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三年是歷史性的,必將給人類帶來十分深遠的影響,在精神世界留下創傷性的痕跡,好在有詩。
或許詩是日常的,但更屬于內心;詩不是日常的照錄或實描,詩與現實終究存在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感,體現了詩人探索與認知世界和生命的一種特殊方式。
通讀《紅豆》全年的詩,卻又能給人別樣的感受與收獲。在中國為數不少的純文學刊物中,能像《紅豆》這般以嚴肅和高標準的姿態大版面發表詩歌的委實不多。每期的《主編薦讀》幾乎都推出重要詩人的組詩,并配有“同期評論”和詩人“詩學隨筆”,每期最后又會以《詩歌部落》欄目推出十名左右詩人的組詩。詩歌打頭陣和詩歌收尾的包圍式刊物結構,充分體現了《紅豆》對詩歌的重視程度。
對詩的尊重,延伸至對刊物的尊重。讀遍《紅豆》全年詩作,讀者會發現其中多為日常所見、所思、所悟;詩作即使是試圖與古人對話,或者是發思古之幽情,也多與現實相關,或由某種現實所激發,并未出現凌空蹈虛或毫無依托的奇思異想之作。讀者能從中讀到一種日常的古典、詩意與孤獨,不知這是否體現了當下詩歌創作的潮流,但似可形成《紅豆》二〇二二年全年詩歌的總體特征。
這種日常的古典、詩意與孤獨是否正是日常的曲折或另類反映?可能得不到答案,其實我們也不需要答案。閱讀過程本身就是復雜與不可捉摸的,正如詩意的捕捉與捕捉的詩意,它們只存在于寫作與閱讀的過程中。
重要收獲:從王夫剛的詩談起
第六期上有王夫剛的組詩《羞愧的故鄉一片浩渺》。讀王夫剛的詩,感覺不同于本年度《紅豆》中所有詩人的詩。我個人認為王夫剛的詩是《紅豆》本年度的重要收獲,或許也是中國詩壇的重要收獲,所以想從他的詩談起。
他的詩給人一種凄厲、陰愁與怒號感,但那種情緒并未作為一個既成的東西擺在那里供人揣摩,而是始終處于醞釀、涌動和積聚的動態過程中,又有即將裂變與爆發的趨勢,故而令人驚心動魄。
他的詩在給人深重壓抑感的同時,又能讓人真切看到其中與詩相關、由詩帶來的一道光束與力量。這是一種整體感覺。不過讀他的每一首詩,覺得它們既是一個個個體,又是一個整體中的某個部分,那種孤獨與批判的詩意鋒芒始終貫注其中,是詩人的良心和詩心的集中體現。
他沒有逃避一個詩人的社會責任,他做到了文心、詩意與現實的高度結合。我的這種感覺在他附于詩后的“詩學隨筆”中得到了印證,但有些話不需要全部抖出來,有些詩情意指完全可以在詩中去摸抓痕跡與深層領悟。
他說:“雖然詩意的延伸形形色色、千差萬別,但并不影響恒久詩意的耐心存在和整體自信,更不會在恒久詩意和人類的生生不息之間制造任何障礙,因為連死亡也是一種被繼承的美學,也擁有一種美學衍生的詩意(盡管充滿殘酷)。”恰好“形形色色、千差萬別”可用來概括《紅豆》一年所發詩歌的總體情形,但我更看到其中所傳達出來的屬于王夫剛嚴肅、莊重之下的另類詩寫意圖,而“障礙”“死亡”“殘酷”則成為讀者理解王夫剛詩歌寫作的關鍵詞與切入口。
