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戰場之外的抗日故事

1937年隨著日本侵華戰爭的擴大，長江下游航線遭到嚴重破壞，民生公司業務逐漸難以為繼，不少人憂心忡忡，擔心國家的對外戰爭開始，民生公司的生命就結束了。民生公司的創立者盧作孚卻認為，戰爭開始了，民生公司的新任務也就開始了。他對民生公司職工說，我們雖不能到前方去執干戈以衛社稷，拿起武器打敵人，但當盡本身職責，努力去做一員戰士，以增強抗戰力量。

盧作孚創立的民生公司，作為長江中上游最大的民營航運企業，在大后方運輸中起到無可替代的作用。有人說，民生的船隊，在抗戰中就是一支沒有武裝的艦隊。

戰火中的“羅哀寶筏”

此時，盧作孚正為經歐洲去蘇聯考察做著準備。1937年7月25日，盧作孚的母親突發腦溢血，在重慶北碚辭世，他趕回去處理完喪事后，決定推遲出國，毅然投身到全民族的抗戰洪流中。應國民黨政府要求，盧作孚隨即赴南京，幫助草擬抗日戰爭總動員計劃。他電告民生公司全體職工：民生公司應該動員起來參加抗戰。

8月13日，侵華日軍進攻上海。兩天后，侵華日軍首次轟炸南京，作為全國政治和經濟心臟的寧滬地區岌岌可危。國民黨政府建立起戰時領導體制。在南京，盧作孚擔任第二部副部長，主要負責政略。8月上旬，國民黨政府邀請廣西李宗仁、白崇禧，云南龍云和四川劉湘等地方巨頭，共商抗戰大計。盧作孚專程飛回成都，接四川省主席劉湘參加蔣介石召集的國防會議。劉湘在會上主動請纓，慷慨陳詞兩個小時，表示為支援抗戰，四川可以出兵30萬人，并可供給壯丁500萬人。

當時，川軍約占全國的五分之一，有6個集團軍和部分獨立旅先后開赴抗日前線，抗戰期間僅陣亡和失蹤者就將近30萬人。為此，民生公司承擔在戰時險惡的環境下運送兵員270余萬人，以及向前線運送彈藥和向后方運回傷員等艱巨任務。

八一三事變后，盧作孚迅捷調度民生公司重慶至宜昌航線上的所有輪船，從重慶和萬縣搶運第一批出川部隊，計4個師、2個獨立旅，僅用半個月時間，就將數萬人運至宜昌、武漢，然后轉赴華東戰場，參加淞滬抗戰和南京保衛戰。民生公司負責協調運送軍隊事務的秘書李邦箅說，八一三事變爆發后，他在工作中感覺到公司對國家的貢獻很偉大，如子彈、汽油、兵工署機械等軍用物資和兵工機械的運輸，十之八九由民生公司的輪船承擔。僅1937年度，民生公司輪船運送川軍出川就達16萬人。

為了躲避敵機的空襲，盧作孚所在的第二部在富貴山地下室辦公，這是當時南京城內最大的防空工程，蔣介石的最高統帥部設于此處。這座用鋼筋混凝土筑成的堅固的工事，長約2公里，寬約6米，內部被隔成上下兩層，通信、照明、排風和生活等各類設施一應俱全，可以有效抵御日機轟炸。白天，盧作孚在這里和同僚為應對瞬息萬變的時局，研究制定實施方案，部署和落實具體工作。第二部工作異常緊張和繁雜，同為第二部副部長的周佛海在日記中對此有著翔實的記載。他與盧作孚在第二部共事兩個多月，日記中就有五六次提到盧作孚。一向自視甚高的周佛海，對盧作孚卻贊賞有加，如“十一月四日，赴第二部開會。散會后，與盧作孚談外交及政治、社會各種情形。此人頭腦清晰，且肯研究，余遠不如也”。從二人對時局的各種交流中，周佛海看出盧作孚不僅天資高，而且肯動腦筋，因而自慚形穢。

在南京的日子里，盧作孚借住莫干路范旭東的住宅，此時范旭東攜全家遠在天津。這座一樓一底精致的花園小洋房成為盧作孚的臨時辦公室。他騰出時間，在這里熱情接待來訪的各方友人，如剛從日本回國參加抗戰的郭沫若、率軍出川抗日的劉湘等人，商討國家大事和抗日大計；還設法營救被國民黨逮捕的進步作家田漢。更多的時候，他在這里不停地打電話、看電報和信件，向秘書口述電文、信函等指令，遙控指揮民生公司參加抗戰，組織滬寧地區的政府機構、工廠、學校、科研單位的工作人員及其物資沿長江航道撤退，在大后方建立抗戰基地，他經常忙得連水也忘了喝，通宵達旦地工作。

