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時代的假面與人性的墮落

《遺產》是19世紀后半葉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莫泊桑（1850—1893）的一部重要作品。在這部中篇小說中，莫泊桑用一種含而不露、謔而不虐的藝術方式，講述了一家人為了得到遺產而不惜違背倫理道德、拋棄愛情和親情的故事，借此揭露了小公務員階層虛偽、猥瑣的精神面貌，以及金錢對愛情和家庭生活的腐蝕，呈現了19世紀法國中下階層人民的生活百態。

以尋常小人物揭示普遍人性

19世紀之前的小說主人公大多是英雄、貴族、資產階級野心家等，而到了19世紀下半葉，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小資產階級逐漸壯大。他們既不同于貴族和大資產階級有著強大的經濟實力，也不同于下層工人和農民每天處于被剝削和壓榨的狀態。隨著這一階層的崛起，他們的社會特性漸漸突顯出來。

《遺產》中的幾位主人公和眾多次要人物都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小公務員，他們每日待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有著說不完的蜚短流長，年底還要為一年一次的晉升相互傾軋。在小說開頭，莫泊桑用簡短的幾筆刻畫了辦公室里的幾位主要成員：“卡舍蘭先生是個退伍軍官，因為年齡大資歷老，才當上了主任科員。坐在他對面的書記員薩翁老頭兒，這個老傻子，由于夫妻間的不幸，已經讓大家對他了如指掌。”而對于英俊的瑪茲先生，莫泊桑描述“他是個有著棕色頭發的漂亮小伙子，穿著非常考究。他總認為自己的相貌、儀表跟地位不相稱，因而覺得很委屈”。除了這三個人物，莫泊桑還描寫了辦公室里的其他成員，這些人物都是在平凡生活中勤懇忙碌又平庸無為的小公務員。

接下來，小說通過同事間的對話來展示他們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勒薩勃爾憑借善于討好上司步步高升，而人們對他的晉升冷嘲熱諷。瑪茲的一番話—“我當然也不希望所有的人都趕到我前頭去！既然你們都跑到這兒來等天亮，我也只好奉陪，雖然我實在可憐你們這股殷勤勁兒”，讓我們看到了勒薩勃爾和其他人對上級的曲意逢迎、溜須拍馬，也可以看出瑪茲的虛偽矯飾。他們都是眾多不甘平凡的小公務員階層的一員，沒有燈紅酒綠、令人艷羨的生活，每天只是為了微薄的薪水忙忙碌碌，而又無不渴望著上層社會的肥馬輕裘與錦衣玉食。

他們既存有美好純真的一面，又難掩其人性的丑惡之處，小說的悲劇色彩在這些普通小人物身上得以完整地呈現出來。在金錢和權力的誘惑下，他們善良美好的一面一掃而光，人性的丑惡和貪婪展露無遺。莫泊桑借助這些小人物，無情嘲諷與抨擊了資本主義社會中所謂“文明人”的虛偽丑態以及金錢對人的異化作用，表達出他對社會及人性的悲觀認識。

巧妙的謀篇布局

巧妙的謀篇布局也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關鍵因素，具體表現為設置巧合或出人意料的情節，使小說波瀾起伏，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從而深化其主題思想。為了更好地展現社會背景和人物形象，莫泊桑尤為注重運用“巧合”，這種“巧合”既包括偶然性與必然性之間的巧合，也包括藝術性與真實性的巧合。莫泊桑認為“藝術是有選擇的和有表現力的真實”，所以他的小說創作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圍繞一個典型性事件而展開，故事平凡簡單，意想不到的情節突轉卻使故事向悲劇性發展，而敘述上仍然保持著冷靜與客觀。

《遺產》的主體部分圍繞著卡舍蘭及其女兒、女婿三人費盡心思獲得遺產而展開。在卡舍蘭先生的精心設計下，勤勉工作的勒薩勃爾終于成了他的女婿。這不僅讓他有了未來可以依靠的力量，而且可以讓他女兒繼承他妹妹的財產。但出人意料的是，卡舍蘭小姐死后公布的遺產條件居然是侄女必須有子女，方可繼承她的遺產，否則就全部捐贈。這個不合情卻合理的遺產條件使故事矛盾驟然激化，也為后來一家三人因遺產不斷爆發沖突埋下伏筆。緊接著，一個個“偶然”事件使故事朝著主人公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他們不僅不能如愿以償地得到遺產，反而因為家事的忙碌失去了晉升的機會；勒薩勃爾夫婦看了許多醫生，嘗試了種種懷孕方法，都不盡如人意，一家人的矛盾也在不斷增長。原本觸手可及的遺產因附加了“條件”而遙不可及，三人的關系也因此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不再保持之前和諧友愛的相處姿態：卡舍蘭先生和女兒科拉總是有意無意、冷言冷語地諷刺勒薩勃爾身體不佳、無法生育，在經歷多次羞辱后，勒薩勃爾忍無可忍，動手打了岳父和妻子，而良心又使他立刻服軟，與妻子和好。但因為那筆“遺產”的存在，這種和諧的生活很快又回到之前的瘋狂吵架和相互侮辱狀態中。莫泊桑通過設置“遺產”這一情節，精準地展示了處于這段關系中的每個人被扭曲的心理，細致刻畫了他們為遺產瘋狂努力、出現問題后又相互攻擊的丑態。三人為得到遺產做出了很多努力，面臨著三年期限即將到來、百萬遺產即將煙消云散的“敗局”，他們不會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愿放棄任何希望，因此“移花接木”得到后代就成為他們的必然選擇—最后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讓科拉和“第三者”瑪茲私通的方式來獲得孩子，繼而得到遺產。這個選擇似乎在讀者的意料之外，但莫泊桑卻用一種極其隱晦的方式引導讀者接受了這個事實，似乎這個選擇是順理成章、合情合理的。