對他自己的詩學追求,他繼續闡述道:“詩意無處不在,談論詩意其實是難為詩意、消解詩意甚至是出賣詩意。作為一個詩人,如何通過寫作實現君子豹變才是獻給詩意的禮敬。”這正如《周易》中的“君子豹變,其文蔚也”。王夫剛這組詩的每一首,幾乎都在尋求著某種不同形式的“豹變”,從而實現他的詩意建構。從王夫剛的“豹變”中,我們看到了現實、人心與時代的負極。顯然他的詩并非在抗拒花花草草的美,而是更多指向花草生存根部的土壤、源頭,是在思考中抵達思想,并實現某種精神上的涅槃,從而攀上了一個高度,或者說他至少是向往詩所能上升的高度。
他借助“故鄉”的背景而顯個人的羞愧感,或許他只是詩人的代言,是自責,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的一種自我羞愧的自省。所以我們不難理解那么多與陰暗、殘酷和死亡相關的意象,以及所做的集束式重疊與噴發的創作心理。有了如上理解,就像找到了一把解讀王夫剛詩歌的鑰匙。
本文題目《日常的古典、詩意與孤獨》似乎在王夫剛的詩中都能有所體現,也算是較為溫和、綜合地概括了他的詩的特征。他的詩決絕而凌厲,但我在此不得不作溫和化的處理。正如王夫剛自己也承認的那樣,世界是豐富多樣的,是多面性的。我不想逐一解讀他的詩,請讀下面的詩句:“輸掉了記憶的人,做出登高望遠的樣子/其實他只是一個棄兒,在臺階上/涂鴉:道路一燈如豆,時代哭笑不得”(《隱藏鍵》);“壯烈的夢懸掛在清晨的/樹枝上——生不是傳奇/死,卻驚動了蚊蟲叮咬的鄉村”(《事件》);“耳語時代,廣場的腎功能壞了/耳語時代,集體的歌啞了/耳語時代,指針上的警告停擺了”(《耳語時代》);“被解雇的農夫制造了一起解密的/兇殺案——法官的裁決是/無關綠蒂,少年的煩惱也不作證據”(《一九九〇年的一個黃昏》)。
很多時候,王夫剛是在借歷史之事來抒現實之懷,借古典來寫日常的詩情和孤獨感。
他的詩中有羅馬、阿基米德、維特、博爾赫斯、雪萊、孔子、孟姜女、武松、孫悟空、魯迅、老作家、警察、塔林、牌坊、青樓……他的詩中有一些不具名但可猜出的、命運悲慘的女性,也有囚禁、揭竿、拯救、燃燒、憤怒、狗吠……還有過氣的鄉村、陰影、黃昏、懸崖、墓志銘、疾病、火山、大風、暴雨、鮮花、愛情……很明顯,他在詩中建構兩種對立的力量,在進行一場無聲(無所指,但也算是有聲與詩的)的吶喊。他在詩中暗示道:“道理寄存于時光,春天寄存于雪萊的/提醒。我們的歡愛寄存于男女/歌聲寄存于失語者的喉嚨”(《寄存之歌》)一個“寄存”,讓我們終究還是想到了希望,想到了春天。我們也不由得暗誦雪萊《西風頌》里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詩人沒有明說,詩的含蓄品質要求他的思想只能在詩行中穿行。但是我們又能明顯感受到,詩人在一種深沉的孤獨感中進行著某種艱難的啟蒙:“在這個問題上,樹和樹林/有著近似的命運/如果‘一’孤獨,一棵樹/當然孤獨;而樹林的/陰影,更像集體的孤獨”(《樹和樹林》)。這無異于一個形象而鮮明的隱喻。詩人表達孤獨很常見,但把小我之孤獨置于群體,把小我命運寄托于大我之中,則不常見。