1937年8月，隨著戰局急劇惡化，為阻止日艦沿長江西進，國民黨政府在江陰要塞沉下大量船只，以封鎖并截斷長江下游航道，長江下行的輪船只能止于鎮江。上海地區工廠后撤，要先以木船沿蘇州河運到蘇州，再用小火輪拖木船經江南運河至鎮江，然后換江輪經長江直駛漢口或重慶，江南運河成為上海內遷的主要通道，鎮江成為蘇州河、江南運河到長江水上運輸轉運之間的樞紐。9月初，盧作孚派人在鎮江開設臨時辦事處，負責南京國民黨政府、上海地區后撤廠商的配貨、裝載、轉運業務，9月2日，民生實業公司“民泰”輪船首航鎮江，后派民生實業公司的“民泰”“民憲”“民族”“民勤”等輪船參與上海及附近地區工廠內遷。盧作孚集中長江中下游船只，配合招商局、三北等公司，以鎮江為起點，在敵機狂炸下，奮力搶運上海、蘇州、無錫和常州等地區的工廠、學校和機關人員及物資，日夜不停地把人員和物資撤往長江中上游。11月20日，因侵華日軍向鎮江進逼，“民聚”輪船迫于時勢離開了鎮江，鎮江辦事處撤離。80多天的時間里，鎮江辦事處辦理運送政府公物及民間工廠器材到漢口或重慶，共5149噸。

其間，盧作孚不辭辛勞，多方奔走，與有關方面商洽，將滬寧地區的企業、學校、科研機構內遷。復旦大學最早從上海撤出，盧作孚妥善安頓該校到北碚，還設法幫助學校解決在重慶重建的校址及員工租房等困難。吳南軒校長說，復旦大學內遷，“盧作孚之力居多，最熱心愛護”。1937年9月，南京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決定內遷，盧作孚要求民生實業公司代總經理宋師度和主持北碚事務的盧子英全力給予支持。

南京第一所內遷的大學是中央大學。中央大學的圖書、儀器都已運到下關碼頭，但長江貨運極為緊張，經多方聯系也找不到輪船，卻意外得到盧作孚的鼎力相助。當時，民生公司正負責運送開赴淞滬戰場的軍隊，船只在返回四川時，免費為中央大學入川提供服務，冒著被日機轟炸的危險，載運中央大學圖書、儀器2000余箱，還設法將航空工程系7噸多重、無法分拆、價值20萬美元的風洞器材運到后方。

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在《炸彈下長大的中央大學》這樣寫道：

這次搬來的東西，有極笨重的，有很精微的；還有拆卸的飛機三架（航空工程教學之用），泡制好的死尸二十四具（醫學院解剖之用），兩翼四足之流，亦復不少。若是不說到牧場牲畜的遷移，似乎覺得這個西遷的故事不甚完備：中大牧場中有許多國內外很好的牲畜品種，應當保留，我們最初和民生公司商量，改造了輪船的一層；將好的品種，每樣選一對，成了基督教舊約中的羅哀寶筏（Noah’s Arc），隨著別的東西西上，這真是實現唐人“雞犬圖書共一船”的詩句了。

羅家倫口里的“羅哀寶筏”，即為諾亞方舟。在他眼里，戰時民生公司這些逆流而上的輪船，不啻是《圣經》中傳說的救世者。中大要重新建校，看上了重慶大學在沙坪壩松林坡的一塊土地，也得到了盧作孚的支持。地方勢力以“下江人”入川會影響當地人利益為由，百般阻擾，羅家倫為此找到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但成效甚微，最后還是由盧作孚從中協調，這場風波才告平息。

常州企業家劉國鈞愿將自己的大成紡織廠遷至重慶，盧作孚立即令三峽染織廠廠長謝止冰趕往常州，與其面商。當然，盧作孚內遷說服工作，并不是每次都奏效。他動員無錫實業家榮德生、榮宗敬兄弟將企業遷到大后方。榮宗敬卻不為所動，頗為自信地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北伐戰爭，幾十年來榮家沒有一臺粉磨、一枚紗錠遷出過無錫和上海，不是照樣在戰爭中壯大起來了嗎？盧作孚苦口婆心地反復勸導，說這次日本侵華戰爭不比過去，并說民生公司輪船已準備第一批給榮家搬運機器。

