婚。此間對照的視野,形成了敘事的張力,但有關表哥的“離婚案”缺乏必要的懸念,卻多了不少的鋪墊。王方晨可能有意為之,并在其中煞有介事地隱藏了一些觀念的贅物,但實際的效果大抵表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是表哥原先所象征的城里人“像放電影一樣”的生活揭開來卻也不過是一地雞毛,沒什么值得羨慕的;其二是表哥所絮叨的離婚理由,歸結到一句話就是將自己的失敗遷怒于他人,且遷怒的根由竟在于“原始的民間信仰”,王鳳梅悄悄地告訴王通“表嫂是個白虎”就是相關的證據,所以他雖然身在城市,觀念仍舊是老土的,仍沒能擺脫鄉土的羈絆。
也許王通一度就是以表哥為樣板想象和設計自己的奮斗目標的,但隨著樣板的轟然倒塌,或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失去了上進心。這其中當然也有小農意識作祟。所以王方晨特意安排他隔三岔五到村上轉轉,似乎他突然發現了田園生活的詩意,但其實不過虛榮心之外,企圖以一種成功的幻覺,充當道德與欲望的裁判。事實上,當他在承包纖維板廠的企圖遭遇挫敗的時候,他似乎再也找不到上升的空間了,所以在進取與消沉之間,王方晨準確地拿捏到王通道德與欲望的沖突,并在王通和他表哥的參差對照中,表現了從鄉村到城市的裂變過程中,放縱與倫理的糾結其實在很多時候,正是很多人所面對的現實。而深刻的地方在于,他讓王通在一次坐火車的經歷中似乎獲得了某種啟示,而在眾多因緣際會中,被一種時不我待的焦慮感捕獲了。
【作者簡介】趙牧,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與文化中心副主任,博士生導師。上海大學文學博士,河南大學博士后,塔夫茨大學訪問學者。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與臺港暨馬華文學,兼及散文隨筆創作。曾在《文藝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等刊物發表論文一百多篇,出版學術專著《“后革命”:作為一種類型敘事》《凝視的目光》《記憶的力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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