詩人在警示什么?在召喚什么?這點是無須多作解讀的。讀王夫剛的詩,我們能夠隱隱地感覺到有一種力量的不斷膨脹與成形,它不僅是詩的,而是早已溢出了詩的邊界。
日常的古典詩意
《紅豆》本年度詩作中的古典詩意是普通存在的。它超出了純粹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詩寫,詩人的日常思緒游移在歷史的不同時間與空間里,或發思古之幽情,或效古人之風范,總在其中續接著中國詩歌的傳統與脈絡,或詠古,或諷今,在興怨之際觀照現實。就近些年的詩歌創作來看,《紅豆》所發的詩,其實反映了這一普遍存在的現象。
第一期唐成茂的組詩《細碎的年光》,有可能是以現實生活或時代特征為背景,卻是以古典的詩情來為其詩描邊添色,借以營造其詩的意境與氛圍。就他這一組詩來看,其骨是情,準確地說是愛情。具體而言,他的這種愛情有可能是虛構的,是詩人經營的一個又一個“白日夢”,也有可能是現實中的一種難以實現的愛情向往。這種愛情侵蝕著、同時也激活了詩人的心靈,生與死并存其間,既是一種新生,又可能導致詩人實際意義上的折翼。整體上,唐成茂的詩,羚羊掛角,卻有跡可循。如果能從精神分析的意義上來解讀,這組詩是對作者現實中未能滿足的情感的某種補足,也是對他精神上的一種治療。當然我們無法去猜測詩人在現實中到底經歷過一些什么,但痛苦的體驗與愛情的渴求是他這組詩中一對閃爍著的眼睛。透過這對眼睛,我們可以輕易地想象詩是因為什么而寫的,詩是怎樣寫成的。同時詩人也在有意塑造一個穿長衫、佩長劍的書生形象,同時不時在詩中涌現出唐詩宋詞以及與此相關的古代詩人,這種自我形象的建構,與古典詩情一道形成了某種鏡像中獨特的對稱映射關系,令其詩平添了諸多意料之外的內蘊與敘事意義上的風采。
第一期李郁蔥的組詩《鏡像》以“古典”抒情,與唐成茂有不謀而合之處,以壁畫、陶俑等藝術入詩。正如詩題《鏡像》,詩人將所寫賦以鏡像之名,實際上所寫即詩人精神的實時映照。
第二期《主編薦讀》欄目龔學敏的十五首詩,在歷史和古典中勾兌詩意,在詞語中尋找獨特的搭配形式,把現實和日子整得陌生卻又熟悉極了。這大概是龔學敏在這組詩中的詩美追求,隱約中傳出一股英雄俠氣和浪漫的江湖氣息。他在歷史人文和當下山河地理中穿行,并將二者糅合發酵成詩。整體來看,變形、夸張、嫁接、拼貼,成為龔學敏詩歌獨特意象和詩意氛圍營造過程中慣用的手法。是故,日常中的歷史、古典、地理、怪異,成為龔學敏詩歌寫作的特征。求新,似乎是詩人們共同的追求,在這點上龔學敏與唐成茂是一樣的。
第二期王愛民的詩也堪稱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古典的詩意,他善于從名家名篇從語文課本中的經典中去建構另類詩情。不過他的目的并不僅是就課文經典名篇而詩,他的詩巧妙地結合了時代、日常生活以及詩人的個人體驗,并且呈現出濃郁的抒情色彩。