決意不內遷的榮宗敬顯然低估了戰爭的殘酷和侵華日軍的兇殘，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榮氏創辦的擁有126臺最新式的英國精紡機的申新八廠，被侵華日軍的轟炸機投下18枚炸彈，炸死70余人，炸傷350余人。在日軍侵擾下，榮家企業瀕臨絕境，不到半年，榮宗敬抱恨離世。

裝備落后的中國軍隊，以血肉之軀頑強阻擊日軍精銳之師，傷亡慘重。11月12日，上海淪陷。侵華日軍分路西進，直逼300公里外的南京。當天下午，劉湘和盧作孚在南京面見蔣介石，商討將四川作為抗戰大后方的建設計劃。國民黨政府開始西遷武漢，進而撤往重慶。此前的10月23日，民生公司專門召開轉運西遷人員服務工作會議，研究和部署從宜昌轉運國民黨政府行政院官員600人及留在宜昌的旅客5000人的運送和服務辦法，并通函宜渝間航行各輪船，要求“全體船員行動起來，表現服務精神”，在抗戰非常時期，努力實現公司的宗旨。

盧作孚派民生公司的“民政”“民貴”“民元”“民風”等輪船，將南京政府機關緊急西撤。“民元”輪船上的客艙均由幾個政府部門分配使用，房艙門用粉筆寫上使用部門的名稱，船工們打趣說，“民元”輪船成為國民黨政府啦！1937年11月16日，國民黨政府主席林森從南京乘“作綏”軍艦赴宜昌，23日換乘民生公司派出的專輪“民風”，于11月26日抵達重慶。

在最后關頭，盧作孚還派船從蕪湖搶運金陵兵工廠2000噸器材，并在南京淪陷之前搶運完畢，且運價超低，僅為外國輪船運費的三分之一。在侵華日軍越來越近的炮彈聲中，盧作孚指揮民生公司的輪船，把運送的最后一批人員和物資撤出南京城后，才從燕子磯登船，前往武漢。

為了神圣責任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失陷，侵華日軍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30萬同胞遇難。蔣介石將國民黨政府主要機構撤至武漢。武漢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盧作孚的工作重心也隨之轉移到這里。

1938年1月，國民黨政府再次改組，盧作孚被任命為交通部常務次長，兼任軍事委員會水道運輸管理處主任，負責戰時水上交通運輸行政事務，協調長江沿線眾多輪船公司運力實施撤退、支前等搶運任務，統籌調度民生公司、招商局、三北公司等民用船只。盧作孚次子盧國紀說，父親把船只有效地組織起來，投入拯救國家命運的戰斗中，當成自己的神圣責任。在盧作孚的努力下，長江戰時航運一度紛亂的情形，逐漸轉變為有序的運輸。

江漢路上的民生公司漢口分公司成了盧作孚的臨時總經理室。盧作孚把手下最精干的人員抽來，集中辦公，大家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連上廁所也得小跑。盧作孚秘書周仁貴回憶，那時沒有周末假日，也無所謂上下班，每天從清早忙到深夜一兩點才能就寢。

1938年新年的第一天，盧作孚在這里召開特別會議，對搶運工廠物資和人員進行研究部署，開始了新一輪的“激戰”。

每天，重慶總公司和各方寄來的函件，多得像一疊疊厚書；從各地港口和輪船上發來的電報，如雪片一般密集。盧作孚根據輕重緩急，對來信來電予以批示，妥善處理請求幫助安排船只運送物資或人員的求救信、電。盧作孚的工作極為細致，對每一批抗戰部隊出川、每一次器材和人員的撤退安排，都考慮周全，為在宜昌購買土地，搭蓋倉庫，臨時存放重要物品，他10多次給民生宜昌分公司去信，涉及位置、價格和材料等細枝末節。

武漢并非固守之地，擺在盧作孚面前的任務極為艱巨：從沿海及敵占區撤至武漢的大批企業的設備，需要繼續后撤至長江上游地帶；從各地涌向武漢成千上萬的難民，需要繼續往四川等地疏散；大量參戰部隊官兵及其補給，需要通過長江航線運送到前線。

