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1世紀,美國重返亞太、南海爭端、中美貿易爭端、對華科技封鎖等現象紛至沓來,中國崛起與中美競爭將左右國際局勢變遷成為國關學界的共識。在此背景下,美國國關學界近些年來的關心議題與本國處境息息相關,例如,如何避免霸權衰弱? 如何應用聯盟有效制衡? 如何在等級制體系中維持地位? 顯然,這些研究議題的出發點是美國視角。我國國關學界不能亦步亦趨,也要從中國視角思考我國國關學界的議題。因此,筆者試圖從王霸之道和中美競爭的視角探索我國國關學界需要重視的研究方向。
一、 王霸之道與大國崛起
自從道義現實主義提出大國領導力的類型可以劃分為王、霸、強之后①,我國先賢關于王道、霸道的爭辯為當前國際關系學界的大國崛起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②。王霸之道對國家崛起影響的經典案例是商鞅見秦王。商鞅最初用王道游說秦孝公失敗后,改用霸道的富國強兵之法進行游說,取得成功。③ 商鞅變法為秦統一六國奠定了基礎,然而秦國的快速滅亡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歸咎于商鞅變法。法家強調刑罰,重罰輕賞。① 商鞅為了強兵,采用軍功爵制②,一方面提升了戰爭獲勝概率,“民之見戰也,如餓狼之見肉,則民用矣”③;另一方面,在此制度的激勵下,秦國好戰暴虐,甚至出現白起坑殺長平投降趙卒的惡行。在秦朝的嚴刑酷法下,陳勝、吳廣起義時的權衡就是無法如期到達依法當斬,起義也當斬,還不如起義。④ 可見,法家對于百姓的苛刻加速了秦朝的滅亡。
秦國崛起和滅亡的例子表明,王道、霸道的區別不僅影響崛起戰略的選擇,也會影響崛起的成敗。由此,我國國際關系學界可以思考以下問題:在大國崛起過程中,哪些選擇可以歸之于王道,哪些是霸道? 道德在大國崛起和權力轉移中起到什么作用? 成功崛起的標準是什么?
在上述問題中,我們不可回避的問題是成功崛起的標準或者說成為霸主國的標準是什么。現有的權力轉移理論強調國家整體實力和決定性戰爭中的獲勝結果。然而,如果僅靠硬實力和戰勝結果,就難以解釋為何美國和蘇聯都是二戰戰勝國,卻只有美國被視為冷戰時期的霸主國,而蘇聯被視為崛起國。顯然,除了國家實力和在決定性戰爭中獲勝等標準之外,還存在其他的重要因素作為霸主國的必要條件。
結合春秋時期齊桓公被公認為五霸之首而鄭莊公不被認可為霸主的正反對比,我們可以對上述問題做一探究。鄭莊公沒有成為公認的霸主,主要失誤不是實力不夠強大,而是公然挑釁周天子的權威。公元前707年,周桓王率領其他諸侯討伐鄭國,但被鄭國擊敗,周桓王受重傷。盡管當時周王室開始衰微,但是名義上周天子還是天下共主,因此鄭莊公此舉不被諸侯認可。相形之下,齊桓公采用尊王攘夷的戰略則取得更為成功的結果。齊桓公登位之后,派隰朋朝見周天子。齊桓公五年,為了解決宋國內亂,齊桓公在征求周天子認可后,以王命號召諸侯參與北杏會盟,齊桓公在北杏會盟上被公推為盟主。
可見,成為霸主,除了硬實力和獲得關鍵性戰爭勝利之外,還需要考慮抽象層面的因素,如合法性與其他國家的支持。在齊桓公與鄭莊公的對比案例中,齊桓公稱霸得到了周天子的認可,因此其霸主地位具有了合法性,鄭莊公則相反,缺乏合法性。因此,王霸之道帶給我們分析權力轉移和大國崛起等國際關系經典議題的新視角,激發我們關于成功崛起標準、崛起戰略選擇與成敗等問題的新的思考。
二、 合法性與大國霸權
基于王霸之道的比較分析可知,成功崛起需要具備合法性,那么合法性的來源是什么? 筆者認為,從獲得方向上看,合法性可以自上而下獲得,亦即來自天下共主或者最高權威的認可。此外,合法性還可以從平行方向獲得,亦即來自其他同等身份國家的支持。在春秋時期,由于存在天下共主周天子,周天子的授權便是重要的合法性依據。例如,齊桓公采用尊王攘夷戰略,尊王是尊崇周天子,攘夷則是承擔國際責任,為當時的國際體系提供安全秩序等公共產品,如齊桓公幫助燕國抵抗山戎、使楚國進貢周天子,這些舉措使齊桓公獲得其他諸侯的共同支持。
然而,在當前國際體系無政府狀態下,沒有世界政府的存在,霸主國的合法性從何而來? 筆者認為,在當前,國際組織、規范制度可能會成為合法性的來源渠道。