第三期刊發的田暖的組詩,同樣是古典日常融入式的書寫。他寫道:“年末那一夜,我們圍坐在東堂/對詩飲酒,雪落進詩里/詩煮在酒中/恰家道昌,人事濟/‘清慎勤’‘公與清’是一直談論的話題/詩成酒盡,而大雪不止”(《王漁洋者》)。“年末那一夜,我們圍坐在東堂”,這可視為詩人的日常場景的直寫,但從“對詩飲酒,雪落進詩里”開始,王漁洋這一歷史人物的思想就開始與詩人的思想對接起來了。在這一對接與傳達、融匯的過程中實現詩意的生成,直到后面的“詩成酒盡,而大雪不止”時,似有一種琴聲戛然而止而余音卻繚繞不絕之感。實際上,傳達古人之思使用原句是稍顯生硬與無趣的,因為其句子的形式并不屬于詩,且有可能會在此傷害詩,所以此時需要詩人將日常現實巧妙嵌入才能補缺。
第七期黃浩的組詩也是將古典的詩情融入現實中,在現實中尋找另類詩意,而且很多時候是將二者融入自然,以求得圓潤與不澀之感。這是很多詩人寫作常走的一種路徑,也是當下很多詩人創作的一種共性。比如他寫道:“大雪敲打天空的時候仿佛一場嚴肅的音樂劇/從古至今走失在大雪中的人多了/張岱在湖心亭走失/王子猷在訪戴途中走失/李愬在蔡州城頭走失……/這些古人叫我心戚戚然”(《走失在大雪中的人》)。如果只是張岱、王子猷、李愬等古人在詩人筆下的排比句中依次現身,則顯得生硬無趣而艱難,但詩句開頭的“大雪敲打”和“音樂劇”的聲音,與最后“我心戚戚然”的歸寂,則形成了詩意營造的一個閉環,從而使其中的古典意味得以洇染開來。這些大概都是需要我們去仔細體味的。
需要去體味的不只是其中的古典與古典詩情生成的過程,其實我們更應該思考日常的古典詩意產生的語境,以及處于這個語境中的詩人個體。詩人在日常的現實中極力逃離現實的遠遁姿態,難道僅僅是一種詩歌寫作的技巧嗎?
詩意中的孤獨感
詩人的孤獨感似乎與生俱來,大多數詩人都徘徊在靈魂歷險的小徑中,這與詩人天然敏感的氣質相關。《紅豆》本年度的詩歌,其中也同樣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孤獨感。上文所提到的詩人,他們詩歌中的孤獨感是普遍存在的,社會越是喧囂,人心越成孤島,當然造成人的孤獨感的又絕不僅僅是社會的喧囂。
每個詩人所處環境和人生經歷各異,于是形成了各自的孤獨感。第一期費新乾的組詩就寫出了在深圳這座城市中的漂泊、無奈的痛感。如果非要找到其中的交接點,實際上深圳就是一個巨大的時代隱喻,它代表著城鄉文明二元沖突中城市的一極,與廣大的鄉村之間形成鮮明的對立感。但這種對立又不是截然分開、涇渭分明的,而是彼此粘連與互動的。于是孤獨感就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無法袪除的一條地下暗河。
第二期非亞在《北京:冬日小景》中寫道:“湖面結冰了,天空,又透明,又冰冷/幾株樹木,一絲不掛/像回不了家的老人,站在那里/泥土上,全是干枯的落葉/石頭,早就不動了。”與其說這是實景描繪,還不如說是在烘托一種干枯落寞的情緒。回不了家的老人、不動的石頭,都成為詩人內心孤獨意象的外在表露。這時候的詩人,是完全可能走向自我,而且是不得不走向自我的,就像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般:“站在窗前/久久凝視外面花園的那個人/是我的另一個自我”(《自我》)。有時詩人也會直抒胸臆:“和孤獨相處,和一只圓形的玻璃小球相處/和一只燈泡相處,和一種充斥于房間的光相處,也和關燈之后的黑暗相處/和一個甜蜜的造訪的夢相處”(《孤獨者之歌》)。這不能說成是詩人向孤獨的妥協,而是與孤獨實現了某種和諧,從而孤獨成為一種日常,并實現在有光、無光的空間以及現實之外的夢的一次全方位覆蓋。