長江如同一條大動脈，將國家的軍工、工業和文化等命脈不停地向西輸送。為發揮各江段船只的優勢，將撤退到武漢的兵工廠、鋼鐵廠等企業設備和人員盡速轉運入川，盧作孚將長江全線分為兩段，集中長江中下游的船只，擔負漢口至宜昌段的運輸任務；長江上游的船只負責宜昌至重慶段的運輸。整個運輸任務分為兩期，在枯水季節的兩個月內，完成了第一期1.2萬噸的搶運任務，此后，又陸續完成了第二期8萬噸運輸任務。

1938年5月，川軍二十九、三十集團軍共8萬人奉命出川抗日，盧作孚指派民生公司先后派出9艘輪船，從重慶、涪陵、萬縣分三路搶運部隊。僅1938年這一年，民生公司搶運出川的抗日將士，總計就有30余萬人。

隨著國民黨政府正面戰場的失利，武漢局勢陡然緊張起來。國民黨軍事當局準備如封鎖江陰長江航道一樣，下令長江上的所有船舶，無論大小，一律開到田家鎮鑿沉塞江，以阻礙日艦沿江西上。盧作孚對此決策十分震驚，趕忙向軍事當局陳述利害：長江中下游的船只，船大而馬力小，在川江不便于航行，鑿沉了對川江航運影響不大；長江上游的船只，船小而馬力大，適合在川江航行，如果全部鑿沉，必將嚴重危害戰時撤退工作及大后方的運輸，后果不堪設想。

“保衛大武漢是當務之急，一切都要服從這一需要”，有軍事要員用這頂大帽子壓他。盧作孚據理力爭，毫不退卻，終于說服了最高當局，長江上游的輪船得以保存。

國民黨政府借口抗戰需要統一調配運力，想強行把民生公司的全部船只交給軍政部，其目的是要吞民生公司。盧作孚奮力抗爭，他以搶運金陵兵工廠等一系列業績，證明民生公司完全具備獨立的運輸能力，而若將船交給對航運外行的軍政部，民生公司不復存在事小，引起職工嘩變和貽誤戰時搶運則事大，只會受到輿論的譴責。蔣介石在重新權衡利弊后，不得不收回這道成命，

當時，民生公司擁有的46艘輪船，70%以柴油為燃料。這些油料以及輪船修理所需的五金材料等來自上海或依賴進口，上海淪陷和江陰封鎖后，便斷了來源，可能導致船只不能行駛，無法維修。盧作孚迅捷派人到香港和長江沿岸等地，設法購買到4000余噸柴油、2000余噸五金鋼材，確保了戰時運輸的需要。

在武漢期間，盧作乎還通過民生公司聯營、入股等方式，促成那些無力內遷的工廠搬遷到四川，竭盡全力幫助西遷企業渡過難關，為戰時大后方建設立下大功。

“阻塞”的咽喉

1938年10月25日，武漢陷落，與其直線距離僅300公里的宜昌告急。這時，尚有3萬余名撤退人員、9萬噸（一說13萬噸）的器材擁塞在宜昌。

民生公司在后來的報告中寫道：“二十七年（1938年）十月二十五日，武漢我軍退守，宜昌形勢，岌岌可危。當時存積宜昌的兵工器材，差不多有十三萬噸，必須趕速搶運。”

宜昌為長江咽喉和入川門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成為向大后方撤離的必經之地，戰略地位更加突出。抗戰時期的中國，交通極為落后，公路運輸不僅汽車少、運費高，而且也沒有直接入川的公路，鐵路被侵華日軍炸得七零八落，至于飛機更是少得可憐，入川只能走長江水路。

然而，一個嚴峻的問題是，從宜昌到重慶648公里的水道灘多浪急，漩渦翻滾，暗礁林立，險象叢生，需要穿行的三峽航道更是狹窄復雜，有的地方僅容一船通過，夜晚不能航行，因此，運載人員、物資的輪船從長江中下游航行到宜昌后，只有馬力大且噸位小的輪船才能繼續前行，稍大一點的輪船則不能直達重慶，乘客和貨物都必須在宜昌下船換乘。