小說通過故事情節的巧妙設計、陡轉直下，將一家人的真實面目暴露無遺，從而深刻反映了金錢至上和拜金主義對人性、對社會的腐蝕，使人們在一個物欲橫流、人情冷漠、道德淪喪、信仰缺失的社會中苦苦掙扎。

不動聲色中諷刺現實

在19世紀后半葉自然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批評現實主義文學提倡客觀、冷靜地觀察社會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面貌加以精確細膩的刻畫，力求真實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莫泊桑習慣于在客觀寫實中隱藏自己對人物的愛憎情感，把自己的同情心和對事物的評價藏匿在文字背后。他用十分隱晦的線索串聯著每個部分，不經意中使事態急劇發展，最后導向一個令人唏噓卻又合情合理的結局，讓人們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感受到故事所蘊含的悲劇色彩。

在《遺產》中，一家三口最終在“那一大筆金錢”的誘惑下，尋求了同事瑪茲的“幫助”，使科拉順利懷孕，最終眾人皆大歡喜，共同迎接這個小生命。但這個令人感慨不已的故事卻被莫泊桑用一種司空見慣的語氣、平靜且冷峻的口吻講述出來。在與瑪茲約會后，科拉順利懷孕，瑪茲與他們夫婦二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系。書中描寫偷情的妻子“一看見丈夫，倒退了一步，突然間緊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像個罪犯”，而進門的丈夫則“臉色蒼白，心里很痛苦，像個審判官”。這段描寫委婉又真實，勒薩勃爾被戴了綠帽子，卻只能為自己沒有生育能力而羞愧自責，為了那筆遺產，明明知道妻子與他人私通卻不加阻攔，犧牲自己可憐的自尊獨自面對這一尷尬處境；妻子科拉并沒有完全無視倫理道德，知道自己背叛了丈夫，所以在他面前像個罪犯；而瑪茲這個“第三者”夾在這對夫婦之間，更為窘迫，總是坐立不安。三人始終處在一種不可名狀的關系中。

莫泊桑通過一系列神態、動作、心理、語言的描寫，將人物猥瑣、虛偽、拜金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飽含諷刺，擲地有聲。當想到即將要繼承一大筆遺產時，夫妻兩人瞬間和好如初：科拉似乎有意補償丈夫失去的自尊心，開始溫柔體貼地對待他；勒薩勃爾本是心存顧慮，一臉難堪地站在那兒，面對妻子的討好不知所措，但一想到自己即將過上鐘鳴鼎食、窮奢極侈的生活，所有的顧慮瞬間煙消云散，“甜絲絲的感覺流入了他的心田”。這些情節沒有直接表露出作者的好惡傾向，而是通過生動展現一系列人物形象將作者的批判和厭惡之情自然融入其中。最后以薩翁老頭兒的沉默暗示作者的評價，即對喜氣洋洋的卡舍蘭一家人不可名狀的無奈。他們或許從未想過眾人對他們的非議和對孩子的猜測，或許這對他們來說已不重要，但他們卻喪失了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東西—彼此的尊重與忠誠。這一家三口的戲劇性故事可以說是當時社會的縮影，這樣一來，小說的悲觀色彩便顯露出來：在含蓄冷峻的講述背后，我們看到了丑惡的人性、異化的社會和荒誕的時代。

對于各類社會現象，莫泊桑較少在小說中直接做出道德上的判斷，而是通過另一種方式巧妙地表達出自己的情感和評價—通過“客觀而無動于衷”的敘述，來諷刺現實本身的美與崇高被丑與平庸所虐殺、在金錢誘惑下愛情與親情被毫不猶豫地拋棄的社會現狀。莫泊桑用一種“平淡無奇”卻又“外形淺近而內含深邃”的手法，揭開了時代的假面與人性的墮落。

綜上，《遺產》通過對普通小人物不動聲色卻暗含嘲諷的描摹刻畫，揭示了小公務員階層單調乏味的生活狀況和丑陋卑下的精神狀態，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拜金主義的危害以及金錢對人們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的銷蝕與腐化，從而引導讀者反觀社會、洞察人性、反思自我。

作者工作單位：

閆夢瑤，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

李艷梅，河南省登封市嵩陽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