第三期蘇小青的組詩,也表達出一種深切的孤獨感,她寫道:“也許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無窮遠處的/夜空中孤獨的眼睛/充滿傳說的/圓形”(《我的故事》)。與現實產生隔膜與距離,詩人只有與自己對話,在孤獨中尋找另一個自我來逃避孤獨,成為很多詩人寫詩的某種無形的動力,這當然無異于一場文學治療行為。在孤獨中與孤獨對弈,在自我中建構另一個自我,也即詩人將現實中的我,轉化為詩中的我,從而在精神上求得安寧與救贖,正如她在詩的后頭平靜地寫下:“我寫下的故事/是另一時間中我的故事/我想起我自己/忍不住閉上眼睛/關上燈”。這大概就是詩人內心常守的一個秘密吧。
閱讀《紅豆》二〇二二年全年的詩,孤獨感應該是其中的一條重要線索。當然了,為孤獨而孤獨,這顯然不是詩人的初衷,也不是我們閱讀的終點。
純粹詩意存在的可能性
這里所說的純粹詩意,大概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詩化,二是純粹詩美的創造。第一期中,梁書正的組詩《土地慈祥》,可視為鄉土詩范疇,他詩中的聲音和畫面感十分鮮明;寶蘭的詩,記憶、現實與夢境交替出現,詩意濃郁,頗有詩味和意味;白瀚水寫男女之間的微妙感覺,但又不僅限于男女之情;盧鑫婕有十分獨特的人生體驗;張佑峰詩中透露出來的獨特的尖銳感,以及羅紅燕詩中的真實與深切感,這些都可說是在追求某種純粹的詩意。
當然詩人不是在與米蘭·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理念背道而馳,他們多須的觸角感受到的不完全是沉重和陰暗,也確實,生活中更有美好與詩。這是我們無法去拒絕的東西,它們與沉重、思考、使命等諸命題并不矛盾,只是呈現了現實與靈魂的另一面。詩心、地理、鄉村、飛翔、靈動,成為他們的詩意追求。第二期宮蔚國的二十首小詩,有點像泰戈爾的《新月集》《飛鳥集》,也像冰心的《繁星》《春水》,其中充滿了哲理和詩意。難道我們會去拒絕這類詩歌嗎?畢竟,沉重、割裂、風霜不是現實生活的全部,日常中還需要我們去尋找詩意。
第三期田耘的組詩《生活如此遼闊》中的日常性十分鮮明,她的詩是詩人的自畫像,是詩人群的畫像,最終把詩人自己以及詩人與其他詩人的詩意生活,以日常的詩性話語表現出來,別有一番味道。與日常性相匹配的是,敘事性是這組詩的一個重要特征,看似平淡的、寫詩人自己的生活與寫和其他詩人交往的敘述,其過程本身卻成了詩。詩人自己、施施然、班婕妤、郝隆、續范亭、劉子干、秀蓉、雷霆、張二棍、潞潞、韓玉光、丁喃,還有并未說出名字的,與“她”“珠聯璧合”“交相輝映”的“他”等等。