10月23日，也就是武漢失陷前兩天，盧作孚趕往宜昌，一路上所見盡是逃亡的難民和敗退的軍人。

面積僅2平方公里、只有10萬人口的宜昌古城，大街小巷都被人群擠爆。從上海、南京、蘇州、武漢等地匆忙撤出來的工廠企業、機關、學校人員，達3萬人之多，不少是教師、醫生、工程師、商人、公務員，社會賢達和各界精英均匯聚于此。

此時的宜昌人滿為患，葉圣陶也在逃難的隊伍當中，因為人多船少，他為購買船票在宜昌等了7天，留下了“種種方言如鼎沸，俱言上水苦無船”的詩句。因為帶著70歲的老母親，葉圣陶得到盧作孚的特別關照。

文物鑒定家吳瀛一家也在候船的人群中，其女兒吳徠回憶：“在上船的碼頭上，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幅讓人繃緊心弦的‘逃難’場景，人山人海，扶老攜幼，萬頭攢動，一望無邊。前面的大駁船上，擠滿著的人群黑壓壓一片，站在船邊的更是不敢動彈，稍一不慎就會跌落到江水之中，蒙蒙秋雨無情落下，人多，傘難以撐開，不少人只好聽憑雨淋……”

買到甲板票的老舍，好不容易擠上船后，看到的是這樣的場景：“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說甲板上，連煙囪上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鐘，廁所外邊還站著一排候補員呢……”

宜昌，一下子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僅在1938年，到過這里的就有蔣介石、李宗仁、陳誠、汪精衛、馮玉祥等政界要員，以及陶行知、老舍、李四光、王蕓生等社會名人。宋慶齡、宋美齡、宋靄齡三姐妹也飛抵宜昌，慰問抗戰傷兵。中共黨組織負責人陶鑄等人，則到這里開展抗日救亡宣傳。

宜昌城里還有1000余名難童。由周恩來、宋慶齡、宋美齡等提議建立的戰時兒童保育院，將各地送來的難童集中于此，準備送他們乘船進四川。

數以萬計的傷殘軍人也被滯留在這里，他們急需救治，以便盡早康復，重返戰場。

所有的旅店、學校、醫院、民房、寺廟、教堂，都擠住滿了人，但仍有不少人只能露宿街頭，棲身屋檐下，街上堆滿了行李。此前，盧作孚將民生公司停泊在宜昌的“民族”“民和”兩艘大船，改為水上旅館，僅收極低的住宿費，解決候船人員的住宿問題。

隨著源源不斷的人流涌入宜昌的，還有向四川撤遷的物流——各種大型設備、器材、軍工物資等。近80家企業的機械制造、化學、電機電器、食品、造船、印刷、紡織等設備，也在武漢會戰期間陸續通過輪船和木船運到宜昌，密密匝匝堆積在長江兩岸。急待轉運的貨物，把碼頭堵塞得水泄不通，不少機器來不及捆扎裝箱，散亂堆在江邊的荒地上，經日曬雨淋，有的已經生銹。盧作孚深知這批物資至關重要，“全中國的兵工工業、航空工業、重工業、輕工業的生命，完全交付在這里了”。

混亂不堪的場面，令盧作孚震驚：

遍街皆是人員，遍地皆是器材，人心非常恐慌。因為爭著搶運的關系，情形尤其紊亂。我恰飛到宜昌，看著各輪船公司從大門起，直到每一個辦公室止，都塞滿了交涉的人們。所有各公司辦理運輸的職員，都用全力辦理交涉，沒有時間去辦運輸了。管理運輸的機關，責罵輪船公司，爭運器材的人員，復相互責罵。

由于人多、物多而船少，那些需要運送人員、物資的單位負責人都心急如焚，把輪船公司擠得水泄不通，到處說情、托人、交涉，亂成一片。由于大家都在爭先恐后要船，致使輪船公司不得不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交涉上，大大影響了運輸進度。

位于懷遠路的民生宜昌分公司辦公樓，被購票的人群擠成里三層、外三層，一些押運貨物的軍官氣勢洶洶，甚至掏槍威脅要船。為了杜絕各機關搶船，宜昌地方當局派出憲兵維持秩序。

運輸法寶“三段航行法”