盡管國際組織不是世界政府,不擁有高于國家的權威,但是聯合國等國際組織起到了凝聚各國共識的作用。例如,在2003年,美國時任總統小布什沒有經過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直接發動對伊拉克的戰爭,師出無名,權威受損。而美國規避安理會的選擇與當時法國、中國等大國在反恐立場上軟制衡美國有關。因此,我國學界可以研究權力轉移、大國制衡在國際組織中的體現,如制度制衡或者軟制衡①,中美等大國在國際組織中的競爭策略、作用機理都是值得研究的議題。目前,我國已經有學者對聯大投票進行了相關研究。②
國際規范也是重要的合法性來源,道義現實主義強調的仁道,理想主義強調的道德,建構主義強調的規范,這些核心概念都與合法性或正當性有關,探究的是合法性來源與標準問題。然而,由于道德的具體內容存在各國差異,國際規范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演化,也會與權力轉移相互干擾,進而加劇霸權國和崛起國之間的競爭。例如,一戰后,霸主國英國提倡的均勢理念的合理性受到了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理想主義的挑戰。二戰后,英國同意殖民地獨立,一方面與自身實力削弱有關,另一方面也與美國成功崛起有關,美國所倡導的民族自決成為國際普遍接受的主導規范,民族解放運動層出不窮,而英國的殖民地傳統則被視為不公正的舉措。可見,權力轉移過程也往往伴隨著崛起國與霸主國各自所倡導的不同規范之爭。冷戰時期的美蘇意識形態之爭和當前美國對我國的污名化事實上也是這一層面的競爭。因此,我國國關學界未來的可行議題包括:權力轉移對規范演化的影響,崛起國的規范如何替代霸主國的傳統規范,國際規則和程序對大國競爭的影響,等等。
三、 中美競爭與世界新秩序
當前,新的世界秩序在各國互動中自然演化,中美競爭將對新的世界秩序形成重要影響。中美競爭目前看來可能不會短期結束,在此進程中,中美兩國競爭領域是否會從經濟、高科技領域蔓延到更多高政治領域? 其他國家在中美競爭中會如何選擇? 中國的不結盟政策會否延續? 我國“一帶一路”政策的效果如何? 這些研究議題都與我國未來息息相關。
首先,基于前文王霸之道的辨析,霸權的獲得不僅僅以權力轉移中戰爭勝利為唯一標準,還需要考慮合法性等因素,因此中國崛起不要陷入美國現實主義“修昔底德陷阱”的話語。① 美國當前的遏制戰略深受進攻現實主義影響,高度重視相對獲益,將中美互動視為零和博弈。然而,借鑒鄭莊失敗而齊桓成功的經驗,中國崛起需要考慮王霸之道的戰略選擇。霸主國和崛起國之間不等于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戲,中美競爭不等價于中國的崛起和美國的衰弱,春秋時期晉楚共治的經驗告訴我們,兩大國也可以實現合作共贏,共同為世界秩序提供公共產品的局面。② 因此,兩大國如何實現共治以及對世界秩序的影響也是未來需要研究的議題。
其次,中國的崛起不在于是否超越美國,而在于是否獲得世界各國的誠心支持。管子有言:“得天下之眾者王,得其半者霸。”③借鑒齊桓稱霸的經驗,我國在崛起進程中也可以通過維護世界秩序、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等措施幫助他國,獲得各國認可。儒家推崇的王道精神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④,因此我國學界可以加強對于國際維和、國際沖突調解、對外援助等議題的研究。需要注意的是,美國對外援助存在換取國際影響之嫌疑⑤,對于這類功利舉動,我國應該避免。
概言之,未來的世界秩序演變取決于各國的選擇,其中,我國和美國的選擇將產生關鍵影響。新的時代為我國國關學界提出了新的研究議題:新的世界秩序如何演變? 大國如何構建世界秩序? 還有國際組織中的大國競爭、規范演化與大國合法性來源等等。因此,我國國關學界的研究議題要避免陷入美國國關學界之窠臼,而需結合我國實際面臨的問題。在針對上述諸多問題進行探討和解答后,我國國關研究有望在推進理論創新的同時,助力我國和平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