當然,詩人的筆并未止于與她交往的詩人,還有身邊的平凡百姓,父親、婆婆、鄰居……或許只要是詩人能夠接觸到的,有所感觸的,她都寫了下來,用詩人自己的話說就是:“自己臉上貼著‘話癆之友’的標簽”(《我愛那些令人精神愉快的話癆》)。正如這組詩的標題《生活如此遼闊》,詩意的生活并非奇特之旅或靈光乍現,詩意本身就融于日常生活中。詩人在一首詩中的幾句話,似乎是她專注于如此日常詩意的宣言或注腳:“此后,每一天都通往新的體驗新的發現/每一天都攜帶著身體里奔涌的詩意度過/每一天都在陌生的人群中發現一些善/再努力播種下一些善”(《突然覺得生是如此遼闊》)。
在社會語境復雜的環境中,能有如此豁達的心境真的難能可貴。這難道是因為詩能給人帶來的某種心靈上的撫慰?無論是或不是,田耘的詩都很好地呈見了詩在當下的一種日常性向度。詩人在詩的后面闡述了她的詩觀,她對當下詩歌在豐富的現實面前選擇逃離和轉向這種個人的內心退守是持反撥態度的,也即她的詩從純粹自我轉向日常、現實與大眾。她認為,“專心于自己內心隱秘情感的表達”,并不能代替“對人類命運的整體表達和對宏大的外部現實世界的詩學觀照”。
同期的田暖也是捕捉日常詩意的高手:“蜘蛛依舊在和海棠之間拉網/它總企圖用蛛絲勾連萬物/與其說它是張羅食物的生存者/還不如說它是捕捉詩意的思想家//樹葉間落滿了太陽的眼睛/我擺弄著手中的紅豆/它順便把棘刺深深地扎入我的愛中/讓我們和萬物水乳交融,繼續深愛人間”(《在秋千架上看云》)。至少在我看來,這首詩是日常性的,也是詩意十足的。
第四期《主編薦讀》龔學明的組詩,也是充滿詩意的。他會藏在對故鄉的一再表述中,似乎在詩中又創造了另一個故鄉,詩人在其中棲身,然后回味曾經的鄉音和故事。他的詩,有時平淡如水,卻有絲絲詩味的甘甜,充滿了敘述的意味和日常情緒的鋪排;有時又十分奇詭兀立,給人驚奇感嘆。淡的如:“如果陽光的情緒升溫/微冷的感覺全無,好在/中午閑散/沒有誰急急匆匆(《微冷》)”;有的淡句,如果細加咀嚼,又別有一番滋味:“‘我’不是我的,雨在/同情我的眼淚/我的抵達不是我的,所有的/意象被密切注視”(《老年斑》);奇詭的如:“火的嘴巴,吃掉了一封信的秘密/黑色的夜勸阻不成,吃掉了火”(《灰燼》);“竹子舉著鑰匙的形態/敘述深藏以至斑斑銹跡/一只親愛的獸決意莽撞”(《形狀》)。
盡管他在這組詩里色彩多變,沒有一以貫之的詩寫姿態,而是展現出詩風多變的意味,但無論平淡也好、奇詭也罷,讀者都能從中找到一根將它們串起來的詩線,也即對歲月飄逝的感慨、對故鄉的懷念、對童心的詠嘆。對一個詩人來說,這些可能都是容易觸碰到的泛雷區,感人卻稍顯老套,可龔學明寫出來的鄉情和童心,卻是充滿別樣滋味的。他在《鄉音》中寫道:“鄉音老了,在涼風中聚集/搖著的蒲扇,在為一群人的童年/演出//鄉音最愛的故事從老房子/移走:又少了一段熟悉的發音/生死被述說,已無驚濤駭浪//鄉音提著燈,照暖一個返鄉的人/又熄滅于時間圍逼的慌張里”;《回家》也有如下句子:“我在五十年后回家/銀色的月光不再擠著歡迎/空蕩中沒有招呼的憂傷”。如此感嘆,如果沒有體驗大半生光陰,沒有經歷無數次歲月的淘洗,又怎么可能在詩中寫出如此憂傷、無奈卻又自然淡定的幽然感嘆呢?