擺在盧作孚面前的兩大難題，迫切需要解決。

一是船舶的運載能力太小。此時能夠穿行三峽的，只有民生公司的22艘輪船以及其他2艘掛法國旗的中國船。民生公司的很多輪船都是為川江量身打造的，馬力大吃水淺。那時很多輪船公司主要走長江中下游，它們的輪船為減少阻力，底部結構是尖的，而民生公司走川江的船底部是平的，這種船吃水比較淺，加上大馬力，才能在航道狹窄、灘多水急、暗礁林立的川江行駛。宜昌碼頭水淺灘多，輪船難以貼岸停靠，只能在江心拋錨，上下客貨必須用木劃駁船轉載接送。此時，民生公司一個月正常的運量只有6000噸左右，最大的輪船一次僅能載600余噸，最大的客船只能載200余人。從宜昌到重慶走長江水路，全程648公里。船只不僅要躲避日機的轟炸襲擊，還要穿越長江三峽，這里航道狹窄、灘多水急、礁石林立，光急灘、險灘、淺灘就有150多處，船隊只能在白天航行。在非枯水期，從宜昌到重慶，輪船上行需要4天，下行需要2天，也就是說輪船航行一次需要6天。盧作孚不難算出，要把擁塞在宜昌如此多的人員和物資運抵重慶，起碼需要1年時間。

二是時間十分緊迫。每年從12月初至次年2月末，長江上游進入枯水期，水位大大降低，平時能開航的稍大點的輪船，此時就無法開行。更為嚴峻的是，10月下旬的川江，只剩下40天可讓較大輪船通航的中水期，過后便進入4個多月的枯水期，水位急劇下降，枯水期和豐水期相比，水位差有20米，原處于深水中的礁石，這時會在淺水區出現，甚至成為明礁，稍大點的船無法行駛，大型設備也很難入川。因此，所有的人和貨都必須在40天內運走。同時，侵華日軍隨時都有可能西進宜昌。敵機不斷飛來轟炸，敵軍又兵分兩路逼近，一路沿長江而上，進取岳陽，一路沿平漢線北進，直撲襄樊，形成對宜昌的“蟹鉗”形夾擊之勢。恐懼和不安，籠罩在人們心頭。

面對混亂局面，盧作孚果斷下令，停止一切爭執和交涉，全力以赴安排搶運。他對圍在身邊的各負責人只說了一句話：“請回去，所有的人都明天見！”

盧作孚馬不停蹄地趕往宜昌江邊，察看沿江兩岸遍地堆放著的設備和器材，登上停泊在碼頭上的各艘輪船察看輪船的艙位、輪機、運量狀況，與各個輪船公司管理者、技術人員、水手和碼頭工人交談，核實具體問題，一個醞釀多時的大膽想法逐漸考慮成熟。

隨后，盧作孚緊急召集各個輪船公司負責人、船長、碼頭管理和技術人員徹夜開會，商討如何把滯留人員、積壓的物資撤出宜昌。盧作孚胸有成竹地說，大家不必驚慌，經過實地考察和初步估算，他有充分把握完成轉運任務。

他的法寶就是民生公司獨創的“三段航行法”。1936年冬，長江上游不僅枯水季節來得特別早，而且水位之低數十年來未遇，中外輪船公司都不得不停航歇業。民生公司行駛川江的船最多，若停航幾個月，虧損尤為嚴重。四川剛遭遇一次大的旱災，急需調劑省外糧食，長江運輸中斷，勢必嚴重影響四川的工農業發展，造成物價上漲。

憂心如焚的盧作孚與民生公司技術骨干反復研究，在對三峽各險灘實地考察基礎上，將長江上游宜昌至重慶的航線分為三段，每段根據不同的水位、流速、地形，調配馬力、船型、速度、吃水等船舶性能與之相適應的民生公司的輪船于該段航行。具體來說，宜昌至廟河為第一段，這段河道狹窄，必須用小船行駛，就調120英尺（36.576米）以下的“民福”等輪船行駛；廟河至萬縣為第二段，險灘甚多，則派馬力強大的“民主”等輪船行駛；萬縣至重慶為第三段，此段淺灘最多，安排吃水相對更淺的輪船。在廟河、萬縣兩地，采用陸上轉運，以避開險灘；在青灘岸邊，裝上絞車，讓有豐富經驗的駕引人員和起重人員以鋼纜系輪，絞灘助其通過。就這樣，過去完全不可能的川江枯水航行，終于奇跡般地恢復航行。

為了盡量縮短航程，爭取多運物資，盧作孚借鑒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經驗，拿出在40天內從宜昌撤退物資的詳盡計劃：

一、撤退大致分為三段運輸，宜昌到三斗坪為第一段，三斗坪到萬縣為第二段，萬縣到重慶為第三段。

二、對重要而不易裝卸的大型設備，直接運往重慶；次要的、較輕的設備，縮短一半航程，運到萬縣即卸下，交由其他輪船轉運，這樣就節省了一半的時間。更輕、不太重要的器材，再縮短一半航程，只運到奉節、巫山或巴東即卸下，留待以后再轉運；還有的甚至運進三峽即卸下，讓輪船當天即開回宜昌，因為人員和物資只要進入三峽，有高山峽谷作為屏障，就相對安全。這樣，航程大大縮短，船只周轉加快。船只白天航行，夜間裝卸，這樣將運輸能力發揮到極限。

三、各個交運物資的單位，必須按照分配的噸位，將自己的設備器材分出輕重緩急。重要的器材，配合成套，首先啟運；其余不重要的，交由木船運輸，或者40天后，另外安排計劃運輸；實在來不及運走的，準備拋棄。

會議開了個通宵，24日凌晨，在宜昌船舶運輸司令部，一夜無眠的盧作孚依然精神抖擻，向需要運送人員物資的各單位負責人宣布搶運計劃，特別對計劃執行中的紀律約法三章：一、從現在起，由他本人親自掌控運輸計劃的實施，所有公司、輪船、碼頭只聽他一人的指令和調遣；二、各單位人員和物資的轉運順序一旦排定，必須堅決執行，絕不允許提前加塞，否則將挪后裝運；三、任何單位的人員和物資安排到哪艘輪船運送以及何時登船裝卸，都要聽從指揮，嚴格執行，絕不準自行其是。

最后，盧作孚表示，有充分的把握在40天的時間內，把擁塞在宜昌的物資和人員運完。全場一片歡騰，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眼淚，從他堅毅和自信的眼神中，人們讀出了希望。

生死接力的奇跡

10月24日，盧作孚大撤退計劃中的第一艘輪船，滿載物資和人員從宜昌港啟航。最先登上船的是戰時兒童保育院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盧作孚親自送他們進艙。孩子們趴在欄桿上，用稚嫩的聲音唱著：“我們離開了爸爸，我們離開了媽媽，我們失掉了土地，我們失掉了老家……”搖著小手，向盧作孚和碼頭上的人群告別。

除了民生公司22艘輪船日夜不停地在川江來回穿梭，盧作孚緊急征調850余艘民間木船，這些數量眾多的木船，機動靈活，不受河道寬窄和水深限制，大大加快了撤離進程和速度。盧作孚還把民生公司一些能干的處室經理抽調到宜昌，負責組織搶運；專門派人巡查川江港口，輪流上船考查監督，落實搶運部署。

川江各個港口上的裝卸設備十分簡陋，幾萬噸器材的裝卸，主要靠工人肩挑背扛。西遷設備有的重達30噸，而民生公司輪船上的起重吊桿最大負載量原來才17噸。盧作孚帶領職工加班加點，自行研制出30余噸的吊桿，又從上海招雇40名起重工人，專門負責重型設備的起吊和裝卸。民生公司在奉節、巫山、豐都等地增設臨時辦事處，又在三斗坪、青灘、巴東等地設立轉運站，增添躉船，增加雇用長期小工2300余名，充實搬運和裝卸力量。

盧作孚在輪船和川江沿岸的港口碼頭增設無線電臺。民生公司的輪船中原本只有10艘安裝無線電臺，當時重慶沒有無線電公司，買不到電臺，他鼓勵職工自行研制，增加了10余臺電臺，調度指揮和搶運的效率得以提升。

盧作孚組織制定了《非常時期客運救濟辦法》，出臺21條規定，包括取消臥鋪，一律實行坐票，原來睡1人的臥鋪位，需坐5人，大大增加了客運量；難童免費供給膳食；大幅下調貨物運輸費用。盧作孚說，兵工器材每噸只收運費30元至37元，其他公物只收40余元，民間器材只收60元至80元，體現了他“報效國家”的原則。當時外國輪船只裝商品，每噸運費卻收300元至400元。