第四期胡中華的組詩《小紡錘般的鳥鳴》,鄉土味很足,但清新自然,頗有韻味。其韻味在于,似是寫花草寫鳥鳴,似睹物生思生情,但讀起來卻又明明是在寫人。他能將寫鄉土與寫人結合起來,這雖然不是他的獨創,卻能讓人耳目一新,能讓人感受到其中的濃郁詩味與飄逸的詩之靈性。進一步說,他的這種定法不是單向的書寫,而是二重詩思維在并行并重疊交合,從而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韻致。試讀以下詩句:“露珠滴落的時候/也是滾滾而下的憤怒,或悲情/她有暗傷說不得”(《露珠》);“面對桃花,我羞愧難當/她寂寞漲紅的臉,讓我內心顫抖/我舉起右手,不是攀折桃花/而是去撫摸天邊的紅暈,偷聽她/在一朵花里,暗自竊笑”(《桃花》)。
第七期黃秉戰的詩也是充滿詩意、靈性與民族風情的,很值得一讀。
以上所述,道其為純粹的詩意,其實也只是權宜之計,也可以對其進行分類賞評。不過,在這里強調的是日常生活中詩意捕捉的可能性,這種詩意有可能是輕盈而美好的,它可能會穩穩地占據著詩人內心的一處領地,自立且自足。
不可遺忘的愛情與童心詩寫
為什么不可遺忘?難道我們會去否認每個詩人都是擁有一顆童心的?難道我們不明白每個詩人都是多愁善感與愛恨纏綿的?愛情與童心,我有時在想它們是否就是詩人的眼眸。
《紅豆》第六期《詩歌部落》發了不少童詩,有點童詩專輯的意味。王宜振的組詩《心靈與影子》就是童詩系列,充滿童心與詩意。他這樣寫樹葉:“一片小小的樹葉/被一場風暴撕落/像撕落一只耳朵”(《一片魚形的樹葉》),是不是挺別致的?組詩《孩子眼中的世界》,出自一個十六歲少年夏圣修之手;謝小靈的詩都是寫給孩子的;陳馨的七首詩也都是純粹的童詩。他們的詩各有特色,完全可以顯示出童詩的魅力,限于篇幅,在此不逐一評述。
在《紅豆》一年刊發的詩中,從唐成茂的愛情詩開始,一直都有愛情詩的出現,這里只想窺斑知豹地就第七期張世勤的組詩《淋濕的情緒》來重點談談。
首先得說,張世勤的詩也是日常詩意的完美呈現。不過他善于寫生活中的男女之情、男女之間微妙的兩性關系,以及發生在男女之間雋永的詩情畫意,或美麗憂傷。我們離愛情似乎已經很遙遠了,畢竟世上已有太多人不相信愛情。但別忘了,詩與愛情有著與生俱來的緊密聯系,只是我們經常把這點忘卻了。本來這個世界所有的故事,無非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千般的動情,萬般的委婉,只是看你有沒有去留心,有沒有去細加品味。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回味無窮的日常。
愛情本身就是日常中的詩意。有誰能否認呢?無法去想象無愛的世界會是如何的蒼白與無趣。人類之所以為人類,其中最大的魅力可能就是從愛情發源的,當然也包括人類自身的繁衍。實際上我們無法拒絕愛情,就像有時候無法拒絕詩一樣。不能簡單地把愛情當作一種小格局,你完全可以視其為一個情感的萬花筒,怎么轉都能轉出花樣,就像愛情詩,怎么寫都能寫出新意來。我在想,如果我們對愛情還充滿了期待,那么生活就還是美好的;如果生活中還需要愛情,那么心態就還是年輕的。愛情就像一棵樹的春天,沒有春天的樹,意味著枯萎,意味著沒有生命力與成長。同樣,有愛情的詩人,在寫愛情的詩人,那他的心一定是能夠裝滿整個春天的,因為處在愛情中的人,愛情就是一切,愛情本來就是生命勃發的季節。
不過,無病呻吟的愛情詩是沒有多少趣味的,愛情其實可以擁有更為廣闊的空間。比如說可以延伸到對男女關系的沉思與反思,那種可能酸澀的男女之情可以縱橫古今,也可以成為日常現實。比如寫潘金蓮的那首《潑水》就顯得別有意味:“潘金蓮的那盆水,潑的不是時候/如果推遲四百年潑出去/不知又會潑到誰的身上”;“當然沒有人會相信,愛情能夠當街發生/只要沾上潘金蓮的水,就得要做好與/武松過招的準備。”也就是說,張世勤筆下寬泛意義上的愛情詩,其實溢出了愛情的范疇,而是更多地指涉男女之間的情感關系。他可以寫出如下溫馨美妙的氛圍:“月影在一個人的肩上披一半/剩下的一半又披上另一個人的雙肩/幸福陣陣襲來/夜色清爽如溪/舒緩如樂”(《初夏之夜》),也可以寫出如“潘金蓮”與“這與機器人的戀愛”(《戀愛》)一類的扭曲情感。總的來看,盡管張世勤的愛情詩具有多面的復雜性,但美好的愛終究占據了他詩中的主要領地。
張世勤的愛情詩在同期的《詩歌部落》中得以續接。李路平的“你的血里流著她的血,你的肉里/長著她的肉,你的骨頭早已/溶化在她的目光中”(《古典的人》),符云的“親情、友情還好/愛情可能是假酒/摻了色素,添了香精,色香俱全/喝下去才發現滿是酸辣苦澀/甜蜜常常只有第一口”(《生活是一塊土地》),“生命的綠,源于一枚愛情的受精卵”(《沉默的沙灘》),這些都是讀起來讓人眼前一亮或若有所思的愛情詩。
第七期并非愛情詩專輯,其中有首寫親情的詩打動了我許久,確實寫得情真意切,令人扼腕,不得不在此加一筆作為這個部分的結尾:“母親走了以后,我已經沒有了來處/只剩下漫漫之歸途”(蒙新庭的《母親的空調房》)。
《紅豆》的詩歌簡史或結語
第八期的詩始于楊克,是楊克寫于一九八八年發表于《紅豆》上的兩首詩,其中一首是《你和我都有過同樣的體驗》:“看完一部武打片走出影院/血液里充滿了力量/骨骼也粗壯了許多/只要輕輕一躍/拳頭就可以將路燈擊得粉碎/建筑物看上去也不那么扎實/誰無意中踩了誰的腳跟/都會觸發星球大戰”。這首詩不僅反映出那個年代港臺文化影響大陸的背景,還真切表現了一種觀影心理,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難得的日常的詩意表達。這與當時于堅、韓東和李亞偉的第三代口語詩如出一轍,只是楊克當時的這首詩沒有他們的《尚義街六號》《有關大雁塔》《中文系》那般大膽、撕裂和有代表性。那是對朦朧詩的一次反動,或者說自朦朧詩以來,以日常的詩意口語表達為表征的詩歌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一股強大的潮流,至今仍如此。或許這類詩不是唯美的,還不夠純粹,但在解構崇高和“消解”詩意的第三代詩人看來,這本身就是另類詩意。
往下讀到龐白的詩,再往下讀湯松波、馬蕭蕭的詩,還有田湘、龔學敏、李少君、陳先發、黃金明、胡弦、彭學明、白小云、師力斌、霍俊明、江非、劉春,都是他們曾經發表在《紅豆》上的詩,按發表詩作年代先后順序分別為一九八八、二〇〇七、二〇一四、二〇一六、二〇一八、二〇一九、二〇二〇、二〇二一。揣摩詩人名單,發現絕大部分是當下詩壇重量級人物,這充分顯示了《紅豆》一直以來所發表詩歌的分量。這是一次粗略但非隨意的回顧,看得出是在試圖構建《紅豆》的一小部詩歌簡史。其中的詩,不一定是所選詩人的代表作,但可以肯定都是他們較有代表性的。雜志這種回顧性的選詩做法倒是別開生面,值得探索。
按《紅豆》慣有做法,也是多年來的一個傳統,本年度最后兩期是合刊“本土專號”,重點發現和扶持本土作者。陳愛中教授在《主編薦讀》中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評價,在此不再贅述。
綜觀《紅豆》二〇二二年所發詩作,可看出這家刊物對詩歌的重視程度,也可掂量出其中不少詩作的分量。在中國詩壇,《紅豆》不失為一個重要的陣地;編輯一顆詩心的跳動,伴隨著的是中國當代詩歌向前的腳步聲。
【作者簡介】周航,湖北咸寧人,文學博士,長江師范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重慶市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重慶當代作家研究中心主任。文學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花城》《紅巖》《文藝報》《詩刊》《詩選刊》《詩潮》《草原》《北方文學》《江南》《文學港》《長江文藝》《草堂》《星星》等刊物。已出版文學作品和論著十二部。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獎、重慶藝術獎和烏江文藝獎等二十余項。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