大撤退的每個日日夜夜，盧作孚始終堅守在宜昌懷遠路民生分公司的小樓里，收發報機每天24小時響個不停。他對長江上游全線的運輸情況了如指掌，比如，每一個小時有多少噸物資正在被運走，是什么船在運，每一艘船什么時候航行在什么地方，哪些物資正在哪一個港口卸貨，哪些單位的物資正在裝上駁船等待轉運。到了深夜時分，他擠出時間去江邊碼頭和船上檢查裝運情況，對于遇到的問題和困難，立即想法解決，時間長了，搬運工人竟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看見他這樣不辭辛苦，工人們深受感動，干勁倍增。當然，也有例外，穿著粗布衣裳的他，看上去過于樸素，報關行一位新來的工作人員竟對他指手畫腳，盧作孚一笑置之，毫不計較。

為了搶時間多裝快運，碼頭、輪船和駁船上的裝卸人員爭分奪秒，配合緊密。盧作孚激動地看到這樣的場景：

當著輪船剛要抵達碼頭的時候，艙口蓋子早已揭開，窗門早已拉開，起重機的長臂早已舉起，兩岸的器材早已裝在駁船上，拖頭已靠近駁船。輪船剛拋了錨，駁船即已被拖到輪船邊，開始緊張地裝貨了。兩岸照耀著下貨的燈光，船上照耀著裝貨的燈光，徹底映在江上。岸上每數人或數十人一隊，抬著沉重的機器，不斷歌唱，拖頭往來的汽笛，不斷鳴叫，輪船上起重機的牙齒，不斷呼號，配合成了一支極其悲壯的交響曲，寫出了中國人動員起來反抗敵人的力量。

1938年底，當江水水位低落時，曾經混亂不堪的宜昌城安靜了許多，盡管遠處傳來轟隆隆的炮聲，獨自一人站在碼頭上的盧作孚卻如釋重負，因為他看到，原來南北兩岸各碼頭遍地堆滿的器材已基本運走，兩岸僅有若干零碎廢鐵拋棄在地上，宜昌大撤退中最緊張的一幕結束了。民生公司在這40天里的運輸量，竟相當于1936年全年的運輸量。

40天生死接力結束后，艱苦的撤退仍在繼續。

1939年9月，侵華日軍兵分三路進犯長沙。湘桂兵工廠3萬噸器材及兵工署的2000噸器材被緊急運到宜昌，由民生公司派船撤往四川。1940年上半年，民生公司從宜昌向大后方搶運1.6萬噸器材。6月12日宜昌淪陷后，在平善壩、南沱、三斗坪一帶，還有兵工器材待運，這些地方接近侵華日軍陣地，平善壩距離宜昌城僅20余公里，搶運風險極大，其他公司的船只不敢前往裝運。盧作孚親率船隊傍晚開到平善壩裝，連夜裝船，次日早開航，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搶運了近2.48萬噸的兵工器材。

6月12日，宜昌失守。侵華日軍進入這座鄂西重鎮時，看到的只是一座空城。截至宜昌淪陷前，民生公司從宜昌轉運各類人員 150余萬人，除了部隊、傷兵和難民，不乏工程、兵工、機械、造船、紡織、化工等行業的科技人員，文化教育領域的人才和學生，以及難童，他們成為大后方各條戰線的有生力量和后備人才。從宜昌運送的100余萬噸物資，被利用生產了大批槍炮，為前線的將士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殺敵武器，同時很快在西南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工業區，尤其是以重慶為中心的兵工、煉鋼等行業的綜合性工業區，構成抗戰時期中國的工業命脈。由此，中國民族工業及至民族復興的火種得以保存。

但民生公司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據不完全統計，在抗戰期間有116名員工英勇犧牲，76名員工傷殘，16艘輪船被炸沉、炸毀。馮玉祥稱贊民生公司是“救國公司”。在民生公司的股東大會上，當盧作孚講到抗戰5年來公司員工寧受薄薪，不顧個人安危，為國家服務時，竟號啕大哭起來，黃炎培當即揮毫：“公司虧本，對不起股東，為抗戰而虧本，公司對得起國家。”抗戰勝利時，盧作孚被授予“一等一級獎章”。

與此同時，二戰歐洲戰場也上演了被稱為戰爭史上奇跡的“敦刻爾克大撤退”。晏陽初將宜昌大撤退譽為“中國實業上的敦刻爾克”。記者徐盈補充道：“‘中國的敦刻爾克撤退’的緊張程度與英國在敦刻爾克的撤退并沒有什么兩樣，或者我們比他們還要艱苦些。”的確，“敦刻爾克大撤退”依靠的是整個國家的力量，而宜昌大撤退的主角，卻僅僅只是一家民營航運公司。文